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之美
2020-06-08袁子墨
摘 要:王实甫在《西厢记》中从时间、地点、身份乃至事件等各个方面建立起一个密密麻麻的禁忌之网。崔张生发爱情之花的过程因禁忌的存在而带有期待与恐惧交织的别样美感,二人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因为禁忌的存在更加坚毅与执着,而这种忘我地追求本身就是一种美。此外,透过禁忌我们可以看到的爱情之美与人性之辉,这更赋予《西厢记》永恒的道德之美。
关键词:禁忌;美感来源;爱情之美;人性之辉
作者简介:袁子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4--02
一、《西厢记》中的各种禁忌
1.地点上的禁忌
崔张二人的相遇、相知、相许以至相守,都发生普救寺庙之这小小的而又充满宗教神圣光辉的佛寺之中。先说二人的相遇:崔莺莺因父丧将父亲的灵柩寄在普救寺内,在寺院的西厢住下。张生来到普救寺玩赏,本是在观赏寺庙的美景、参拜寺院的神佛塑像,却不料撞见同在此处游赏的莺莺,认为是“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1],对莺莺一见钟情。而莺莺也临去秋波一转,对张生的情愫暗生。再说两人漫长而又坎坷的相知,张生因倾慕莺莺,求得长老应许也搬来普救寺,在与莺莺只有一墙之隔的西厢房里住下。在这佛寺里张生成日思念莺莺,为了亲近莺莺而出钱要求长老在为莺莺父亲做法事时也追荐一下自己的双亲,认为“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够汤他一汤,倒与人消灾障”[1],在做法事当天,贪看莺莺,并在佛前许下“愿得红娘休劣,夫人休焦,犬儿休恶!佛啰,早成就了幽期密约” [1]的愿望,足见张生情动之猛烈与毫无顾忌。而崔莺莺也并非无情,在佛寺中拜月许愿,第三愿即借红娘之口说出儿女之思,并在张生作诗抒情时口占一绝、与之相和,颇有调情之意,“文君”之情。而后因孙飞虎事件,佛寺这一清净之地即将变成杀戮之场,此时张生挺身而出,为莺莺慷慨解围,莺莺则芳心暗许——“只愿这生退了贼者”,二人又将佛寺由杀戮之地变成温柔之乡。后崔母悔婚,张生失意,小姐探望,二人在各种猜忌与摩擦之中心意渐笃,崔莺莺来到张生厢房与张生共度一夜,私定终生都是在这佛寺之中,此时的佛寺俨然已经失去他的清净之所变成二人花前月下的温柔之乡。直到后来二人事发,张生前去应试并中举乃至迎娶莺莺与莺莺终成眷属,都发生在这普救寺中。
普救寺作为一个佛寺,本该是一个远离红尘的清净之地。佛家所谓的八戒,其三便是戒淫邪,而崔张二人在普救寺的行为,无疑是在地点上犯了禁忌,将清净修行的佛寺变成了男女欢爱的温柔乡。
2.时间上的禁忌
崔张二人爱情生发的时间也是不合时宜的。且说崔莺莺,她正处于父丧之中,根据古人守丧三年的礼法来说,此时崔莺莺本应该哀思父亲、无心外事,但她恰恰在此时动了凡思。从一开始未遇见张生时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所表现出来的少女思春之意,再到遇见张生后的对月许愿之情,乃至后来与张生相知相许,她都毫不顾忌自己尚处于丧期之中而是任情而动。再说张生,戏剧一开始就借张生自己的唱词点明他的处境:即书剑飘零,功名未遂,欲向京师求进。也就是说,张生此时正处于古代士人求取功名、进京应试的关键期。那个社会环境中,张生家道中落,个人功名未成,本应当以功名事业为念,在社会中谋求一份地位。而张生却在人生的关键期因遇見崔莺莺而将进京应试之事耽搁下来,做出“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1]这样的决定,实际上也是犯了时间上的禁忌。
这二人生发感情的时间,一与封建礼法不合,二与人情事理不通,都在时间上因为爱情犯了禁忌。
3.身份上的禁忌
这身份上的禁忌是两重的。一来是二人身份不般配带来的阻隔;二来则是二人各自身份所赋予二人的约束。
