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红楼梦》
2020-06-08江富军
江富军
我喜欢《红楼梦》,现在借自己从年轻时开始接触《红楼梦》这部名著的阅读过程来聊聊名著阅读,也聊聊整本书阅读。恰好那天在培训过程中听说,最让人读不下去的作品调查中,《红楼梦》排在首位,这更应引起我们的深思。
我是在十七八岁时读完了整本《红楼梦》的,不是因为它好看,而是因为那时自己已是中文系学生,不读完《红楼梦》说不过去。许多名著我也是这样读完的,现在我把这种阅读理解为角色认同、层次认同产生的阅读目标与动力,或谓任务驱动阅读、建构阅读。许多非中文专业同学,或社会青年,当他们把自己定位为文学爱好者时,就有了潜在的“多读文学名著”的任务感,以及阅读时令文学、文学理论的要求,会主动观察社会、人生等问题,形成问题导向,求得文学内容。角色动力是一种积极的生活热情,对中学生做相应的影响、引导就是最好的阅读动力。
同样,英雄角色也引领着我们,成为我们那时最感兴趣的阅读。少儿时,我们沉浸于英雄崇拜中,喜欢孙悟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等人物,对打打杀杀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有兴趣,《西游记》变来变去的更有味,英雄阅读、神话阅读历来是少儿最诱人的阅读模式之一。《红楼梦》里那些少男少女们卿卿我我,对于我这个尚未涉世、不懂人情的男孩子来说,真没兴趣。当时,十七八岁的我们普遍见识不广,王侯将相、才子佳人都在批判之列,或许是为了保持斗争性,把爱情,把少男少女的朦胧情感都作为资产阶级情调加以否定。而梁山好汉激发我们的斗志,孙悟空形象给我们想象与激情,革命英雄故事阅读让我们非常痛快。
最初认识《红楼梦》,是中学语文老师说那个贾雨村的故事开始的,是从报纸上认定以大家族没落来反映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主题这个角度接受的。贾宝玉是反科举的英雄,与“文化大革命”时我们取消高考交白卷做英雄仿佛有某种一致,我们生活于革命的英雄美学中,林黛玉当然是顽强斗争者、反叛者,也可作英雄理解。所以当时我的《红楼梦》阅读,是以反封建的斗争主题切入的。
才子佳人没吸引我,但《红楼梦》诗词吸引了青春初期的我。当时买到蔡义江教授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读着《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青春逆反,正对世界怀疑,仿佛找到共鸣,且当时对“文化大革命”期间过于铿锵的诗文、歌曲有一种厌烦、排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正好拿这个埋怨世界不了解自己(人不我知),此外,对书中人物命运被谶语规定结局的这些宿命消极的情绪备感亲切,对金玉良缘、木石前盟这些神秘的定数兴奋不已。当时越剧《红楼梦》歌曲盛行,喜欢贾宝玉“挣脱了不离不弃黄金锁花,离开了苍蝇竞血肮脏地”这种反抗、出世情怀。此时一位学姐借给我手抄本《落失的神》,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位作家写的,其内容是对《红楼梦》主要人物进行了抒情化的评论,我读后被迷住了,“林黛玉,你是眼泪的化身,你是多愁的别名,潇湘馆的竹影,用幽暗的绿色深压着你的眉尖”,一句话就把我们带进了愁情美之中。青春初期,一股飘零感油然而生,仿佛黛玉“寄人篱下”的角色,正能解释自己的一切痛苦,然后释然,涕泪纵横。愁情切入《红楼梦》,连同《驼铃》中“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感情离开了“冲冲冲”的激情燃烧,进入了柔情缠绕的岁月。我们理解的一點闺阁愁怨,到现在还留恋着青春绵绵情意,对越剧《红楼梦》百听不厌。可以说,《红楼梦》诗词与相关的内容,也包括当时接触到的婉约派宋词,让我完成了文学欣赏的美学转身。我们也就在老师指导下,开始接受《红楼梦》,以宝黛爱情悲剧为主题切入《红楼梦》。
