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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长歌·连载二

2020-06-05蒲雨潇

南风 2020年13期
关键词:青杨特尔阿妈

文/蒲雨潇

图/水色花清

草原上零星散落着很多小土屋,小土屋到处点满了油灯,火舌在夜风的舔噬下微微颤抖,像一朵朵盛放在辽阔原野之上的风信子。

第三章 流苏·风信子2

夜晚的风声是你留下的呓语,酥油灯的灯火是你还未燃尽的希望,长衣的流苏是你那爱美的容颜,你想借那星星的眼睛,照亮这个世界留下的遗憾,风信子开,我们仓猝相依,风信子谢,我们相隔一世。

只见她双颊微红,虽然脸上尽是尘土,但眉目清秀,黑色的眼睛比草原上的湖水还要清澈。

伊罕往后退了几步,特尔木微微地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他忽然伸出手来拉住伊罕。伊罕缩成一团,竭力想挣脱巫师粗大的手腕。她睁大着两只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个老年人。老年人身体厚实,脊背微弓,两鬓已染上斑驳的微霜,长头发像枯草一样地垂了下来。面部黑红的皮肤,像映着火光一样,由于岁月的侵蚀,他的眉毛已经很淡,眉骨高耸,眼眶深陷,紫红的嘴唇里露出发黄发黑的牙齿。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在银色月光的映照下,长长的黑影映照在身后,目光深邃,眼神冰冷,像是暗夜的使者。

“走,看你阿妈去!”

伊罕就这样被特尔木半拉半提似的带到了路上。过了很久,伊罕才叫出了痛。特尔木松开他钳子一样的大手中让她的手腕滑落出来。伊罕感到自己的手腕和手掌的骨骼已经产生了分裂,疼痛如断裂一般,粉色的皮肤上被压出了深深的血痕。

“怎么,痛了吗?”

特尔木有些轻视地问道。

“不!”

伊罕大声地回答。

她想,她一定不能在特尔木面前表现出畏难的情绪来,如果那样,他很可能就不答应救阿妈了。

之后,伊罕便在特尔木的身后飞快的跑着,竭力跟上他的步伐。

到了伊罕的家里,特尔木先是用手捧了捧马芊笠的脸,然后一言不发在屋角找来一个土烧的大碗,让伊罕去湖边把碗洗干净再打一碗清水回来。刚下过小雨的湖边湿滑,伊罕一不小心溜到了湖里,整个靴子和裤腿全部被湖水浸湿,冰冷的水将她的小腿和脚趾冻得麻木不堪,血液都在血管内停止了流动。她忍受着寒冷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湖岸,打了一碗水回来的路上,左边的靴子里有脚趾和湖水挤压的声音,寒冷已经袭遍了整个小腿,和右边的靴子里简直就形成了两个季节。

她捧着满满的一碗水来端给巫师,不好意思立即去换衣服,只能强忍着裤腿里快要板结的寒冷和肢体的麻木。

她看见特尔木靠着窗户将透明的月光收进碗里,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奇怪的咒语含混不清。伊罕竭力地想去听明白他念的咒语,但越是想听清就越是觉得眼皮沉重,伊罕才发现自己此刻有多冷多累,多么想睡一觉。

但她还是强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阿妈安静地躺在正屋的土炕上。她尖尖的下巴瘦的像一片苇叶,修长的身躯几乎和土炕等长,帽子上的白色流苏散乱地垂在额上,衣服用腰带系住,露出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有红色的花朵落在洁白的长袍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睡着的时候真像是一个圣洁的天使,在静静地做着一个美丽的梦。

特尔木先是围绕着土炕转了两圈,然后便开始跳起了癫狂的舞蹈。他的灰白色的长发和凌乱的胡须在风中抖动,身上镶有甲片的衣服在剧烈的舞蹈中簌簌作响。伊罕仿佛听到了一场越来越大的夜雨,这场雨下的淋漓,下的想让自己酣畅淋漓的睡一觉;她又像是听到了一场细密的鼓声,仿佛自己是一颗尘埃一样随着这鼓声落向了另一个世界。这场雨下了很长的时间,很久之后,雨声渐渐收住,鼓声停止,眼前的巫师面目才慢慢的清晰,他那乌黑的嘴唇像是一条虫子一样仍然在不停的蠕动,吐出那些难解的字眼。

