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再造有情怀 好戏还得细细磨
2020-06-04郭红军
郭红军
毛俊辉版《百花亭赠剑》意在探索,这种知其难为而为之的精神可嘉,再造经典的情怀也令人感佩,但从目前来看,戏的质量还待提高,好戏还得细细磨,我相信,经过有情怀的戏剧人不断打磨的《百花亭赠剑》一定会有新的提高,期待下次演出。
香港著名导演毛俊辉改编并导演的《百花亭赠剑》是在唐涤生同名剧作基础上改编的,创作团队希望改编本能给原作“注入新时代的新气息”;从2018年、2019年在香港艺术节公演反响来看,该剧实验性及实验效果颇受观众欢迎。这次在第21届上海国际艺术节中,《百花亭赠剑》与沪上观众见面,也受到媒体和观众的好评,故笔者未进剧场已经对该剧有几多期许,期待享受一场“人人都能欣赏的粤剧”。
毛俊辉先生及其团队颇费心思选择了唐涤生早年剧作《百花亭赠剑》来改编、排导、巡演,确实在“表演和制作”等方面做了不少创新。一些新颖的表演方式和容妆造型也的确令观众耳目一新,邹化龙和安西王两个角色没用传统的脸谱,江六云与百花公主的装扮接近影视装,做这些创新大概都是冲着吸引青年观众的。笔者当天看的那场,上座率也还不错,观众既有青年,也有中老年,中场休息时偶见观众交流谈论,操粤语者并不多,可见该剧受众面还是比较广的。由于对粤剧音乐等知之甚少,看戏更多关注在情节和故事上,可能由于过分关注,觉得剧情推进和情节方面仍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在场刊中,导演阐释希望通过改编经典、再造经典,探索传统粤剧发展的空间,拉近粤剧与现代观众的距离,甚至觉得“有责任挑起来这个传承与创新的担子” 。这种探索精神及理想情怀是可敬的,无论如何,在当下和未来,我们应该为这样的戏剧人致敬。对于中国传统戏曲如何适应时代、怎样吸引现代观众等问题的探讨有些年头了,全国各地院团和从业者多年来也做了不少实践探索,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效果似乎还不很明显,所以这方面的探索一直也未停步。有的认为传统戏曲剧本叙写的内容与当今人们生活有距离,所以主张戏曲要编演新剧反映当下生活,拉近与现代观众的距离;但是,我们也看到近些年几个昆剧院团通过老戏老演却吸引不少青年白领、青年学生走进剧场。有的主张改造传统程式甚至去掉传统程式,加快戏曲节奏主动迎合现代观众,以期引领他们走进剧场,但是常常事与愿违,对去程式化批评最多的往往还是青年,他们说自己就是来看戏的,没有戏曲程式、没有好的唱段怎么能叫戏曲……现代观众似乎不好伺候,你改与不改,他都有看与不看的万千道理,在这种大环境下,坚守在戏曲院团、坚守在戏曲排练场的从业者更值得我们尊重和敬佩。
毛俊辉版《百花亭赠剑》也有一种复杂的心态。舍不下故事情节,抛不开繁杂头绪,又想集中展现人的复杂,所以最终使得改编有种戴着镣铐跳舞的感觉。改编版全剧只有两个多小时,在时长上幾乎比原作少了一半,而想要表达的思想、刻画的人物比原剧却要复杂,这样势必造成处处想点到,处处难深入。戏曲叙事毕竟不像影视甚至话剧叙事,它有自身的规律,音乐唱腔、表演身段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叙事时空,太过繁复的线条和事件必然影响主题的表达、人物的刻画。由于线条多,直接导致了剧情的散。
此外,这版《百花亭赠剑》戏词有些太过古雅甚至掉书袋,用典太多。不知这古雅和用典是沿袭唐涤生版的原有唱词还是后来改编的,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唱段,多次出现用典,有时上下句两句唱会用到多个典故。其实除昆剧外,无论是国剧京剧还是地方戏,戏词大都明白晓畅、通俗易懂,这样普通观众大都能理解。若角色的性格本就复杂,再加上唱词的古雅和多次用典,势必影响流畅表达,给观众造成理解的障碍。从剧作方面来说,典故和古雅的词句也许意境高远,但这种高远的意境究竟能有多少传递给观众才是关键,如果普通观众理解不了作者所传之“意”, “意”也就不存在了。
