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青阳(连载七)
2020-12-11李泽军
李泽军
第二十一章 麦苗青青
1
眼见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清明前后那几场雨过后,就一直是晴朗的天气。室外温度一天天地升高了,屋内、树荫下反倒显得阴凉起来。
青阳蹬着自行车,后背上、脑门上一股子的汗。爱玩儿的“猫总”一直追着青阳赛车,俩人从出学校门口就你追我赶,等到在村口分手时,都已经累得抬不动脚了。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小烙子”早听到了动静,一整天没有见到青阳,此刻它从窝里直接蹿出来趴到青阳身上,不肯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它已经长成了半大狗,浑身金黄的毛,两道眼眉精精神神,活脱就是一个小黄豆的样子。一人一狗亲热半天,青阳才拍拍它的脑袋进了屋。
室内的阴凉让他浑身舒坦,先拿起水勺从缸里舀了半勺凉水灌进肚子。奶奶听到动静,从屋里摸了出来,看到青阳喝凉水,絮叨起来,“嘱咐你多少次了,不能喝凉水,会拉肚子的。”
“没事,奶奶,我就喝一点儿,解解渴。”青阳嬉皮笑脸让奶奶很是没有办法。青阳又洗了脸,看看桌上摆好的饭菜,却不见平婶子的踪影,于是问,“奶奶,我妈去哪儿了?”
“说是要浇地,去挨号了吧。”奶奶踮着小脚摆好碗筷,招呼青阳吃饭,“你妈说让你回来赶紧吃饭,不用等着他。”
“哦。”青阳早就饿了,在学校吃的那点儿早饭根本不顶事,他捧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问,“奶,我爸啥时候能回来啊?都去了这么多天了。”青阳的大姑嫁到了内蒙古,前阵子来信让青阳爸爸去一趟,算起来已经走了四五天的时间。
青阳奶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你爸去了那怎么也得住几天啊,你大姑六七年没回来过了,让你爸多待几天陪陪她吧。”
青阳点点头,对大姑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隐约记得大姑人很和蔼,家住东北大城市里,条件也好,以前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给家里带东西,里面总有一些青阳喜欢的零食或者小玩意儿,哄得青阳很是高兴。
祖孙两个饭都吃完了,青阳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可是还不见妈妈回来,饭菜都凉了。他靠在被摞上,有些犯困,想睡会儿,又惦记妈妈,正想出去找找,却听见大门一响,平婶子推车进来了。
青阳忙又把饭菜重新热了一下,让妈妈赶紧吃饭。平婶子的脸晒得通红,青阳看着心疼,又洗了条毛巾给妈妈擦脸。
平婶子欣慰地笑了,“我哪有那么娇气,晒一下没事,”然后推着青阳让他赶紧去休息,下午还要上课。这么一折腾,青阳的困劲儿倒没了,他催着妈妈赶紧吃饭,自己坐在旁边跟妈妈聊聊天。
说起这浇地的事儿,平婶子就急得一心火。现在小麦正是秀穗、灌浆的关键时期,老天爷却不给下雨,只能靠浇地了;可是周围几十亩的麦子地,只有一口浇地机井,就算白天晚上连轴转,人歇井不歇,从第一家到最后一家轮一遍怎么也得四五天的时间;谁家都想先浇地,于是每到这个时候都有为浇地排队起纠纷,甚至动手打架的。
今年还好,平婶子抓阄抓了个五号,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会赶到明天晚上,平婶子边喝粥边笑着说,“哎,今年这运气还不错,明天是周五,你爸回不来,阳子你正好放了假跟我去做个伴儿。周六你生日,妈给你做好吃的,炒鸡蛋、擀面条。”
青阳正想答应,忽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下,为难地说,“妈,我明天晚上可能回不来啊,我们班主任李老师说明天晚上要给我们做个测验,要考试……”
“哦,那考试可不能耽误,”平婶子没听出异样,夹了口菜,“我自己去就行,没事。你好好学习,别担心家里。”说着,几口吃完饭,洗刷完了,又赶紧出门去借水龙带。现在正是浇地的要紧时候,这水龙带最抢手了,必须赶紧去订下了,要不然就被谁给借走了。
青阳等妈妈出了门,又躺到床上,可这次却睡意全无了,他翻来覆去折腾好半天睡不着,干脆爬起来,骑上车子又返回了学校。
道路两旁的麦子地散发出了阵阵的清香,这是以前让青阳陶醉的味道,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喜欢蹲到麦子地里,挑那穗头最大的麦子,轻轻搓去外皮,剩下饱满晶莹的麦粒,轻轻扔到嘴里,感受那种新麦子特有的清甜味道;也可以揪下几株麦穗拿回家,放到灶膛里烧一下,那种焦煳的味道更是让人喜欢。
可是吃新麦子容易,种麦子却是难。上冻前要浇水,开化的时候要浇水,灌浆期也要浇水。只要排到你的号,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哪怕半夜三更也得爬起来,去浇灌这一家人的口粮。青阳跟着爸爸妈妈去过几次,大晚上的借着微弱的手电光芒在地里跋涉。一会儿跑水了,一会儿钻缝儿了,平婶子扛着铁锨、穿着雨靴,鞋底沾着厚厚的泥,走路都费好大的力气,更别提要开畦、挡垄。
青阳觉得自己都挖不动那混着泥水的地垄,记得有一次不小心踩到了刚浇過的地里,整个人摔了进去,弄了一身一脸的泥水。这还是好的,如果碰到停电了,就得巴巴在地里等着,有时候能等上半宿,直到来电才能再继续浇地。于是,浇地被青阳列为最不喜欢的农活儿之一。可是这次爸爸不在家,如果浇地的话,只有妈妈一个人去了。青阳想起妈妈瘦弱的身影,不觉有些后悔中午为什么要那么说。
眼见有人已经在地里铺上了水龙带,机井房里抽出了清亮的水,汩汩地流到地里,青青的麦苗似乎又悄悄地拔高了一节。青阳看着麦苗,呆呆地想着,自行车也逐渐慢了下来。
忽地,有人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不回头只听声音就知道是“猫总”追了上来。他把车子蹬得飞快,几下就到了青阳身边,哈哈笑起来,“我老远看着就是你,怎么样了?跟家里说好了没有?”
“嗯。”青阳情绪不高,闷闷答道。
“那就好,哈哈,明天晚上可以大杀四方了,”要不是因为骑着自行车,“猫总”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K——O——!!!哈——哈——哈!”
“‘猫总,咱们商量一下行不?”青阳忽然停下车子,叫住他,有几分为难地说,“咱以后再去吧,我家明天要浇地,家里就我妈一个人了,我得回去给她帮忙啊。”
“啊?!”“猫总”愣了一下,又笑了,满不在乎地说,“那叫啥事儿?不就是浇地吗?我家每次浇地都是我妈一个人去啊。没多大事儿。”
“那可不行,浇地很辛苦,就我妈自己,万一赶到晚上怎么办?她一个人不行啊。”青阳苦恼地说。
“这回咱们可是提前一个月就约好了啊,你可不能出尔反尔的。我都跟大家说好了,”“猫总”有几分不乐意了,“再说,你家也不一定赶到晚上啊,也许白天就浇得了呢。你白天又得上学,哪有时间?”
