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2020-06-04林蕴臻
【摘要】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以明清贵族生活作为蓝本创作的古典叙事小说,其中对于贵族们在不同生活情境和场域空间下使用的漆器都有细腻的描述,每一个漆器物件的出场都寄寓着作者独运匠心的叙事策略,暗合一定的现实再现与批评维度。本文试图打破纯文学边界,通过文本与器物的互读还原当时各种漆器的形制、材质和漆工艺的制作工序、髹饰手法,从而窥见明清贵族生活富贵与式微的真实画卷。
【关键词】 《红楼梦》;漆器;漆艺叙事;美学
[中图分类号]J52 [文献标识码]A
漆艺在我国由来已久,最早的文字记载可见于《韩非子·十过》:“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为食器……舜作为祭器,墨染其外,朱画其内。”三代之前,舜便将墨漆涂于鼎器之上作为食具,用以美化装饰,而后大禹进一步修整,用墨漆涂于鼎外,用朱漆画于鼎内。春秋战国时期,漆艺便被应用于建筑方面。到了秦汉,漆艺快速发展,川蜀一带建立了大规模的官营工厂以供贵族富商享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器光亮如新、纹饰清秀华美,代表着西汉漆艺的高度成就。到了明代,漆的应用也使得明式家具多了几分装饰感和艺术性,颇受文士艺匠推崇。清代的漆工艺在传承明式风格基础上,再一次丰富了艺术表现手法,康乾时期的统治者皆对漆艺情有独钟,不仅在户部工部设立“造办处漆作”,还网罗江南漆匠名家为皇室制造漆品,工艺精美,数量惊人。
从河姆渡文化的木胎朱漆碗到清代的剔红、戗金,漆艺围绕国人的生活器用,摸索出丰富多样的表现语言,成为各个时期社会文明的重要见证。曹雪芹的《红楼梦》作为时代文化的全览,自然也出现了这门艺术的身影。《红楼梦》中大略有 26 处对漆器的描写,在全书工艺呈现的次数上仅次于绣品,其中包括了日常生产生活用品、娱乐庆典用品、祭祀法器、家具陈设、屏风挂毯、庭院处所等类型,涉及雕漆、镶嵌、堆漆、填漆、洋漆、戗金等多种髹饰工艺。其陈设代表着文化的秘密,物件象征着人物的性格。曹公笔下的工艺品、漆文化以独特的物化叙事表达了四大家族的富贵与荣辱。[1]115
一、漆器:工艺现象与身份象征
漆器的官方化管理和其自身的贵族气质为《红楼梦》中情节的展开提供了艺术性向度,对于漆器的重点刻画是本书叙事的“暗线”。全书的前六十几回,曹公通过环境、衣着、日常生活习惯、建筑空间、工艺陈设为观者呈现了明清贵族钟鸣鼎食、极尽奢华的富裕生活。第五十一回,宝玉为晴雯治病打赏胡庸医车马费,麝月不知袭人将银两放置何处,宝玉说:“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说着,两人一起来到堆放东西的屋子内,“开了螺甸柜子”,这是放着碎银两的螺钿小柜。又如第三十八回写大摆螃蟹宴时,贾母“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接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这里刻画的则是挂在藕香榭中一副用黑漆嵌蚌作的对子。螺钿镶嵌工艺之于漆器,不同于描金、戗金、雕、填之法,不能用笔晕染,也不能像针刻那般坚实准确,它需经拼接、组合方可达成效果。在古代工艺中往往将其裁切成统一形状进行二方连续式的重复组合。从整体上看是写实生动的形象,但单一纹样又有独立的形态,极具装饰美感。故宫藏的清中期黑漆嵌螺钿团花纹攒盒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里所提及的螺钿小柜,盒的通体皆由黑漆作底,用浅色厚螺钿的自然颜色嵌饰各种团花样纹,与底色对比强烈。螺钿嵌饰平整,裁切细腻,镶嵌尤为精美,足以窥得清代螺钿工艺炉火纯青的水平。盒盖上的团花自然均匀散落于盒盖上,漆盒上的团花结构是相同的,但却呈现出多变的视觉效果。雷德侯在《万物》中将这一设计思维称为模件的重复利用。[2]3看似细碎的螺钿片在传统审美取向的引导下依据经典的装饰法则组合、构成,在无边的黑漆上螺钿的镶嵌无疑描绘了边界,黑得愈幽深,绚丽便愈发凸显。有形与无形、寂静与希望、黑漆与螺钿的碰撞交融体现着纠结而又生机勃勃的生命情态。
