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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娜拉”,以及那些围绕着娜拉的故事

2020-06-04刘明厚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易卜生娜拉玩偶

刘明厚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对中国早期话剧的影响已是不争的事实。从最早鲁迅对易卜生的介绍与赞誉,到1914上海春柳社用“幕表戏”演出《玩偶之家》,再到1918年《新青年》杂志用专刊介绍易卜生及其《玩偶之家》等,之后以胡适、欧阳予倩、郭沫若为代表的一大批中国式“娜拉剧”,立即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舞台上盛行,从此,易卜生的“娜拉”在中国成为知名度最高的外国戏剧中的女性角色, “娜拉”为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起到了积极的启蒙作用。

时过境迁,140年过去了,2019年版的《玩偶之家》于2019年12月13日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导演王欢追求的是一种整体视觉效果之美,以白色为基调的舞台上呈现出一种诗性品格。在该剧公演之前,我应制作人唐诗的邀请,于11月16日下午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做了一场关于易卜生“娜拉的前世今生”的讲座。

我在讲座中设置了一个环节,与听众进行互动。我事先没有预料到观众参与度会如此之高。有年轻的白领、正在读书的大学生,有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甚至还有高一的女生,几位“00后”小姑娘在讲座后还在跟我进行了对话。对于“娜拉”的出走,大致看法我归纳如下:

1、现代女性工作、家庭的压力过大,失去自我,产生过离家出走的念想。这是一位年轻的白领妈妈的苦恼。她说一早醒来就要为家人弄早餐,安顿好孩子的早饭等,送孩子去幼儿园,然后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公司,在洗手间化妆,换上高跟鞋;晚上回家又是家务与孩子。尽管丈夫会搭把手,但主力还是自己,这样的周而复始,让她不堪重负,真想像娜拉一样离家出走,但走出这一步是需要勇气的。她认为现代妇女并没有真正得到解放,也没有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所谓的男女平等,现在的女性比娜拉活得累得多。

2、母爱缺失,娜拉离家出走对孩子造成了伤害。这是一位男生的发言,他是在读大学生,他说他本人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从小在爷爷奶奶家里长大,但奶奶不能取代妈妈,尽管妈妈现在工作很成功,是一名医生,然而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她是缺失的,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这对孩子来说是不公平的。现在他和母亲之间的相处是很理性的,那种一个眼神都知道彼此心里的想法,他和母亲之间是不存在的。

3、绝不囿于虚伪情感的家,为没有担当的男人损失青春年华。这位00后高中女生有着和上面那个男生相似的经历,母亲未婚先孕,被父亲抛弃。不过她很坦然,说“即是我不喜欢母亲,但她的经历,以及她给我造成的经历,可以成为我日后创作的素材。”这位女生强调,她非常赞同娜拉离家出走,如果娜拉不出走,她每天要承受伴侣虚伪之爱,这无疑是对她爱情理想的摧残。还不如选择去前往未知的世界。

4、离家出走看似解放,但有可能陷入更可怕的社会陷阱。这是一位耄耋老人的观点。这位满头银发的曹先生认为娜拉离家出走可能会遇到一个好丈夫,也可能陷入更可怕的社会陷阱里。对每一位女性而言,“好丈夫”的概念各异,前者是小概率,后者却是大概率。当事者一旦迈出离家这一步,往往会编织美丽的梦想,但最终大多会以失望告终。再一个是孩子的问题,孩子是最大的受害者,这位老人提醒男女“娜拉们”,为了孩子一定要前前后后多想一想。

5、关于爱的思考。这是来自高一的16岁少女小左给我的微信,她认为娜拉最后的选择是无奈的。她写道:“我本是深爱着你的,不惜以犯法为代价去伪造签名,只为借钱给你治病。日日夜夜辛辛苦苦地还钱,这一还就是八年,我不叫苦不叫累,因为我是那么的爱你。你本是爱我的,哪怕我只是你的附属财产,我只是你口中想保护的一只小鸟,可我是感动的,因为你还是爱我的。可现实是如此的残酷,当你发现我的爱里掺杂着风险与犯罪,你性情大变,你不再是几秒钟前说要保护我的那个高大伟岸的丈夫了。你说男人不能为自己所爱的女人牺牲名誉。我被你禁锢自由,被我对你的爱束缚灵魂,我爱的深沉,爱的卑微,爱的让人可怜。现在我只相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令我伤透了心的糟糕之地,离开这个没有女权主义的社会。我要的只是权利的权,我想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被男权主义者指指点点。”这个可爱的小女生写得很诗意、很浪漫,看得出她对爱怀着美好的憧憬。我相信一旦她爱上了,会像娜拉一样全身心的投入,但她依旧有自己对爱的思考,懂得女性的尊严是不能被轻视的,这位00后是一位纯情可爱、有主心骨的、有着独立思想的女孩。她强调说她只要男女平等,并不是要高人一等。这位少女的观点是有代表性的,对女性而言,她们所要追求的不过是一种平等的话语权。