好像也有些道理,青阳琢磨了琢磨,不确定地说,“那这样啊,我明天看情况,如果白天能浇完,那咱们晚上就按计划进行;要不然我就得回家帮忙了。”
“行,没问题!保证你家明天白天就能浇完!”“猫总”调皮地笑了,看着青阳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2
第一节课因为英语老师有事临时改成了自习,教室里顿时成了孙猴子大闹天宫,前面的溜到后面、后面的转到中间,熙熙攘攘,各种规格、各种颜色的纸飞机在空中飞来撞去,也有人可能昨晚没睡好,干脆头上蒙着一本书,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五月桌上竖着一本书,不时抬眼看一下窗外,左手摁着一个花花绿绿的本子在抄着什么。“猫总”转过身,无聊地看了一眼,敲敲桌子,“你们女生也就这点爱好了吧?”
五月头都没抬,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打扰她。
“这歌词这么老长,你抄着不累啊?”“猫总”不识趣,继续扒头看着追问道。
五月停住笔,揉了揉酸疼的指尖,这才打趣地问,“你是太闲了吗?银铃今天没空理你了吧。”
“猫总”苦恼地挠了挠满头飞扬的乱发,自家同桌从早晨一进教室就哈欠连天,困得像几天没有睡觉一样,完全没有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没人唱对手戏的日子确实无聊。他皱着眉小声问,“我刚想问你呢,我同桌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没睡觉吗,怎么困成这个样子了?”
五月摇摇头,前面的银铃趴在桌上睡得很熟,“昨天她回家了,没在学校住,听她说是好像是家里浇地赶到晚上,累着了吧。”
“她一个女孩子还去浇地啊?”“猫总”有些不相信,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
“嘘——”五月忙示意他小点声,“银铃可能干了,地里的活儿没有她不会的;而且这几天赶上她妈妈生病了,她肯定得去帮忙了。”五月看着银铃瘦弱的双肩,想起她熬得通红的双眼,不觉有些心疼。
“嗨,我要是她,我就先请一天假,回家睡个觉再来上学,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干吗?”“猫总”的眼睛里多了一丝钦佩,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嗤——”安岚不屑地笑了,“所以,你成绩才没有人家银铃好啊。”
“嗯,这倒是有点道理啊。”“猫总”自觉悟到了什么真谛,“我也就是没有努力学吧,要不然成绩肯定比你强,哈哈。”说完,转到了后面,跟一帮男生讨论起什么计划,不时有一两个词飘到五月耳朵里,什么“橘右京”“霸王丸”“柳生十兵卫”“三连斩”“弧月斩”之类的。
难道又是什么武侠小说,五月根本听不懂,继续投入自己歌词本子的抄写之中。
青阳中午回家时,在胸中奔腾了半天的热情终于平静了下来,人也有了几分清醒。妈妈依然是做好了饭,人却不在,问奶奶,说是十一点就吃完饭去地里等着了。
青阳边陪奶奶吃饭边算计时间,如果现在能浇上的话,那到晚上七八点怎么也能浇完了,还不算太晚,愧疚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一些。他匆匆忙忙吃完饭,拎起书包就要走,急得奶奶在身后直叫,“你这孩子要去哪儿啊!外面这么热,别晒坏了!”
“奶,我去看看我妈,没事,你早点歇着。”话音还没落地,自行车已经冲出了家门。这块浇地的麦子地在村西头,骑车过去也得十来分钟。轧得结结实实的土路上清清静静,偶尔远处蹒跚过来一两辆自行车,也是地里干活儿错过饭点儿的人。墨绿的麦子在太阳的照射下不见了往日的精神,低头耷拉脑的,像罩上一层白花花的雾气。
当青阳到达自家地里的时候,远远看见那头有一个小黑点儿,一会儿站直身子,一会儿又弯下腰,正是平婶子。大太阳晒得青阳脸上身上都是汗,他把车子停到地头的树荫里,然后顺着麦垄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地。
平婶子早就看到了青阳,可是没工夫说话,她先堵住了两个漏水的口子,又几下挖开一个畦口,水瞬间涌了进去。见青阳来到面前,不禁嗔怪道,“阳子,中午就那么点儿时间,吃完饭还不赶紧歇会儿,又来地里干什么?看晒得这一脸汗。”说着,把草帽摘下来扣到青阳头上,又拿出手绢给他擦擦汗。
“我没事,吃了饭也睡不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青阳说着接过铁锨,“妈,你先歇会儿,我先干会儿。”
“你这孩子会干啥?”平婶子嘴里嗔怪,心里却为儿子的懂事儿而格外熨帖,她抬手擦了擦汗,又埋怨着,“你到地里来,也不知道穿件长袖的衣服,太阳这么毒,穿短袖會晒伤的。”又推着青阳让他赶紧回去。
“没事儿,你快坐下歇会儿,我能行。”青阳把妈妈按到沟垄上,让她坐下歇着,自己抄起铁锨,几下就铲开一个新畦口,又把浇好的畦口堵上。
浇过水的麦子立时显得水灵了很多,麦秆重新挺了起来,“妈,今年这水足,浇地也显得快。”青阳看着奔腾的流水,心里踏实了许多。
“嗯,咱们新换的水泵,是显得快了,”平婶子看看浇过的麦子,心里也是高兴,“照这样下去,到六点也就差不多了。你晚上踏实上你的自习,家里不用担心了。”平婶子明白儿子的心思,知道他怕自己累,要是不嘱咐两句,估计这个孩子连课都上不下去。
“嗯,行!”青阳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的“战斗”终于如期进行了。“猫总”难得对晚饭没有任何抱怨,而是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催着青阳一班人赶紧吃完,去占地方。
镇上那家游戏厅,最近新添了几台街机游戏机,有款格斗类游戏叫《侍魂》,他们玩儿过几次,都有些欲罢不能,但是因为时间关系没有能玩过瘾;于是提前一周,几个人就计划趁着周五不回家,找好借口,好好玩儿个痛快。“猫总”捏着裤兜里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手心里都冒出了汗,一个劲儿地催着青阳赶紧吃。
从六点到游戏厅九点关门,一帮人霸占了那几台机子,轮番上阵,兴奋无比。华丽的画面、炫酷的动作、激昂的音乐让人沉浸其中,热血沸腾。最后在店主的催促之下,青阳以霸王丸的奥义弧月斩击倒了远方的娜可露露,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猫总”虽然早早地被击倒了,但是因为青阳的胜利而又重新兴奋起来,很是与有荣焉。
一群人从店里出来,各自推上自行车,情绪激昂,大声议论着刚刚的战斗,“猫总”忽前忽后,哪个话题都能掺上一脚。夜间的气温比白天低了不少,有点风,吹在身上还是凉飕飕的。青阳兴奋的脑袋被风吹得冷静了不少,他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5”,马上九点半了。青阳又想起了妈妈,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遥望一下远处的村庄,灯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青阳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猫总”在后面猛追都几乎追不上他,累得气喘吁吁,不由得喊着,“你要干吗去啊?骑这么快?”
“我得回家!你慢慢走啊。”说着,青阳蹬得更快了,留下“猫总”一个人在后面。
青阳的突然回来,让奶奶很是奇怪,“你不是要在学校住宿吗?怎么这么晚还回来了啊?”青阳顾不上回答,四处张望,可家里还是只有奶奶一个人,于是心就提了起来,问:“奶奶,我妈呢?”
