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人工智能战略框架下的伦理准则及其国际含义*

殷佳章 房乐宪

【内容提要】近年来，人工智能技术不断发展，对人类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人工智能已经成为新时期国际竞争的重点领域之一。在此背景下，欧盟意识到人工智能的重要意义，为此先后出台了《欧洲人工智能》与《人工智能协调计划》等重要政策文件，相关战略框架初步成型。在此基础上，2019年4月欧盟发布了《可信人工智能伦理准则》与《建立以人为本的可信人工智能》两个政策文件，明确提出七条关键伦理要求，对欧盟的人工智能战略框架做了补充与细化。本文在简要回溯欧盟人工智能战略框架的基础上，具体阐释了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核心内涵，分析了其出台动因及国际含义。本文认为该准则的出台可以视为欧盟把握战略机遇、应对多重发展挑战、发挥自身机制优势而做出的重要战略调整。结合欧盟在此方面的举措，本文进一步思考了其对中国人工智能发展的相关启示，提出中国应保持既有发展优势，建立并完善官方伦理监管体系，积极参与并推动国际人工智能伦理标准的制定。

近年来，人工智能发展迅猛，已成为21世纪最为重要的战略核心技术之一。除了为日常生活提供便利，人工智能在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挑战方面也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正如前两次工业革命时期的蒸汽机与电力，人工智能的研发与利用将直接影响甚至塑造未来的世界格局。为抓住这一重要战略机遇，欧盟自2018年以来先后出台《欧洲人工智能》与《人工智能协调计划》两个重要政策文件，初步勾勒出欧盟人工智能的发展战略框架。2019年4月，欧盟在此基础上发布了欧盟版人工智能伦理准则，进一步完善并细化了相关战略。欧盟此举是其适应人工智能发展新态势、发挥自身规范性力量优势做出的重要战略回应。在欧盟人工智能战略框架下审视其伦理准则的核心内涵，探究其出台动因，有利于更好理解欧盟新时期的发展战略。欧盟相关举措对于目前同样致力于发展人工智能技术的中国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一、欧盟人工智能战略框架的目标追求及行动计划

（一）《欧洲人工智能》政策文件的出台

2018年4月25日，欧盟委员会发布了题为《欧洲人工智能》的政策文件，①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首次系统地提出了欧盟版的人工智能发展战略规划。这为欧盟人工智能技术的研发与应用奠定了总体基调，明确提出欧盟各国应协同一致，把握人工智能的发展机遇、应对相应挑战。欧盟强调将结合自身价值观与技术优势，主导人工智能技术向造福全人类的方向发展。②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为此，欧盟在该政策文件中提出了首个欧洲人工智能倡议，并确定了欧洲人工智能发展的三大目标：（1）提升欧盟技术、产业能力，推进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主要包括：加大投资力度、鼓励人工智能研发、推广相应技术应用、便利数据收集与获取。（2）为应对人工智能技术可能带来的社会经济变革做好准备：推进教育培训系统现代化、培养专业人才、支持劳动力市场转型、及时调整社会保障体系。（3）在欧盟现有价值观与《欧盟基本权利宪章》的基础上，确立合适的人工智能伦理与法律框架。这需要对现有人工智能产品的权责进行规范，深入分析面临的各项挑战，也需要相关各方通力合作，并通过欧洲人工智能联盟（European AI Alliance）出台具体的人工智能伦理准则。③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Chapter 1 and 3.作为该政策文件的核心内容，三大目标明确了欧盟人工智能发展的总体原则，为后续政策文件的出台提供了指导方针。

除三大目标之外，《欧洲人工智能》政策文件也初步阐述了欧盟后续的行动规划。不仅如此，欧盟委员会再次强调了各成员国协调合作的重要性，并提出在2018年底出台欧盟《人工智能协调计划》，最大限度利用欧盟投资资源、促进交流合作，为欧盟实现人工智能技术下的全面转型、处理相关法律与伦理问题做好准备。①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Chapter 3.同年4月10日，欧盟成员国与挪威共同签署了人工智能合作宣言，表达了在人工智能方面加强合作的意愿，为后来欧盟人工智能协调计划的提出作了铺垫。②European Commission Digital Single Market,“EU Member States Sign up to Cooperate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https://ec.europa.eu/digital-single-market/en/news/eu-member-states-sign-cooperate-artificialintelligence.