以上5条意见比较集中并具有与代表性,他们中有二位男性,三位女性;年龄上至82岁,下至16岁,00后有三位。140年前,挪威女性“娜拉”那砰的一声关门声,震动了整个世界,其余音依然在当下的上海回荡,引发了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的热烈讨论,真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就是经典戏剧的魅力,也是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的力量。

我突然想起了一部1979年的美国电影《克莱默夫妇》,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的女主角乔安娜的家庭伦理片,当年斩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男主和最佳女配角奖。它反映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再思考,以及具有普世性的关于家庭的解体和父母职责的移位等社会问题。电影《克莱默夫妇》与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我又想到了1992年问世的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这是根据奥地利茜茜公主也就是皇后伊丽莎白的故事为原型创作的。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对《茜茜公主》电影三部曲不会陌生。1992年9月3日,由米歇尔·昆策编剧、西尔韦斯特·李维作曲的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在维也纳剧院首演,这部剧中的主题曲《我只属于我自己》唱出了女主人公的心声:“我奋力反抗,好像取得了胜利,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虚空,一切都是虚空。”在伊丽莎白这首主题曲里,我们似乎听到了娜拉的声音从这部音乐剧里传出,似乎是一种女生二重唱,伊丽莎白和娜拉所做的斗争是具有时代意义的。她们在上个世纪为了寻找到自我,所做的那些孤独的旅行或离家出走,至今仍是许多希望能挣脱束缚的女性的动力。这在我的讲座上阐述自己观点的那三位女性听众身上得到印证。

事实上,挪威的娜拉、美国的克莱默夫人乔安娜、奥地利茜茜公主等,她们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男性主权话语下女性的独立意识。现实社会生活中,但凡离经叛道的女性往往被驱逐出主流生活圈,比如容颜美丽、情感热烈、思想独立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有12月4日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的德国现代戏剧《美狄亚》,美如天使的美狄亚之所以获罪,是因为她不甘心当男人的花瓶与摆设。所以易卜生的海达·高布勒没有勇气嫁给自己喜欢的乐务博格,而是一個平庸却正派的男人做丈夫,导致她后来对婚姻生活的不称心,最后酿成悲剧。

娜拉抛弃了家庭,弄丢了孩子,按照那位82岁的听众曹先生的看法,她最终成了没有根的人,她将面临危机重重的新生活,所以娜拉的选择是不慎重的,她不应该过于任性,这是老派男人的看法,希望家庭稳固,特别是为了孩子,丈夫和妻子都应该顾全大局,理解并敬畏作为父亲和母亲的职责。我相信他代表了很多男人的观点,也是社会主流的倾向性意见。

而现在的80后、90后甚至00后女性们,她们多有独立的意识,其中大多有自己独立的经济支配权与对自我的追求,因而也使得如今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单身,或者婚后不要孩子。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智慧的女性不会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希望都寄托在男性身上。

事实上,关于爱情、婚姻、男女平权等社会问题,没有标准的答案,它取决于每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在婚姻、友情等人生探索中,找到自己,一如娜拉,为了她的尊严和人格的独立,她勇敢地选择离家出走,她的这种精神的自我升华、自我解救是令人对她刮目相看的,她的忤逆之心永远年轻。

人类的生存具有相通的生存意识与自我意识。今天,我们重演经典,是向经典致敬,更是从经典戏剧《玩偶之家》里获得一种对自我、对尊严、对婚姻爱情、对社会生活的深刻反思。在140年后的今天,《玩偶之家》这部戏剧依旧在向我们质问:爱,驱使你做什么,爱,又限制了你什么?为了爱情,你又能舍弃自己多少尊严?

作者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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