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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卧虎藏龙》自由之路的文化解读

2020-06-04蒋虹

卫星电视与宽带多媒体 2020年6期
关键词:卧虎藏龙

【摘要】《卧虎藏龙》中每个角色都体现了生存纠结与文化问题,碧眼狐狸反抗之阴毒,罗小虎情爱之血勇,俞秀莲伦理之枷锁,李慕白逍遥之虚无,文化之毒非一人能解。玉娇龙从沙漠戈壁到京城皇都、从官家千金到武当高手,用自然生命本能的纯然懵懂、激情任性叛逆着固有的身份、性别、经历、父母、家族、门派、性爱、温情、伦理。那个三教九流等级化社会的官、匪、侠、盗的生活风格、审美趣味及文化引力拉扯着她在探究与不屑中游走。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儒家伦理之“父”对人性的枷锁桎梏、道家无为的虚弱空洞遍布华林。玉娇龙最后“纵身一跃”不仅在现实层面,更是在文化层面展示了追求自由独立的现代姿态。

【关键词】《卧虎藏龙》;玉娇龙 ;独立自由;文化之路

李安的电影,往往用人物的性情欲望与文化礼教之间的张力悄无声息地拨开人内心一些被遮蔽的隐秘。“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该往何处去”——《卧虎藏龙》中玉娇龙出手制服师父碧眼狐狸时傲然、恐惧和挣扎,让人怦然心动、泪流满面,似乎隐秘被揭开又被抚慰。而玉娇龙纵身一跃飘然而下的结尾极富文化和哲学的意味。

玉娇龙从小跟着边疆大吏的父母千里迢迢辗转新疆各地,见过各色风土人情,碧眼狐狸给了她一个江湖梦:“哪里都能去,遇上不服气的就打”。碧眼狐狸的人生哲学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想拦我们,就杀他个痛快,连你爹也一样。”这种“弑父杀夫”的言论对玉娇龙影响不小。好在她天资聪颖、悟性灵奇,很快看到了师父的问题和局限。

1. 碧眼狐狸反抗的阴毒之恶

碧眼狐狸敢于反抗父权夫权,却只能“以其人之道还诸彼身”,吸纳了男权文化中阴毒狠辣、狭隘功利的一面。脱离常规伦理生活的女性,容易阴毒。传统礼教给女性唯一正经的出路是做贤妻良母,但总有女性由于各种原因做不了,这样的人不仅因其性别受到歧视轻视,更会为伦理文化所遗弃,沦为自然生命及社会生活的边缘人。碧眼狐狸就是这样的人,底层草莽出身,少孤,流落江湖,靠着聪明漂亮活下来,还学了些本领。这些本领中有一项就是丛林社会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而阴毒则是弱者的生存法宝。

武当掌门江南鹤入了房帏也不愿传功给她,她恨他看不起女人,因而毒害之并偷走武当心诀,逃往边疆,入玉府为仆,后偷偷收小娇龙为徒。她依图、玉娇龙依字研习武当心诀。玉娇龙不久超过了她并藏而不露。“技”达到一定水平后必须有“道”的推动才能更上一层楼。碧眼狐狸与玉娇龙最大的区别是文化,没文化识字不多使其自我提升的空间有限,她的聪明和姿色只能在阴毒的你死我活中消耗掉。她首先是男权文化中阴险毒辣、狭隘功利的受害者,反抗报复时被这种文化反噬出阴毒之恶。

这种反噬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都有。美狄亚、曹七巧、裘千尺、阿紫、林平之等,其中尤以《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毒最深。碧眼狐狸好歹是江湖中人,其阴毒只是打架打不赢时用阴损狠毒的招数暗算对手:下毒、迷香、各种暗器阴招。自由反叛之寂寞与深院压抑之凄凉是不同的,碧眼狐狸曾有过合欢相好的时光,曹七巧从未有过,因而畸形扭曲到变态。曹七巧的悲剧不只在于她是受害者,更在于她是一个施害者,且施害的对象是她亲生的儿女。她以自己为圆心、以手腕为半径,开始阴毒屠戮儿女可能的幸福。

