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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卡扎菲时代,新利比亚沉沦于战火

2020-06-04吴佩南方周末实习生曹思佳

南方周末 2020-06-04
关键词:哈夫塔尔卡扎菲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南方周末实习生 曹思佳

利比亚内战以这样近乎荒诞的方式持续着。 李侨供图

参加利比亚混战的叙利亚雇佣兵。 李侨供图

★“有油井气田,就要用刺刀保护,欧洲、俄罗斯、土耳其等玩家在利比亚各有站队。这就让利比亚问题简单化,数个城市、油田及公路线的得失,就足以决定国家命运。”

北非朗朗晴空下,成串炸弹砸向城市,穿行地中海的客机,被警告途经北纬32度至33度之间必须小心,而靠近锡德拉湾南岸航行的货轮上,不少海员反映:“水际线那头往往有几十米高的烟柱……”

这就是现在的利比亚。

“这个继续燃烧的国家,是天然的‘竞技场。”瑞典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西蒙·韦泽曼说,“利比亚东西两派武装各有外援,搅动着北非乃至整个地中海局势。”

利比亚经历2011年血腥内战并推翻卡扎菲政权后,美好的“民主”没有降临,曾并肩作战的宗教派和世俗派,因矛盾激化在2014年爆发内战,西部宗教派民族团结政府(GNA)同东部世俗派国民军(LNA)形成对峙,又因外国和分不清什么国家的私人军事公司(PMC)介入,而烈度加剧。

最新消息是,2020年5月30日,外国雇佣兵驾驶的国民军飞机空袭首都的黎波里,同时,土耳其军事顾问指挥的西部亲政府民兵连夺重镇,打死多名俄罗斯籍雇佣兵。

“他们都号称为‘新利比亚而战,可我更怀念‘原来的利比亚。”的黎波里工程师安瓦尔·哈拉加无奈地说。他的眼光不自觉地盯着自家客厅上被炮弹打穿的窟窿。

“胜利进军”受挫

本轮冲突的脉络是这样的:5月初,西部宗教派民兵打破国民军围困,将后者插到的黎波里翼侧的“钉子”一一拔除,作为报复,国民军加大空袭力度,并向前线增兵。

哈拉加是被西部民兵强征的民夫,5月25日,他开着私家车,把几个持枪的“爱国者”从阿齐齐耶兵营拉往新占领的瓦提亚空军基地。

“沿着海岸公路往前开,不时听到后座的士兵大喊‘快隐蔽,我就把车开到路基外,车上的人四散奔逃,怕被国民军的飞机报销。”哈拉加告诉西班牙环球网记者,这条路他曾在九年前跑过。“当时,我的车上载着兹利坦、米苏拉塔等地的‘自由战士,去端卡扎菲的老窝。可如今,同车的‘客人反目成仇了。”哈拉加说。

2020年5月17日,得益于土耳其军队支援,西部民兵夺取了国民军最接近首都的据点瓦提亚,这里本来由兹利坦山民把守,后者得到俄罗斯、阿联酋雇佣兵协助。

“我们狠狠教训了哈夫塔尔及其外国帮凶。”西部民兵指挥官乌萨马·格乌利带着记者们参观,他口中的“哈夫塔尔”正是国民军司令哈利法·哈夫塔尔元帅,“作为旧官僚,他有一点比不上卡扎菲,那就是谦虚(卡扎菲至死也只给自己封了个上校)。”格乌利说。

“过去几个月,的黎波里人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能跑到国民军轰炸机基地里玩,但这一天真的来了,这就是报应。”参战的西部民兵迪金回忆,为避开国民军航空兵和炮兵,他们在子夜动手,土耳其人给的夜视仪和无人机派上了大用场,“我们接近到200米时,对方都没有察觉”。

混战的结果,超过300名兹利坦民兵或死或降,还有几个欧洲人长相的雇佣兵横尸街头,其中一人的照片被放到推特上,被俄罗斯网民证实为瓦格纳公司雇员,化名“布利巴”。瓦格纳是赫赫有名的私人军事公司,有“俄罗斯黑水”之称。

俄罗斯战略评估中心主任伊万·科诺瓦廖夫称,“哈夫塔尔的外籍军人,独联体的占了一多半,且不少是从叙利亚战场转来的‘老兵,至于他们的费用,很多是阿联酋或者沙特支付的。”

同一时间,国民军也开动宣传机器,强调土耳其是利比亚“民族公敌”。

这些天,国民军准将萨迪克·米夫塔·利瓦提根据总部要求,要逮捕防区内逗留的所有土耳其公民,移除所有包含土耳其语的标牌和海报。他告诉德国《明镜》周刊记者拉尼娅·萨卢姆,这是为了预防“第五纵队”。

法国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副所长迪迪埃·比利翁称,按照哈夫塔尔最初的剧本,凭借雄厚的实力,他早该在2020年3月就入主的黎波里,“没想到(土总统)埃尔多安选择干预,他把叙利亚反对派武装送到非洲,可谓一举两得。”

