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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向无答之问的利刃

2020-06-04孙韵涵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百花公主爱情

孙韵涵

在将经典大众化的同时,也要思考如何保留戏情戏理之内核,揭示原有矛盾冲突中蕴藏的丰富深刻的人文内涵,从而更好地回应时代问题。在努力激发年轻人对传统的兴趣和喜爱的同时,也要对年轻观众的理解力和审美力更有信心,对年轻艺术家的创造力有信心,对粤剧乃至中国传统戏剧的生命力有信心。

作为第21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香港文化周节目之一,由毛俊辉导演的粤剧《百花亭赠剑》于11月8日和9日晚在美琪大剧院公演,讲述安西王之女百花公主助父谋反,却与朝廷密探江六云一见钟情并结为夫妻的故事。自2018年首演以来好评如潮,尤其受香港年轻人欢迎,不仅当时连演三场,更是打破了香港艺术节47年来从无同一剧目连续两年上演的惯例,并于2019年年初来到内地,参与深圳一带一路国际音乐季。媒体纷纷报道和推介,肯定其在形象塑造、叙事、表演、音乐、服化、舞美等方面的创新,认为其在情感和价值观上引起了当代共鸣。也有部分评论指出存在主题先行、结局突兀、细节交待不清等问题。

《百花亭赠剑》的文本可上溯至明代无名氏的《百花记》,1958年经香港著名编剧家唐涤生先生整编、丽声剧团演出后成为粤剧经典。京剧、越剧和昆曲等其他剧种也以不同的方式演绎着百花公主与江六云的故事,从五六十年代至今仍时有改编和演出。1新版《百花亭赠剑》基本保留了唐涤生版的故事情节和经典唱段,删去枝节,并将大团圆结局改为男女主角携手浪迹天涯,着重表现爱情的强大力量,鼓励年轻人冲破桎梏、解放个性,追求理想与爱情。本文试图从情节和人物两方面,分析新版《百花亭赠剑》的主要矛盾冲突及其所体现的文化内涵与价值观念,探究戏曲如何在创新发展中兼顾传承精神内核与凸显时代意义。

爱情至上:压迫与反抗

在不同剧种和版本中,最常演、最受欢迎都是《赠剑》一折。与其说观众爱看江六云机智勇敢因祸得福,不如说爱看男女主角在百花亭内从偶然相遇到赠剑定情的过程中擦出的激情与爱的火花。新版《百花亭赠剑》不仅将爱情处理为全剧的核心推动力,还赋予其最高价值地位。

爱情触发人物的个性觉醒,唤起人物的反抗精神。百花公主原本只知道练兵报仇,不谈儿女私情。江六云为刺探军情,化名海俊,费尽心思混入王府,醉入禁地,违法当斩。可在眼神相遇的瞬间,两人沦陷爱情之中,命运和事态也随之改变。江六云的夸赞能让冷若冰霜的公主“黛眉扬”;公主大胆赠剑时的殷切期望,也让间谍江六云立刻放弃了使命,去寻求和解之道。非常微妙的是两人相互试探、确定对方心意的部分。公主以为海俊离去,声声“海卿”脱口而出,从娇羞婉转到焦急害怕再到惆怅失望,加之年轻演员更为活泼、生动、直白的演绎,将角色的微妙心理与绵绵情意展现得淋漓尽致,不由让人感叹爱情的魔力,会心一笑。由此,百花公主刚柔并济的人物形象也更加立体丰满。

在充分表现两人甜蜜浪漫的同时,新版《百花亭赠剑》将传统故事中最重要的矛盾冲突进行了转移:爱情的障碍由家仇国恨置换为个人利益。首先,弱化乃至消解传统敌我阵营的对立程度与正邪之分。安西王谋反只为报皇帝夺位之仇,属于国家内部矛盾,甚至只是个人恩怨。朝廷仅仅侦察观望,暂时无意起兵镇压,还降罪于生擒安西王的邹化龙。决战中,安西王为保荣华富贵放弃谋反,敌我矛盾荡然无存。但在京剧《百花公主》中,江六云与百花公主分属两个正在交战的不同国家;越剧则强调反元复宋的背景和使命,百花公主和父亲都是抵抗外族入侵的民族英雄。人物都镶嵌于各自的社会关系中,民族国家及其背后的价值观之对立界限分明,难以调和,最终演变为悲剧。其次,危害公主与江化龙关系的行为,都来源于反面角色争权夺利。內侍八腊因嫉妒江化龙得权,离间夫妻关系,欲置之死地。邹化龙急于邀功擅自出兵,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派江化龙迎战公主。安西王同意邹化龙的自保计策,归罪于江化龙,丝毫不惜女儿下半生的幸福。