再看《红楼梦》第十七回描述宝玉的怡红院:“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镶金嵌宝的。”第五十三回描写元宵佳节荣国府开夜宴,贾母花厅之上异彩纷呈:“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这里的“五彩镶金嵌宝”“錾珐琅”等漆艺,与上文所提的螺钿一样都属于“镶嵌”艺术。所谓百宝嵌就是用黄金、宝石、象牙等多种材料镶嵌于器物之上。在明代百宝嵌形象还相对单纯,到了清代日趨繁缛,构图饱满,所用珍贵材料极多,色泽丰富,构思与工艺俱臻妙境。怡红院陈设贵气华奢,贾母花厅富丽堂皇,借漆器描写使画面有锦上添花之妙,愈发华贵奢侈,难怪到此一游的贾政和清客们也迷失于怡红院的浮华中了。
曹公笔下表达人物身份的方法颇多,或借助故事矛盾来凸显人物性格,或依仗他人视角从旁观察,也有用器物使用来衬托性格气质的。《红楼梦》中的漆器代表着当时清代漆艺的最高水准,相当多的精品符合当时造办处打造制作的漆器,在故宫博物院亦可发现样本,而将这些漆器精品嵌入文本叙事中,能够着重凸显人物的身份,成为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段。[3]321在整个贾府之中要说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当属贾母,《红楼梦》在刻画贾母时有意自细节处的日常起居着手表现她的尊荣。所以文章一再把重要的华贵漆器放置于贾母的“活动场域”,通过对重器的反复描摹凸显贾母金字塔顶端当家人的身份。在贾母品茗、设宴、庆寿的场合下都出现了工艺繁琐、制作精美、装饰富丽的漆器。在第五十回中,记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此处洋漆小几采用描金髹漆工艺。自元开始,日本的识文描金漆器(亦称为莳绘)流入中国,如《天水冰山录》记载,嘉靖年间大贪官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家产中便有“倭金彩漆大屏风”,表明当时世族官宦富贾人家中多藏有日本漆器。清代《圣祖仁皇帝庭训格言》中道:“漆器之中,洋漆最佳,故人皆以洋人为巧。”皇室以洋漆为贵,在造办处设有洋漆作,细察现存清代描金漆器的装饰手法,小的用具诸如茶盘、香几、捧盒一类,所绘制的花鸟、树石、云龙等图式多用平描,而一些造型各异的盒子则是运用识文描金的技法。[4]138装饰多为皇室常用的瑞意吉祥样式,如仙鹤祝寿、瓜瓞绵绵、八宝八仙等,有的是图纹凸起,在上面直接贴金、描金;有的是金银二色并施。如此为皇室所推崇的典雅绝伦的洋漆器竟是贾母日常之用具,从侧面彰显其身份的高贵。
第四十一回写道:“只见妙玉亲自捧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茶盘与贾母。”这里的雕漆填金茶盘是妙玉捧予贾母品茗之时所用的茶具。这一茶盘是雕、填两种工艺的集合,在底胎上涂几十至上百道的色漆达到所需厚度后,再用特质的刀具雕镂出纹样,整体呈现浅浮雕效果,最后把金粉填入其间,打磨平整,即成填金。清代承袭明制,在清宫造办处设漆作,高手汇集如云。清代雕漆器物在造型上相对前朝更加多样,除了传统的圆盒、方盒、盘之外,还有新碗、攒盒、瓶、炉、笔筒等新样式,在乾隆时期还出现了雕漆与玉石镶嵌相结合的器形,纹样题材也在前朝的基础上有所精进,龙花鸟龙兽、人物风光无不涉及。妙玉这里拿的小茶盘与现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剔黄寿春图圆盒”在雕漆工艺上非常类似,捧盒整体为圆形,通体髹黄漆,内部刻有“卍”字,盒面雕一聚宝盆,上托有硕大的“春”字,并雕有鹿陪伴寿星坐于松树下,取“春寿”之意,大字两边有双龙环绕,雕刻刀法遒劲有力,迅疾准确,少有瑕疵,是明代嘉靖时期雕漆工艺所不能及。依据此“剔黄寿春图圆盒”可知,在《红楼梦》中出现的这些雕漆工艺品,具有很强的时代特性,是典型的乾隆时期的佳作,珍稀富贵程度跃然纸上,纵观贾府上下此物也只有贾母能够接受。
