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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农“冷”的美学思想与书法格调

2020-06-08毛文睿

书画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金农

毛文睿

关键词:金农;冷;书法格调;隶意

一、“冷”的审美理想

金农的诗文、题记和题跋中包含了许多有关“冷”的描述,其独特价值就在于他从“清冷寂照”的佛家心境中转换出了“冷”这一美学范畴,并将“冷”作为一种审美理想,贯穿在书画艺术的创作当中。“冷”作为他的一种审美理想,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来考察。

第一,“冷”作为独立而超越的内在精神。从主体出发,金农指出“人之无偶,有异乎众物焉”[1]292,认为人是獨立而超群的。他说:“天地之大,出门何从,只鸟可随,孤藤可策,单舸可乘,片云可憩。”[1]292又说:“若百尺之桐,爱其生也不双,秀泽之山,望之则岿然特然而一也。”[1]292这些论述表明,人连同世间万物都是独立、自在的生命单元,“只”“孤”“单”“片”,无所依傍的状态构成了人的基本状态。金农进而称自己“匹影失群,怅怅惘惘”[1]292,反映了他对这一生命状态的体察。金农还从“匹影失群”的生命状态来进一步阐发主体内在的超越精神。他在自写真题记中写道:

予因自写枯梅庵主独立图,当觅寡谐者寄赠之。呜呼!寡谐者岂易觏哉?予匹影失群,怅怅惘惘,不知有谁。想世之瞽者、喑者、聋者、癓躄者、癞者、癫者、秃简者、毁面者、瘿者、癜者、拘挛者、褰缩者、匾□者,此中疑有寡谐者在也。[1]292

金农以“寡谐者”来指称一些形体残缺,却具有孤独遗世、超越精神的人。这点与庄子思想相通。庄子在《人间世》《德充符》中就描绘了一批形骸不全而“德全”的人,如支离疏、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德全”正表明其内在精神的通透超越,即庄子所谓“德有所长,形有所忘”[2],力求突破个体有限以达于无限。对于这样一种独立而超越的内在精神,金农以“冷”这一词语加以概括,并通过诗文对之进行了阐发:

独立吟成有谁和,一方寒玉水丁东。[1]17

野梅苦竹无人见,破晓冰霜各自寒。[1]17

敛却精神归寂寞,此身疑在绿天 庵。[1]178

可以说,金农的“冷”不在他物而在本心,是收敛于主体内心世界的独立、超越的精神。

第二,“冷”作为一种处物而远观的态度。金农在一则题记中写道:“茶熟香温时,可多物外之赏也。”[1]270在金农看来,审美主体只有忘却世俗思虑,不计现实利害,才能达到“物外之赏”的审美境界。但需要注意的是,“物外之赏”除了要求主体有一个纯粹的审美心胸以外,对审美客体也有相应规定:“总要在象外体物之初耳。”[1]263此句是说美在于客体内在的自性,不在于形模皮相,外在形模往往遮蔽了美的显现。因此,在主客体的审美关系中,我与物应当保持距离。这要求主体从心理上摒弃实际利害,从而实现对审美客体外在形模的超越。这种思想进一步渗透在金农的书画创作中。所以,他无论是画竹、画梅,还是画人物,都持一种远观的态度,正是这种远观决定了他的“冷”的审美倾向。“冷”作为处物而远观的态度,还流露出一种时间上的远意。这在金农不趋时俗的“嗜古”情怀中体现了出来。我们看到,“古”乃是金农反复吟诵的,他说:“古调泠泠造眇微。”[1]74“古香清不醭,一挺复一螺。”[1]33金农“嗜古”,喜爱把玩旧物,比如砚台、碑拓、刻本。这些物件均有着时间积淀的“痕迹感”,恰如水滴磨石的痕迹,刀锋划过的痕迹,或天然或人为,它们象征着过往时光,因而升腾着悠悠远意。对于书画艺术,金农亦是渴慕于“古”的境界。在观赏汉代《鲁峻碑》时,金农称:“精绯神王,顿还旧观,平生俗眼陋怀,盖可一雪。”[1]151在《题秋江泛月图》中,他写道:“恍游冰阙,弄此古时月。”[1]217在《杂画题记》中,他说:“清泉皛皛石戋戋,风味居然太古前。”[1]163这些内容均体现了金农对书画之“古”的追求。金农还以“昔耶居士”总结自己的“嗜古”情怀,“昔耶”便是往昔时光之远。在金农看来,过往之迹让人流连欢喜,但远于世俗之当下、立意于精神之永恒,才是“古”真正的审美意义,正可谓“浓霜猛雨,无从损我一花半叶也”[1]181。所以,“昔”“古”就是“冷”,“冷”作为处物而远观的态度,亦是一种远于时俗的审美眼光。

