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杂杂说(二十五)
2020-06-04韩天衡
文/韩天衡
清吴大澂制龙节墨锭
清末大臣吴大澂为学者、书画家、金石学家。号愙斋,出典是收得《宋微子鼎》,铭文中客作愙,因以为号。博学好古,尤好上古彝器、玉石,乃至玺印文物之收藏,所藏之大部拓辑入《愙斋集古录》二十六卷,蔚为大观。此墨取形为其所得战国时楚国所颁之信节,青铜铸作,首端饰龙,两面有文字“王命,命传,赁一棓、饮之”九字。大意是,凡公事往来持此节,可居宿驿所及饮食,免费吃住。类似于国家公务员正常而规范的待遇。此节因首端饰龙,故名“龙节”。吴氏别出心裁,依形制为墨锭,自用并分赠友好。虽百余年前物,今所存颇稀,四锭一盒者未之见也。十余年前以拙作易来。吴氏所藏之青铜龙节今藏上海博物馆。
元剔犀拜帖盒
还是海外淘宝的故事,发生地在日本东京,且在近几年。这是一件元代珍贵的剔犀拜帖盒,品相好,漆质好,悠远的历史沉淀让它的漆质黑里透红,呈一种类似玳瑁般的质感。剔刻的“剑环纹”超大而别于常见。在制作时即精准地预留了金属连接件的位置,而连接件也皆为元时物。可是人家将其跟其他六件不值钱的杂物捆在一起卖,价甚廉,仅三万日元(约合一千五百人民币)。购下,弃其五,取其一。其实这减法背后是多次方乘式的乘法。此等雅器,可是漆器藏家出高值也求之不得的。世上有些事与钱无涉,讲的是一个“缘”字。
元金晕雁湖平板砚
歙砚是我国四大名砚之一,但歙石的开采在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发生严重崩陷后,直至乾隆四十二年(1777)方始恢复开采。这中间有整整五百年的空白期。
歙砚多呈深黑色,端砚多呈紫红色,前者如张翼德,后者若关云长。就色质而言,歙砚却偶有奇品,此元代金晕金星雁湖(亦有称虎皮)即是特例。砚高约三十厘米,在水波纹上似洒金泼银,海天一色间,铺洒了一层金色的阳光。另一面依然金灿灿,然忽地波涛汹涌,风呼浪啸,奇诡莫名。天公造物,鬼斧神工,奇谲离奇到让人不可思议。
此等砚品,我寻觅逾一甲子,未尝得见有若此者。五年前去扶桑,弟子景泉伴我去一古砚名店。社长与我神交,遂从别处库房取来,漆盒已残旧,而砚两面完好无损,金灿夺目,为之心旌。日本之所以多我国古物,与此民族的文化观念有关,历来多内乱,也不乏杀戮,然视文物为祖宗所遗,“罪人而不捐器”应是一大原因。乃购下,出店门,景泉曰:“老师啊,我那一瞬间,看你两眼放光,知道宝物有主了。”近在其侧录唐杜甫诗句并记:“波涛万里堆琉璃。书刻老杜为是石预设句,丁酉,天衡。”
明青花笔架
文人的文房用具是随着华夏文明的进程而发展、丰富的。这是明代景德镇窑口的一件瓷笔架。笔架古称笔格,唐宋时已有,《谈苑》称“宋钱思公有珊瑚笔格”。亦称笔架山,是搁笔用的文具。此瓷笔架,有五峰,呈半弧形,求其稳定也。正面峰下作麒麟一匹,不求形似,尽得神采,又画“瓶生三戟”等图案,寓“平升三级”的精进好意头。左右两峰书联句“文光直射斗,笔颖正生花”。背面画一出水潜龙,两峰书联句“笔架五山发宿鸟,砚池一水引卧龙”,中峰高处书一“禄”字。皆以青花料书画。一个笔架虽小,却承载了彼时学人十年寒窗、状元高中的遥远梦想。书画以水墨于宣纸,妙在七彩不能夺其雅。然以黑料着于白瓷,则其韵致远逊于青花的曼妙雅驯。此物1996年见于深圳集古斋,价四千。
陆俨少《雁荡山图》
此陆俨少1975年(乙卯)为我所作《雁荡山图》,然署年则书为“乙巳”即一九六五年,非笔误,而是故意提早十年,彼时“文革”尚未开展,似可避祸。其实,十年前陆公之画风、书风皆有大差别,且用印也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我为其所刻。若非我亲历知其原委,后人必有对此图真伪无休止的争辩。
历史上也不乏画家不经意地错写干支的。如年轻时,曾见到明代陈道复花鸟图一,以干支考证,或时年方三岁,推后一甲子,则其已成故人。画虽佳,而必有无尽的争议。又如“文革”中,陆公嘱我刻“我是越人”,“我”字我择用缪篆中少见之式。今被学人释为“弗是越人”,且引申出诸多说辞。拈陆公此图说事,足见鉴定考证学问之复杂错综也。
清徐三庚“心钊私印”对章
印坛晚清六家中,徐三庚是极有特色的。以往在印坛里有两种声音:褒者谓其吴带当风,贬者谓其倚门卖笑。我分析是从篆法、章法和气质上着眼的,见仁见智,跟品评者的审美有关,是一种裁判缺失的争议,姑且听之。而依拙见,徐氏的运刀是出类拔萃的,较之吴让之辛辣,较之赵之谦峻朗,较之胡匊邻洒脱,较之黄牧甫鲜灵。凭这一招就足以啸傲古今。事实上吴昌硕在独辟新风之前,于清季前辈里吸取养料较多的就有徐三庚。缶翁成熟期的印风,乱头粗服、古苍浑蒙、一无依傍,然而对印的边栏处理,上方一根往往粗于底部,隐约地就有着徐氏的习性。可见,能给天才的吴昌硕留下一点痕迹的人,都应该算是厉害的。
此对大章是刻给海上大藏家龚心钊的。其后人龚老太在一九九二年时要以二万元出让给海外来客,高式熊先生知我好印,硬是为我截留了下来,感恩。
《唐人写经卷》谢题陆画本
唐人写经,先前说过,在1900 年甘肃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未发现之前,唐人的一小段写经都寥若晨星,视同拱璧。藏经洞发现后,唐前后之墨迹开始涌出。西东方歹人的盗运,上下不少官吏的私吞,终究还是珍稀之物。以出洞墨迹论,残蚀的居多,首尾贯一完整者毕竟少数。
此卷为唐人书《大智度经》二段,《卷八十二》的完整件。卷长十八尺,稚柳师审定为初唐人书。后有张运一九三〇年题记,知为徐作哲、李眉公递藏。
世间事,往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友人告我,其亲属有此物,送文物商店求售,只得了三个字“不收购”。的确,这唐代的长卷是不可外销牟利的。旋来问我:侬一直喜欢这类旧东西,要哦?我说要啊。第二天即取来,见其上还有隐显的几只鞋底脚印,知是“文革”劫后余生之物,索价二十元。迅速付款。后遂请稚柳师题引首,又请陆宛翁于卷末拖尾处作《水墨读卷图》。这是发生在一九七八年的旧事,也是那年最值得庆幸且不可去怀的一件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