“啊,下午停电了,你妈还在地里没回来呢。”奶奶的话让青阳几乎蹦了起来,“啊?那我妈从中午就没回来?饭也没吃吗?”
“没有啊,我的腿疼,又没法去给她送饭。”奶奶絮絮地说着,又揉了揉疼了几十年的腿。
青阳没答话,拿起手电筒,蹬上自行车就冲了出去。
一路上,他不停地埋怨自己,怎么就会为了打个游戏,而没能帮妈妈浇地呢?从十二点到现在,快十个小时的时间,妈妈都没东西吃,会不会饿坏了?一个人干那么多活儿,会不会累坏了啊?
手电筒的光柱一颤一颤的,青阳的心也上上下下,恨不得一步就能飞到妈妈身边。
可是到了的时候,青阳却发现地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也不见平婶子的身影。他一步迈到地里,脚底下却是一滑,用手电照了照,地里是泥泞的,看样子已经浇完了。可是来的路上没有见人,地里也没有人,那妈妈去哪儿了呢?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啊?
青阳心急如焚,顾不得多想,大声喊着,“妈,妈,你在哪儿?!”声音随着晚风一层一层荡开去,飘出老远。可传来的只有风声,根本没有回应,青阳更加焦急了,转身蹬上车子,又往更远的地里找去。
遥远地,就见远处的路上有一束亮光在闪烁,却看不清楚,青阳迎着光过去,离得近了,看身影像是平婶子,顿时有了精神,又大声喊起来,“妈!是你吗?”
“哎,是陽子啊。”那人答应着,真的是平婶子的声音。青阳的心才放到肚里,几下追到平婶子跟前,埋怨说,“妈,你到哪儿去了?浇完地还不回家啊?我都担心死了。”
“去给你柱子婶送水龙带了,咱们浇完该她家了。”平婶子说。
“那该让他家自己来拿啊,你还给他们送过去,这大晚上的,多危险。”青阳更加不高兴了。
“下午,你柱子婶来帮咱家浇了半天地,后来停电,她见我没法回家吃饭,就回去烙的饼、炒的鸡蛋给送过来的。要不然啊,妈到现在还饿着呢。”平婶子虽然是平和的叙述,可短短几句话却像在青阳脸上重重地扇了一掌一样。
平婶子又想起了什么,问青阳,“你们不是晚上要考试吗?咱阳子考得咋样?”
“哦,”青阳想起刚刚的“战场”,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李老师临时有事儿,没测成,改成自习课了。”
“这样啊,”平婶子没有多问,捶了捶酸疼的后背,望望天上的弯月,“明天是咱阳子的生日了,妈给你做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
“妈,我不要好吃的,”借着手电筒的光芒,青阳清楚地看到妈妈脸上的疲惫,他的心抽了一下,忙忙地说,“您累了,好好休息就行了。”
晚风轻轻地吹着,两道身影在土路上缓缓地移动着,两旁地里,青青的麦苗静静地生长着,不时地随风摇晃……
第二十二章 夜阑珊
1
青阳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日会受到如此的重视,虽然先前“猫总”一直嚷嚷着要好好给他庆祝一下,可对他说的话青阳一向一笑置之,不放在心上;生日那天也没有见到“猫总”的面儿,还以为他已经忘到了脑后。为了青阳的生日,平婶子杀了只小公鸡,打的鸡蛋卤,擀的长寿面,青阳大快朵颐,半只鸡都进了他的肚子,撑得连晚饭都没有吃。
本来还打算拿忘了自己生日这件事,去打趣一下“猫总”。哪知周一刚进教室,“猫总”就把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扔到他的怀里,眼睛里满是心疼的神色,“生日快乐啊,”然后,又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说,“为了你这个生日,可是花了我两个月的积蓄呢。”
意外的惊喜确实震惊到了青阳,他搂着“猫总”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哈哈,真是没想到啊,既然你这么有诚心,那我就收下了啊。”说着,晃了晃小盒子。
“猫总”盯着那个小盒子,急忙阻拦他,“你可轻点儿吧,小心给摔坏了啊。”
“啊,”青阳赶紧把手放下,“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啊,”上课铃响了起来,“猫总”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临走还不忘提醒青阳,“你自己看就行了,一定要轻拿轻放啊。”
青阳更是好奇了,心里像有一只小老鼠在轻轻地咬着,痒得受不了,可是上课了他又不敢现在拆开,只能继续忍着。
第一节课是数学,青阳拽出书包,想把课本拿出来,哪知几张五颜六色的卡片随着从桌斗里掉落下来,青阳赶忙捡起来,重新放回桌斗。摆好课本,趁老师不注意,又悄悄地掏出那堆卡片,借着书本的掩护,一张一张地看起来。是同学们送的生日贺卡,颜色不一、形式各异,粗略数一下大概有十几张。男同学的一般都是最普通的那种贺卡,简简单单写上“生日快乐,天天开心”之类的俗话;多数女同学的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是街面上流行的那种折叠贺卡,打开看,里面还会蹿出来一个小房子、一个大蛋糕,祝语也繁复了很多,流露出小女生的心思。
青阳默默翻看着,他一向不喜欢这种礼节性的祝福,也一向以自己的与众不同为傲,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不会送这种无聊的贺卡,但是当今天自己收到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些些惊喜和缕缕暖意。
翻到最后,手边剩下一张简简单单的贺卡,没有署名,图画也简单,就是一轮红日、几处人家,祝语却是写了满满一张卡片,细读来是两首词:“一点青阳,早梅初识春风面。暖回琼管。斗自东方转。白马青袍,莫作铜驼恋。看宫线。但长相见。爱日如人愿。”“不识山村路纵横,但随流水小桥行。一春尚未闻黄鸟,玉女峰前第一声。”青阳素来对诗词下的功夫不多,粗读了一遍,只是看出第一首词里嵌着自己的名字,想来是祝福的话吧;可第二首词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娟秀的字迹虽有几分熟悉,可也一时忘记了是谁的字,于是干脆先放到一边,不再琢磨了。
最后一张却是个粉红色的信封,封面上没有字迹,青阳偷偷打开,从里面抽出一个折成心形的粉色信纸,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同桌大志显然也看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贺卡,很是八卦地探过头,想看看里面到底写的什么。
大志早就看到青阳收到一堆贺卡,借着书本的遮挡,他探过头,盯着青阳手里的心形折纸,贱兮兮地问:“这是哪个女生送的吧?是不是情书?快打开看看。”
“哪有,”青阳故作淡定,顺手把折纸塞进了桌斗,“你别乱说。”
“你还藏着啊?”大志不愿意了,“兄弟是这么做的吗?”
青阳没理他,捧起课本装作认真听课的样子。大志用手肘杵他一下,急切地还想说什么,突然一道白线从讲台上飞下来,正中大志的脑门。讲台上,数学老师把讲义卷成一个筒,指着大志说:“杨立志!你不好好听课干什么呢?再讲话,你就给我站着听课!”