这种阴毒也体现在师徒关系中,师父活着,徒弟不可超过师父。所以一般师父都留一两手不传,以防弟子超过自己。弟子万一超过了只能藏着或者干掉师傅,碧眼狐狸干掉过师傅,玉娇龙藏着武功。所以玉娇龙对李慕白执意要收自己为徒心生疑窦和抗拒:“你就不怕我学会杀了你?”很显然,玉娇龙并不赞成碧眼狐狸你死我活“杀个痛快”的自由人生。她发现自己超过师傅时的惶恐并不只指拳脚功夫,更是关于自由的精神、情感和文化的迷惑。

女性出嫁前还有些自由,杜丽娘有在花园做梦的自由,林黛玉有大观园写诗的自由,俞秀莲有江湖走镖的自由,玉娇龙有偷练功夫的自由。可是一旦出嫁,偷偷自由也很难了。有宋之后,女性有“杀夫”的情结,潘金莲杀夫,碧眼狐狸杀夫,裘千尺杀夫,曹七巧的丈夫跟死人一样。潘金莲、碧眼狐狸、裘千尺、曹七巧都是少孤,从小没了父亲。《卧虎藏龙》中没有一个玉娇龙与父亲的镜头,也没有母亲与父亲在一起的镜头,更没有一家三口的镜头,是否暗示血源上的父亲对于家庭子女在情感、精神和文化上的冷漠、隔膜与疏离,家庭子女在父亲眼里只是政治联姻的产物和工具。从小到大对玉娇龙产生影响的人主要是:碧眼狐狸、罗小虎、俞秀莲、李慕白。但她一旦感觉到他们束缚了她的自由,她也会反感、反抗或逃离。

从边疆大漠到中原京都,不仅是玉娇龙的生活经历,也是精神之旅,更是文化探索,独立自由之路在哪里?如果说碧眼狐狸“弑父杀夫”的反抗之路行不通,那么罗小虎的本能血性的青春情爱、俞秀莲儒家伦理的侠义仁爱、李慕白的道家无为的逍遥超脱是否行得通?

2. 罗小虎本能血性的青春情爱

玉娇龙碰到打劫官队的沙漠强盗罗小虎,因一把梳子对其追赶不休,表面看是逞强任性、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胡搅蛮缠,实则是青春荷尔蒙的本能叛逆和自由觉醒。罗小虎是奔驰在大漠上的追星少年,看到千万颗流星落下而跑去大漠的另一头寻找星星,为了在大漠更容易活下去不得不与同伴联合起来的男孩。他如“半天云”呼啸而来,像小孩子欢呼雀跃的自由奔放暗合了玉娇龙心中的熊熊燃烧的自由之火。他们俩在身体和情感上让彼此成为男人和女人,但他给不了她文化归宿。

罗小虎的优点是没有文化束缚,感情真挚热烈、自由奔放、又不失孩童的纯朴和良善,极近于原始血性。在激情还未退却时,已经开始思考亲情了。罗小虎:“你爸爸的人在找你”,玉娇龙:……。罗小虎:“你爸爸的人还在找你”,玉娇龙:“让他们找吧”,罗小虎:“他们找来找去也是我的麻烦”,玉娇龙:“你别送我回去”,罗小虎:“你自己决定吧。也许以后你会很烦,会不习惯。你会想你的爸爸妈妈。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不见了,我们也会找,我们的女儿也会想我们的。”罗小虎明白亲情受文化保护,而爱情不受保护。“小龙,我要你做我的女人,我一定会干一翻事业,让你的爸爸妈妈看得起我。”他俩虽然交汇于自由,但方向不同,小虎是孤兒不得不流浪于地广人稀的新疆,他内心是渴望伦理文化温暖的;而玉娇龙深知伦理文化温情脉脉表层下的虚伪和功利,且对之充满了少年人的厌恶、不屑和叛逆。

罗小虎讲的神话故事“如果谁敢从那个山上跳下来,天神就会满足他的一个愿望”,在人需要抱团与自然抗争的新疆大漠是有力量且感人的。“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父母病了,他就从山上跳下去,结果他没有死,一点伤都没有,后来他漂泊到一个地方去,再也没有回来,他知道他的愿望实现了。真心的,就会实现。”这种“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谣、“心诚则灵”的信仰在现实功利、权谋算计的官本位文化中完全是个笑话。玉娇龙跟父母一回京就被定了亲:鲁家是三代翰林的朝内大官,与鲁家联姻对玉大人在北京大有好处。