反封建角度切入,宿命、愁情、爱情角度切入,都没有让我对那些琐琐碎碎的男女孩子间的小闹闹充满兴趣,我还是欣赏不了这种人际美。就像现在许多小男孩没离开奥特曼、孙悟空等英雄角色阅读,接着可能把兴趣集中于武打、推理等内容。
学校为我们请来一位教授讲《红楼梦》,他就一盒粉笔,一杯茶,讲了整整一天,满黑板地写,写诗词、写人物、写细节,全体同学全神贯注,引得数学、英语专业的同学都来听。我们明白讲的是书中平常的故事,而这些我们也能看的故事,正是通过教授的转述点评,才让我们明白了人物细节的妙处,真正爱上《红楼梦》那些琐琐碎碎的内容,从此我们读故事更有味,经常谈论。后来我教书了,也经常向学生讲《红楼梦》,就讲些故事,虽然五百来人我有很多不认识,但这不妨碍我依然在学生前讲得津津有味;虽然我本身知之甚浅,是在“红学”的远处观望,但这不妨碍学生的“知识视线”。我们师生在细节故事中喜欢着,陶醉着。每次重讲,都有新的发现,也许,这么多年接触《红楼梦》,我们依旧有陌生感、新鲜感,这就是经典阅读的特点,无穷无尽。鲁迅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们普通人就用《红楼梦》理解了生活,《红楼梦》写的对象是贵族,写的内容却是离我们生活最近的日常故事,有时朋友拌嘴时也会说:你怎么像林黛玉一样,你简直就是贾宝玉。被比方的人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对琐碎生活的描述、交流,能把我们带入经典,反过来也一样,经典能给我们的普通生活以启示,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最近有人从管理学、经济学上分析《红楼梦》,以名著来读世界社会,正应了爱默生“人生是书,书是注释”的名言。
生活切入是所有文学阅读中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点,恒力持久的阅读就在于对生活世界的感受、好奇与探索。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位笔友,写了一篇关于贾宝玉死亡意识的论文,用尼采、海德格尔、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红楼梦》,分析贾宝玉的精神世界,发表在《红楼梦学刊》上,也寄了一本签名本给我,这让我感动,又一下子启发了我。我原本对这些哲学呀精神分析呀也感兴趣,也在挑战阅读,此后我开始了精神分析法等阅读尝试,包括分析《红楼梦》,以此延伸到心理分析的文艺理论,中文系学生,应该从文艺理论角度切入所有的名著阅读,社会学、经济学、心理教育、哲学历史等多个角度,都可作为切入点试试。但我生性愚钝,资质有限,始终得益不多。这位笔友已经是很有影响力的红学家了,我依旧在中学校园里思考阅读,更体会出阅读得法与合理引导很重要。
现在谈中学生整本书阅读,该多聊聊切入点。整本书阅读需要动力点、切入点、升华点,据我观察,现在讨论大都集中在升华点上,好像这些才高端,强调思想性、艺术性,没切入就开始“升华”了。有的地方整本书阅读变为急于求成的功利性教育,甚至是摆出几道题目做一做,就算是整本书阅读了,这是教育异化。就算是思想性,《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中也强调“逐步形成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逐步”就是“让子弹飞一会儿”,就是不要把高端的东西马上拿出来,就像我们阅读《红楼梦》没开始读整本书就被反封建的主题高度给先入,而少儿时的我们也是在“文化大革命”环境中理解的反封建,与贾宝玉求真生活不是同一个概念。如果不是教授讲《红楼梦》故事,使我们联系普通生活,我们的阅读兴趣就会降低,我们会在外围停留更长时间,会因为距离太远而感受不到名著的魅力。从这个角度上讲,所有的阅读导引,其基点就在于拉近作品与我们实际生活(或现有知识)的距离。也正如此,现在的影视欣赏这种“跨媒介”进行名著阅读,虽然有些曲解,但还是有益的。整本书阅读,首要的是培养阅读兴趣,增进阅读动力点。
