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迟
2020-06-05居何
文/居何
图/封陵采采
他崭新的甲胄里似是裹藏着天山的冰雪和大漠的寒风,逼近时那双密云不雨的瞳仁里潜藏的风刀霜剑竟让她微微觉出彻骨的冷意。
楔子
南齐的小太子登基那天,由一个不识字的小太监引着去了自己父皇崩逝前立下的誓碑。
小太监和太子一般年纪,寻常只在御膳房做些洗菜的杂活,未曾想到在一众各有所长的太监中间,竟因目不识丁的特质被皇后选中,肩负起如此重任。他带着几分哆嗦敬畏又郑重地掀开蒙在石碑上的黄布,而后踉跄着垂首退到太子身侧。
石碑高八尺,阔四尺。石料不甚名贵,上头也只短短地刻着两行龙飞凤舞的行书,小太子认出是自己父皇的手迹:“春杏门人,有罪不得加刑,亦不得连坐支属。子孙有违此誓者,天必殛之。”
壹
春迟一早便知道齐宣不待见她。
她坐在北窗下绣鸳鸯,头颈微垂,形成一道流畅的弧线,腰背却板得挺直,像怀着戒备的蛇。半旧的迎枕松靠在椅背上,映着孟春的日头,可以瞧见上面的金丝绣线早已灰了一半。婢女小环匆匆跑进门来,咬牙切齿地告诉她齐宣又到周姨娘房里去了:“下九流的狐媚子,尽耍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伎俩!”
春迟手上的绣针兀地拐了个弯,旋即利落地扎在了指腹的薄茧上。她放下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把手掩在香云纱的宽袖里冲小环笑道:“随他去,有什么打紧。小厨房里给你留了一碗杏仁酪,去吃罢。”新过门的世子妃不受宠也不掌权,门庭冷落得很。但她乐得自由清净,闲时爱去小厨房捣鼓些新巧吃食,倒也没人管她。
小环年纪小,得了杏仁酪就忘了周姨娘,欢欢喜喜地自去了。春迟远算不得宅心仁厚,只是对小小年纪便被卖入王府的小环尤为宽容。
有什么打紧?春迟拿起剪刀,将那方绣帕从当中利落铰开。她本就捏不惯绣花针,不过是装个样子;她也不惯如周姨娘一般伏低做小,有百般手段讨好偌大齐王府的世子。
自然,她也不屑于讨好齐宣。她来齐王府这一遭,本就意在取他性命。
春迟坐到桌边,数着时间给自己细细点了一盏茉莉香片。刚将茶盏捧到嘴边,门就被人踹了开来——于是她适时假作失手,将那盏釉青瓷杯摔在地上,甫泡开的花朵霎时便污了半块白玉地砖。
骄矜惯了的齐王世子看到地上的茶水,嘴角漫出讽笑:“松陵钟氏的嫡长女,竟与贩夫走卒一般口味。”
“茉莉清香,总好过陈年龙井。”春迟不紧不慢地回答,纤长的睫羽半丝不颤。
齐宣愣了片刻,很快便板起眉目:“半个时辰后,随我进宫赴宴。”说完转身就走,袍角带起的一阵风里微微染着周姨娘的脂粉香,春迟拼力忍住才不至于在他面前打出喷嚏来。
小环听见响动,急忙从小厨房跑过来,还没来得及问出疑惑,便有小厮匆匆捧了两罐茶叶进门,向着春迟跪下恭敬道:“这是江南新贡上来的明前龙井,世子爷吩咐小的给娘娘送两罐来。”
春迟示意小环接了,那小厮却仍是跪趴在地上不起来:“世子爷还有一句话让小的带给娘娘。”
“不必说了。”春迟坐到妆台前,从黄梨木盒里拣出一枚红玉戒指套在小指上:“那些旧茶便赏了你罢,想来也能到外头换得几两银子。”
待小厮谢恩去了,小环才奇道:“周姨娘不是说今年府里统共只得了三罐新茶,都给王爷王妃送去了,是以才给了咱们去岁的龙井么?”