最后,他才慢慢地停下来,取出一根柳枝,将黑色土碗里的湖水洒在了阿妈的身上,有几滴不小心溅到了她的脸庞和颈部,像是荷叶上滚下的露珠,映照出阿妈的脸庞和眉心的黑痣,像是沾满了新月的光辉。

最后,特尔木将剩下的水浇在了母亲的床边,一个人走了出去,转过身来告诉伊罕,你阿妈明天就会醒过来。

伊罕将特尔木送出了好远,仍然说不出嘴里的那声谢谢,睁大着眼睛目送他消失在苍茫广袤的黑夜里。她将洛忧从屋门口拽了进来,抚摸着他的毛发,充满忧虑地告诉它。

“今晚阿妈病重,所以我们不能睡觉,中途也不能打瞌睡,你听到了吗?”

洛忧仿佛听得懂伊罕说了什么,低低地叫唤了两声,用脑袋蹭了蹭伊罕的裤腿,顺从地低下了头。

当她把打湿的裤子和靴子换下来的时候,发现脚趾头已经被湖水泡的苍白肿胀,脚趾头的皮肤像棉布一样地皱褶起来,用手摸上去早已木然而没有知觉,她只能颠着一只脚慢慢的移向还未燃尽的火盆。

火盆里灼灼的火星子遇到她湿透的靴子和裤腿,蒸腾起一阵阵水气,当她将这些完全烤干之后,时间已经是深夜。

她趴在阿妈的土炕前,怔怔地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月光。

月亮的光辉亮了,她就笑了,月亮的光辉暗了,她就哭了。

此时原野一片静寂,偶尔有风穿过木窗的缝隙,带进来一丝丝寒意。伊罕起身向火盆里又添了两根柴,快要熄灭的火光又开始燃烧起来,屋子里变得温暖了。她本来打算着一夜不睡,但是到后半夜,在温暖的环境中,却不自然地发现视线横向变窄,竟毫无征兆地睡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伊罕被从远处发出的呜呜声惊醒了,这种低沉而悲怆的长啸声让外面的羊群不断骚乱。洛忧的两只耳朵警觉地竖起来了,奔出了小土屋疯狂地朝着远处未知的危险高声地叫了起来。

远处的狼嚎声,羊圈的杂乱声,洛忧的犬吠声,响彻了整个草原的夜空。此时月正圆,伊罕跟着洛忧跑了出去,看见满天的大星子发出碎钻一样耀眼明亮的光芒。天边已经开始泛黄,时间不早了,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洛忧,你跑那么远干嘛?别叫了,你还没见过狼么?你快回来,天都快要亮了。”

洛忧听到小主人的呼唤,果然低低地吠了两声之后,折了回来,不再理会远处的嚎叫。

伊罕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看见阿妈睡的异常安然,均匀的鼻息声像是这暗夜里美丽的叹息,棕黑色的大毛毯像一片枯叶又像一片黑土一样地掩盖在阿妈的身上,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对比地更加洁白。

她连忙回过神来,动手将阿妈的颈边的大毛毯掖了掖,想起昨晚累了一夜,作业还没写,然后穿上那件破旧的棉袍,依然坐在阿妈睡着的小土炕边,从书包里摸出皱巴巴的作业本,开始歪歪斜斜地写起了字来。

顾老师今天教会了伊罕如何写阿爸阿妈,但阿爸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现在阿妈也病成这个样子,当写了两行的时候,看了看阿妈,伊罕就忍不住地再次哭了起来。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是阿妈叫醒了伊罕:“你怎么还睡在这里,不去上课了吗?”

伊罕看到阿妈真的醒了过来,高兴地跳了起来,连声地说着:“阿妈,特木尔没有骗我,你真的醒了,特木尔没有骗我,你真的醒了,你没有离开我!”

马芊笠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又昏了过去。

她一把将伊罕搂了过来,用发干发裂的嘴唇亲了她的额角。她已经一夜没吃过什么东西,惨白的脸上呈现出青紫的颜色。

“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伊罕,你是阿妈唯一的女儿啊!”