由此,新版《百花亭赠剑》完成了矛盾的重构:家族/民族/国家利益与儿女私情的冲突,被置换为不同个体的价值观冲突——爱情至上还是权势为重?江六云与百花公主之间的冲突,转化为以百花公主、江六云、江花右为代表的正面人物与安西王、八腊、邹化龙为代表的負面人物之间的冲突。地位较高且数量较多的人物迷恋权势,构成了压迫男女主角的强大的外部力量。此时,爱情提供了足够的突围的能量,促使男女主角共同反抗,拒绝成为牺牲品。作为表现压迫与反抗结构的切入口,作为通向个性解放和自由生活的途径,爱情具有绝对正当性。在每一个岔路口,爱情都是正面角色义无反顾的选择。这延续了五四以来借助爱情反抗封建道德的思路,但把矛头更多地指向现代生活的物欲横流。

新版《百花亭赠剑》所要表达的生命感悟,正是《紫钗记》中李益历经曲折回到霍小玉身边时道出的:“权势看轻我只知爱情重”。世人为身外之物勾心斗角、汲汲营营,却不知感情才最珍贵,才值得人们用尽生命去追求。但另一方面,在对比中构建爱情至上的地位,其根基也并不牢靠:如果肯定情欲是人之本性,为何追求权势的欲望是错的?

小家为大:忠诚与背叛

在重构爱情/自由与权势/压迫这一对立框架的过程中,忠诚与背叛的内涵也被转换:从对家国和使命的高度忠诚和责任感变为对感情的忠诚。其中,特别强调对伴侣的忠诚。因为爱情要从精神力量转化为现实力量,除了通过促使个人觉醒,还要让觉醒的两个人紧密结合为一个整体,从而构筑温暖、稳固到足以与纷乱的外部世界对抗的二人世界。

在京剧和越剧《百花公主》中,江六云为了完成任务骗婚骗情。公主直到兵败才明白江六云是奸细,最后她为报父仇亲手杀死海俊也好,悲痛欲绝自刎而亡也好,都是为了隔绝私情,忠于大义。同时,塑造了典型的忠臣老将巴兰(或名蔡英),发觉江六云形迹可疑,予以盘查揭发,并帮助落难的公主。2但新版《百花亭赠剑》强调夫妻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互相信任和妥协。公主没有完全听信八腊的话,而是亲自“审夫”,当面质问江六云。公主强调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待,并在江六云告知实情后选择原谅他。而江六云也被塑造成完全正面的形象,对公主一片真心实意,始终实践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承诺。重感情、不离弃的美好品质尤其体现在女二江花右身上。她冒着危险夜入敌营探夫,即使被丈夫出卖,依旧愿意与之共渡难关。反之,相比弄权但忠心护主的八腊,邹化龙背叛妻子和朋友是不可原谅的。作为利欲熏心的代表,他最后中阴剑而死。

但是,把江六云塑造为纯粹的“痴情人”,并未成功突出爱情的力量,反而导致人物形象简单化、片面化。间谍元素在爱情戏中之所以长盛不衰,就在于其加剧了人物内心活动的复杂性和冲突性,形成紧张、愧疚、痛苦、无奈与幸福感之间的鲜明对比,从而在理智与情感的混战中充分展现爱情的美好与可贵。在粤剧的其他版本中,作为朝廷官员,江六云也没有如此迅速、干脆地放弃任务,对百花公主的态度和感情真假难辨,含有权宜之计的意味。另一方面,双方的矛盾愈难化解,才证明爱情愈深刻。只有“情”与“理”两方面都具备巨大的能量,才能在互相碰撞中激发更加剧烈的矛盾冲突。随着家仇国恨这一重要矛盾被弱化甚至消解,戏剧的内在张力也被削弱,没能在内心挣扎中表现出爱情的力量和自由的可贵,那恐怕也就无法充分彰显“寻求解放”的新主题。

除此之外,在忠诚与背叛的对象转换之后,其逻辑内部仍有缝隙。江六云轻易背叛朝廷,又如何能够对爱情保持足够的忠诚度?外部世界无情地压迫个人,但家庭又何尝不是自愿套上的枷锁?