春迟拔下松松挽着髻的玉簪,乌发瞬时披了两肩,日光下顺滑如苏杭出产的云绸:“想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来替我梳头。”
“我看周姨娘就是欺负娘娘您脾气好,才霸着管家的位置不放!”倭堕髻梳到一半,小环蓦然想通了其中关节,愤愤道:“本就是个不入流的妾室,不过仗着世子爷的几分宠爱,如今竟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
“你也知道她背靠世子这棵大树好乘凉,”春迟被她咬牙切齿的模样逗得笑起来:“我可没有她这样厉害的靠山。”
“怎么没有?”小环从妆台上拣了一支八宝攒珠钗,比划着要为春迟戴上,嘴里仍是絮叨:“娘娘是松陵钟家的嫡长女!那可是垂范百年的望族,连当今圣上都曾受过您娘家的恩惠呢!”
春迟只微微一笑。松陵钟氏的嫡长女可没她方才那么好的耳力,百步外便能听得齐宣的脚步声。
自然,松陵钟氏的嫡长女也不屑于为两罐新茶费心设计。
但她春迟偏受不得这一点委屈。她也拿准了齐宣虽然没来由地讨厌她,但最要面子。
贰
刺杀齐宣是春杏门主给春迟的任务。这其中自然也有松陵钟氏的一份力,不然任凭她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钟大小姐嫁入权势煊赫的齐王府。
门主是收留春迟的恩人,也算得她半个师父。春迟五岁那年,村子里起了瘟疫,她被阿娘抱在怀里逃进京城,只是还没来得及在城里安身,那些与她们一道拼死逃来的村民们便被害怕疫病传播的府尹下令收押起来。
春迟本来也该是其中一个,但她被阿娘及时藏进了空水缸,幸运地躲过了官兵的搜查。天黑下来后,她无处可去,又饿得难受,在街上晃荡时眼前兀地出现了一幢流光溢彩的华楼。她只见那楼房高大轩昂,又有衣着豪奢的客人进出往来,只当是京都有名的餐馆,便预备偷偷溜进去寻些残羹冷炙填饱肚子。只是还未进得门,便被门口的龟公一把捉住。
宜春楼的鸨儿素来精于算计,乐得把面黄肌瘦的春迟当作送上门的小杂役,每日不过给两个馒头活命,却要她听满妓馆的使唤。春迟在宜春楼任打任骂了三年,直至某日她不慎摔碎了两个缠枝盘,待要被龟公拖到后门受一番鞭打时,被覆着面具的门主出手买了下来。
这以后的故事不必赘述。在春杏门的十年里,除了赐给她“春迟”这个名字,春迟与门主再无交集。只是除却日常训练,每隔三月,门主便会派人给她送去一本武功心法,并承诺倘若她日后能完成任务,便可让她与她的阿娘团聚。
自那场疫病后,阿娘就成了春迟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并非根骨绝佳的练武奇才,但为着这一点渺茫的希望,也懂得吞冰咽雪,使尽浑身解数以待来日。
用素不相识的纨绔性命换回阿娘的陪伴,这买卖再划算不过。春迟咽下一口青梅酒,在广袖的掩饰下微弯了唇角。
“世子妃若爱喝这梅酒,宴后便带些回齐王府。”裙钗环佩间,坐于上首的皇后在丝竹声的间歇里冲她笑道。
“谢皇后娘娘赏赐。”春迟从善如流,欠身行礼,再坐下时不着痕迹地将酒盅推远了些。
花团锦簇的皇室宴会,多喝一口酒都会被惦记,当真无趣。
戏台上咿咿呀呀,演的是《武家坡》。夫妻分离一十八载,薛平贵再遇糟糠之妻王宝钏,出口却是精心巧谋的试探。一众贵妇看得如痴如醉,春迟只觉得气闷。见案上水晶盘里的樱桃可爱,便举筷夹了一枚,待要送进嘴里,皇后又开口道:“薛平贵年少从军,远赴西凉,倒是与我朝齐王世子相当。”说罢,对着春迟又是和蔼一笑。
春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知道陈国正与北戎交锋,却从未听说过齐宣要上战场。皇后见她怔愣,才反应过来似的,带了些歉意关切道:“瞧我糊涂的——世子请赴战场的折子今早才递上来,世子妃恐怕还不知道罢?”
