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平均与气韵阻滞
2020-06-04黄静枫
黄静枫
戏曲需要有核心场次,切忌平均用力。讲好故事首先要把故事说得流畅,合情合理。传统戏曲的现代转型中,如何坚守本体是首要问题,不能解决也就谈不上现代了。
粤剧《百花亭赠剑》是香港名手唐涤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为“丽声剧团”而作,2019年11月9日美琪大戏院上演的新编粤剧《百花亭赠剑》是在“唐本”基础上修改而成,是本届上海国际艺术节“香港文化周”的特邀剧目。导演毛俊辉曾介绍过他创作新版的初衷,就是能够让年轻的观众走进粤剧剧场,让古老的粤剧与时代同性,焕发出现代的生机。这是一位戏剧人的赤诚与勇敢,值得叫好。导演和编剧不仅在视听追求上有所突破,也在内涵上强调翻新,尤其是舞台布景和服饰化妆令人耳目一新。工写结合的舞台设计十分有范,而既不失传统韵味又极具流行时尚的服装设计,更拉近了这部戏与年轻观众的距离。这部锐意改革的试验性粤剧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但在讲述方式上可能还需要有所改进。
假如我是在欣赏一出老戏,或许我更关注某个场次的表演与演唱,不太会作整体考量。可在欣赏这部现代作品时,我最关心的是它是否讲好了一个故事,主要有两点认识:
第一,虽然用了近三个小时演完了一个首尾完整的故事,但缺少核心场次,讲述中主次并不分明;第二,故事讲述不够顺畅、气韵阻滞。这主要体现在情节和人物两个方面。故事结局处理生硬,有些线索突然中断,导致情节展开不自然。人物的部分对话和行为内在逻辑缺失。下面我将从场次安排、情节推进和人物呈现三个方面为新编粤剧《百花亭赠剑》提一点建议。
主次分明,切忌平均用力
戏曲需要有核心场次,切忌平均用力。核心场次是全戏中最精彩、最动人的段落,这在传统戏曲批评中被称之为“务头”。 李渔强调:“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即所谓的“关锁之地”。当代音乐史家杨荫浏进一步把“务头”落实为音乐和文学高潮的汇合。
新编粤剧《百花亭赠剑》需要改进之一就是核心场次欠缺,显得干瘪,能够牵动观众由衷叫好的场次好像没有。这对于全本戏而言,确实是个难题。也就是说,全本戏总体时长有限制,而核心场次的时间又必须得到保证。这意味着需要正确处理繁简。在当代,成功复演的昆剧全本戏都能很好地兼顾整体与局部。他们常常新创过渡性场次连缀经典折子戏打造一个完整有序的“全本戏”。上世纪五十年代新版昆剧《十五贯》之所以在艺术上可圈可點,一方面是演员的创造性演出,另一方面则是《判斩》《见督》《测字》等经典折子被最大程度的保留。在时间安排上,对历经打磨、艺术造诣高的折子戏极为慷慨,对用作衔接的场次极为精打细算。这一处理方式表明昆剧人对戏曲必须拥有动人心魄的精警段落有着深刻的体认。
虽然新版粤剧《百花亭赠剑》不是在零星折子的基础上复排,而是对旧本进行翻新,但核心场次一定要确立。描写百花公主与海俊缔结鸳盟的《赠剑》、描写夫妻正面交锋的《盘诘》、描写夫妻放弃世俗的《开悟》都应该被作为核心场次打造。当代戏曲史家张庚忠告戏曲导演一定要有“节骨点”的意识。这里的“节骨点”正是核心场次。他指出在此处用心安排唱与做,强化人物的同时也展示技巧,才能博得彩头。虽然新版粤剧《百花亭赠剑》也保留了《赠剑》的场次,但技巧展示略显不足。事实上,昆剧舞台上,《赠剑》已经是久演不衰的折子了,完全可以借鉴和发挥。俞振飞和言慧珠加工演出的《百花赠剑》,舞台上百花公主、海俊、江花佑三人时而“圆场”、时而“推磨”。身段徐疾有度、繁而不乱,如彩蝶穿花,莺燕掠柳,令人目不暇接。《盘诘》也完全可以借鉴越剧骨子戏《盘夫索夫》中《盘夫》一场,陆锦花和金采风的表演一紧一松、一来一往。陆锦花扮演的曾容在回答金彩风的五个盘问时,具体到每一问,都用不同的眼神与面部表情来传递内心感受。五个盘问跌宕起伏、山回路转、层层推进,从第一问初露不满到越问越气再到扑哧一笑,家仇国恨与闺帷趣事早已不是判若云泥,而是水乳交融,富于变幻的节奏牢牢抓住了人心。新编粤剧《百花亭赠剑》中的《盘诘》节奏性不强,在仓促中只交代了信息而没有展示人物。
追求流畅连贯的讲述,避免逻辑链断裂
讲好故事首先要把故事说得流畅,合情合理。明末戏曲批评家凌蒙初曾严厉批评以沈璟为宗主的“吴江派”, 在戏曲搭架时不顾人情人理、“扭捏巧造”。他所支持的是逻辑严密的故事讲述。与其友声援应的是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他提出“密针线”的作剧理论,强调“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之所以如此强调逻辑,正是因为如果逻辑有瑕疵,榫卯不合,势必气韵阻滞,观众也会因此觉得“假”而缺乏共鸣。新编粤剧《百花亭赠剑》结局显得突兀、部分情节线索断裂、某些人物的部分言行缺少逻辑,使得故事讲述的连贯流畅性欠缺。
各地方剧种都有讲述百花公主故事的剧目,它们的源头是明传奇《百花记》,不过全本已经流失,只有部分散出保留在明清戏曲选本如《万壑清音》《歌林拾翠》《醉怡情》中。在众多“百花记”中,男女主人公的结局并不相同。有的是百花公主在城失父亡后,发现奸细海俊(江六云作间谍时的假名)的真面目,深悔自己看错了人,拔出金钗刺瞎双目,如湘剧高腔《百花记》、川剧高腔《百花亭》;有的则是在平定安西王叛乱后,朝廷赐婚,百花公主与江六云合卺,如蒲剧《百花亭》;有的是海俊攻破凤凰山寨后,百花公主刺死海俊后自刎,如昆剧《百花记》、徽剧《凤凰山》;有的是百花公主兵败隐于尼姑庵中,后与江六云庵中相会、夫妻团圆,如辰河高腔《百花记》。不同结局的故事带给我们的审美感受是迥异的,有的悲壮、有的愤怨、有的刚烈、有的苟且。结局可以有多种,但无论哪一种都应顺势而为。
清代戏曲理论家焦循认为戏曲的结局以“雄快”为上,这与文学创作中的“豹尾说”吻合。简劲的收尾,必须以故事的充分开展为前提。在各方关系全部展现完毕后,没有拖延,到需要了结之时迅速结尾,会令观者有“余音绕梁”之感。或者说,漂亮的结尾一定要顺势而为、干净利落。可惜,新版粤剧《百花亭赠剑》的结局未能达到“雄快”的审美效果。该剧的结局有点浪漫,是自由精神的胜利。男女主人公因为一场误打误撞的爱情避开尘世、结伴烟波。导演和编剧试图通过这样的结局传递追求自我的现代价值观念,这种翻新的动机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在处理二人转变时显得有些仓促。在没有充分交待清楚关系的情况下收束全场,会显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