大志吓得一激灵,赶忙挺身坐好,规规矩矩地捧起书,伪装成一个好学生。青阳拿书捂着嘴,吃吃笑着,肩膀一抖一抖的。大志气儿没地儿出,伸出左脚重重地踩在青阳的脚上,疼得青阳龇牙咧嘴。
周一是青阳值日,吃完晚饭,他找个借口,撇下要去操场上玩儿的“猫总”他们,独个回了教室。教室里一片潮湿,男孩女孩们都还没有回来,凳子安静地倒扣在桌面上。青阳把凳子一个一个地放好,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昏黄的余晖斜照在教室里,也照在青阳的脸上,他轻轻地掏出了书包深处的那个折纸,轻轻打开,清秀但有些无力的字迹,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心跳有些加快,手心里也逐渐冒出了汗水,青阳伸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才再次捧起来认真地读着。内容也是很简单的生日祝福,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再看署名是“一个默默关注你的女孩儿”。青阳低头想一下,一個身影倏地蹿进脑海,难道是她?
再读那句“默默关注你的女孩儿”,竟然有了别样的体会,嘴里像嚼着一颗青杏,酸涩中夹杂着一丝甜意,青阳默默地折好折纸,笑意飞上了眉间心头。
“嗨!”两个人站在教室门口,冲青阳挥手。背着光青阳看不清她们的样子,那俩人走进来,教室里的土腥味儿呛得她们直咳嗽,其中一个捂着鼻子,使劲儿扇了扇,然后走近青阳,拍了拍他的桌子,“谢青阳,你怎么在这儿?有人找你呢。”
青阳这才认出,这俩人是二班的,平时跟在柳雯身后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她们来找自己做什么。
“什么事?”青阳问,又向俩人身后看过去,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后面空无一人,青阳不免有些失望,可是脸上不动声色。
两个女孩儿相互看了一眼,又对青阳说,“谢青阳,快走啊。一会儿该等急了。”
青阳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故作平静地翻弄了一下课本,手指敲了敲桌子,又想了想:嗯,现在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作业也写完了,倒是有时间跟你们去一下。
一个女孩儿不高兴地跺了跺脚,拽着另一个扭头往外走,恨恨地说,“这么装模作样的干吗?要不要去?再不去我们就去告诉柳雯,省得人家等你这么长时间。”
青阳听了满耳,连忙站起身,紧走几步跟在俩人身后。两个女孩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头也不回往前走,青阳倒是无所谓,保持有个十来米的距离跟在后面。
两个女孩儿带着他穿过了依旧欢腾的操场,又走过几重教室、宿舍,直接走到了最后那排宿舍的西侧月亮门前。青阳有些纳闷儿了,柳雯是不住校的,而这最后一排东侧是女生宿舍,而西侧是男生的宿舍,自己和“猫总”的宿舍就在最里面的那一间。
难道?青阳满脸疑问地看着两个女生,那俩人似乎能明白他的意思,冲他挤挤眼睛,示意他赶忙进去。
2
光线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青阳轻轻推开自己宿舍,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窗前。青阳有些紧张了,他又回头想找领他来的两个女生,谁知俩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可能曾经幻想过两个人独处的样子,看着这一室斜阳、静立的身姿,青阳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心情有些激动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海里竟然是一片空白,曾经的潇洒不羁、妙语连珠好像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浑身剩下的只有局促。
柳雯倒比他洒脱一些,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抿嘴儿笑了,径自坐到了青阳的床上,又指了指对面“猫总”的床铺,示意青阳坐下。青阳见柳雯坐到自己的床铺上,手脚有些发僵,原本觉得还算整齐的宿舍,忽然处处看着不顺眼起来,那是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怎么还堆在床脚?床单怎么皱皱巴巴,没有抻平?“猫总”的被子怎么又团成了一团?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差点忘了眼前还坐着一个人。柳雯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青阳这才回过神,想了半天,才问:“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说完就后悔,想扇自己一巴掌,这不是废话吗?
柳雯捂着嘴“噗嗤”笑了,没有回答青阳的话,而是四下看了看,略带羡慕地说,“你们宿舍还真挺不错的。”
“你也可以住校的,女生宿舍也不错。”青阳说完,又想扇自己第二巴掌,明知道柳雯的学习不好,还跟她说住校的事儿,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啊,我也想跟你们一样啊,”柳雯的声音低了下去,大眼睛里浮起一丝哀伤,“可是,已经晚了。”
“怎么会晚呢?”青阳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咱们才上初一,你只要从现在开始努力,好好学习,就有机会调到我们班,就能住校了啊。”
柳雯摇摇头,青阳继续说,“如果你觉得学习吃力,我可以给你补习,只要你认真,用不了多久肯定能追上来的。”
柳雯看着他神采飞扬,原本洋溢着青春的脸颊多了些苦涩,见青阳还想说什么,她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别再说了,谢青阳!”青阳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她。
“谢谢你,”柳雯继续说,“补课我是用不上了,住校也不可能了。因为,”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上完这个学期,我就退学了。”
青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打量着柳雯,柳雯语气虽然轻松,可是眼睛里已经浮现了泪光,“我家孩子多,负担重,我是女孩子,学习又不好,我妈说正好可以早点出去打工,挣点钱,补贴补贴家里。”说着有些哽咽了。可她随即抹了一下眼睛,不愿让青阳看出自己的脆弱。
青阳一时呆住了,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柳雯竟然马上要辍学了。他想帮助一下这个女孩子,可瞬间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么无能为力,想安慰一下她,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无比苍白与无力。这种无力感,在青阳过去十四年的经历中是前所未有的。
柳雯看出了他的矛盾,又笑了笑,“今天特地来跟你告别一下的,虽然我们没有太多的交往,可是有些事情,”她低下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有些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对。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大锤一样重重地砸在青阳的心头,一时间与柳雯的各种纠葛纷至沓来,各种情绪五味杂陈。青阳也沉默了。
阳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屋子里没有开灯,柳雯的身影渐渐隐在了黑暗中,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铃声,宿舍外面也静了下来,要上晚自习了。青阳被铃声惊醒了,这往常听起来熟悉无比的铃声,今天却让人讨厌起来了。
今天的晚自习是英语老师的班儿,第一节课讲的语法,第二节课让大家自己做练习。青阳的心神恍恍惚惚,仿佛还留在宿舍里没有出来。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是梦境一样,回想起来,万分的不真实。柳雯竟然到自己宿舍跟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柳雯竟然说自己要辍学了,噢,柳雯还说要自己提防高晓伟,说他恨透自己了……
柳雯,柳雯,青阳拍拍自己发涨的脑袋,那里面满是柳雯的身影,柳雯的一颦一笑。
五月靠在窗边,望着天边的满月,思绪飞出去了好远,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青阳还是双手捧头,眼前的英语卷子一道题也没做,不知在发什么呆,估计这个人早就忘了叫自己过来做什么了。教室里灯光不是很明亮,英语老师也不在教室里,很多人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五月也不由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确实有些累了。
她伸手拍拍青阳的桌子,“嗨,你这题还要不要讲?”