（二）欧盟《人工智能协调计划》及行动要点

2018年12月7日，欧盟委员会正式发布了《人工智能协调计划》（以下简称《协调计划》）。③European Commission,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该计划指出，要发展符合伦理规范、安全可靠、技术先进的“欧洲制造”人工智能技术，确保欧盟人工智能战略的顺利实施，欧盟层面的协调与统一必不可少。④European Commission,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Chapter 1,p.1.为此，《协调计划》在三大总体目标的基础上，提出了八项具体目标与动议：

第一，完善战略布局，促进战略协调。欧盟强调将以三大目标为指导，制定配套的制度准则，确定投资范围与投资重点，通过现有政策框架加大投资力度，推进一体化市场整合，并鼓励各成员国出台国家层面的人工智能战略。⑤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4-5.第二，多方合作，最大限度增加投资。欧盟将通过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统筹欧盟、成员国、私营部门三方的项目与投资，制定共同的人工智能研发议程。此外，欧盟还将通过欧洲创新理事会（European Innovation Council）对尖端研发项目进行投资支持，并鼓励各成员国通过多种方式加大对中小型企业与互联网初创公司的扶持力度。⑥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6-7.第三，产研结合，提升科研能力，加速人工智能技术的推广与应用。欧盟鼓励各成员国建设国家人工智能高水平研究中心，建立覆盖欧盟的研发中心网络；建立世界级人工智能测试体系，完善相关硬件、软件设施；强化各国数字创新中心（Digital Innovation Hubs）的联系与合作，推动人工智能技术在欧盟内部的区域均衡发展。①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7-11.第四，培养专业人才，提升全民技能。这既包括完善对尖端专业人才的培养体系，建立健全人才保障机制，也包括对全社会劳动力相关技能的培训与提升，推动人工智能解决方案在社会范围内的广泛运用。②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11-13.第五，数据共享，创建欧盟共同数据空间。开放公共数据资源，完善相应工具与基础设施建设，维护数据使用的完整性与安全性，建立欧洲开放科学云（European Open Science Cloud），便捷数据获取与分享。③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13-17.第六，建立人工智能伦理监管框架。欧盟将推动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尽快面世，重视在设计与研发过程中的伦理问题，对各成员国现有相关法律制度进行评估与调整，大力创建符合规范、适宜创新的研发环境。④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17-19.第七，鼓励人工智能在公共部门的广泛应用。通过在政府与公共部门引进人工智能解决方案，改善服务质量、提高工作效率、提升管理水平。成员国将交流与分享自身的先进经验，确定人工智能解决方案的重点应用领域，并通过人工智能分析技术为部分领域的政策产出提供参考。⑤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19-21.第八，加强人工智能国际合作。欧盟强调将加强与第三方国家的合作与交流，推动人工智能在全球范围内的广泛应用；加强与国际伙伴的联系，组织召开人工智能国际部长级会议，就人工智能伦理准则寻求共识；利用自身发展经验，以人工智能手段辅助其对外援助与发展项目。⑥European Commission,Annex to Coordinated Plan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7.12.2018,COM(2018) 795 final ANNEX,pp.21-22.

简言之，《欧洲人工智能》政策文件明确了欧盟人工智能发展的三项重要任务，构建起欧盟人工智能战略的核心框架。《协调计划》八项动议的提出则进一步细化了欧盟在2019—2020年的阶段性政策措施，在许多重要方面对欧盟人工智能发展做出了具体规划。作为欧盟人工智能战略框架的重要组成部分，上述政策文件均强调了人工智能伦理问题的重要性。其中，《欧洲人工智能》政策文件将“确立合适的人工智能伦理与法律框架”作为三大目标之一，《协调计划》也在第六条动议中明确提出要建立人工智能伦理监管框架。在此基础上，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出台，实现了对其人工智能战略框架的补充与细化。

