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维立体”的王羲之
2020-06-08温南江
温南江
作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不仅在书法史上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在文学史上也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此文折射出一位复合立体的王羲之,以及通过他反映了那个时代士人的精神面貌、审美情趣和深邃哲思。
一、生活维度的王羲之——享受当下的快乐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和当时的名士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宴集,欢笑盈耳,心情畅快,文章说“信可乐也”。那么“乐”从何来?
第一个原因就是和谐的人际关系。王羲之说此次宴饮“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细细体会王羲之这八个字,透露着几分欣喜与得意:这么多的贤士都齐聚一处,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这当中就有谢安、谢万、孙绰等人,他们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也有王凝之、王徽之、王献之等年轻一辈,他们是王羲之的儿子。由此看来,既有家人间的脉脉温情,也有朋友间的深情厚谊,岂不美哉乐哉。“乃携齐契,散怀一丘”,大有“舞雩之乐”的感觉。王羲之也确实把此次宴集看成是自己的“舞雩之乐”,在其兰亭诗中有“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的句子。
换个角度,从其他与会者来看,也能感受到人情的和美谐畅。谢安在兰亭诗中说“契此言执,寄傲林丘”,“执”有朋友、至交之义,“言执”即是谈得来的朋友、知心朋友的意思。孙绰诗有“怀彼伐木,肃此良俦”之句,视同游的王羲之等人为“良俦”,也都说明此次宴集是一群志同道和之人的欢会。
第二个原因是优美的自然环境。从历史上看,此地原为遍种兰花之地,《万历绍兴府志》记载“兰渚山有草焉,长叶白花,花有国馨,其名曰兰,勾践所树”。而此时风景更佳,“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孙绰在《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也写到“高岭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为壮矣。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具物同荣,资生咸畅”。从这些记载来看,那天的天气必是万里晴空,和风习习,缓缓地吹着“熏人”之暖风,人与万物同沐其间。有山,高耸而险峻;有湖,宽广而澄澈;有溪,清澈而蜿蜒;有竹,修长而繁茂;有花草,鲜嫩而馨香;有鱼鸟,自由而欢乐。如此良辰美景,万物和谐共生,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岂有不乐之理!
第三个原因是曲水流觞的雅趣。王羲之本是一个富有雅趣,也很识“趣”的人。《晋书·卷八十》记载:“(王羲之)性爱鹅,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善鸣,求市未能得,遂携亲友命驾就观。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惜弥日。又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因爱鹅而观鹅,又因鹅被烹而叹鹅;也因求鹅而不惜与人交易,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吃亏,竟“甚以为乐”。史书也记载有王羲之不顾别人是否高兴,在蕺山老姥的六角竹扇上写字,在门生家“滑净”的几上“真草相半”的故事。由此可见,王羲之本质上是一个富有情趣的人,做了很多有趣之事,也从趣事中获得了很多快乐,且是率性而为,乐在其中。
“曲水流觞”是一种颇富雅趣的宴饮欢聚的娱乐形式,和“射覆”“投壶”一样由来已久,据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记载“昔周公卜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流波”。王羲之他们深得其趣,“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这是准备;“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是过程。把清澈蜿蜒的溪流作为“流觞”之曲水,而参与游戏的人都列坐于曲水旁边,若是酒杯停在了谁的面前,此人就要赋诗以娱众人。从《兰亭诗集》来看,王羲之、谢安等十一人都按游戏规则各赋诗两首,郗昙、王丰之等十五人仅赋诗一首,而谢瑰、王献之等十六人没有作出诗来,各被罚酒三杯。如此盛况,可想见其雅趣。
二、玄想维度的王羲之——生命意识的觉醒