也许读《红楼梦》是我们了解多彩的少男少女生活的一种开始。而与青年生活联系最多的,还是报纸杂志上的文章,时令小说最入生活,时文最入我心,与生活越近,越能接受。《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中说:“联系个人经验,深入理解作品:享受读书的愉悦,从作品中吸取营养,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当自己形成相应的积累后,有所追求的人会不满足于通俗读物,会走向名著。或者开始有自己的文学了,就会要求自己超越,开始有层次的精神追求。相应的积累就是自己的切入点,或者说,时文阅读是通向名著的桥梁。“在阅读过程中,探索阅读整本书的门径,形成和积累自己阅读整本书的经验。”显然,整本书阅读指的不仅是,或不是指读完某一整本书,而是怎样找到切入点。有兴趣读完是动力点,切入是方法点,升华是目的。
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美感形式,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审美经验,同一个人的不同时间点也有不同的切入点与美感点。每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切入点,才是整本书阅读的关键,教师结合师生的个人经验指导,这是真正的因材施教,又是整本书阅读必须遵循的个性化阅读原则。《新课标》中说:“从最使自己感动的故事、人物、场景、语言等方面入手,反复阅读品味,深入探究,欣赏语言表达的精彩之处。”就是说从贾雨村入手,从宿命论切入,从心理分析开始,都是可以的,让各人准备好属于自己的方案,就是最好的整本书阅读指导。“每读一遍,重点解决一两个问题。”“应善于发现、保护和支持学生阅读中的独到见解。”“阅读整本书,应以学生利用课内外时间自主阅读、撰写笔记、交流讨论为主,不以教师的讲解代替或限制学生的阅读与思考。”充分尊重学生的思维个性,是整本书阅读积极性的基础。理解王熙凤,可能是以隔壁的厉害大嫂切入;理解贾宝玉,可能是以同班的小男孩切入,也可能以自己切入;理解林黛玉,可能是以自己家乡的一个漂亮女孩切入。将自己与同学代入、投射,不拘一格地阅读。而在整本书指导时,不要怕漏掉多少内容,不要怕暂时的理解错误,全班同学互相交流过程中,都会有互相比较、矫正的过程的。名著因为是大家共同熟悉的地方,一起走过的地方,容易找到互动对象,构成共同话题,“问题导向”,容易“自主合作、个性化、创造性”等,不仅在同班同校同学中,也可以在网上交流。
我们的整本书阅读试图一下子多角度切入,全面切入,这是错误的做法,得不偿失。如此的整本书阅读提法对学生构成压抑。而且,我读过康德、黑格尔、亚里士多德,没读完,《资本论》也读过了,没读完,这是挑战阅读的常态。挑战阅读,终生需要。中学生接触这些读物开始挑战很重要,年轻人,博览群书是王道。过于强调整本书阅读,会让学生避开这些哲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名著。该读一读这些东西,就不要强调读完,而要强调读过,或者是找到一些切入点。就是说,引导过程中,只强调点的突破,不要面面俱到。
那就应当一点一点积累,逐步理解社会人生,到老都在理解,谁能说中学就懂了名著?谁能说我们成人就懂了名著?一首唐诗,少儿读,中年读,老年还在读。实事求是,在阅读学领域是最重要的。与前文同理,少女之心读红楼,反科举读儒林,商业团队读三国、西游,有人拿《红楼梦》中的教育点来说事,结果深入下去写出了不少论文。名著给我们构筑了共同的精神世界,让我们的对话有了文化基础。名著在不断的交流与新切入点中更有光辉,读者经过自身内在认同,化为自己的精神支点。因此,朱永新教授说,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人的精神发育史。
现在我经常听《红楼梦》,听书也是一種阅读模式,音韵把我们带入更加美好的文字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