她当然不知道。陈国上下,还有不知齐王世子夫妇不和的人么?春迟努力捺下胸中翻涌的火气,也学皇后掬了满脸的笑容道:“谢皇后娘娘告知。臣妾不胜酒力,请去更衣。”
皇后颔首允了,春迟待要举步,忽然瞄见斜刺里伸出一只脚来。她眼波微转,便见刚显怀的静妃也正欲起身,倘若自己吃了这一绊,少不得要和她肚子里的龙种打起官司,坐实了替罪羊的身份——于是她端着笑容踩下去,动作比当年往欺负她的师姐饭碗里丢毛虫更稳准狠。
使绊子的人吃了这一踩,忍痛将那只套着精致宫鞋的脚缩了回去。春迟也懒怠去辨认始作俑者。陈国立国至今不过二十年,太祖英年早逝,当今天子年少登基,虽位至九五,却也根基摇摇。她那名义上的公公是手握重兵的开国元勋,虽然军队远驻塞外,但除却庙堂上异姓王的殊荣,齐王在江湖中也颇有名望。而她既接下了刺杀齐宣的任务,多少也能猜到约略是金銮殿上的那位动了鸟尽弓藏的心思。
是以她一早便明了,这场皇宫內苑的赏花宴,处处是为她和齐宣设下的暗礁。
与猎物同进退共沉浮的滋味并不好。春迟开始撒气似的在御花园乱逛,小环体力不支,在后头跟得踉踉跄跄。惊蛰刚过,细雨连绵了几日方停,狭长的石径上暗伏着块状的潮湿青斑。春迟脚步匆匆,直至被一枝斜逸的杏花迎面打了半脸的雨水,才察觉到自己的婢女落在了后头。她有意停了一停,不曾想缎鞋底滑,一个重心不稳脚上便打起了趔趄。
其实她满可以凭一己之力稳住身形,却偏偏有一双手从后头牢牢扶住了自己的肩膀。苦练十年的功底竟没有让她察觉到对方的丝毫气息,这难免令春迟心惊。她迅速回转过身,只见云桃烟柳间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韶光流转,透过枝杈疏疏映在他清隽的面容上,竟亮不过那双深藏星芒的眸子。
小环总算是赶了上来,春迟却肃了面容对着男子深深一拜:“臣妾钟氏,见过陛下。”
陈域眉眼温和:“世子妃好眼力。”
春迟愈发恭敬:“陛下有神龙庇佑,气度自与常人不同。”何况常人也穿不得团纹五爪金龙的袍子。
小环吓了一跳,急忙要跪,陈域却摆了摆手道:“地上湿滑,不必拘礼”
坐拥江山的君王倒比二世祖齐宣更没架子,无怪在朝堂上处处受他人掣肘。春迟不愿多留,正要行礼离开,陈域却开口道:“齐王世子三日后便要离京,世子妃待如何?”
能如何?左不过是偷偷跟上,再趁人不备一刀结果了齐宣。齐王府人多口杂,她寻不到动手的机会,但城外风紧林密,不愁送不了齐宣上路。
眼下她却只低眉敛目,温声道:“世子为国征战,臣妾自当于王府日日诵经礼佛,为我大陈祈福。”
“若朕没记错,世子大婚至今不过十日。”陈域眼角扬起,原本沉寂的眼瞳因此漾起细淡的波纹:“虽则军令如山,但朕亦不忍新婚鹣鲽分离——便特允你随世子同赴边疆,如何?”