二、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出台及其核心内涵

2018年12月，欧盟人工智能高级专家组起草了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初稿。随后，欧洲人工智能联盟（European AI Alliance）针对这一草案公开征询了各相关方的意见建议共506 份。经高级专家组与欧盟委员会商讨完善后，2019年4月8日《伦理准则》的最终版本《可信人工智能伦理准则》（以下简称《伦理准则》）①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https://ec.europa.eu/digital-single-market/en/news/ethics-guidelines-trustworthy-ai.与欧盟委员会的相应政策文件《建立以人为本的可信人工智能》（以下简称《伦理政策文件》）②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同时发布，欧盟版的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终于面世。

《伦理准则》与欧盟此前出台的两大重要文件一脉相承，将“以人为本”（human-centric）作为发展人工智能技术的核心要义。基于此，欧盟结合自身的价值观，将尊重人类尊严、自由、民主、平等、法治以及人权的观念融入准则之中，③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Chapter 2,p.2.并提出了实现可信人工智能的三大要素：（1）人工智能应遵守相关法律法规；（2）人工智能应符合相应伦理准则与价值观要求；（3）人工智能应在技术与社会层面具有稳健性。④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2.三大要素明确了发展的总体目标与要求，是实现可信人工智能的充分必要条件，以此为基础，欧盟初步形成了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核心框架，主要包含可信人工智能的基础原则、可信人工智能的要求及实现手段、可信人工智能的评估机制三个部分。

（一）可信人工智能的基础原则

核心框架的第一部分阐述了人工智能系统在发展、部署以及使用过程中必须遵守的伦理原则与价值观，包括发展可信人工智能的基本权利要求，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四条伦理原则。⑤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9.

就基本权利要求而言，欧盟根据《欧洲联盟条约》《欧盟基本权利宪章》以及国际人权法的相关规定，提出了针对人工智能系统的五点基本权利要求：（1）尊重人的尊严；（2）维护个人自由；（3）尊重民主、正义与法治；（4）促进平等、非歧视与团结；（5）保障公民权利。①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p.10-11.在此基础上，欧盟进一步提出了四条伦理原则：第一，人类自治原则。保障人类在使用人工智能时充分、有效的自决权利，确保人类对人工智能系统工作程序的监管。人工智能不应成为不合理地限制、欺骗、操纵人类的工具，而应成为提升和完善人类认知与社交能力的手段。第二，避免伤害原则。要确保人工智能系统以及使用环境的安全可靠，确保人工智能技术的稳健性，防止恶意利用，维护人类尊严、保护其身心健康。第三，公平原则。这既包括在实质公平层面合理分配收益与成本，确保个人与团体不受偏见、歧视和侮辱，也包括在程序公平层面建立对人工智能系统产出成果的合理质询渠道和有效补救措施。第四，可解释性原则。这意味着程序透明，公开相关系统的功能与目的，保证人工智能产出成果的可解释性。②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p.12-13.

此外，本部分还强调要特别关注儿童、残疾人等弱势群体，并注意处理好雇主与雇员、企业与消费者等群体之间的权力不对称关系。在承认人工智能技术给个人与社会带来切实益处的同时，也要充分意识到人工智能对民主、法治甚至人类心灵本身带来的风险与负面影响，并采取适当措施减少此类风险的产生。③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p.13-14.

（二）可信人工智能的要求及实现手段

核心框架的第二部分以五项基本权利与四条伦理原则为中心，进一步细化并扩展出实现可信人工智能的七条具体要求，以及用以实施的技术性与非技术性手段，这也是整个《伦理准则》最为重要的部分。

