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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怀水抱

2020-06-03储劲松

散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青阳三河米酒

储劲松

石浪

世有波浪,有云浪,有雾浪,有尘浪,有五陵少年浮浪,有漆园吏南山客楚狂人恃才放浪,也有石浪。

吾乡有石浪,是地名,也是地质奇观,且有大石浪和小石浪,在一偏远乡镇缥缈深谷间。我不曾见过,知情者言之口溅飞浪,我神往之如三月未饱想念一堆腐脑肥肉。

肥肉成堆,似可谓之肉浪。

冬日在余杭,访茅塘里山腰中人家。逢周一,据说杭州人此日多蛰伏养息,初不信,到了那条山沟沟,偌大村落数十户人家果然不闻半声人语响,只有清泉泠泠毛竹萧萧老房子苔痕苍苍。雨霖铃,瀑水融融泄泄,篱落之上黄花瘦,竹枝横斜。

一条小黑狗在村口摇着尾巴,迎客如故交。它领客过树荫,渡溪桥,入酒坊,进人家,转墙角,绕菜园,坐小亭,遇境佳处会逗留片刻,以慈眉善目示意客看风景。

路转溪头忽断,举目见山上石头累累叠叠层层千百数,訇訇而来,锵锵而来,滔滔而来,荡荡而来。以为是泥石流,以为是厉鬼干仗,以为是山神警告,冷汗出,毛发竖,心怦怦,狼狈拔脚欲飞奔,小黑却以尾垫地从容而坐。

惊魂甫定,再细细一看,满谷石浪作众僧参禅打坐状,作逸仙相语状,作石鼓吉金默默记史状。回头看小黑,它的眼睛里笑意隐隐盈盈。

天煞黑,打门数户求酒食,终于有主妇启扉生火做饭,热情周到如新嫂。新生冬笋味甚清美,壶中米酒极甘冽,食之大腹便便过饱,饮之大腹便便不醉。

山中有石浪,我腹中亦有酒浪。

孤山启秀

宿松灵气,尽萃于此山。其高不过三十仞,孤悬江中,晴翠之日立于峰下,望之如雷劈电击,嵯峨不可攀援。孤峰兀立,茕独幽显,睥睨江岸诸群山,有王者气,有兵家气。王者气概君临天下,兵家诡道以少胜多,小孤山近似之。

山道如天梯,兼江风呼啸浊浪轰击,脸潮心虚两股无骨,手攥草树栏杆,仿壁虎贴身于崖壁,犹惶恐战栗。我本山中人,平素履山如平地,也曾登巨峰下险壑无数,从不似此时狼狈如娇俏佳人误落虎狼之口。

山中岩石瘦且硬,敲之作金属声。古木畅茂峥嵘,野径曲曲盘桓,掩映亭台楼阁。江雾浓且白,一团团地包抄过来,湿草,湿树,湿岩,湿径,湿楼台,人如蓬头山鬼。

登斯山舉目四望,长江苍莽浩荡,混沌而来又混沌而去,江上巨轮渺如秋叶,似进似退,对面彭泽之地恍恍惚惚,也是一团青苍的混沌。江水颜色不可辨识,唯听得浪涛鸣吼,一波将平又一波起,小孤山也如扁舟一叶,载沉载浮,舟上人有强烈的晕眩感。思得浊醪一觞,以酹江水之神,保我等蝼蚁之命。倏尔,又似有鬼差召唤,欲纵身跃入洪流之中,与龙宫水族互为侣朋。

有人遥指江心处,说那里是海眼,涡流回漩,下锁恶蛟龙,旧时曾吞没万千舟楫,宋人谢枋诗“人言此是海门关,海眼无涯骇众观。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有此障狂澜”谓此。雾太大,看不清。

山有小寺,梵音若有若无,寺僧若有若无。山曰小孤,寺名启秀,孤山启秀,诚为天地一大造化。

宿松,宿,昔也;松,松兹也。夜色降临古之松兹侯国,下山回望,小孤山深黑如一柄玄铁之斧,天上星子与山中小灯粒粒可数。山下沃野万顷,盛产棉花、莲芡和诗歌,鱼蟹极肥美。