伊罕想起了之前马芊笠鞭打自己的场景,心里一阵酸楚,便从她的怀抱里费力地挣脱了出来。

“好紧阿妈。”

不过看见马芊笠大病初愈,眼睛里恢复了神采,便决定将前嫌搁置一边,埋藏在肚子里想了一夜的话都说了出来。

“阿妈,虽然你平时老爱拿鞭子打我,但我还是想跟你道个歉。”

“道歉?”

马芊笠眼里闪烁着惊异的色彩,她没想到伊罕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请求。

伊罕用手指抓起自己的袖子擦了把脸上的鼻涕继续说道。

“阿妈,你昨晚是不是生我气了,不然你怎么一整晚都不说话,一整晚都不理我?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有多么怕失去你吗?我知道我平时不爱洗脸,不爱洗脚,不爱梳辫子,我也不爱学习,像个男孩子一样的调皮,有时候,你打了我之后,我还会再背地里叫你的名字,故意不理你,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好了吗?”

“还有,我知道,你一直不想我和顾若涵在一起玩,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只要你愿意,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一起玩了,我把他送我的木哨子也还给他。”

“木哨子,什么木哨子?”

马芊笠闪烁着疑惑的目光。

伊罕便将若涵送给她的木哨子,取了出来。

她接了过去看了看,捏在手心有一丝微微地疼痛。

她摸了摸伊罕头上脏乱的头发。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吓你了,也不阻止你和若涵一起玩了,你爱和谁玩就和谁玩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伤情,然后爬起来去给伊罕热羊奶,看着她喝完一整碗羊奶之后,又打来一盆水帮她洗了脸和头发,给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就让她去上学了。

顾若涵有几次都用胳膊捅了捅坐在旁边打瞌睡着的伊罕。

每捅一次,顾青杨都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只是用凌冽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若涵。

下课的时候,若涵问伊罕:“为什么你今天上课总是打瞌睡?”

伊罕将昨晚阿妈如何生病,如何去邻村找特尔木,如何守在阿妈床边的事情都告诉了顾若涵。

若涵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他告诉伊罕不要害怕,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会照顾她的。不知者无畏,也许以若涵那时候的年纪,还不知道照顾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样的责任。

下课的时候,顾青杨将伊罕叫去了小办公室。

伊罕心想,这下完了,她知道一上午五节课就有四节是在睡觉,还有一节是把书立在自己的眼前,再合上眼皮睡觉。

想到这里,还没到顾青杨的办公室小心脏就先嘭嘭嘭地跳。

若涵趴在小办公室的窗台上两只眼睛望里面,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哪知道顾青杨并没有批评伊罕为什么上课不专心,而是问她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将自己的一只钢笔送给了她,让她拿去用。

她不知道顾青杨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总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对自己发过脾气,就算自己上课睡觉,就算自己回答不出问题,就算自己交不出作业,他也不会不像阿妈一样动不动就打自己。她觉得他总是温文尔雅,从来都不会乱发脾气,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不喜欢学习。

放学了,伊罕正把皱巴巴的书本和练习册塞进书包的时候,若涵叫住了她,此时,他的脸上正好沾染上午后的夕阳,格外地好看。

“伊罕,你不急着回家吧?”

“不急,怎么了?”

“不急的话,我把今天上课的内容重新给你讲一次吧!我看你一直在打瞌睡,一定没有听懂!”

伊罕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了点头。就这样,若涵又将今天上课的内容仔仔细细地给她复述了一遍。时间过得很快,就像雪白的纸张上写下了几个阿拉伯数字,演算了一套数学公式,黑色的油性笔就画出了黑夜的痕迹。冬天的内蒙古下午四点钟太阳就沉入了山坡,寒夜幽幽地来临。

回到家的时候,伊罕才发现,阿妈的病情并没有因特尔木的作法而好转起来,相反,他的咳嗽病越来越严重了。

她看见阿妈将一大把一大把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药片全部吞下去。短暂地康复之后,很快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犯病,并且整夜整夜地咳血。伊罕已经很少能从阿妈的脸上看到笑容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笑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终年难化的悲伤。

第三章 流苏·风信子3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每一天伊罕都像是踩在薄薄的冰湖上,仿佛稍不注意随时都会失足掉落下去。

直到有一天,马芊笠将伊罕叫到了身边。

“伊罕,你刚出生的时候,阿爸就离开你了,如果阿妈也离开了你,你恨阿妈吗?”