“臣妾谢陛下隆恩。”平白省却许多麻烦,春迟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着谢了恩。
叁
齐宣见过三军回到帐中时,春迟刚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素衫,正要斟一盏碧螺春。她怕小环跟着误事,便只身随齐宣来到北疆。
眼下方润了茶,还未冲水等得凤凰三点头,水壶便被新封的中郎将夺了下来。
春迟也不恼。虽然一路上齐宣防范得紧,到底让他平安到达了塞北的营地,但左右这位比她还小一岁的二世祖没几天好活,此刻她乐于宽宥他无伤大雅的冒犯。
“最迟明日,你便给我回去。”齐宣瞪了她一眼,故作凶狠的模样让春迟想起自己从前养过的狗崽子。这样的恐吓自从京城启程起便至少每日重复一遍,她其实早已听腻了。但面上还是要涌起近乎夸张的惶恐:“圣上口谕,妾不敢违背。”
齐宣欺身上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即便你自恃聪明,也莫把旁人当傻子。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春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齐宣。近距离之下,锦衣玉食养大的齐王世子样貌堪称清秀,但他崭新的甲胄里似是裹藏着天山的冰雪和大漠的寒风,逼近时那双密云不雨的瞳仁里潜藏的风刀霜剑竟让她微微觉出彻骨的冷意。
齐宣显然不欲多言,待要转身时却听得破空之声。那是一支精铁铸成的白羽箭,在齐宣扑倒春迟后擦着他的耳廓射倒了帐中燃着的篝火,而火舌又在瞬间舔没了粗木案几和床褥,霎时壮大如咆哮的潮浪。
春迟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齐宣一把扛到肩上冲向了帐外。这是春迟第一次和异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当下却只觉得对方的肩膀硬瘦如冷竹,硌得她的胸口一阵又一阵钝钝的痛。
对陈国军营放箭的显然是北戎的军队。春迟甫被齐宣放下,便有满脸横肉的蛮子冲他们拍马挥刀而来。春迟正抱定了自保的想法暗暗握紧袖中的梅花镖,未曾想手无寸铁的齐宣竟在那柄弯刀劈面砍来时以身护住了自己。幸而有陈国的兵卒放了一记冷箭,刀锋只在蛮子坠马前险险划过齐宣的臂膀,转而带出一串细密的血珠。
春迟怔在原地,齐宣却无暇他顾,一把勒住缰绳翻身上了失去原主的骏马,捎带着矮下身子夺去了那蛮子的弯刀。军营已被北戎的铁蹄践踏得一片混乱,主将在早些时候带了精锐部队外出探路,遭受突袭的陈国士卒无令可依,一时间纷乱如鸟兽散。塞北的天迅速暗下来,吵嚷的火光里,身形瘦削的少年纵马奔突,举刀疾呼:“杀外虏,守我大陈——”
春迟不知那具尚未弱冠的身躯何以迸发出干云豪气,她只见得齐宣马过处便有士兵举枪戟依随而行,渐成一条铁衣连缀的长龙。龙首两点火光炽烈,那是簇拥着齐宣的部下燃起的火把,也像为助龙腾风而点上的睛芒。
北戎突袭的兵力出乎意料的多。而留守营帐的陈国士兵不知何时竟少了七成,剩下的多为老弱,渐渐不支。春迟匿于暗处,看准一匹毛色纯正的枣红马,梅花镖过,鸠占鹊巢。她嫌长刀笨重,只肯依赖于怀袖中的暗器,倒也一路畅通地寻到了染着半身血迹的齐宣。
兵卒皆自身难保,无人护着年轻的中郎将。而齐宣虽自小习武,半场厮杀下来,身上也有多处披红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浸濡刀柄,湿滑得让他几乎握不住。春迟心念一动,微露锋芒的梅花镖便瞄上了他的后心。但齐宣亦在此刻转头冲她大喊:“快回去!”
飞镖失了准头,只击中了齐宣身后蠢蠢欲动的北戎士兵。齐宣带着呼啸的北风靠近,在春迟的马上狠抽了一鞭子。马蹄扬起时面上溅血的少年对着她大喊:“若我死了,你便改嫁!”