3. 俞秀莲儒家伦理的侠义仁爱

只要有自由的可能性,岂能满足于做这种官家千金或嫁入名门望族,即便是晚上能偷偷做江洋大盗玩玩,寻找点乐趣刺激,也无法满足她。玉娇龙要的是主宰自己生活的自由。她以为江湖走镖的俞秀莲活得像侠义小说那么潇洒,而自己就要嫁人了,还没有过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第一次见面除了得知青冥剑是练玄牝剑法的最好武器,还有很多问题:“在江湖上走来走去,是不是很好玩?”俞秀莲说:“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讲信、讲义。应下来的就要做到。不讲信义,可就玩不长了”。俞秀莲的信义既是江湖人一诺千金的侠气,同时也是与道德和礼教挂钩的沉重枷锁。

玉娇龙问了最重要的问题:李慕白为什么要把青冥剑交给贝勒爷?俞秀莲没回答,以为玉娇龙年轻,说了也不懂。阅人无数的俞秀莲没想到眼前这个“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暗怀武当绝技并向往江湖已久,且面临着严重的文化、精神和情感危机。如果俞秀莲知道玉娇龙可能偷剑,一完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俞秀莲也回答不好玉娇龙的问题。玉娇龙说:“我倒是喜欢侠义小说里的英雄儿女,就像你和李慕白一样。结婚固然是喜事。要是能够自由自在的生活,选择自己心爱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他,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幸福。”她本以为俞秀莲与李慕白是自由自在的侠义儿女,但通过两次关于江湖、结婚与爱情问题的闲聊,玉娇龙发现俞秀莲基本上是个儒家楷模。因准夫婿孟思昭死了,未嫁而女承父业,当了雄远镖局的家。虽与李慕白有情,但他们为了坚持要对得起思昭和那一纸婚约,一直以兄妹相待:“你说的自由自在,我也渴望,但我从来也没有尝过……我虽然不是出身官宦人家,但是一个女人一生该服从的道德和礼教并不少于你们。”玉娇龙则认为:“你和李慕白又没有错,爱就爱了呗”。

俞秀莲的儒侠江湖与碧眼狐狸或罗小虎的都不同:贝勒爷是世交长辈、李慕白是知己恩兄、加上镖局一大家子父老姊弟,在江湖上有头有脸倍受尊重,武功也胜玉娇龙一畴。玉娇龙也很喜欢她,但谈不上有多么敬重,不然也不会在她眼皮子底下去偷青冥剑。如果当时李慕白在,小妮子会不会去偷呢?从后面玉娇龙与李慕白交手的态度,应该也会去。她鄙夷权威虚名、藐视道德规范,正处在“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惶恐焦虑又心高气傲之中,找不到可以敬畏的东西,除了杀人没什么不敢做的。

4. 李慕白道家无为的逍遥超脱

李慕白作为武当派传人,自有一整套道家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他之前一直信奉并践行着,但最后一次闭关修练让他感到疑惑:“一度进入了很深的寂静,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但并没有得道的喜悦,相反地,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这悲哀超出了能承受的极限,便出了定,没法再继续。”道家的心斋、坐忘、虚静、绝圣弃智,用以消除欲望,可是修练到较高境界后不是得道的喜悦,而是寂灭的悲哀。江南鹤也是如此,不然不会和碧眼狐狸搅在一起,即便在一起,也应该用武当心法影响她;不愿传功的原因,除了门户之见性别歧视之外,根本上是对武当心法的不自信。李慕白汲取师傅教训,发现玉娇龙天份挺好,又极可能误入歧途,想破例收女弟子。男女之间,除了君亲、夫妇关系,还可以是师徒关系。

这样的师徒关系是不是伦理纲常?论剑法、论武德,李慕白大名鼎鼎天下第一,且执意收徒,玉娇龙却不从。原因一是自视甚高、不服软的骄傲心性;二是官宦世家出身,了解虚浮名望之藏污纳垢,并不仰望名门正派;三是受碧眼狐狸的影响,认为武当是酒馆娼寮;四是不想被纳入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中。最后这个原因最为不堪,因为以纲常为名的压抑和阴毒,对女性尤甚。文化之毒,不是某一个人能解决的,如同哈姆雷特复仇的犹豫延宕一样,杀了叔父也解决不了争权夺利残害手足的文化问题。权欲横流的文化会产生千千万万个克劳狄斯,只要有机会或可能,太多人会争权夺利残害手足同胞或至亲。玉娇龙的前三个原因好解决,最后一个很难解决:李慕白又如何,想收她为徒,是要拉她殉葬你超出自己承受极限的“寂灭的悲哀”吗!