就具体要求而言，欧盟提出了适用于人工智能系统整个生命周期，覆盖研发者、操作者、终端用户以及社会大众各类群体的七条关键要求：第一，坚持人的自主和监管。人工智能系统应促进社会繁荣与平等，确保人的自主性，保护人的基本权利，将维护用户福祉作为系统功能的核心。此外，还应确保对人工智能系统的适当人为管控，通过相应治理机制进行监管。第二，保持技术稳健与安全。确保人工智能系统安全可靠，防止外部攻击与操纵，针对可能产生的问题制定相关补救计划。保证计算结果的准确性与可复制性，建立安全机制，实现可验证的安全。第三，重视隐私与数据治理。保障人工智能系统生命周期内各个阶段的隐私与数据安全，确保人类对所用数据的完全控制，避免伤害与歧视。保障所用数据的质量与完整性，严格管控数据访问。第四，维护透明性原则。确保人工智能系统的可追溯性及决策程序的可解释性，保障各相关方对人工智能系统功能与局限性的知情权。第五，坚持多样性、非歧视与公平原则。建立多样性的研发设计团队，建立适当机制保障民众能够参与设计过程。人工智能系统的研发过程需要与各相关方保持密切联系，考虑不同群体的能力与诉求差异，确保弱势群体享有平等的使用权利。第六，维护社会与环境福祉。关注人工智能系统对环境以及其他生物可能产生的影响，大力发展可持续的、生态友好的人工智能系统。此外，还应重视人工智能系统的社会影响，避免其对民主程序、政治决策以及选举结果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第七，坚持可追责性原则。建立适当机制确保人工智能系统及其产出结果的可追责性。这需要识别、评估、记录并减小人工智能系统的潜在负面影响，平衡现有各项要求规定，并防患于未然，出台充分的补救措施。①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Chapter 2,pp.4-6.

就实施手段而言，欧盟提出了十三条具体措施，按其性质不同可分为技术性手段和非技术性手段两大类。其中，技术性手段主要侧重人工智能系统的设计与研发阶段，包含建立可信人工智能框架、坚持伦理与法治的设计原则、保证人工智能系统的可解释性、加强对人工智能系统的测试和验证、建立服务质量指标体系五项内容。非技术性手段相对更加关注人工智能系统的使用与监管，主要涉及健全监管法规、出台相应行为准则、设定行业标准、建立资质审核机制、以治理框架实现问责制、通过教育提升伦理意识、确保各方的广泛参与和沟通、维护设计团队的多样性和包容性。②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p.20-23.

（三）可信人工智能的评估机制

核心框架的第三部分提供了可信人工智能的评估清单，旨在更好实现此前部分提出的相关要求。③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3.评估清单共分为七个方面，分别对应实现可信人工智能的七条关键伦理要求。该清单将应用于人工智能系统开发、部署以及使用的各个阶段，欧盟鼓励各相关方在实践中依据实际情况，反馈清单在实用性、完整性以及适切性方面的相关问题。高级专家组将根据反馈对评估清单进行修改，并于2020年初出台修订版的评估清单。①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pp.24-31.

在核心框架之外，欧盟还拟定了《伦理准则》未来的完善与推广规划，包括准则在欧盟内部的试点与完善规划及其在国际社会的推广规划等内容。其中，内部试点阶段，欧盟将面向人工智能系统的研发与使用各相关方征求意见反馈，并同成员国内部的不同群体深入协商、加深认识。高级专家组计划于2020年初综合各方反馈意见对现有《伦理准则》进行修改与更新，同时欧盟委员会也将以此为基础制定后续人工智能战略规划。②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Chapter 2.3,pp.7-8.国际推广阶段，欧盟将致力于推动国际社会达成共识，发展“以人为本”的人工智能，并在国际人工智能准则以及相应评估机制的制定过程中发挥主导作用。为此，欧盟表示将继续加强同伙伴国家的合作关系，并积极参与相关国际讨论与倡议。③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Chapter 2.4,pp.8-9.

三、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出台的动因及其国际含义

《伦理准则》的提出对欧盟的人工智能战略框架做了补充与细化，是欧盟适应新时期科技发展要求、维护自身国际竞争地位的重要战略举措，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出台有其深刻原因，其蕴含的国际政治经济含义值得关注。