青阳这才记起来,第一节课老师讲的进行时态,自己不是很懂,这才叫五月坐过来,给自己辅导一下,可是自己满脑子都是柳雯,早就忘了五月还在身边。他尴尬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哦,我差点儿忘了,来,你给我讲讲这道题,为啥要选C而不是选A。”
“这个啊,”五月仔细看了看题,不禁笑了,“老师说了,这是很有迷惑性的一道题,看来当时你没认真听讲啊。这个题是这样的……”
俩人一个认真讲解,一个悉心听着,青阳不时点点头,表示终于明白了。
眼见要下课了,五月的讲解也告一段落,她揉揉额头,发现小老师也不是好做的,这个讲题就是个难事儿啊。
青阳也放下了笔,满意地看着英语试卷,柳雯带来的迷惘一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冲着五月微微一笑,“谢谢啊。”
就在这时,忽然“啪”的一聲,屋里的灯全都灭掉了,整个屋子陷入黑暗之中,男孩女孩们一片惊呼,有些胆小的女生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啊?”“是停电了吗?”“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啊?”男孩女孩们惊慌失措,在黑暗中焦急地询问着。
有些从家里赶来上课的同学是带着手电的,一会儿工夫,几道手电筒的光芒亮了起来,男孩女孩们的情绪稍稍平稳了一些,几个女孩子还是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其实停电在当时来说是常事,只是因为今天发生得太突然,男孩女孩们才被吓到了。五月倒是很平静,停电了正好能更好地看清楚窗外的明月。哪知,忽然窗外黑影一闪,手一扬,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冲着五月砸了过来。
五月本能地回身躲避,就听到身后的玻璃窗“哗啦”一声,整个碎掉了,几片碎玻璃打到了五月的后背,还有几片擦着五月的耳朵飞过去,掉到了地上;前后的同学纷纷惊叫起来。“啪”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好掉到了五月的桌上,五月瞪大眼睛一看,一个惨白的骷髅头正落在自己面前,骷髅的两个黑眼眶里却装着两盏灯泡,一闪一闪的,在这个氛围下很是吓人。
五月吓得大叫着跳了起来,慌不择路想往外跑,青阳的手被飞溅进来的碎玻璃扎破了,没提防,五月一个趔趄栽到了青阳身上,俩人连人带凳子滚到了地上,桌子被撞歪了,那个骷髅头也滚落到地上,两盏灯还一闪一闪地亮着,女同学们都吓得连喊带叫,教室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青阳顾不上自己的手疼,赶忙先把五月拽了起来,上下看了一番,发现只是耳朵边上被擦破了一些,这才放下心。银铃已经过来了,拉着惊魂未定的五月坐到前排的座位上。
一帮胆大的男同学已经追了出去,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到自己班来闹事儿,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影翻墙出了学校,可是等追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猫总”倒是胆子大,他不去追人,倒捡起了地上的那个骷髅头,仔细翻看,有些纳闷儿,这难道是个真的?
这个晚自习事件很是恶劣,如果不是后来二班有人说漏了嘴,恐怕会成为学校历史上的一大悬案。原来,事情的始作俑者还是高晓伟,他在青阳手下吃了几次亏,一直蓄意报复。他直等到青阳换到靠窗的位置才有机会实施计划。
那个骷髅头是他从隔壁生物实验室偷出来的,别出心裁地给骷髅装上了两个灯泡的眼睛。在另一个同学的帮助下,他们拉下电闸造成了一片混乱,趁着混乱,高晓伟把骷髅头扔进了教室,但是没想到坐在那个位置的换成了五月,成了被殃及的池鱼,青阳反倒免于一难。
学校正在抓反面典型,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高晓伟被当作典型转学了,二班一帮人群龙无首,校园里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而夏季也在这一片宁静中悄悄来临了。
第二十三章 麦梢黄
1
北方的气候四季分明,但是似乎春秋的时间又太短暂了,只是连接冬与夏之间的过渡,一会儿就过去了。早晨五点来钟,天就已经大亮了,想睡懒觉都没有了借口。任何时候,只要一抬头,就是一轮耀眼的太阳正挂在头顶上,全世界都笼罩在一层白亮亮的光罩里。
临近芒种节气,麦子逐渐变黄。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远远近近、沟沟洼洼,到处都是浓淡不一的黄色,有风吹来的时候,麦穗轻扬,随风起伏,一层层麦浪连绵不断,伸向远方。当看到这麦黄色的世界时,就知道让农村人又爱又恨的麦收马上就要到了。
“芒种三天见麦茬”,麦收时候是一年中最紧要、也最让人着急的时候。短短几天的时间,要把麦子割回家、轧断、脱粒,还要赶在节气抢种上玉米,真真正正是一场“苦战”。每到这个时候,就是上下老少齐上阵的时候,中小学都放了麦收假,老师们也是需要回家收麦子的。
青阳爸爸早早地就把镰刀、木杈、木锨等工具找了出来,敲敲打打收拾一番,为即将到来的麦收做准备。特别是那两把镰刀,爸爸找来磨刀石坐到树荫下,旁边摆上一盆水。洒点水,磨上一阵,试试锋利程度,不满意就再洒上点水,继续磨,直到两把镰刀的刀刃都能照出人影,泛出光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镰刀插到墙缝里。
青阳拉了张草席铺在树荫下,捧着一本小说看得正入迷,又被那两把镰刀吸引了,扔下书蹲到爸爸身旁,着迷地看着,略带些期待地问,“爸,今年我能拿镰刀割麦子了吧?”
“看你能的,才吃了几天饱饭就想割麦子了?”平婶子端着簸箕正从屋里出来,听说青阳想要割麦子,赶忙拿话截住。
“那咋了?我们班好多女生都会割麦子,我是男的,都这么大了,还没摸过镰刀呢。”青阳不乐意了,自觉在这一点上自己有些低人一头了。
“这个傻孩子,你当割麦子是什么好玩事儿呢?”平婶子也坐到了草席上,簸箕里是刚刚剥好的花生,鲜红的外皮,裹着白嫩的果仁,青阳抓了一把扔到自己嘴里,见小烙子卧在边上,又给它扔了几个过去。
“你还想跟爹娘一样当一辈子农民啊?这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镰刀拿起来,你就甭想再放下了。”平婶子翻拣着花生豆,继续说,“我们盼着你一辈子不用下地割麦子才好呢。你就在家好好复习功课,地里的活儿用不着你。”
青阳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我就是想去帮帮你们的忙,每年都是你们两个下地干活儿,天天累成那样,让我在家歇着。我现在长这么大了,再待在家里不被人笑话吗?”
“青阳说得也有道理,”青阳爸爸琢磨了一会儿,说,“孩子想帮忙是好事儿,让他去地里尝尝苦,就知道这学该怎么上了。”
“哎,”平婶子知道拗不过这父子俩,只能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怎么非得自己找苦吃呢?”又拉过青阳的手,瞧了瞧,“你看看你这手、这小身板儿,能吃得了这个苦吗?”
“你们能吃,我就能吃,不就是割个麦子吗?还能怎么样啊?”青阳不服气了,鼓起胸膛,看着妈妈。
“那你可得做好流血流汗的思想准备啊!”平婶子看他那个样子就来气,继续告诫他。
“流汗可以理解,怎么还流血呢?”青阳不解地问,平婶子朝着平叔努努嘴儿,“看你爸那腿上,就是当年割麦子留下的。”
青阳从前没留意,听妈妈说了,才仔细看看爸爸的腿,就见爸爸的左小腿上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有四五厘米那么长,年岁久远了,伤疤的颜色已经变淡,接近肤色了。
“啊,這是用镰刀割的啊?”青阳小心地触碰了一下伤疤,心疼地问爸爸,“疼不疼?流了很多血吧?”