“阿爸去哪里了,你不是说他会回来吗?我跟涵哥哥说了,我还等着他回来给我做好看的木哨子呢!”

“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是他不守信用。你别恨你阿爸,他也是身不由己,现在你阿妈也即将到你阿爸那里去了,这就是命,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什么是命。

伊罕听着这样预示着悲伤的话,看着阿妈痛苦的表情,不觉眼眶自然有些红了。她不知道为什么阿妈的话和表情就像一根丝线一样牵扯着她心里最敏感的神经。

“命就像是一盏灯,有的人燃烧的时间长一些,有些人燃烧的时间短一些,有的人命熄了,还有人给他续上,但最终都会要熄灭。燃烧的长一些反而还要多受些俗世的煎熬,我也许看不到你长大了,算阿妈对不起你!”

伊罕听到这些昭示着离别的话,被伤心占据了心灵,慌慌忙忙打断道:“我不想知道什么是命,我只想让你像天上的大星星一样,永远用自己的光辉照亮着我,永远都不要熄灭。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命,我要问它,我的阿爸去了哪里?我要让命把我的阿爸还回来,如果它非要带走你,我就用我自己去交换。”

伊罕睁大着眼睛,明亮的眼睛里像是蓄满了一泓秋水。一时间情随心生,点点滴滴的泪水,像珠线一样滚落出来。马芊笠抱过伊罕,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无意中发现伊罕手臂上有曾经被自己鞭打还没有愈合的伤痕,才意识到这些年在伊罕身上发过多少无谓的脾气,做过多少荒唐可笑的事。

上一辈的恩怨,和小孩子有什么关系?自己和自己争斗了一辈子,就这样短暂的完了,这一切无非都是在惩罚自己。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的痛苦再加深了一层。

“伊罕,阿妈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如果阿妈离开了你,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马芊笠又咳嗽了一阵,不停地喘着粗气。

伊罕睁着眼睛疑惑地看着阿妈。

“阿妈,你傻了吗,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你不是上次还说,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吗?”

“我是说如果!”

“我不知道你说的如果!”

伊罕用两只小手推开马芊笠,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一般,离开马芊笠几步远不让她靠近,她一脸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善变、无情的陌生人。

马芊笠没有再去抱过伊罕来,而是侧脸看着窗外,看窗子外新生的阳光,就像看见了窗子里面自己的样子,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晶莹的泪花,努力睁着眼睛不让它掉下来。

那天的谈话在没有结果中不了了之了,之后的几天里,伊罕总是格外地留意马芊笠。

放学后她总是会偷偷地去翻她炕边的东西,看有没有血迹,没有再发现血迹,所以她觉得马芊笠的病情似乎有很大的好转,而且她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浮现了久违的笑容,还给她缝了一双温暖的毛线手套。伊罕则想阿妈是不是不会离开她了。

可是不久后的一天晚上,马芊笠再次咳到半夜,在凌晨的时候终于睡下去了,第二天再也没有醒来。

伊罕没有去学校上课,她守在马芊笠的旁边静静地睡着了。顾若涵来找伊罕,才看见躺在炕沿的伊罕和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马芊笠。

若涵走过去推了推伊罕:“你醒醒,已经上课了你知不知道?”

伊罕醒了,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涵哥哥,你帮我看看我阿妈吧,阿妈好像是睡着了。”

若涵犹疑地靠近马芊笠,用手去探了探马芊笠的气息。他比伊罕大两岁,见过人死后的样子。

马芊笠的鼻尖冷冷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再微微拨开她的眼睛,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涣散,若涵吓了一跳,颤抖着小声地说道,阿姨死了。

伊罕听到顾若涵说出死了这两个字后,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站了起来将顾若涵推出了屋外。

“你说什么?阿妈怎么会死?阿妈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她只是睡着了,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睡着了,很快就会再醒来。”

“你走,你走,你这个乌鸦嘴,我不想再见到你!”