据“中东之眼”网站5月11日报道,根据土国民议会的授权,埃尔多安不仅把非战斗部队、教官、技术人员派去利比亚,还用飞机舰船送去数千名被叙利亚政府军打得没有落脚之地的反对派武装,“大部分人出自深水旅、穆拉德苏丹师、苏库尔沙姆旅等派系,之前曾甘当土军前锋部队,占领叙利亚库尔德人的地盘,还杀过不少俄叙军人。”

“中东之眼”称,土方对这些叙反对派武装承诺,他们去利比亚作战的月薪是1500美元,是在叙利亚的五倍。

“漫长而又势均力敌的冲突”

西部民兵同东部国民军的军阀混战,不管谁说谁“卖国”,在饱受生命威胁的哈拉加眼里,“这都是抹掉人性的宣传,就跟当年‘妖魔化卡扎菲一样”。

2011年10月20日,统治利比亚长达42年的卡扎菲被打死,那一刻起,枪声就没停止过。部落、宗派和外部势力交织的利比亚群雄,纷纷自立为王,2012年7月大选产生的临时政府没有国家军队,只能请不同派别的民兵维持秩序,结果各派武装进一步坐大,尤其宗教派民兵几乎垄断重点地区的政权。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范鸿达介绍,早在2011年8月,卡扎菲还没逃出的黎波里之际,同一条战壕的宗教派和世俗派势力就围绕过渡委员会钩心斗角,接着是围绕国民议会和政府“斗法”,还支持双方民间武装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

2014年5月5日,获穆兄会等宗教势力支持的商人艾哈迈德·马蒂格靠有争议的国民议会多数票,出任临时政府总理。

世俗派被彻底激怒,前卡扎菲军队总参谋长哈夫塔尔拉拢旧政权军人组建国民军,在当年“倒卡大本营”班加西举起“反恐”大旗,向的黎波里进军,和支持马蒂格的宗教派民兵打成一团。

经联合国、美国及欧盟调解,再加上极端组织“伊斯兰国”趁乱扩张根据地的刺激,对立两派勉强在2016年2月成立民族团结政府,由无党派人士法伊兹·萨拉杰出任总理,推动制定兼顾东西部利益的新宪法。

可好景不长,新政府里没有哈夫塔尔及其亲信的位置,而且萨拉杰的施政明显偏袒宗教派。感到“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哈夫塔尔,遂在2019年再次起兵,号召“还利比亚人一个真正的民主”。

瑞典专家韦泽曼介绍,仅有600万人口的利比亚,却有数以千计的武装派别,兵力逾12.5万名,各类武器装备总计达20万件,“有个的黎波里居民曾跟我说,你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利比亚人都可能是民兵”。当前交锋的主角是支持世俗派的国民军、兹利坦民兵,以及支持宗教势力的米苏拉塔民兵等。约6万人的国民军大多来自前卡扎菲政府军,战术素养较高,邻国埃及的后勤支援以及阿联酋、沙特、俄罗斯等国武器技术的赞助,让国民军如虎添翼,“因为他们把哈夫塔尔当成对付穆兄会等‘政治伊斯兰之流的防火墙。”韦泽曼说。

哈夫塔尔另一个优势,是与利比亚实力第二强的地方武装——兹利坦民兵结盟,这股力量的“老家”是的黎波里西南140公里的西山地区,曾在2011年“倒卡”战争中率先控制的黎波里国际机场,今天又成为威胁的黎波里的骨干力量。

作为对抗一方,民族团结政府可仰仗的西部民兵主力是米苏拉塔民兵,编有6个作战旅,拥有至少800件原卡扎菲军队的重武器。其指挥官之一哈姆扎·阿里·阿萨特鲁里对外展示自己的战创伤疤,并扬言:“我的一个兄弟战死在米苏拉塔,另一个兄弟在苏尔特被卡扎菲军队的炮弹打成两截。为了他们的死,我发誓决不让他们(指哈夫塔尔等卡扎菲时代的军人)回来,因为他们只能葬送‘2011革命的一切。”

法国学者比利翁说,“漫长而又势均力敌的冲突,在社会上传播绝望、恐惧和仇恨,尤其双方利用社交媒体把对方描绘成没有人性的敌人。”

外部势力是“助燃剂”

利比亚动乱乃至内战的延续,外部势力介入,是不可否认的“助燃剂”。

法国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研究员卡迪尔·阿卜杜勒-拉希姆称,2011年推翻卡扎菲行动中,美英法等国树起“国际干涉”大旗,“然而,正是这一切,导致利比亚陷入没有尽头的混乱,可西方拒绝承担政治和道义责任。”

拉希姆发现,搞乱利比亚的人,没有一走了之,因为这里的战略价值太大了——利比亚与欧洲隔地中海相望,石油储量占世界的3.3%,每天至少可向国际市场供应120万桶原油,利比亚出品的低硫原油,可精炼出更高比例的汽油和其他轻质“洁净”产品,这对高环保门槛的欧洲汽车用户来说,实在太理想了。