春迟自然不会改嫁。红马在奔出三里后返还,马背上一袭白衫的女子不再使镖,而是将一柄不知从哪得来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头红缨染血,鲜红的颜色又随着刺杀的动作溅落到她的霜色的裙裾上,像雪地里污残了的红梅。主将并精锐迟迟不回,齐宣的肩头亦中了暗箭,春迟拨开重围,护着齐宣并三五残众急急鸣金败撤。
她知晓一条秘径,因为春杏门便设在春风不度的塞北。被门主亲自买下并未带给她任何优遇,在妓馆三年的经历反替她招致许多白眼。无人相帮的处境里,“下九流的狐媚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暗中反击。从沙砾到毛虫再至长蛇,轻辱过她的同门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报复,渐渐无人敢惹她。而这条秘径是她翻找毒虫时偶然寻得,曲回环绕,正通到峭壁底下的一方矮洞。
安置好齐宣,春迟在篝火边抱膝坐定。催命阎王成了救世菩萨,她翻来覆去也只能找出自己想亲手了结齐宣这一个理由。枯枝在火下噼啪地响着,有思乡的伤兵唱起了歌谣,歌声被呜咽的寒风卷着送到她耳边,竟是分外的熟悉。
春迟再坐不住,三两步走到那兵卒面前:“你的家乡可曾出过瘟疫?”
“娘娘如何得知?”兵员面上浮起意外:“那年爷娘带小的逃进京城,还未喘上气便被抓了起来。三日后,乡亲们全被处死在狱里,小人的娘死前把身上值钱的物事全给了狱卒,才买下了小人的一条贱命。”
“除你以外,全部死在狱里?”春迟盯着他,眼角缓缓泛起赤红。她的每一个字仿佛皆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你可看清了?”
兵卒毫不迟疑:“小人愿用性命担保。”
春迟静默片刻,转身向山洞走去。分明是峭壁前一片广袤的沙地,她却平白走得踉跄。及至双足相绊摔倒在地上,她举目望去,才发现北疆的夜空竟是无一点星光。
包扎过伤口的齐宣略略回复了精神,春迟微肿着双眼走进山洞时,他正握着一支白羽箭听亲信年恩的回报,眉头深锁成川字。年恩见春迟进来,当即闭上了嘴,齐宣却挥了挥手道:“无碍,继续说。”
于是他接着说道:“在下和李主簿核对再三,北戎用以袭击我军的羽箭……的确与禁军的制式一般无二。”
齐宣久久无言,年恩咬了咬牙,沉声道:“殿下,王爷为陈氏出生入死打下江山,只有您这一点血脉。如今人为刀俎,您切不可为案上鱼肉啊!”
齐宣只以手撑额,示意他退下,年恩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待他走了,齐宣方把目光投到春迟身上:“钟氏素来重文轻武,嫡支更无从习得暗器之法”他的眼里没有愤怒,只有沉沉的疲累,像压抑的沼泽,酝酿着可吞风云的阴翳:“你到底是谁?”
肆
齐军在都城外驻营那天,齐宣抱着手炉来邀春迟赏雪。
塞北一役后,齐王并王妃次日便在一队亲信的掩护下出现在齐宣与春迟面前。齐王在迅速联络了镇守边关的旧部后,以雷霆之势扫清北戎敌军,转而以“清君侧”为名举旗向京都挺进。待陈域于朝阙上听得回报,奉得急令的御林军只在齐王府拿住了一众惶恐无知的下人,告病三日的齐王并齐王妃已是了无踪影。
齐军所向披靡,陈域只有一支御林军护卫京都,城破只在须臾之间,军队却罕见地在城外结下营帐,暂停了攻势。春迟在燃了火盆的帐中正捧着一卷医书看得入迷,自然不想随齐宣去帐外受冻,只懒懒道:“在塞北看得还不够么?”
齐宣也不多缠,从善如流地在她对面坐下,硬声道:“你的伤口可将养好了?”