但她看到若涵认真的表情,还真的有点相信了,开始有些紧张。

她回到马芊笠的床边,哭喊着说道:“阿妈,阿妈,你睡了一夜了,你赶快醒醒啊,他们都说你死了,只有我知道你只是睡着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睡够了就会醒来的,你以前睡着了不是都会醒来吗?”

“你赶快醒醒啊,醒来证明给他们看,向他们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啊!”

“阿妈我答应你,我要把顾若涵送我的木哨子还给他,他是一个讨厌的人,我甚至可以不用去上学,天天陪着你,只要你快醒过来,看看我啊!”伊罕的声音里带着呜咽。

棕黄的土炕上,阿妈的长衣垂在地上,苍白的脸上发黑发青,嘴角有血,额上的流苏暗淡,睫毛杂乱,眼睛紧紧地闭上,她脸上没有了丝毫的表情,再也不动了。她将自己最后的一口呼吸都还给了这个世界。

洛忧听到小主人的哭声,只是围绕着土炕不停的转着,一边发出低低的吠声,眼睛里发出暗淡幽凉的光芒。

当她回过头来看若涵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身影。

若涵一口气跑回学校将此事告诉了顾青杨。

顾青杨扔下手中的课本赶了过来,检视了马芊笠的尸体,心头掠过一丝酸楚。这丝酸楚的背后夹杂着一点快乐和痛苦。快二十年了,让他最为遗憾的是,没能亲自送她一程,这个曾经点燃他心中悲喜的女人,就这样去了。

入夜之后他叫来了特尔木。特尔木占卜过后,说适宜天葬。

晚一点的时候,顾青杨要去帮伊罕收拾阿妈的遗体,洛忧挡在前面露出凶狠敌意的目光不准靠近。

伊罕便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走了过去,拉开洛忧。洛忧不肯离开,眼睛里散发出幽凉的光。

伊罕便呵斥道:“你记性怎么会这么差,他是顾叔叔,以前来过我们家的,他是来送走阿妈的,你这样拦着是什么意思?”

洛忧这才低低地蹲了下去,跟着伊罕离开了。

顾青杨将马芊笠手腕上那只翠绿的镯子退下来,交给伊罕,“伊罕,好好收着,永远不要弄丢了”。

伊罕接了过来缓缓地点头。

黑夜将一切都吞噬了,包括所有的病痛、伤心,快乐和对这个世界遗留的牵绊。空旷的大草原依然被皓洁的月亮染上了一层银灰的色彩,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壶,冰壶里的景物是那么清晰,黑色的云层也伸出大手将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摘下去,放进口袋,夜就彻底的黑了。草原上零星散落着很多小土屋,小土屋到处点满了油灯,火舌在夜风的舔噬下微微颤抖,像一朵朵盛放在辽阔原野之上的风信子,此时伊罕的心就像被泅在这个巨大的冰壶里,死寂、冰冷看不到一丝光亮。

阿妈躺在所有像莲花一样颤动的油灯中间,像是湖泊上漂流的小舟,在心底往空旷虚无的地方飘着。

七个时辰之后,顾青杨再次检视了马芊笠的鼻息和生命体征,她看见他将阿妈卷曲起来,用白色布匹包裹,放置于门后右侧的土台上,然后请特尔木诵经超度。伊罕和上次一样,她依然是没有听清楚特尔木所诵的经声到底是什么,越想听清心里就越是难受。

特尔木的经声诵了多久,伊罕就哭了多久,整个一个夜晚,她似乎将体内的水分全都哭干了。

深夜的时候,伊罕一个人跑了出去,在小山丘的后面看月亮。一轮巨大的月亮,像银盘一样地挂在天边,世界一片澄澈。若涵怕她出事,便跟在身后,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伊罕,你不要伤心了,伊罕,你不要伤心了!”