首先，欧盟已充分意识到人工智能技术的重要作用与巨大潜力，认定规范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有利于欧盟把握当前难得的发展机遇，提升自身国际竞争力。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人工智能在医疗卫生、节能减排、智能汽车以及智能农业等不同领域都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不仅如此，人工智能技术也帮助人类解决气候变化、金融管理风险等诸多问题，成为提高生产效率、预防和防止网络犯罪的重要工具。④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Chapter 1,p.1.在此背景下，欧盟非常重视人工智能的决定性作用，试图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保持优势，强调需要建立坚实可靠的人工智能战略框架，大力发展人工智能技术。⑤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Chapter 1.这不仅需要强有力的资金支持、先进的技术设备、优秀的研发团队，也需要与之配套的制度与规则设计。因此，出台《伦理准则》等一系列人工智能制度准则有利于规范欧盟人工智能发展，保护数据与隐私安全，维护数据在欧盟内部的自由流通，从而推动建立欧盟单一数据市场。①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Chapter 1.这对欧盟自身发展而言具有重大意义。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及随后爆发的欧债危机以来，欧洲经济一度持续低迷，加上其他长期积累的社会矛盾和问题凸现，促使欧盟必须加快社会改革和创新发展，其中在发展数字经济和创新联盟建设方面近年来已取得许多新进展。在此进程中，欧盟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加快发展人工智能技术与其积极推进的数字经济建设密不可分。而要确保数字经济建设长期健康稳定发展，不仅要在技术层面争取领先地位，也需要在规范层面尽早占领道义制高点，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全面提高欧洲自身竞争力的重要制度保障之一。

其次，《伦理准则》是欧盟人工智能战略框架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符合欧盟的发展战略需要。早在2017年10月，欧洲理事会就提出欧盟迫切需要在发展新兴人工智能技术的同时，“确保高水平的数据与数字版权保护，设立相应的伦理标准”。②European Council,“European Council meeting (19 October 2017)-Conclusions”,Brussels,19 October 2017,http://data.consilium.europa.eu/doc/document/ST-14-2017-INIT/en/pdf.在次年出台的《欧洲人工智能》政策文件中，欧盟委员会也声称新兴科技的发展要遵循欧盟尊重人权与法治的多元价值观念，并将“建立适当的人工智能伦理与法律框架体系”作为欧洲人工智能发展的三大目标之一。欧盟承认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与应用将会带来新的伦理与合法性问题，因而需要尽快出台相应的监管框架，在促进技术创新的同时维护欧盟一贯坚持的价值观与基本权利观念，坚持可解释与透明的伦理原则。③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Chapter 1.因此，《伦理准则》的出台有利于规范欧盟整个人工智能行业的发展，维护欧盟自身产品安全、高质的国际声誉，保持欧盟经济的核心竞争力。④Independent High-Level Expert Group on AI Set up by the European Commission,Ethics Guidelines for Trustworthy AI,Chapter 1,p.1.同时，这也有利于进一步补充和完善欧盟的人工智能战略体系框架，为欧盟发展“以人为本”的人工智能提供规则保障，符合欧盟的战略规划需求。

再次，欧盟意识到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在促进社会进步与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诸多法律、伦理方面的挑战，⑤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Chapter 1,p.1.欧盟迫切需要以政策手段进行预防与应对。人工智能技术的产生使得现有社会环境更为复杂，其发展不可避免地涉及到社会公平、数据安全、隐私保护、消费者权益保护以及非歧视性原则等敏感议题，引起了公众对人工智能技术安全性与可靠性的关切。①European Commission,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or Europe,Brussels,24.4.2018,COM(2018) 237 final,Chapter 3.3.同时，人工智能将人决策中的自由意志赋予机器，②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中国青年视角下的人工智能风险与治理》，《国际战略与安全调研报告》2019年第2 期，第1 页。传统的欧盟价值观念与伦理准则规范也不再能准确适用于当下“机器学习”的新形势，这使得出台专门针对人工智能技术的伦理准则成为必然。因此，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出台不仅有助于规范人工智能系统的设计与研发过程，预防潜在风险，也便于欧盟对已有人工智能系统进行审核与监管，为解决人工智能带来的伦理问题与挑战提供指导原则。