沙场上从来枪剑无眼,春迟背上的刀伤却是在临城城池中挂上的。临城太守忠于陈国皇室,率城民死守三日,虽然到底没能阻挡齐军的铁蹄踏破城门,却也让齐军老实吃了一番苦头。临城城破当日,太守于府衙自刎,城中民众皆露哀戚之色,有杀红眼的军将意欲屠城,春迟便立时在马上将一柄长枪递到他脖颈旁,一字一句:“若我不同意呢?”
自齐军反掖,满军皆知春迟并非松陵钟氏之女,但齐宣并不多言,行动间仍旧以正妻之礼相待,齐王亦不置可否,是以春迟虽身份暧昧,军中却也无人敢轻慢了她。而这位军将素来恃功而傲,既不能直接与春迟动手,便要将一腔无名怒火撒到街道两旁瑟缩着的的民众身上。只是闪着寒芒的刀锋刚要划破一名衣不蔽体的乞儿的咽喉,春迟却硬是翻身下马以身护住了那个满脸脏污的孩子,刚卸下甲胄的后背生生受了这一刀,霎时血流成股。
始作俑者还未来得及收回长刀,左胸口便被直直插入一柄长剑。三日苦战,还未来得及梳洗的世子脸上冒出了青短的胡茬,原称得上风流俊秀的容貌因此平添了几分鲜明的锐毅之色。他松开剑柄,任由瞪大了眼睛的军将直直坠下马去,冷声道:“我齐军为清君侧除奸佞而来,断无祸殃百姓的道理。此等害群之马本该凌迟以儆效尤,念其除贼有功,姑且留个全尸。”话毕,半倾了身子捞起昏死过去的春迟,一路向医馆疾驰。
“都这些天了,世子方才问起,怕是连疤痕也淡了。”春迟顾自捻开一纸书页,脸上无丝毫波澜。
齐宣盯着那盆哔剥作响的火炭,好一会儿才道:“你虽不矜贵,那时却不至于对一个乞儿也要以命相护。”饶是素来不把高门贵女放在眼中的世子爷,在她翻身下马为乞儿挡刀时心头竟也涌上惊痛。
春迟终于把眼睛从书页上挪开,剥了瓣橘子放进嘴里:“好教世子得知,非但我的命与乞儿相当,便是世子的命,在我眼里也与他并无二致。”
齐宣脸色微变,却也只捺住性子问:“你今后作何打算?”
帐外风雪之声渐息,春迟掩了书卷朝他笑道:“我双亲皆无,亲戚断绝,这条命自然是全凭世子做主。”
齐宣少见她如此笑貌,当下不自在起来,避开她的目光道:“世子妃之位尚无其他合适人选,你若想留在本殿身边……”他轻咳一声,快速道:“也并无不可。”
春迟笑容愈深:“满军皆知我是个假货,不过是眼下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才留着这条贱命。若事成,难道令尊还留着我做太子妃不成?世子素来英明,莫要在此时昏了头才是。”
这番话夹枪带棒,存心要让齐宣不高兴。而齐宣果然不负所望,到底沉了脸色拂袖出门。春迟把剩下的橘子慢慢剥好,扭头对着身后的床榻轻声道:“出来吧。”
小环从榻下钻出来,递给春迟一封书信并一只瓷白的小瓶,犹豫着开口:“娘娘,您为何让奴婢避着殿下?”
“你虽是王府旧人,但更是我的旧仆,齐宣不一定信得过你,但一定信不过我。”春迟展开书信:“何况如今你偷偷潜入帐中,替他人传物与我,行事鬼祟,更加使人疑心,还是避着点好。”
小环脸上红白交加,急道:“奴婢方才说了,叫奴婢递信的人说了这些东西与娘娘性命攸关,奴婢才愿意送来,守营的军士吓人得很,奴婢没法子,只好绕过角门偷偷溜进来……”
话音未了,春迟已把看完的信丢进了火盆。
京都地处湿润,冬日里,往往雪落到一半便化成了雨丝。既燃不起火把,便全靠披甲执锐的军士立在各处帐门旁守夜。入夜后,春迟换了身暗色短装,用迷魂香放倒门外的兵卒后悄然游出军营。
城门离军营不远,女墙旁果然如信中所言立着一道人影。春迟走近道:“小环是你的人?”