一般来说,戏曲的创作尽量不要在观众面前“站出来”,而应该让“角色”与观众打交道,但是在该剧后半部分特别是最后两场,似乎怕观众不能理解作者意图,直接把一些本该由观众体会的意蕴直接用唱词塞给观众。
出现这种情况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某种意义来说,改编此剧是“揽了个瓷器活”。从明传奇残本《百花记》到京昆剧乃至湘剧高腔的《百花公主》《百花赠剑》,历经数代艺人演绎,当下几乎却很难看到全本戏,常演的就是《百花赠剑》一折;原著对人物的最终走向没有交代,这足以说明编排全本戏比较难处理人物和情节。近百年来,多位著名演员曾排演过全本《百花公主》,民国时期,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先生在沪上演过根据《百花记》改编的《女儿心》;四小名旦之一的李世芳在北京、天津等地演出过《百花公主》;新中国成立后,李玉茹和胡芝风等也曾排演过全本《百花公主》;其他如湘剧、昆剧也都曾经演出过相应的版本,巴蜀鬼才魏明伦也曾改编了传奇爱情喜剧《百花公主》。然而,《女儿心》没有成为程砚秋先生的代表作。其他几位排演的《百花公主》也是昙花一现,几乎没有流传下来。香港唐涤生先生1958年创作的《百花亭赠剑》甚至也被认为是“赶工起货”之作,虽曾经红伶演出有些影响,但也久不演出,流播有限。
近现代以来,无论是翁偶虹、景孤血还是唐涤生诸位先生,要么参考残本从梆子戏移植,要么在残本《百花记》基础加工整理,发挥想象,敷衍成剧。明清传奇《百花记》之所以没能留下来全本,多位艺术家几经探索也难以把《百花记》演成经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江六云身份的处理和故事情境的构筑。虽然百花公主“赠剑”可以说是全剧的核心事件,但此间关键却在对江六云身份定位和处理上,江六云的身份及其行动目的、行动线索等一旦能处理顺畅,百花公主的人物形象也容易立起来,接下来的剧情也好发展,但这确是个难题。
毛俊辉《百花亭赠剑》不满足原剧中大团圆的结尾,想探索人性的复杂。这一创作理念本来为塑造立体的江六云形象提供了可能,随着剧情的发展,江六云的理想、行动都在发生变化,他内心和意志的冲突应该是复杂的,但在具体戏剧推进中,很难直接触摸到江六云的性格特点。而且因为江六云性格和命运复杂,百花公主就需要更复杂,如果这种复杂性慢慢推进、一步一步做扎实,人物形象也许会在情境中慢慢立起来,走入观众心灵深处,不过,创作者似乎在这里遇到瓶颈,没有做足戏剧情节。当然这种塑造复杂人物的意图同时也给创作带来了困难——复杂的人性要在冲突中展开和升华。为了人物形象复杂,编导设置了不少冲突,枝枝蔓蔓的情节便被加了进来,一味在戏曲舞台追求复杂情境,实际上却造成人物形象的模糊和凌乱,违背戏曲观众的审美期待,给观众带来欣赏的障碍。
江六云是朝廷派出的十二路御史之一,有文武才,非等闲之辈,奉主帅之命潜入安西王处打探军情。从出场看,他是有几分谋略的,三下两下用计混进安西王宫,而且很快得到安西王重用,这一重用甚至激起敌方内侍的嫉妒。这么有谋略有城府的人,潜入敌营,且遭嫉恨,自当小心谨慎,怎么就会很快和对手饮酒且大醉不省人事,他的精明、谋虑和警惕性怎么一点不见了?既入百花亭,在命悬一线之际,得百花公主的爱慕和追求,江六云欣然接受,并且似乎也爱上百花公主,甚至陷入深思,自吟自叹“是姻缘,是孽账?”这种思考似乎并不是江六云的思考,更像是编剧的思考。如果这“姻缘和孽账”的思考不是由编剧“推出”角色吟唱,而是逐层用事件推进,最后自然而然得出是不是会更好一些……总之,剧本似乎还不是非常完美,需要再进一步打磨,也许剧本改编的成败才能是这出戏是否真正能立起来传下去的根本。现在创作者已经有了这样的意识,只是在如何把这种意识转化成艺术实践、并让观众真心想走进剧场欣赏艺术成品方面还需要探索,这个过程也许还会遇到挫折,也许会很漫长。
毛俊辉版《百花亭赠剑》意在探索,这种知其难为而为之的精神可嘉,再造经典的情怀也令人感佩,但从目前来看,戏的质量还待提高,好戏还得细细磨,我相信,经过有情怀的戏剧人不断打磨的《百花亭赠剑》一定会有新的提高,期待下次演出。
作者 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