二、漆器:成书识辨与器物佐证
关于全书统共一百二十回是否为一人所作的探讨从未停止。而从全文的漆器描写中,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一些规律。全书中对漆器描写的共有26处,其中前八十回中就出现了25处,后四十回只有1处,即第九十二回的“黑漆茶盘”。从描写数量、提及篇幅的锐减或可推论出前后文非一人所写。那么为何曹雪芹的笔下能将漆艺漆器作为一种叙事向度呢?这或许同他的家族有关,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曹寅之子曹顒、曹頫都曾经在苏州、江宁等地方担任过织造大员,负责内务府所要征集的皇家用品以及承接来自皇室工艺品监制的任务,所以其家族对于漆器这一珍品必然十分了解。
曹雪芹幼时曾经在苏州、扬州两地生活过,《红楼梦》中便可一窥他对两地的情缘。根据宫廷“造办处”的记载,清代乾嘉年间的雕漆大多出自苏州匠师和苏州织造之手。《清档》中提及的牙匠封岐正是在雍正初年由苏州织造推荐进入养心殿造办处的。由于弘历对于明代雕漆的喜爱,乾隆初年封岐便取代了之前的匠师施天章、叶鼎新两人,并于乾隆三年试制雕漆成功,这也标志着清代雕漆的正式起步。此后,乾隆朝对于苏州织造雕漆订件逐步增加,乾隆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弘历对苏州织造所办铨衡言:“图拉做来春寿盒为上等,经匣为中等,再比上等好些的为特等。”以此亲自督促苏州织造承办的雕漆要超过图拉所制的上等寿春盒,达到特等品质。清中期的雕漆中心还是在苏州一带的南方,乾隆在位的半个世纪以来,苏州的匠师们制作了各种形制的雕漆,它们大小不一,有小巧直径不过半寸的圆盒,也有气势恢宏的宝座屏风,有碗、盘、匣一类的器皿,也有水盂、笔山一类的文房用品,还有像一些陈设用具、祭祀供器和柜、案等家具,可谓种类齐全,应有尽有。漆器上所雕刻的图案内容也是丰富多样,包括山水树石、佛道故事、百姓人物、吉祥博古等题材,有的被刻画成抽象的装饰纹样,有的则极具写实风味,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红楼梦》四十回所表现的那些海棠式、荷叶式、葵花式等雕漆几从侧面也佐证了文献记录中的缺失,表明清中期的红楼世家所用雕漆作品大多产自苏州,凝结着南方匠师们的创造智慧和璀璨的艺术光辉。
书中还提及“洋漆”,像“梅花式洋漆小几”“洋漆架上”“小洋漆茶盘”“洋漆描金小几”等等。清宫档案中有不少关于“仿洋漆”“做洋漆”“洋漆画彩金”等奉旨制造的存档。洋漆的技艺最先是在江浙一带传播,故而洋漆作名匠也大多来自江南,制有盘、碗、盒、柜、凳等多种工艺品,彼时的江宁织造隋赫德在他献贡的单据上就记有:“仿洋漆万国来朝万寿图屏风一座、仿洋漆百步灯四架、仿洋漆填香炕椅子一张。”因此《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洋漆漆器的数次出现便可以理解,它从侧面体现了曹雪芹对于江南漆器的熟知。尽管曹家遭革职抄家,家道中落潦倒,但儿时曾经的生活环境和文化土壤还是让他能够在书中准确地展开漆器叙事和工艺描摹。
三、漆器:现实观照与批评向度
首先,漆器是《红楼梦》中主旨的反衬。明清时期的漆艺漆器已经达到了中国漆艺发展的巅峰。清代设立造办处钻研漆艺管理匠师,责令各地织造处监制漆器生产,光绪年间朝廷还特批设立漆工科保证人才培养,在国家和地方层面严格管理漆树种植,种种行径昭示着漆艺非同寻常的“振兴”,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漆艺的发展进步同国家机器运转以及鼎盛时期的政治、经济、社会意识形态密切相关。但是在漆艺漆器繁荣发展的背后,其实是统治阶级和贵族世家们所要遭遇的走向衰败的命运。所谓的“乾隆盛世”暗流涌动的是诸多阶层内部的矛盾和危机,作为叙事美学的“暗线”,在漆艺漆器背后所折射的是权贵官宦腐朽破败的根基和走向末路的景象。[5]76