“当时疼啊,不过都这么多年了,你妈要是不说,我都忘了,”平叔用手试了一下镰刀的锋利程度,脸色平静地说,“要想学会割麦子,怎么也得流点儿血啊。”
青阳看着那雪亮的镰刀刃,不由轻轻吐了下舌头。
开镰了,青阳实在没想到这么快就给自己打了脸。也就是四点来钟,太阳还没露头儿,平婶子就收拾好饭菜,叫起了一家人,准备正式投入紧张的收麦战争了。
青阳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哈欠打得老大,两眼酸涩得难受,真是从来没有起过这么早啊!
忙忙地吃完早饭,一家三口一人一辆自行车,直奔南洼里。清凉的晨风吹到脸上,青阳的睡意才一点点消散。原以为自己就够早的了,哪想到一路行来,两旁的麦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割麦子了,都是想趁着凉快儿能多干会儿活儿。平叔和平婶子边走边和地里的人打着招呼,无非是些天气啊、收成啊之类的话,青阳听了两耳朵,都不感兴趣。
青阳家这块地足有三亩,站在地头上看过去,都看不出有多长。几个本家的叔伯婶娘也先后来到地里,割麦这项大工程一向都是家族战斗的。几家人在一起搭伙儿,先紧着熟了的割完,再去割别人家的,为的就是人多力量大,尽快把麦子收回家。等到麦子脱粒的时候,更需要人了。
今天下地的孩子,除了青阳还有两个本家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是从前两年就跟着下地了。平婶子带着七八个人排成一排,把住了麦地的垄头,平叔领着剩下的人走到了中间地带,从那里开始割起。
青阳被安排到了平婶子和柱子婶的中间,怕他不会,只分给了他三垄麦子。平婶子又手把手地告诉青阳该怎么拿镰、怎么拢麦子,怎么下刀,然后再怎么放麦子,怎么捆成一个儿。平婶子教了几遍,见青阳差不多明白了,就拎起镰刀,下到地里,手起镰落,很快一排麦子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青阳赶忙拎起自己的小镰刀,按着妈妈教的办法,镰刀离地面大概一拳之高,左手把麦子拢到左大腿上,一刀割过去,倒是没费什么力气,一把麦子就落到手里,青阳把它们朝着一个方向摆好。然后,一步步往前挪动着。
割得快的,很快都跑到了前面,因为是新手,青阳手忙脚乱,挥着镰刀,力气费不少,麦子却没割下几根,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本家的那个哥哥回到地头上喝水,见青阳落得这么远,心底暗暗高兴,站在青阳身后说起了风凉话,“哎,我说大学生,你不是学习好吗?怎么在地里不抖威风了?”
青阳知道他成绩不好,上完初中就回家了,一直酸溜溜地嫉妒自己成绩好。因为今天是在给自己家干活儿,所以,青阳忍着气,不理他,权当没听见。
“看看你那镰拿得,”本家哥哥继续嘲笑着,“跟举着锄头似的,哪是在割麦子啊,纯粹是在砍树啊。哎,哎,小心,砍着腿了啊。”青阳让他吓一跳,险些把镰刀扔了。本家哥哥见达到了目的,哈哈笑着,拍了拍青阳的肩膀,继续回到原处割麦子。
虽然平婶子时不时地帮他割上一段儿,可青阳还是被落得越来越远了。他更加起急,手里抓的麦子越来越多,下手也越来越快,汗水一滴滴掉落在金黄的麦地里,也逐渐打湿了前心后背。
青阳握紧了镰刀,看看头顶上越来越高的太阳,深吸一口气,拢过一抱麦子,用力割下去。哪知麦子被割下来了,青阳的左腿也跟着疼起来,鲜血忽地流了出来,青阳举着镰刀傻在了地里。
2
青阳垂头丧气地坐在地头的那两棵大榆树下,平婶子见他果真割破了腿,鲜血呼呼往外冒,心疼得眼泪差点儿流出来。还是柱子婶有经验,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捂在青阳的伤口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是很快血止住了,平婶子又掏出一块干净手帕给他包在伤口上。
青阳还想下地继续干活儿,可是平婶子死活不让,摁着让他坐在地头儿上歇着。青阳看着本家哥哥那愈加轻蔑的眼神儿,虽然心底不舒服,可还是觉得自己再逞强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只能听话乖乖地坐下來休息。等到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要散架了,手脚都累得抬不起来;长裤、长褂都被汗湿透了,沉沉地裹在身上,胳膊上、腿上都是淡红色、被麦芒麦茬划的痕迹,像蚂蚁咬过一样,又疼又痒。青阳解开脖领的扣儿,卷起袖口、裤腿儿,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太阳愈发毒辣了,看看手表还不到十点钟,地里的人影离得愈发远了。头顶上湛蓝湛蓝的天空,地面上是无垠的金黄麦浪,劳作的人们散布其中,弯腰低头,似在顶礼膜拜,虔诚地收获着大自然的恩赐。青阳深深地感叹着,目光也不禁看向更远的地方。
田间道路纵横交错,都是泥土的道路,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拉着小山一样高的麦垛,颠颠簸簸地行驶在路上;也有一些人家还是赶着牲口,拉着木车,车上堆着高高的麦子个儿,车老板儿跨在车头,难得偷闲抽口卷烟,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咦,那是?一辆老式木车在烈日下踽踽独行,车上麦子堆上去一人多高,几乎要倒下来。前面拉车的竟然是一个人,瘦小伶仃,突兀地出现在这天地之间;那人身子前倾着,几乎倾成了四十五度角,看得出来每一步都用尽了全力。青阳越看越觉得眼熟,渐渐地那人近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花布衫,一条军绿色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家做布鞋,绑着两个扫把一样的小辫子,是哑妹!青阳倏地站起来。
哑妹全身心都放在身后的车上,几乎是一步一跪地向前踟蹰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完全没有看到青阳。车后面跟着一个胖胖的女人,那人穿着时髦的红衫子,踩着一双凉鞋,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一步三扭地跟在车后,时不时地催促两句,却不帮忙推一下车子。
青阳猛地想起来,听妈妈说哑妹的妈妈去世没多久,他爸爸就又娶了个媳妇儿,还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子。当时平婶子还感叹,这男人就是不长情,哑妹娘虽说呆傻,可也是给他生儿育女过了这么多年,这才几天,就全给扔到脑袋后面去了;又感叹哑妹命苦,从小就没享过福,好不容易娘不再拖累她了,可没娘的孩子有多苦,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虽说是亲爹,可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哑妹这是掉到黄连缸里了,苦不堪言呢。青阳几次想去看看她,可是又听说哑妹一直在毛巾厂打工,只是她爹再娶的时候回来了几天,根本没机会见到。也许,这个家对哑妹来说已经不再是家了吧。
哪想得到,今天在这儿又遇到了呢?青阳忖度着,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哑妹的后娘了吧。
哑妹拉着车子经过青阳的面前,青阳能清楚地看到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和晒得通红的脸蛋儿,想叫住她,看看身后跟着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出声。
这条路坑洼不平,很多地方都被过往车辆轧出了深深的车辙,平时骑车不小心还会摔倒;今天哑妹走这条路虽说是加了小心,可稍一疏忽,还是把车拉进了车辙里,哑妹力气单薄压不住后面的重量,那木车整个歪向一边,轮子陷到了沟里,高高的麦垛倾斜了,摇晃着要倒下来。
亏得哑妹躲得快,虽然没被砸到,还是摔到了沟里,虽然不出声,可是疼得皱起了眉,显然是摔疼了。
“哎呀,你这死丫头片子,这么不小心呢?让你拉个车,就把车拉到沟里,是存心的吧!差点砸到老娘了!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故意使坏!黑了心的丫头片子!”胖胖的女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回过神,不说查看一下哑妹的伤势,也不说帮忙把木车扶起来,倒先是跳着脚骂起来。哑妹像是根本听不到她的咒骂,很快爬起来,顾不得打扫身上的尘土,双手拉着木车的车辕,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车拉起来;可连拽了几次,木车纹丝不动,还是死死地卡在沟里。
胖女人见哑妹只顾拉车,而不理她,气得直跳脚,几步蹿过来,抡起巴掌朝着哑妹的脸打过去。哪知巴掌举到半空就被人抓住了,再也落不下去。哑妹听到动静,回头看,见竟然是青阳,他眼睛里冒着怒气,一手抓着胖女人的胳膊,用劲儿一甩就给她甩到了一边。
哑妹脸上既是惊讶又是欣喜,大眼睛里瞬间闪烁出耀眼的光芒。青阳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哑妹让开,然后自己抓住车辕,用劲儿拉起来。哑妹见状,飞快地绕到车的另一边,用力向上推。俩人齐心协力,试了几次,终于把车从沟里拉了上来。
哑妹欣喜万分,跑到青阳面前,双手合十,一直点头表示感谢。那个胖女人这时候却不干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敞开嗓子喊起来,“这是哪家的小崽子,跑出来管闲事儿!没教养的玩意儿,把我的胳膊扭坏了。叫你家大人来,给老娘去看病啊!”