首先说一下二人身份上的不般配。剧中崔莺莺是前朝相国之女,家世高贵;而张生先人虽拜礼部尚书,但不幸早亡,张生更是一介书生,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在以崔母为代表的世俗的眼光中,掌声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家世高贵,又才貌双全的莺莺小姐的。此外,当张生计退孙飞虎后,张生并没有得到崔母所应许的婚约,反而和莺莺结为兄妹,虽是崔母毁约在先,但无论如何,此时张生与崔莺莺的关系是兄妹。此时,张生与崔莺莺在关系上有着众多的禁忌,没有任何可以发展情感的条件与理由。
再看二人各自所处身份带给他们的禁忌。崔莺莺本是相府小姐,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应该与男子有任何的交集,遑论与张生月夜听琴、对诗、私通,这对于古代女子尤其是贵族小姐来说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何况,此时的崔莺莺已有婚约在身,这婚约是其父在世时即以定下的,是符合古代婚姻之礼的。“中国的婚姻提‘明媒正娶,这是正式婚姻的称呼,‘明‘正,指的便是正大光明,‘明媒正娶指的便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缔结原则,经媒人牵线说和,父母同意,并以传统仪式迎娶的正式婚姻”[2]。因此,此时崔莺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与张生有任何的接触,更没有资格将自己视作一个自由人与张生产生爱情。至于张生,他本来是一个准备应试的书生,社会赋予男子的责任便是着意功名,不应该将男女情爱置于功名之上。因此,张生也没有理由为了崔莺莺放弃应试之事。
因此,无论是从二人身份的不般配来看,还是从二人各自身份所具有的约束与责任来看,二人都没有理由与资格产生爱情,因此这二人实际上在身份上也犯了禁忌。
4.事件本身的禁忌性
最后,我们有必要对崔张二人结合这一事件做一个定性——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情况下偷情行为。党月异先生指出:“如果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待这场爱情, 会发现《西厢记》所写并非纯粹的爱情, 或者说华美的爱情是它的外表, 而外表下是真实的偷情”[3]。而当我们从“偷情”这一视角看待崔张二人的行为时,我们会发现二人这一事件的产生与结果都带有触犯禁忌的危险性与不确定性。首先是事件过程中的危险性:二人花园私见、拜月对诗、以琴传心、书信传情、跳墙约会与私享鱼水之欢,这所有的事件都是为礼法所不容,一旦被发现,二人将会辱没家门、身败名裂;再说二人在成功结合之后的危险性与未知性:一来二人并没有得到世俗的许可,而崔莺莺与表哥的婚约也并没有取消;二来张生一介书生,并不能为二人的未来提供可靠的保障;最后,在当时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崔莺莺主动结合之事并没有得到礼法的保护,一旦张生变心,崔莺莺将无路可退。这种私通的危险性可以说是贯穿全剧的一个暗线:无论是崔母的赖婚还是崔莺莺在张生进京应试后怕被遗弃的担忧,以至后来郑恒以婚约求取莺莺并污蔑张生——都是私通这件禁忌之事所无法解决的。这或许也是王实甫坚持在第五折安排一个皇帝金口玉言使二人结合具有合法性的原因。
二、禁忌自身之美
如前所述,崔张二人结合是对众多禁忌的触犯与冲破,但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对《西厢记》评价颇高,元代贾仲明在《凌波仙》也称:“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4],可见《西厢记》之美,窃以为,《西厢记》设置的众多禁忌实际上是文本美感的一大来源。
首先是禁忌所带来的距离美。蒋孔阳先生说:“从欣赏方面来看,距离可以增加审美的魅力”[5]。“距离的存在架设起了真实存在与追求理想之间的二重变奏,无论是现实的真切抑或是想象的虚幻,都在距离的幻化中显得如此跌宕多姿,如此神秘耀眼”[6]。崔张二人结合中的禁忌就像路障一般,一方面增加了二人结合的困难,另一方面也使二人之间有了一层距离,二人与美满爱情之间也有了一段距离。二人之间的距离使得主人公心理变化多端,为人行事也充满情趣,让读者忍俊不禁。而那在奔向爱情之路上的漫长距离,则使得整个过程具有一种期待与恐惧交织的特殊美感。