追寻幸福:自我与他者

唐涤生版《百花亭赠剑》符合粤剧大团圆结局的传统,公主弃剑投降,邹化龙本就无意伤害安西王,双方和解。这样安排或许是不忍夫妻分离或自相残杀,但又感到难以调和矛盾。 新版《百花亭赠剑》的结局悲喜交加,百花公主与江六云私奔,绿林军攻入王府,邹化龙与安西王混战被杀,江花右悲痛欲绝。有评论认为,结局突如其来,太过刻意。实际上,看似毫无缘由的转折,往往隐含着由种种细微不察的暗流汇成的合理性,也最能体现创作者的心意。一方面,男女主角共同逃离乱局的决定,有数条内在情感线索可循。百花公主不愿出卖深爱之人,又发现自己一直被父亲利用逼迫,内心极度痛苦。江六云面临被朝廷问罪杀头的危险,深爱妻子又满怀愧疚。江花右与公主姐妹情深又不忍弟弟被杀,同时把自己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寄托在二人身上。香港武侠小说的“江湖”背景也为浪迹天涯的选择提供了文化支撑。另一方面,若基于爱情至上的价值观,以戏情而非逻辑来体察,似乎更能领悟结局所指向的自由主题。以理性的思维寻找人物行为动机,是解读戏剧的一种方法。可有些故事偏偏要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爱情,不能追问原因,也不需要追问原因。爱情,具有超越一切的力量,使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这不仅仅是艺术家对爱情的极端理想化,也升华了个人难以言明的切身体验。正是因为如此强烈而美妙的情感,使江六云和百花公主不顾一切谋求冲破外部阻碍的方法。当我们习以为常地追问“为何”的时候,更需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从心出发(from the heart)。3情感如此,艺术也如此。由毛俊辉导演的另一部音乐戏剧《情话紫钗》中有这样一句台词:“爱情,只不过是一些不可信赖的感觉,但我看见她,竟然令我找到那种温暖的感觉。”同样,新版《百花亭赠剑》 在鼓励迷茫的现代人要有勇气去相信那些看似最不可信但又最真实的感觉,并付诸行动,才能真正突破外部世界压抑和围困,实现心灵的自由和满足,回归本质,收获爱与幸福。

因此,新版《百花亭赠剑》最根本的割裂不在于爱情的力量不足以承载主题,不在于转换了主要矛盾冲突,而是无法解答自我与他者幸福的冲突问题。江花右满足了自己与丈夫团聚的愿望,却辜负了公主的恩情,陷王府于危机之中,也间接导致了公主与江六云的分离。如果说这只是错信丈夫、误中奸计的无心之过,那百花公主为了得到爱情和自由,是否有意忘记了为救她而死的奴婢田翠云呢?如果说儿女私情与国家利益的冲突可以通过将使命责任指认为权势荣华来化解,如果说爱情与孝道的矛盾可以通过将亲情指认为绑架和利用的手段来消除,那么当个人幸福与他人幸福乃至生命难以两全的时候,便再也无法逃避。同样是以情为重,如果自己对爱情的追求会伤害到他人的感情,对伴侣的忠诚与信任会辜负他人的忠诚与信任,又该何去何从?

虽然我们已经脱离了传统戏曲故事诞生的社会环境乃至文化土壤,但对幸福的追求始终如一,所以必须直面自己与他人、个人与社会、小家与大家、责任与自由之间的矛盾,做出取舍。不论哪个版本的《百花亭赠剑》,似乎都回答了这个问题,但又留下更多的疑惑。戏剧永恒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此。正如毛俊辉导演所言:“戏剧就是这样,永远提出问题,而且希望提出有趣的问题。”同时,戏剧永远不可能也不希望提供全部的正确答案,而是以“赠剑”的方式,给予期望、鼓励和帮助,传递美、力量、勇气和韧性,让观众自己去刺穿现实的迷雾,直击那些与生存、生活与生命息息相关的问题,并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抉择中尝试解决它们。

结语

奥地利作曲家马赫(Gustav Mahler)说:“传统不是崇拜灰烬,而是传递火种。”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粤剧《百花亭赠剑》从契合时代的价值观出发,于传统故事中提炼出爱情与自由的主题,结合西方戏剧的演绎方式,再造“人人都能欣赏”的经典,努力让戏曲重新回到人们的文化生活与日常生活之中。这一成功实验不仅指向一条传统艺术传承与发展的可能路径,也吸引更多年轻人欣赏、表演和创作粤剧。

但在将经典大众化的同时,也要思考如何保留戏情戏理之内核,揭示原有矛盾冲突中蕴藏的丰富深刻的人文内涵,从而更好地回应时代问题。在努力激发年轻人对传统的兴趣和喜爱的同时,也要对年轻观众的理解力和审美力更有信心,对年轻艺术家的创造力有信心,对粤剧乃至中国传统戏剧的生命力有信心。

保护和传承戏曲的“精神之剑”,人人有责。如果艺术家们的责任是坚持对戏曲的热爱与研究,不断打磨出更多优秀的作品,那么作为观众,我们责任可能就是:尝试去看、去感受,去欣赏、去理解,去体味戏里戏外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借着这把剑,去把握、思考、追问与回答那些贯穿生命的永恒命题。

作者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包括京剧《百花公主》/《女儿心》和《百花赠剑》折子戏,越剧《百花公主》,昆剧《百花赠剑》折子戏等等,背景、人名、情节、结局均有或多或少的差异。

也有的版本中,老将巴兰因海俊诬陷而被屈斩。

這个概念来自于毛俊辉在个人采访中提到的老师Sanford Meisner。见香港电台节目《数风流人物》第二节第五集。毛俊辉曾经问这位老师,为何能够一直坚持很辛苦的教学工作。Sanford Meisner已经失去了声带,用嘶哑的嗓音回答:from the heart。这个答案令毛俊辉一生铭记:“做任何事都应该这样,从事艺术工作更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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