至于为什么不要伤心了,他说不出来。

伊罕则满面泪水地转过头来,扯着眼角看他,心里全是怀疑。

第二天,顾青杨套好了马车,将用白布裹好的马芊笠送到了向阳的山丘上。

锡林格勒盟的草原上天气早寒,重阳后即落雪花,迨十月则遍地平铺,可深数尺。”厚雪有时能平壑掩树。早晨天边泛黄,初冬冷冽的雪风让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寒冷的风切割着人们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像是给人们脸上洒上一把冰渣。风吹在伊罕干了泪痕的小脸蛋上,皱巴巴地疼。

天葬马芊笠的过程中,伊罕背着所有人跑来了,雪地湿滑,厚厚的雪原淹没了她的膝盖,小伊罕走一步摔一步。

风从远处的山丘怒卷而来,卷过白色晶亮的雪原,伊罕身上的衣襟迎风飞扬,祭祀的烟火腾着黑烟窜上天空,一群群秃鹫盘旋而下,等待着一场饕餮盛宴。它们那丑陋的嘴巴,暗淡的羽毛,像是地狱下黑暗的使者,叫着,嚷着。

当秃鹫将阿妈的身体啄食殆尽的时候,伊罕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风中。她看着远处消失的阿妈,以后再也看不到她那鲜艳的流苏和眉心的黑痣了。她将自己所有拥有的都还给这草原的众生,犹如一颗陨落的美丽流星。

黑色的风怒吼着,几乎要将她小小的身躯完全吞没,白色的衣袍让她和白色的雪原融合在了一起,她在枯草中呆呆的站立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和思想,仿佛一颗跌入虚空中的尘埃,随着黑色的风旋转,旋转,旋转到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去了。

她转身向来的地方走去,白色的雪像梨花一样落满了她灰白的衣帽,落满了归途,大地一片洁净,她像雪原上一个白色的小点艰难地移动着。

终于,太阳从远处的山峦中渐渐抬起了头来,灌木丛上的积雪开始流泪。

伊罕捂着嘴巴向远处大声地喊道:“阿妈,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地活下去,虽然你不要我了,但我还是爱你!”

第四章 镜湖·漪洁尘

我只是还差一点点就走进了你的心里,我只是还差一点点就碰触了你的双手,我只是还差一点点就握住了时光轮换,我只是还差一点点就掬起残缺的思念,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瓶,你就是我这个瓶子里的万千景物。

之后,草原上传开了对于伊罕的议论,说她克死了自己的阿爸和阿妈,她是一个不祥的人。流言就像会传染的天花,相信不相信的人都会觉得人心惶惶,大多人惧怕流言,对伊罕敬而远之,所以也没有人敢收留她。

后来顾若涵坚持要让顾青杨带伊罕回家,没有料到却遭到了他的反对。原因是因为他告诉若涵:“伊罕有自己的大伯,如果我们去收养了伊罕,伊罕大伯的面子往哪里放?伊罕的大伯是个厚道人,我相信他会收养伊罕照顾好她的”。

另外一方面,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此时自己收养伊罕,那么之前的传言就会被证实,这样会让马芊笠名誉受损。

后来顾青杨以伊罕老师的身份出面和伊罕的大伯谈了一次,当时伊罕的大伯牧仁正赶着一群羊准备出去。

顾青杨鼓起勇气开口喊道:“牧仁大哥,先别走,我找你说个事呀!”

牧仁仿佛没有看见顾青杨似的,仍旧握着鞭子掉过马头绕过顾青杨,继续驱赶羊群。

顾青杨脸上有些窘迫,索性一步插到牧仁的前面,拦住将要逃脱的牧仁。

“干嘛呀,这是要硬截吗?”牧仁的眼睛里有一些怒火在燃烧。

顾青杨还是毫不畏惧地拦在前面,“请牧仁大哥下马说一句话!”

牧仁看见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便勒住缰绳跳下了马。

神情有些不屑的说:“有什么事?”

“牧仁大哥,以前的事,那都是传言,你怎么会相信呢?”

牧仁满脸冷淡地回应:“无风不起浪,传言?我又凭什么又相信你!”