此外,禁忌在为二人设置困难的同时,也使得二人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更加坚毅与执着,而这种忘我地追求本身就是一种美。“人类的目标和理想实现的幸福是蕴藏在追求的过程中的。当人们排除一切杂念,坚定执着地浸沉在忘我的追求过程中时,一切幸福的感受都可能悠然来临,而其间经历的所有遭际和磨难也都在瞬间显得格外的韵味悠长”[6]。《诗经》中诸如《汉广》、《蒹葭》等诗的美感即来源于此。
三、禁忌背后的爱情之美与人性之辉
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到:“禁忌就其原初的和文字上的意义而言,似乎仅仅意味着一个被划分出来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与其他普通的、世俗的、无危险的东西不一样的。它被一种恐怖和危险的气氛所环绕。这种危险常常被形容成超自然的危险,但它绝不是一种道德危险”[7]。也就是说,禁忌本身并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人为地将禁忌视作危险的、不能触碰的,冲破禁忌只能算作一种勇敢的行为,却并不能在道德上给这种行为下一个或善或恶的定义。那回过头来看张生与崔莺莺二人突破重重困难,费劲心思所冲破的禁忌,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禁忌实际上是具有极大的不合理性的,而冲破禁忌的行为自然也是斗士的、勇敢的行为,而不应该在所谓道德尺寸、礼法尺寸上对其进行无端指责。
再让我们将视线转到崔张二人要冲破禁忌的背后动机来看,他们是为了一个“情”字。这情并不是奸情、色情、私情,而是纯粹如水晶,不掺杂任何利益考虑,只单单为了一个“爱”的至真至诚的爱情。崔张二人就是是为了这样一种以“真挚是其内容,浪漫是其形式”[8]的情感而毅然站在了整个禁忌网的对立面,以“情”为武器和力量来源向众多禁忌开战。因此,他们对禁忌的触犯并不使人感到讨厌,反而让人在阅读过程中为纯粹的爱情以及由情所产生的强大勇气而产生壮美的阅读感受。
更为重要的是,这爱情并不仅仅是张生于崔莺莺两个人的,它具有普世性。在古代漫长的封建统治中,青年男女的婚姻往往不能体现成婚人的意志。《西厢记》則首次直接明了地喊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这一人性自然欲求。而在现代社会中,青年男女也往往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得到一个真正使自己满意,体现自己意志的婚姻——这或许是因为现实的压力,或许是因为人性的异化——总之,在这种情况下,《西厢记》这种以冲破禁忌为表现形式,以人性为旨归的爱情依然具有极大的美感效应。
参考文献:
[1]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张人和集评.集评校注〈西厢记〉[Z].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王立群.中国式姻缘[J].民主,2018(08):48-53.
[3]党月异.论《西厢记》之偷情及其叙事模式[J].四川戏剧,2008(04):90-92.
[4]贾仲明,书录鬼薄后[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2册[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5]蒋孔阳.美学原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70.
[6]韩广.美景当求而不至 佳人当望而不即——《蒹葭》诗朦胧暗示下的悲剧审美追求[J].名作欣赏,2008(17):80-83.
[7]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
[8]郭真.《西厢记》完美爱情模式的构建[J].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03):3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