事物都具有两面性,老子《道德经》第二章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本是相对的,如一张纸的正反面,一面以另一面的存在为前提,又是另一面的前提。普通人仅停留于事物的一面,不知道相对面的存在。只有觉醒之人,参透人生世事之人方能从这一面看到那一面,或既能从这一面来看又能从那一面来看,王羲之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参透了享乐背后的生命之流。“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当王羲之這么一说的时候,我们马上就能理解到这话里话外的两层意思。“话里”一层是说:普通人,不管他们的爱好情性有多么不同,当他们对所接触的事物感到高兴的时候,都仅有当下的存在意识,只是本能地感到自得、满足。“话外”一层是说:王羲之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并对此进行了深刻反省;这种反省精神,标志着王羲之本人生命意识的觉醒。王羲之能看出普通人只能活在当下的可悲,也就能感到自己作为普通人的一样的可悲——“老之将至”却无能为力。他的“痛”是伴随着他的觉醒而产生的,他对“痛”的呐喊是从生命之海的黑暗深渊里发出的。
但凡有生命意识的人,都能参悟到享乐背后是生命的不断流逝。《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赏山川河流,情感本应如同竞奔的流水一样澎湃而激荡,所谓“登山而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然而孔子没有停止于表象,他看透了现象背后隐藏着的生命之流,如流水一般“不舍昼夜”。曹操、苏轼等人也一样能觉察到这种单向度的、不可挽回的生命之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赤壁赋》)
他还推演出了兴怀背后的生命之指归。面对兰亭宴集的良辰美景,普通人只有当下的“所遇”,只有“欣”和“快然自足”的感受,却察觉不到背后是人的“老之将至”,王羲之却觉察到了。当“所遇”变为“陈迹”或让人“既倦”时,普通人只会“情随事迁”“感慨系之”,却不能推演出更加让人感慨的事情——“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然而王羲之推演出了。不能不让人慨叹普通人的蒙昧,只知当下的“欣”抑或是当下的“悲”,从不知当下的背后为何事,当下之外又有何物。王羲之却能洞若观火,彻里彻外地明白于心:死是最终的归宿!这是多么沉痛的醒悟!
王羲之能够从“情随事迁”推演出“情随命迁”,不仅是因为他超凡的悟性,还可能与他的人生际遇有密切关系。兰亭宴集之时,王羲之已年届五十,亲朋旧友多有亡故,对“情随命迁”体验深切。如他书帖中所写“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十一月十八日羲之顿首:从弟子夭没,孙女不育,哀痛兼伤,不自胜,奈何奈何!”
三、内心维度的王羲之——对人生的深度绝望
觉醒并不意味着就是自由,有时候正好相反,觉醒了,认清了现实反而会更加绝望和痛苦,如鲁迅在他的《〈呐喊〉自序》里说的那样“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而那些清醒的人却会“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王羲之是一个觉醒的人,也正是由于他的觉醒,由于他对世事人生的彻悟,造成了他对生命的怜惜、对认识局限的无可奈何、对人类渺小的悲叹。
从前面《姨母帖》《从弟子帖》的内容来看,王羲之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感情丰富,对人事变故极为敏感。姨母过世,他情不自胜“哀痛摧剥”;从弟子夭没,他“哀痛兼伤”。生老病死本是世之常态,人之常情,而王羲之却是痛惜至极,接连发出“奈何奈何”的哀叹。在《兰亭集序》中,也对死亡流露出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王羲之的“痛”与“乐”实则同出一源:情感的细腻丰富,对人事起伏的敏感。同是一景,常人看来毫无奇异之处,而王羲之就觉得“适我无非新”。他能进入到常人不能抵达的极乐世界,也就会体验到常人不会产生的深度痛苦。这样的“痛”谁也不想有,但又何曾不是生命的深情律动,老子《道德经》第十三章说“贵大患若身”,并解释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痛”即是活着的明证,而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对“死亡”的深度感怀,自古以来,大有人在,王羲之与他们心意相通“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一个人为什么会对死亡产生感慨,这是王羲之的第一个疑问;他的第二个疑问是“未尝不临文嗟悼”——一个人为什么与另一个人会产生共鸣(或者说是“同情”)。王羲之说“不能喻之于怀”,破天荒地发现自己的认识能力(扩而言之,是人类的认识能力)有无法抵达之境。后文又接着补充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觞为妄作”。“固知”是本來就知道的意思,王羲之说自己内心完全明白“一死生”“齐彭觞”是无稽之谈、胡说八道,却又深感自己弄清“生”与“死”、“寿”与“夭”的无能为力。
至此,王羲之的精神境界已经完全超越了他人:既有细腻的情感,又有深邃的哲思,还能从个人上升到对人类认识能力的反思。这是难能可贵的:虽不能突破认识的局限,但已意识到人类的认识能力是有限度的,也就为后人的探索开启了大门。
基于对人类认识能力有不可突破的局限的认识,王羲之对渺小的人类持有极度悲观的态度,他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以王羲之为立足点,可以说“今”与“昔”无异,但并不能就此推断出“后”与“今”也一样。未来之事,“今”人是不会知道的,也是不可能知道的,我们对未来应充满希望,鲁迅说:“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呐喊〉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