李慕白和俞秀莲为了一个死人,一张纸,和这些东西代表的沉重伦理而浪费自己的爱情。他们完全自愿地接受了伦理的束缚,长期对真实的爱情持逃避态度。李俞二人都有一个沉重的“父”字压在头顶,这个“父”不仅是父亲、师父,更是以“父”为象征的伦理纲常。而玉娇龙则是要逃脱“父”圈套,即便这圈套是以爱的名义。包括李慕白安排罗小虎到武当山去,所有人都没想到玉娇龙生气的激烈态度,她之所以将这一安排称为“圈套”,是她对自己的人生被安排被控制的惶恐、反感和抗拒的本能反应。“父”与“夫”所象征的扼杀自由的伦理文化才是玉娇龙反感、不屑且要叛逆的。

5. 玉娇龙“纵身一跃”的哲学意味

李俞二人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中徘徊,玉娇龙并不惘然于男女之爱,而是天地之大无路想走,从沙漠戈壁到京城皇都、从官家千金到武当高手,用自然生命本能的纯然懵懂、激情任性叛逆着固有的身份、性别、经历、父母、家族、门派、性爱、温情、伦理。那个三教九流等级化社会的官、匪、侠、盗的生活风格、审美趣味及文化引力拉扯着她在探究与不屑中游走。玉娇龙不用真的弑父杀夫,个体的“父”和“夫”够不成对她的威胁,她要叛逆的是文化的“父”和“夫”:以纲常之名的压抑、阴毒、腐朽和权威。所以玉娇龙在嫁娶之间离“家”,从锦衣玉食的玉府嫁到名门望族的鲁府时,逃了。

逃去哪里?碧眼狐狸的阴毒决绝,罗小虎的血性爱情、俞秀莲的儒侠信义,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尽管李慕白的功夫高出她很多,但玉娇龙并不想拜师,只想要青冥剑:“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沙漠飞来一条龙,神来无影去无踪。今朝踏破峨眉顶,明日拔去武当峰。”她想要打遍天下无敌手,逍遥自在任我游。

玉娇龙的主要问题是反感且不屑于被纳入天地君亲师的伦理纲常中。但如何可能呢?李慕白的仙风道骨或许可以让她安稳一阵,但他死了,李最后一口气没有用来“练神还虚”,而是选择对俞秀莲表白:“我愿意游荡在你身边,做七天的野鬼,跟随你。就算落进最黑暗的地方,我的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久的孤魂。”这是用生命对儒道两家的否定和放弃。玉娇龙曾对李慕白说“你们这些老江湖,如何见得了本心”,事实证明李慕白的本心与死亡如影随行。

玉娇龙最后站在武当绝顶大有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遗世独立之苍凉。她是一个奇迹,不那么寻常的别样的中国女子——在文学作品里不常见,在生活里更是绝难见到的那些女子。她们的行事主张、为人态度、样貌眼神、风姿质地,都迥异于常人,她们是每个时代、每种处境里活着的例外。无路可走,纵身一跃,或许有路。这是鲁迅寻找中国文化之路的思考。徐克的“东方不败”也是从悬崖飞下,但远不如玉娇龙“纵身一跃”的文化哲学意味。如果玉娇龙“纵身一跃”是自杀,也是哲学性、文化性自杀,如同当年的王国维,看不到文化的希望。

参考文献:

[1][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2]金庸.金庸作品集[M].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

[3][英]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4]张爱玲.金锁记[A].张爱玲全集1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5]魯迅.朝花夕拾[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蒋虹(1970年-),女,汉,湖北天门人,文艺学硕士,讲师,文艺美学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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