其次,漆艺漆器也是《红楼梦》叙事美学中重要的批评维度。曹雪芹极痛恨和厌恶贵族糜烂浮华的生活,而漆艺漆器作为贵族享用的珍品,它本身也成为了这腐朽生活的物化象征。《红楼梦》中所展现的髹漆工艺和漆器都是典型贵族方可享用的工艺品,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装饰的繁复、工艺的繁缛、造型的精致以及别出匠心的髹饰技艺。清代漆器的艺术取向逐步走向“贵族化”,推动了社会意识形态风向的流变。在清代除了官办的漆工艺以外,皇室贵族们还向地方收购漆器,地方的漆器每年都要献贡给朝廷,同时身在京城宫廷的匠师们还被授予虚衔,这鼓励着他们制造出更为豪华、华丽、绚烂的漆器。所以从这个层面来看,漆艺的整体审美取向是由国家的意识形态发展到贵族的艺术风格,这种生产制度也由皇宫蔓延至贵族阶层,完全不计成本、不考虑手工业劳动者的剩余劳动。诚然,贵族的工艺自然带着贵族的性格,所以漆器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红楼梦》中权贵势力由盛及衰的时代标志和艺术观照,在整体叙事过程作为物化的批评方式为文本表达和主题彰显提供合理性。
第三,小说中的漆器同现实生活中的漆艺消费、买卖、制造是同构的,正所谓作品是生活的凝练表达。乾隆时期的漆器风格在历史上最为多样,以雕漆为例,如藏于故宫的剔红海兽图圆盒,外部用朱漆雕勇猛海兽于汹涌惊涛中嬉闹,雕法娴熟精密,细节处丝丝入扣,刀落纹出,不见败痕,工艺之精湛令人叹服,但过于炫技,画面构成密不透风,丝毫无喘息余地,繁缛累视。造办处的档案中记载当时很多雕漆都是由造办处发样,交由苏州匠人制作,所以像南方刻竹那种精致细密的风格自然被带到雕漆中来。而从现存的乾隆时期雕漆的装饰题材来看,不乏一些效仿明人追求文人雅趣的内容。如剔红雅集宝盒、流觞宝盒等,雕工纯熟,构图承袭中国画范式,山石树木刻画逼真,轮廓不再如元明时期简洁明快,而更加追求立体写实效果,细看其人物的衣纹都随结构在漆面上延展起伏,细节的刻画已经摆脱了平面样式,追求立体转折。同时在色泽方面,乾隆朝的剔红漆色较为鲜红艳丽,像“大清乾隆年制剔红问渡宝盒”,其中的“问渡”主体被开光外的团花包裹,单看团花构思巧妙无重复样式,然而在内容设计上同“问渡”毫无联系,反而夺目得有些喧宾夺主,造成了整个漆盒视觉审美上的负累。[6]35清代漆器异常鲜艳的颜色和高浮雕所显现的浑厚漆层效果,使得本该处于次要的纹饰格外耀眼。而从清代宫廷造办处这种在文人意趣题材下繁复雍容的艺术发挥,或可窥得乾隆所在宫廷生活中的审美需求。应该说,清代漆器的工艺在贵族化的发展进程中走向了高度成熟,但同时贵族的生活又是糜烂、浮华、脆弱、摇摇欲坠的,他们所选择的器物自然也是铺张、绮丽、奢华而软弱的。漆艺的振兴和发展本质上只是为当时的统治者创设了一个无理的奢侈环境。在国家化的管理和统治阶层的干预下,漆艺宫廷化、贵族化,全然脱离了人民生活,过去那种朴质高雅的艺术性逐步被抛弃,简练、生动的艺术风格逐渐走向覆灭,取而代之的是错金饰银的繁缛奢靡,暗合贵族们病态、纤弱的物质生活需求,是现实社会意识形态在文艺上的投射与表现。
四、结语
《红楼梦》故事情节中关于多层漆器和漆工艺的描绘不仅展现了“漆”在明清时期的蓬勃發展,也丰富了小说文本的叙事向度,以显性的器物昭示了隐性的人文关怀,使红楼中人事的起落沉浮得到展示。漆艺美学作为一种艺术策略,在情节铺垫、氛围渲染、人物塑造、文学批评的基础上暗含了小说文本所要揭露的历史情境,有效地达成了作者与时代与观者的文化关联。通过对于作品中工艺的赏析以及漆器内容的发掘,我们也可以了解这些物质符号的深层意蕴和小说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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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蕴臻,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学、文艺学、工艺美术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