陈域转过身,还是温和好脾性的样子,笑着道了句:“何以见得?”
“齐军防备森严,她若真的只是一个长年在王府内苑侍奉的丫鬟,如何能避开这许多眼目,顺利把东西交到我手里?”
有雨丝落到陈域眼里,他极快地眨去一点快要流露的苦涩,轻轻摇了摇头:“你猜错了。”
春迟眉头微皱,转而拿出那只小小的瓷瓶:“第一次见你我便有所怀疑,你内力深厚,又把杀齐宣的机会亲手推到我面前,未免太巧了些。不过,到今日你才肯承认身份,”她把瓶子丢给陈域,语带讥讽:“看来你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啊,门主大人。”
陈域接过,却并不愠恼,仍旧含了笑点头道:“是。”
“你就不怕我与齐宣联手,在此处布下天罗地网?”
“你不会。”陈域晃了晃瓷瓶,瓶中丸药钝而闷的撞击声轻轻地传了出来:“你没吃解药。既然置生死于度外,又怎会白送齐宣这样一桩便宜?”
春迟冷了眉目:“就不许我这条从小被你毒大的贱命对齐王世子情根深种?”
“信中所言,字字非虚。十几年前你家乡的那场瘟疫,始作俑者确是齐王。”陈域不答,径自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向春迟:“要灭口的,亦是齐王。”
帛书所记旧事正如陈域所言,春迟很快看完,静默片刻后道:“你待如何?”
“齐王生性残忍,若位及九鼎,天下黎民必遭殃灾。”陈域上前,将瓷瓶放入春迟手中,略矮下身子轻道:“两丸药,一丸给你解毒,一丸送他上路。”
伍
齐宣病得快死了的时候,明黄色的帐外跪了一殿的御医。他的妃嫔子嗣都不多,却还是不断有细细的哭声传到他的耳朵里。
这让他想起春迟死去的那天。没有御医,没有哭声,只有羽箭贯穿她的左胸,红得发暗的血不断从锋利的箭头上滴落,逐渐濡湿一小块马背。
她为他挡了一箭,仿佛还嫌不够,又回头附赠了一个他之前从未见过的笑容。他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或后怕,只觉得愤怒,看到她坠下马去,喉头几乎喷出血来。
原来在她眼中,自己的命当真与那乞儿一般无二。
明明攻城前的一个时辰,她还真心实意地与自己讨价还价:“陈域把脏水都泼到你爹头上不算,还把我当傻子,让我毒死你爹。我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他大势已去,杀你爹不过为了泄私愤,我可不陪他发疯。”说着,丢来一个瓷瓶。
他接了,唇线微抿,片刻后沉声道:“何以见得?”
“小环,是你的人。”春迟转头去看一枝积雪的梅花:“陈域机关算尽,却还是不及你心机深沉,想来他现在也该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了。”她拂去花枝上的积雪,回转身掬出满面歉然:“我原先只当你是个不学无术花拳绣腿的二世祖,却原来是我轻看了。如今我既表了忠心,你齐家上位后能否放我一马?”
他不想回答,只问:“你要走?”
“自然。”
他其实一早知道答案,但亲耳听到后心中还是不免生出无用的空洞。
他转身走出几步外,又被她叫住:“喂,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场瘟疫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好歹知道陈域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转头后看到她抱着双臂望天,“我记得小时候赋税严苛,村子里时常有人饿死,出去服役的叔伯也很少能再回来。而这一路行来,除了临城那位太守,所见的全是尸位素餐的狗官。想来这天下陈域是管不好了,你爹在江湖中颇有声名,我愿意赌这一把,可别让我失望。”
齐宣合上双眼,那些断续的哭声渐渐渺远,身躯也渐渐不觉得疼痛。他又想起那枝霜雪落尽的红梅旁,春迟呲着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