清扬婉兮

《论语》里有沂水春风之乐,青阳城里有芙蓉秋月之趣。

沂水春风之乐,其乐在沐浴,在吹风,在咏而归,在一众儒家子弟恣纵佻达一如六朝风流人物,旷然自适又如田夫野老。芙蓉秋月之趣,其趣在薄醉,在赤脚,在盘腿坐绿草毯上大语高声,在崇山大月一阁一湖,在人间四五个侣朋天上七八只星辰。

我以为,咏而归,当咏《青阳》之歌。司马子长在《史记·乐书》里说:“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青阳开动,万物生长,歌声清亮绵长,只可惜《青阳》之歌久已失传。《青阳》之歌已失传,汉初置县的青阳县却已然绵延两千余载。

江之南,有一座小城名叫青阳,境内有湖山胜概,有纸砚笔墨之气。

青,东方之色,丹青之象;阳,高且明。青阳胜概在一山一湖,山为九华,湖名芙蓉。其地山气葱倩水汽淋漓,如巨幅设色山水,灵动婉秀,高看低看远看近看,百看而不生厌倦。境中九华山耸入碧空,空荡无有之国,苍黑大石、烟云、仙家、浮屠、隐士、飞鸟、瑞兽、瑶草、异木所居,崔嵬明亮,仰之弥高。芙蓉湖清波沆漾,烟水杳霭,两岸蒲苇、桂树、细柳青苍,湖中岛屿缥缈隐现,望之似梦似幻。一湖水如一大缸墨,文气华滋,所以青阳代代出文人。

我来过青阳多次,以为是另一个故乡,离去后,每每梦寐系之。每次来,都要瞻望九华,都要与当地文章师友一起,打着赤脚在芙蓉湖边的沙滩和草坪上散步。每一次都是乘兴而来,然后闲闲咏而归。

九华,九花也,九华诸峰如九朵醒世莲花开在白云间,自古而今都是天下形胜。九华山古称陵阳山,又名九子山,后来因为李太白的诗《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和另一首他与友人韦仲堪、高霁合作的《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更名九华山。某年月日,李白由金陵溯江去浔阳,在秋浦河上遥望九子山,念起友人青阳县令韦仲堪,作诗说:“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后来,他也曾卜居九华山中的龙女泉之畔,一度逍遥枕卧于云雾青松之下。

九华山之名源于李白的诗,芙蓉湖和天秀阁,其名字也出自李白的诗。天秀阁在芙蓉湖畔的磨子山之巅,登临其上,四面湖山一望收,举目所见,青阳宛兮,清扬宛兮。

2019年9月11日,己亥年中秋前夕,我再次来到青阳县。是夜月色清华,浓露湿衣,青阳城里桂香馥郁袭人,饭后与友朋沿芙蓉湖堤岸散步,访天秀阁。在天秀阁下,与青阳作家许承相约记述当时情境。

当时湖上月亮极大,悠游散漫,如不系之虚舟。

烟水记

三河古镇的米酒颜色好看,一汪酡红的秾丽,古静清和,如同陈年的普洱,初入眼不免惊艳。灯下轻轻摇晃酒器,黏黏的酒液微微荡漾,飘舞起伏仿若红丝带,泛着古铜的光泽。酒的滋味也好,进口香醇甜糯,细细品来朴厚纤绵,入腹温润妥帖。以为舌尖上有稻作文明、青草、田野、杜若蘅芜、莲蓬初长成的味道,有原上风、岸边柳和新安江源头之水的气息。据说,这款米酒初酿出来时是乳白色,经由时间的沉积,色泽渐变,最后呈现出清高富丽的红。三河的麻鸭、茶干、米饺、七彩小炒和水豆腐无一不好吃,与米酒也是绝配。

这几年,以旅行或者文学的名义,我三次到三河,却是第一次喝三河的米酒。太好喝,又因长途赶来有些困乏,也就多喝了一点。挥兹一觞,复挥兹一觞,促席延旧雨,挥觞道平素,于是骨头有些软,身体有些飘,眼神有些迷离。想起古人的诗:“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我有旨酒,与汝乐之。”