最后，中美两国在人工智能研发与应用方面的发展给欧盟带来巨大压力，《伦理准则》的出台与推广体现了欧盟增强自身规范性力量，进而争取国际规则制定权的重要考量。麦肯锡全球研究所（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的调查数据显示，在欧盟人工智能战略出台之前，2016年欧洲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投资仅为24—36 亿欧元，而由中美两国主导的亚洲和美洲人工智能投资则分别达到65—97 亿欧元与121—186 亿欧元。③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10 Imperatives for Europe in the Age of AI and Automation,”October 2017,https://www.mckinsey.com/featured-insights/europe/ten-imperatives-for-europe-in-the-age-of-ai-andautomation#section%202.人工智能战略出台后，欧盟取得的进展依然较为有限。2018年，仅有四家欧洲公司进入全球人工智能初创公司100 强，全球风险投资和企业融资的一半以上依然被中美两国把控。④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Tackling Europe’s gap in digital and AI,”February 2019,https://www.mckinsey.com/featured-insights/artificial-intelligence/tackling-europes-gap-in-digital-and-ai.另外，根据数据创新中心（Center for Data Innovation）2019年的调研报告显示，在对中美欧三方人工智能发展的六个关键指标的评估中，目前欧盟没有一项指标排名第一（见表1）。具体来看，美国在大部分指标上都居领先地位，中国则在人工智能技术的推广应用与数据资源方面占有优势。与中美两国相比，欧盟尽管在人才数量与基础研究方面并不算落后，但是受政策扶持力度不足与研发资金相对短缺的限制，其发展势头并不理想。与此同时，中国近年来在人工智能人才培养、基础研究方面加大了投资与扶持力度，发展速度较快，对欧盟现有地位造成了冲击。⑤Center for Data Innovation,“Who Is Winning the AI Race: China,the EU or the United States?” https://www.datainnovation.org/2019/08/who-is-winning-the-ai-race-china-the-eu-or-the-united-states/#_edn3.

表1 中、欧、美三方在六项关键指标上的排名情况

由于在当今的国际竞争中，技术标准正成为国际规则制定权之争的重点，而所有国际规则又都是依据相关事物的最优水平制定的，①参阅阎学通：《美国遏制华为反映的国际竞争趋势》，《国际政治科学》2019年第2 期，第III-IV 页。欧盟在人工智能技术研发与投资方面优势正在逐渐丧失，因此其技术规则制定的话语权也受到了影响。在此背景下，欧盟要想把握人工智能这一发展机遇，只能另辟蹊径，以自身擅长的规范领域——伦理准则作为突破口。一方面，相较于技术标准的制定，伦理准则的制定对资金与技术的要求相对较低。另一方面，欧盟已经出台了不少关于数据保护、网络安全的规章制度，②欧盟的此类政策包括：《通用数据保护条例》（The 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非个人数据自由流动条例》（The Free Flow of Non-Personal Data Regulation）、《欧盟网络安全法案》 （Cybersecurity Act）、《电子隐私条例》（ePrivacy Regulation）等。形成了较为完备的政策框架体系，为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提出奠定了基础。此外，欧盟在《伦理政策文件》中也明确表示出在国际伦理准则以及相应评估机制的制定过程中发挥主导作用的意图。③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Chapter 2.4,p.8.可见欧盟已将制定人工智能国际伦理标准作为维护自身国际话语权的重要手段。因此，《伦理准则》的出台可被视为欧盟适应人工智能发展新态势、发挥自身机制优势做出的战略举措。

四、结语：对中国的启示

欧盟人工智能伦理准则是欧盟人工智能战略框架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欧盟把握当前发展机遇，适应发展新态势、应对发展新挑战做出的重要举措。欧盟为此做出的努力对于同样致力于发展人工智能技术的中国有重要启示意义。