“有油井气田,就要用刺刀保护,欧洲、俄罗斯、土耳其等玩家在利比亚各有站队。这就让利比亚问题简单化,数个城市、油田及公路线的得失,就足以决定国家命运。”前奥地利驻利比亚武官沃尔夫冈·普斯陶伊称,“利比亚石油无需经过苏伊士运河,跨过地中海就到了意大利、法国的炼油厂。”

美国《商业内幕》报道,国民军的底气,在于掌握利比亚四分之三的石油港口,并在部落支持下占据中东部大片油气田,哈夫塔尔宣称将根据各国对自己的支持程度来决定销售对象,而且油气可不按纽约、伦敦交易所的牌照价格销售,“实际售价对买方有利”。

过去两年,为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国服务的希腊油轮,频繁进出国民军掌握的托卜鲁克港,得益于法国、塞浦路斯、阿联酋和黎巴嫩中间商帮助,国民军的石油交易能通过间接途径完成,即买家付款通过离岸银行账户完成,款项打入国民军自由支配的境外账户,而他们直接用账户的钱去购买战争物资。可以想见,哈夫塔尔国民军与有关国家的能源交易,是关乎战场优势的要害。

利比亚民族团结政府也“不遑多让”。

2019年11月27日,当国民军兵临的黎波里城下之际,萨拉杰总理同土耳其代表签署《关于限制海洋管辖权限的谅解备忘录》和《安全与军事合作谅解备忘录》,将本国在地中海大陆架的石油钻探权和海事管辖权一并出让给土耳其,还同意考虑土耳其资本介入利比亚国有石油公司等关键机构。此举意味着土利两国绕开希腊、塞浦路斯、埃及、以色列等地中海沿岸国家,“私自”划定东地中海大片水域管辖范围,土耳其得以抢先开采地中海底的天然气。

就在土耳其大国民议会于2019年12月6日表决通过土利海上划界当天,希腊怒不可遏地驱逐了利比亚驻希大使门菲,而土总统埃尔多安则得意地宣布,立即建立“利比亚海上快车”,输送“反恐部队”,还警告希腊等国不得在未获土耳其许可情况下,进行东地中海勘探。

土耳其阿尔滕巴什大学教授艾哈迈德·汗称,由于国内经济不景气,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发展党相继失去安卡拉、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等大城市的控制权,“可以想见,如果埃尔多安出兵太慢,的黎波里难免在国民军猛攻下崩溃,那么双方协议就会变成废纸,安卡拉到手的利益也化为泡影。很显然,土耳其出兵利比亚,是为了实现自我经济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土军最先建立据点的地方,除了的黎波里,还有塞卜拉泰石油出口港,在利比亚国有石油公司设施周围,异国军人架设了地空导弹和大炮,目光所及之处,正好有多艘装满原油的油轮。

“石油是真主的馈赠,也是命运的诅咒。”至今在祖国找不到工作的哈拉加忧郁地说。

“夺回好日子”的冲动,加剧社会动荡

如果东西部阵营形成持久性的均势力量,利比亚分裂将难以避免。

法国学者比利翁认为,历史上,无论奥斯曼帝国还是欧洲殖民者,统治利比亚的最好办法是“分而治之”,组成现代利比亚的三大地区——的黎波里塔尼亚(西部)、昔兰尼加(东部)和费赞(南部),曾被外来势力有意隔离开,形成政治上的制衡。

更微妙的是,利比亚人口分属近140个部落,较为强势的瓦法拉、图阿雷格、卡扎法三大部落占到总人口的约1/3,可这三大部落在卡扎菲时代享受的经济特权,也随着其倒台而灰飞烟灭,“夺回好日子”的冲动,进一步加剧着社会动荡。

法国《费加罗报》记者玛丽林·迪马发现,利用“部落本位主义”抬头的机会,那些前卡扎菲政权支持者甚至卷土重来。

曾身陷囹圄的卡扎菲次子赛义夫,试图冲击未来总统之位。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援引卡扎菲家族律师哈立德·扎伊迪的话说,赛义夫正周旋于利比亚两派领导人、部落代表和外国驻利外交官之间,希望敌对各方达成和解。

大部分利比亚部落都期待赛义夫采取行动,“目前,他是全国人民的唯一希望”。《阿联酋国家报》称,赛义夫仍掌握卡扎菲时代的大量财富,尤其他出身的卡扎法部落与利比亚人口最多的瓦法拉部落重归于好,形成可靠的选民基本盘。

“挡在赛义夫东山再起路上的最大障碍,不是东西部军阀交战,而是2011年国际刑事法院的逮捕令依然有效,”中国学者范鸿达称,“利比亚并不是《国际刑事法院罗马规约》成员国,意味着没有义务配合国际刑事法院。不排除当萨拉杰与哈夫塔尔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养精蓄锐的赛义夫出来收拾残局。只是,这对饱经磨难的利比亚人来说,没有多少实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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