第三,“冷”是从笔墨中流露的萧寂禅意。金农晚年称自己“乃我佛如来最小之弟也”[1]286,佛家义理深刻影响着金农的一生,也影响着他的审美趣味。佛家讲“无情”,金农将“无情”转换到书画创作中,因而笔墨中呈现着佛门清冷的气质。他明确提出“画诀全参冷处禅”[1]177,认为画水仙要画其“薄冰残雪之态”[1]156,画竹要画出“竹里清风”[1]261,画梅要“不欲为人作近玩”[1]271,归根结底,就是要弃绝形模的俗媚,表现物象冷清、孤独、空静的本质,如此才能臻佛家所标举的“涅槃”境界。在金农眼中,书法与绘画相通,书法也应当表现不着尘俗的萧寂之感。我们知道,金农无意于名家书法,独独钟情于汉碑和写经体。究其原因,当与特定的历史条件以及金农本人的生活经历有关。但就审美层面来看,汉碑和写经体是吻合于金农“冷”的审美理想的。汉碑高古,超越时俗,在形式上保留着朴拙的特征;写经体规整统一,少有提按运转的节奏变换,情感波动较少,因而透露着平静冲和的气息。两者的审美形态可以表现出萧寂禅意。这般不涉常情、远离尘俗的笔墨追求,妙契于唐代韦应物所讲“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3]的诗境。

二、“冷”的书法格调和审美意蕴

金农的书法格调也贯穿着一股“冷”意。从审美形态上来看,金农书法格调的“冷”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笔墨线条的平面化;隶意在不同字体间的贯穿;章法结构的写经化。这里将结合金农漆书、楷书相关作品进行论述。

笔墨线条作为中国书法审美表现的媒介,看似单一而抽象,实际上却有着内在的丰富性。清代蒋和在《学书要论》中说:

一字八面流通为内气,一篇章法照应为外气。内气言笔画疏密、轻重、肥瘦,若平板散涣,何气之有!外气言一篇虚实、疏密、管束、接上、递下、错综、映带……[4]300

清代何绍基在《东洲草堂诗钞》中说:

一笔到底,四面都有,安得不厚?安得不韵?安得不雄浑?安得不淡远?

从以上书论中可知,笔墨线条运动所构成的空间里,包含着“外空间”和“内空间”两个方面。[6]“外空间”是指由毛笔体在纸面上的移动形成的笔墨形式,包括笔画、单字结构、整体章法,等等。视觉可以直接感知的表面形态构成了笔墨线条的“外空间”,即蒋和所说的“疏密”“轻重” “ 肥瘦” “ 虚实” “ 管束” “ 接上”“递下”“错综”“映带”。需要注意的是,蒋和的“内气”“外气”是从单字和整体章法的角度来讨论的。所以严格来说,他所阐述的内外之气都属于笔墨线条的“外空间”因素,而真正意义上的“内气”,或者说“内空间”,其实是指由毛笔在三维空间中运动所形成的立体空间,这个立体空间中包含隐退在墨迹之外的运笔方式和主体的审美联想。唐代孙过庭说:“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7]南宋姜夔说:“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8]这些都是对书法笔墨线条“内空间”的讨论。点画起伏,振动挥运,书法笔墨线条中包含的运笔方式及其引发的主体的审美联想,都是笔墨线条“内空间”的组成部分。它们隐退在墨迹中,凭借主观的联想在主体心理上进行“复原”和“完善”。所以,线条的内外空间构成了书法审美的重要维度,而线条的“内空间”正是高格调的笔墨真正着意的场域。金农亦关注笔墨线条的“内空间”,但在他的漆书作品中,笔墨线条的“内空间”经由运笔方式的改变被刻意弱化了。

广东省博物馆藏隶书《周礼·职方氏》轴是金农在四十八岁(雍正十二年)时创作的,有学者言其是金农创作漆书的先声。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隶书《梁楷传记》轴是金农五十一岁(乾隆二年)创作的,在运笔和结体上较隶书《周礼·职方氏》轴更接近于后来的漆书风格。可以说,这两幅作品均处于金农隶书创作的转型期,也是漆书成形前的初始形态。以这两幅作品为分界,对其前、后阶段书写风貌的转变进行对比研究,便可了解金农是如何对笔墨线条的“内空间”进行改造和弱化的。

隶书《王彪之〈井赋〉》轴(图1)、隶书《传记》册(图2)是金农早期的隶书作品,从其运笔、结体中我们可知金农早先师法多样,因而隶书创作的风貌错落不一。隶书《王彪之〈井赋〉》轴显然师法于清初著名书家郑簠,运笔取中锋,浑厚丰润,结体横向取势,有自然的开合之韵;隶书《传记》册的运笔和结体则呈现出了另一种风貌,运笔以方笔为主,多有偏侧、苍峭之意,较隶书《王彪之〈井赋〉》轴少了几分浑厚丰腴,多了几分朴质、刚健的骨力。金农早期的书法形态虽然风貌不一,但不同的书写经验为金农提供了创作出漆书的契机。