首先，保持相对优势，大力推动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不断完善政策体系框架。从其人工智能整体战略框架的构建看，欧盟的起步并不算早。在《欧洲人工智能》政策文件出台之前，中国国务院已于2017年7月发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从战略态势、总体要求、重点任务、资源配置以及保障措施五个重要方面系统论述了中国人工智能发展的相关战略规划，提出了“三步走”的战略发展目标。①《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7-07/20/content_5211996.htm。同年12月，工业信息化部也发布了《促进新一代人工智能产业发展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年）》，细化了三年内中国在智能产品、核心基础、智能制造、支撑体系以及保障措施几个重点领域的具体行动计划。②《促进新一代人工智能产业发展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http://www.cac.gov.cn/2017-12/15/c_1122114520.htm。与欧盟的相应战略文件③即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欧洲人工智能》与《人工智能协调计划》两个文件。相比，中国的人工智能战略成型早先一步，对具体产业、技术以及产品的发展目标相对更加具体。这得益于中国在数据资源庞大、应用场景丰富、人才积累迅速方面的相对优势。④参考高文院士2019年5月22日于中国人民大学所做的题为《人工智能的发展现状和趋势》的主题报告。就此而言，中国在人工智能技术的研发与应用方面初步占据了相对领先的优势。当然，中国也不能据此自满。虽然欧盟在相关战略文件及政策框架发布略迟一步，但从前面相关分析可见，其目标追求和行动计划还是展现了不少前瞻性的构想和理念，因此，未来中国应积极借鉴包括欧洲在内的国外同行的先进理念，继续保持这一优势，持续推动人工智能产业的不断发展，并依据实际情况对相关政策体系，特别是具体行动计划进行适时调整与完善。

其次，重视人工智能的伦理挑战，抓紧建立并完善官方伦理监管体系。欧盟尽管在人工智能战略框架的建立方面相对落后，但是在官方伦理规范的制定上掌握了主动权。相比之下，中国虽然在2017年《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发布之时就注意到了研发与应用过程中潜在的伦理风险，⑤《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在开篇就已明确表示对人工智能伦理问题的重视，文件指出“人工智能是影响面广的颠覆性技术，可能带来改变就业结构、冲击法律与社会伦理、侵犯个人隐私、挑战国际关系准则等问题，将对政府管理、经济安全和社会稳定乃至全球治理产生深远影响。在大力发展人工智能的同时，必须高度重视可能带来的安全风险挑战，加强前瞻预防与约束引导，最大限度降低风险，确保人工智能安全、可靠、可控发展。”但官方层面的伦理准则规范一直未能出台。目前已有的、较为权威的人工智能伦理政策文件是由中国电子信息产业发展研究院人工智能产业创新联盟在2018 机器人与人工智能大会上提出的《人工智能创新发展道德伦理宣言》。①《〈人工智能创新发展道德伦理宣言〉全文》，《人工智能》2019年第4 期，第130—132 页。因此，中国人工智能伦理监管体系的建设还有待加强。同时，中国人工智能技术的高速发展衍生出的诸多问题也迫切需要官方出台相关准则进行规范。值得肯定的是，为应对这一状况，中国已经展开了相应行动。2019年7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九次会议审议通过了《国家科技伦理委员会组建方案》，批准组建国家科技伦理委员会，标志着中国官方“推动构建覆盖全面、导向明确、规范有序、协调一致的科技伦理治理体系”的开端。②《习近平主持召开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九次会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xinwen/2019-07/24/content_5414669.htm。未来中国也应尽快出台相应的伦理规范及政策指南，建立健全治理机制，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强化监管与审查制度，推动完备人工智能伦理体系的构建。

最后，积极参与并推动国际人工智能伦理标准的制定。欧盟在《伦理政策文件》中提到将会在G7、G20 等多边场合推动国际人工智能伦理标准的建立，并同非欧盟国家与组织展开双边或多边会晤，就发展“以人为本”的人工智能达成共识。③European Commission,Building Trust in Human-Centric Artificial Intelligence,Brussels,8.4.2019,COM(2019) 168 final,Chapter 2.4,p.8.在《伦理准则》公布之后，2019年5月，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成员国批准了经合组织理事会《关于人工智能的建议》，提出了发展人工智能的五项原则。④“OECD Principles on AI,”OECD,https://www.oecd.org/going-digital/ai/principles/.2019年6月，G20 国家也通过了“以人为本”的人工智能发展理念。⑤“G20 Ministerial Statement on Trade and Digital Economy,”https://www.mofa.go.jp/files/000486596.pdf.可以看出在制定人工智能基本规范方面，包括欧盟国家在内的许多发达国家已经开始行动，欧盟所倡导的“以人为本”的人工智能发展理念已经得到越来越多的国际回应，其中蕴涵的国际政治经济含义如前所述，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和思考。因此，中国也应重视并积极参与人工智能国际标准，特别是人工智能伦理准则的讨论和制定，力争掌握相应国际竞争的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