“先不管那些了,现在芊笠走了,伊罕还这么小,你看,怎么样还是得想个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我是他大伯,理应收养她,虽然我牧仁家不富裕,但还是能供养她生活。”

顾青杨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是啊!我是伊罕的老师,看着这个孩子出生的,虽然她成绩不是很好,但总是很惹人怜爱,即便是陌生人,无论怎样也都是自然的生灵,我们应该多一些怜悯的,更何况是我的学生呢?”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顾青杨!你是老师,我敬你是个文化人,请你以后自重一些,注意自己的名誉,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你自己清楚,不要逼我对你动手,至于伊罕我会好好抚养,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你最好少插手。”

说着牧仁跨上马,没有道别,走远了。

顾青杨莫名其妙地在原地愣了一会便转过了身。

他回去的时候,若涵正坐在凳子上写作业,他悄悄地观察着顾青杨脸上的表情,仿佛竭力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一些关于伊罕的信息,但顾青杨的神情至始至终都寒冷的像一块冰。

他不好意思直接追问伊罕会不会来他们家,因为在那个年龄刚好对于男女性别有着朦胧的认识。他只是绕着圈子间接地问:“伊罕明天还能准时上学吗?”

“能,不过,伊罕的大伯会收养她,他答应了我会照顾好小伊罕,所以你就放心吧!”

若涵低下头,仿佛有一丝心思被猜透的羞赧,一片慌乱之下,硬生生地将湖水的“湖”字写成了“糊”字。顾青杨拍了他的手一下,蹲下身去帮他纠正。

就这样,伊罕跟随着命运的选择去了牧仁家。牧仁是个老实人,家里的大事都是伯母做主。伯母又是一个刻薄的人,早年伊罕的阿爸阿拉格因为和她娘家一个女孩子订了亲。后来在婚期临近的时候,阿拉格忽然反悔,不久就和马芊笠这个外族女子在一起了,所以她一直怀恨在心,认为是伊罕的阿妈马芊笠勾引了阿拉格。

她对马芊笠这个外族女子嫁进来感到不满,认为太漂亮下巴尖而眉心有痣的女子会给家族带来灾祸。再加上所有人都传言马芊笠仗着自己有一副可亲的面孔,且性格孤傲冷漠,并且和支教老师顾青杨有一丝瓜葛,便对她更加不顺眼,所以自然对马伊罕也极为不顺眼。

自从收养伊罕之后,牧仁家终日不得安宁,伯母会常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成天抱怨家里的不顺,而这一切矛头直指伊罕,甚至有牛羊生病的时候她也会说这是因为伊罕带来的灾祸。她甚至会趁牧仁不在家的时候,将伊罕从温暖的炕上拉下来赶到外面,伊罕天天忍受着冷眼和嘲讽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让她渐渐开始对这个新家有了很多厌烦的情绪。

牧仁性格敦厚,不愿意和伯母争这些长短,所以终日也是冷着一张面孔,失意和苦闷让他渐渐迷上了赌博和酗酒缓解压力。

牧仁早年时去北京闯荡,给别人扛包的时候身体压出了病,现在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后来终于因为过度纵欲和积劳成疾而死了。牧仁的死本来是源自于郁郁而终,但在这个时候,全村流言再次四起,说是因为伊罕克死了牧仁,因为牧仁收养了她。

伊罕放学走过牧区的时候,仿佛都有一群人在自己的背后指指点点,说自己果然是个小灾星。那群人仿佛就像一群野狼一样,有着尖利的牙齿,以离奇的闲言为食,流着无知而腐臭的馋涎。她们像伊罕的伯母一样,看不惯马芊笠这个漂亮的外族女人,同时也看不惯马芊笠的这个女儿马伊罕。在牧仁死后,伯母就更加坚定的相信伊罕确实能给家族带来灾祸的看法,掌握家庭的全部控制权之后,又将伊罕赶回了原来居住的小土屋,只供给她每个月基本的粮食。

苦难使人呈现坚韧,而一旦苦难成为活着的惯态,人将长久的浸淫其中,反而不对伤痛本身有多余感触。顺受等同于活着,这种无形的意志异常强大。伤痛深处的人反而从没有想过放弃生命。只有经过幸福体验的对比,才会在强烈落差中无法把持感知的平衡,所以脆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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