青阳没见过这么撒泼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又见路上来往的人很多,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于是忍住气不想搭理她。哪知胖女人见青阳不说话,更是来劲儿了,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干号起来,引得过往的人们都停下来看热闹。
平婶子一群人割到地头儿,正想招呼青阳装车,眼见路上却围了那么多人,青阳也不见了踪影,生怕出点儿啥事儿,于是急急火火地赶了过来。走进人群却发现一个胖女人死命抓着青阳的胳膊,正咬牙切齿地说着,“你这小崽子,想逃跑啊,没门儿!你家大人不来,你就甭想走。还敢摔老娘的胳膊,你算哪根葱啊?”旁边,哑妹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几乎要跪下了,眼睛里满是无声的哀求。
“呦,这不是宝来家的吗?”平婶子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儿,走近胖女人,笑着问,然后不动声色地拉过她抓住青阳的那只手,冲青阳努努嘴儿,青阳明白了,转身悄悄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胖女人见到平婶子,愣了一下,盯着她看了好半天,也没认出是谁。平婶子爽朗地笑了,“不认识嫂子了?你下车还是我接的你呢。”她指的是当地一种结婚的风俗。
“哦,”胖女人像是有点儿印象,“是嫂子啊,你跟那个小崽子?”她这才发现青阳不见了,又要喊,平婶子拦住了她,“我说宝来家的,咱们可不是外人,论起来,我家青阳还得跟你叫婶子。你才嫁过来没几天,青阳还没见过你,一不留心得罪你了。可咱们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吗?再说,你这青天白日的在这儿跟个小孩子折腾,不失身份吗,这让大伙儿说出去也不好听啊。大家说,是不是啊?”平婶子三言两语,说得胖女人干瞪眼,却没了脾气,终究是刚嫁过来没几天,人生地不熟的,摸不着底细,又见围观的人们你一句我一句附和平嬸子的话,更是没了言语。只能回过头,恶狠狠地拧了哑妹一把,“死丫头,还不赶紧拉车回家!等着哪个野小子呢!”说着,捡起扇子,“哼”了一声,一步三扭径直走了。
青阳在人群外听得清清楚楚,怒气更盛,捏着拳头,就想追过去。
“这才刚来几天,就敢打人家闺女了?”“一看这样子,就不是好惹的,这闺女,哎……”人们见她这样子,更是小声地议论着。
哑妹低着头,两眼噙着泪水,抓住车辕拉着木车,跟在胖女人身后,默默地走着。前面是上坡,有人看哑妹可怜,忍不住上前帮忙,顺利地把车子推到坡上。
青阳满腔怒火,却无处释放,重重地一拳打在身后的老榆树上,平婶子拉过他的手,母子两个看着哑妹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能深深地叹息着……
第二十四章 麦之殇
1
几乎是一晃间,浩浩荡荡的麦海收割殆尽,田野里到处是割剩下的麦茬。这几天老天也很是给力,一直晴朗朗的,没有变脸。青阳家和本家的叔伯们,都把麦子收回了家,好不容易排上了脱粒机,就要开始没黑没白地脱粒工作了。
这是最难、最累也最危险的时候。因为脱粒机紧缺,都要赶在这几天干完,人们排上脱粒机后都是一刻不停地开始工作,晚上也没时间休息;这个工作需要人们的分工配合,添麦捆儿是第一道战线,也是最危险的,需要把麦捆打散送到脱粒机的大嘴巴里,当年在农村因为这个事儿卷进半只胳膊的大有人在;女人们一般都是负责守在出粒的地方,用桶或簸箕把麦粒收走;脱出来的麦秸秆也需要有人运送,青阳一班小孩子们不能在前面,都是跟在后面打杂,运送一下麦捆儿,或者拿着高出半人的铁叉把麦秸秆收走。
今年这个打麦子的日子格外闷热,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雷阵雨。从早晨四点多开始,大人们就一刻也不停地在几家转战着,青阳家排到了下午。怕被麦芒划伤或者麦秸秆割伤了,即使这么热的天气,人们也都捂着长裤长褂;青阳爸爸和柱子叔带着大口罩站在脱粒机进口的地方往里送麦捆儿。拖拉机的发动机带动脱粒机“隆隆隆”地响着,人们说话都得大声喊叫才能听得清楚。
青阳踩在高高的麦垛上,把麦捆儿一个个扔到爸爸和柱子叔手边,给他们省些力气。脱粒机带起的尘土,纷纷扬扬,整个场院乌烟瘴气。虽然周围有一些树,可人们还是盼着能有一些风刮过来,能减少一些燥热也好。虽然人是累的,可欣喜也是掩不住的,麦粒从出粒口奔腾而出,像滑落的麦雨,带着新麦特有的香味儿,这一年的收成就在这儿了,真真实实地捧在手心里了。
直到傍晚,才把青阳家的麦子打完,大家活动活动酸疼僵硬的身体,又该挪动机器赶去下一家了。远处西边的天空上有阴云压了上来,平婶子嘱咐青阳跟奶奶一起,赶在下雨前把麦子运回院里,不然万一下起雨来,这麦子着了潮就坏事了。
青阳记着平婶子的话,也顾不得休息了,跟奶奶一起往院里运麦子。他推着一辆小推车,奶奶端不动大的,用小簸箕盛着,祖孙俩人一趟一趟地往返来回,青阳早把长裤长褂脱掉,上身只穿着一件大背心,脸还是热得像着了火一样;他把牙咬得紧紧地,双臂又酸又疼,真是想扔在一旁不干了。开始他还能记着自己推了几车,好等爸爸妈妈回来邀个功,可现在,头晕脑涨的,早就忘记自己推到第几车了。
从场院到自己院子里有个小小的坡儿,青阳这次推车的时候,双臂有些颤抖了,他抬着酸胀的胳膊,上坡上到一半儿说什么也上不去了,小推车卡在正中间,如果再推不上去,这车麦子眼见得就要洒在这里了。
忽地一个人从青阳身后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小推车的车帮,来人连说带笑,刚刚还燥热的天气在他到来之后仿佛一下子凉快了下来。
“哈哈,你说你干活儿怎么也不叫我?要不是我今天闲着没事过来看看,你这车麦子就洒在这儿了。虽然大恩不言谢的,可咱也得说说你怎么报答我吧。”听到“猫总”欢快的声音,青阳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
俩人合力把小推车推进了院子,把麦子堆到屋檐下,青阳才有空擦擦汗水,说,“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要不然我可真撑不住了。”
“切,光看到那点儿了?”“猫总”撇撇嘴,又从身后拿出三个雪糕递给青阳,“看看哪有我这样夏天还管送雪糕的?哥们儿够意思不?”