隶书《周礼·职方氏》轴(图3)作为金农转型期的代表作,运笔以方笔为主,同时,金农将圆笔寓于方笔中,在笔画的波磔上以直变曲,减少了柔媚丰腴的波磔,结体则横向开张,所以整幅作品看起来朴拙、峻拔。同是转型期的代表作,隶书《梁楷传记》轴(图4)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结体越发往纵向里取势,因而这幅作品在结体上更接近漆书的意味。再看其运笔,金农开始将横画加粗,将竖画变细。要做到这样的对比形态,写横画是需要用侧锋躺笔书写的,所以笔画相较于纯中锋运笔就会显得平面化。

最后我们再看金农五十六岁(乾隆七年,1742)写的这幅成熟的漆书隶书《王尚书〈古怀录〉》册(图5),彻底平面化的运笔,满幅望去,横竖如刀刻,锋利干脆,脱尽了丰腴之姿,纵向的取势也打破了以往隶书惯用的横向取势方式,所以无论从运笔、结体还是整体的章法上来看,作品都自然流露着一种消瘦而刚冷的气息。

以上分析的金农漆书从酝酿到形成的过程正是笔墨线条“内空间”减弱的过程,我们大致可总结为这样几点:运笔改圆为方、平面化,以纯粹的方笔侧锋躺笔而行,笔画首尾从起笔到收笔整齐统一,均为纵切方形,竖画起笔斜势切下,因而竖笔显得挺拔锋利;笔画横平竖直,减少了波磔带来的笔画内部的起伏运动,运笔节奏变得单一;结体紧凑并取纵向之势,变隶意之开张为内收。这些变化由于削弱了笔墨线条的“内空间”,抑制了其“内空间”的丰郁,才使得它平面化、装饰化,刚冷的趣味越发凸显了出来,从而成为一种值得玩味的形式。无疑,金农对汉碑刀刻趣味的感受是敏锐的。汉碑面貌虽然各不相同,有的浑劲,有的清瘦,有的肥媚,但金农从这变化不一的自由印记中捕捉到了碑的独特意蕴,将前人未曾充分注意的刀刻方笔之感强调了出来,并加以夸张,把方笔这一古老的运笔方式彻底转换成了“刷笔”似的平面化的新颖线质。因而,虽然金农漆书的“内空间”感减弱了,但这近乎平面的线质,让我们感受到了更加强烈而具有冲击力的古质碑意。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方笔者凝整沉着。”[4]231金农的漆书正是以苍峭而凝整的笔意、消瘦而精神的结体,表现出了他“古调泠泠造眇微”的审美理想。

三、以隶意入画“管领冷香”

金农的绘画作品从侧面折射出了金农书法格调之“冷”。“冰雪之交花正开,佛案寒香吹不散。”[1]55在金农的绘画作品中,梅花是他从隶意入画“管领冷香”极为中意的一类题材。正是在这一题材的作品中,金农以书法隶意入画,使题款书法与梅花意象在笔调上构成了内在的统一。由此,画与书相映成趣,笔笔“管领冷香”[1]261。

金农讲梅花的意象“宜瘦不在肥”[1]271,“肥”就媚了,俗了,当画其“不欲为近人玩”[1]271之姿。他说“一花与一枝,无媚有清苦”[1]16,梅花的精神当是“冷冷清清”[1]220、不染世俗情感的。所以,他笔下少有夹杂着春意的梅花意象,而是以空勾、简洁的手法着力表现生长在冬雪中的梅景。“清到十分寒满把”[1]275,画面中洁白的花束丛丛蔓延,恍惚幽眇,干净而冰冷。

例如其《梅花图册》(图6、图7),构图中的线形种类仅有两种,枯枝线条和空勾花朵,运笔上均参以隶法,因而作品生出一种清雅古淡的格调,似有“冷香”弥漫。图册中的枯枝部分,金农以方笔侧锋写出,同漆书中的横画运笔相近,到了枝节转折处,金农以中锋写出旁侧的细枝,线质朴拙劲健,有汉碑高古苍莽的韵致。我们知道,金农研习书法的途徑主要来源于汉碑,正如秦祖永所说:“冬心翁朴古奇逸之趣,纯从汉魏金石中来。”[9]所以金农的梅画笔墨便也自然而然地脱胎于隶书的金石质感。我们将梅花与题跋诗文的书写形态相对照,便可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内在统一。在这两页梅花图中,题款诗文为金农典型的写经体楷书。由于隶书笔意的贯穿,题款即便是楷书,也依旧具有汉碑的古朴意韵。再看梅枝,侧笔顿压出锋的线质与题款的运笔是同一个基调,树枝的末梢尖削如“倒薤”,与题款的楷书收锋方式如出一辙。

概而言之,金农的梅花意象从其书法笔意中延伸而来,以高古的书法格调架构出了梅花的冷俏之韵。透过这些作品,人们能感受到他“冷”的审美理想和以“冷”为特质的书法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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