三河有美酒,斟来云霞光。三河人的江淮官话听起来像庐剧,在懂与不懂之间。却也无妨,三酉君是媒介更是使者,像三河水波上的一叶扁舟,沟通陌生宾主如同旧相识。酒使人近,也令人远。近是距离,远是心境。肥西的三河是令人远、令人幽、令人旷、令人思无邪的,雨天尤其如此,雨天的夜晚和清晨尤其如此。

那一天三河风雨大作,是台风雨,淅淅杀暑如切瓜,古镇清凉而安适,来访者也不多。正午时分,我撑着一把伞,走在三河老街的青石板路面上,望着比素日空了许多的宽窄巷子、廊桥、楼台、店铺、城隍庙、杨振宁旧居、大夫第、董寅初纪念馆、孙立人故居、刘同兴隆庄、连连绵绵黑白二色的老房子,恍惚以为回到了民国,觉得自己就像《雨巷》里的戴望舒。戴望舒撑着油纸伞,穿白衬衫,戴圆边眼镜,在民国写诗。储劲松打着折叠伞,穿白衬衫,戴方边眼镜,在三河甩着衣袖闲逛。

前两次来,镇子上南腔北调人潮澎湃,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太繁华也太热闹,叫我心生畏怯。我是一个耽于安静的人,繁华与热闹仿佛春药,会让我在其中迷失本心。雨天的三河挂着水帘子,蒙着白白的雨烟,有浓郁的民国风,可以怀旧,也可以旁若无人地歌唱。譬如“笑莫笑,悲莫悲,此刻我乘风远去。往日意,今日痴,他朝两忘烟水里”。

赋写《沧海一声笑》《上海滩》《两忘烟水里》的黄霑,脚踏金镶玉砌的皇后大道,骨子里一身旧气,一身士夫气,一身慷慨任侠气。那年他归道山时,我伤感过,听了一夜的《两忘烟水里》,心间戚戚,似乎一个时代的遗响终于也散尽了余音。远去的人都是逝水,不可追,姗姗而来赳赳而来的人,也只不过是将逝之水。三河古镇已经两千五百岁了,见过吴楚相争的鹊岸之战,见过太平军大胜湘军,见过明清徽商鼓鼓的褡裢和漫长的盛衰,自然也见识过太多的人事代谢往来古今。

时间一样的流水,流水一样的时间,这样慢,那样长,足以让一个人英雄意气消磨尽。

幸而有米酒可以慰行旅,有烟水可以暖苍凉,有文章可以供骀荡。这几天读归有光,听他在故纸上说:“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直与天地同流。”三河,是可以写一篇大文章的,甚至可以写一部大书,从战国写到今天,从当初浮在巢湖中的一个小岛写到七万人聚居的通衢剧邑,从舒鸠国写到古娱坊。三条河的水,可供研墨,可以洗笔,也可以作巨幅的纸张——三河的前世今生写在水上。

夜里,雨仍在断断续续地下,我希望雨一直下到明朝。秋水时至,小南河、杭埠河、丰乐河三川泾流相灌,两涘之间不辨人影灯影。晚饭后,与同行诸君趁着酒兴,坐小舟游弋于水上,看河,看柳,看灯,看船,看舟剪绿波,看水幕电影,看看夜景的人,雨烟和灯烟如小虫,如小篆,簌簌扑人面,回头看树影苍苍处,忽觉人间烟水茫茫。

三河的雨夜很安静,叫人起投迹归此地之心。想起来,这样的话我在别处也曾经说过,扪心自问,无一不是真心。

清晨拉开客栈的窗帘,雨已歇,河上的水烟仍在,黑瓦白墙的古民居刚刚开启木门扉,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世。低声咕哝一句:我还是喜欢三河原来的名字,鹊渚,或者鹊岸。记得写《临川四梦》的汤显祖写过:“鹊渚逢人报好音,龙舒君长挟青琴。”这话清而吉,可以刻在三河的石头門阙上。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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