“哎呀,可真是想啥来啥,太够意思了。”青阳兴奋地两眼放光,也顾不得谦让,伸手抢过一只,撕掉包装纸,一口咬掉了小半个,冰得牙缝儿里好像都冒出了凉气。
这种雪糕就是最简单的那种凉水雪糕,又凉又甜,嚼在嘴里“咯吱咯吱”得像是嚼冰块儿一样,吃起来最是解渴不过。
“猫总”又举着雪糕去给青阳奶奶,可是老人家怕凉不敢吃,于是他又跑回来自己吃了一根,把剩下的那根又扔给了青阳。头一根雪糕狼吞虎咽地下了肚,第二根再吃青阳就理智了好多,跟“猫总”俩人躺在麦子堆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悠悠闲闲地吃着,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闲时光。
在“猫总”的帮助下,麦子很快都运回了家,青阳也终于有时间可以歇歇自己劳累了一下午的胳膊腿儿。西边的阴云更加浓厚,渐渐逼到头顶,云层里传来阵阵的闷雷声,看来一场雨是免不了的了。
“可算是忙过去了,”青阳坐在屋檐下,抬抬自己酸疼的胳膊,“真是恨死这个麦收了。”
“也别这么说啊,不收麦子,你去哪儿找白面吃啊。咱们这还叫轻松的呢,我听我妈说,以前打麦子都是碌碡轧场,更累更麻烦。”“猫总”双手抱肩,抖着腿说,“我就盼着以后再收麦子能轻松点儿,看电视上有那种收割机,这边在地里割下麦子,那边就打出麦粒来了,根本不用这么麻烦。那才叫现代化呢,啥时候咱们能现代化,可就美美地了。”
“想得美呢,不定啥时候能实现呢,你啊,就先老老实实割你的麦子吧。”青阳忍不住给他泼冷水,他也是服了气了,特别是对“猫总”这种无比乐观的人生态度。
“哎呀,即使实现不了,想一下高兴高兴也是好的啊。”“猫总”不服气,“再说,你咋知道实现不了呢。”
云层压得更低了,天色比刚才也暗了一些,刚刚还一动不动的树叶好像也有了动静,轻轻地飞了起来。
“猫总”又想起什么,“哎,对了,你们村那个女孩子,不会说话的那个,叫什么,哦,对,哑妹,我刚才看见她了。”
“哦,”一提起哑妹,青阳的心里就酸酸涩涩的,可是也会一同想起她那个刁钻的后妈,免不了有些头疼,“哑妹怎么了?”
“她们家是没人吗?我刚刚过她家门口,应该也是刚刚打完麦子,可是怎么就见哑妹一个人在那儿运麦子呢?她家麦子虽然不多,可就小姑娘一个人也是够累啊。这天要是下起雨来,肯定给她淋了。”“猫总”虽然没见过哑妹几次,可是也听青阳说过她家里的事儿,对哑妹很是同情。
青阳看看天色,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些潮气,这雨应该不远了。只是听着“猫总”诉说,青阳知道哑妹的爸妈肯定是又把活儿丢给了她,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哑妹孤孤单单一个人忙碌运送麦粒的画面。
“哎!”青阳叹了口气,看看“猫总”,发现“猫总”也正在看着他;他真的有心去帮帮忙,可是……
“你忍心看那小姑娘被雨淋啊?”“猫总”一眼就能看透青阳的心思,继续敲边鼓,“看这天色,这雨肯定小不了。下午这么热,再淋个大雨,小姑娘非生病不可。”
青阳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忍心看哑妹一个人受苦,于是试探性地对“猫总”说,“要不咱俩去帮帮忙?”
“猫总”眉开眼笑,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嗨,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2
哑妹家的场院上一片狼藉,麦秸秆、麦糠根本没有归堆儿,散落得到处都是,那堆黄澄澄的麦子看起来倒是不显眼了。哑妹还是那身破旧的衣裳,可是几天没见,哑妹的脸瘦得更加明显,眼皮下一片青黑,身形也更加瘦削,衣裳挂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看着就是一副劳累过度的样子。可她还是推着一辆小推车,那车子几次险些带倒她,可她还是跌跌撞撞顽强地往返在院子和场院之间。
看见这一幕,向来心大的“猫总”都忍不住叹了口气,为哑妹的遭遇,他扭脸问青阳,“她家大人呢?就真让一个小姑娘干这么多活儿?”青阳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哑妹家门口传来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哑巴,我饿,要吃饭!”俩人顺着声音看过去,见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一样破旧的衣裳,怀里攥着一只掉了把的玩具枪,见哑妹只是低头推车不理她,于是端起枪冲着哑妹,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打死你!赔钱货!不让你吃饭!”哑妹还是没听到一样,神色木然,倒完一车麦子,就又推出来继续往车上装麦子。
男孩儿见她还是没反应,终于忍耐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两手乱往脸上抹着,瞬间哭成满脸花。
青阳和“猫总”实在看不下去了,俩人很快来到哑妹面前,直到青阳抢下她手中的木锨,哑妹才从木然懵懂中清醒过来,她呆愣愣地看着两个人一个铲、一个推,好一会儿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张凄苦的、在烈日下晒得黝黑的小脸儿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虽然不能说话,可她眼睛里仿佛住着两颗小星星,快乐得像要蹦出来。
“你家大人干吗去了?怎么就你干活儿呢?”“猫总”一向口快,边收麦子边跟哑妹聊天。哑妹的脸上顿时暗了下来,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见青阳和“猫总”搭配得默契,自己插不上手,哑妹想了想跑进院子又拿出一个盛水的铁桶,装了半桶麦子,摇摇晃晃往院子里拎。青阳看见又跟过去,一把夺了过来,看那个小男孩儿身边有个木头凳子,青阳拉着哑妹把她按到凳子上,让她坐着休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猫总”,温和地对哑妹说,“我们两个干活儿快,一会儿就完事儿,你在这休息。”
小男孩看见他俩一脸的好奇,早就忘了哭,张着大嘴,拖着长长的鼻涕。见哑妹坐了他的凳子,小男孩更是生气,抡起拳头朝着哑妹一顿乱打,边打边推搡着,“這是我的凳子,你这个哑巴,给我起来!”哑妹看着他,神色慌张,局促地站起身想要离开。
“这个是你……”青阳思索了一下问:“是你弟弟?”哑妹神色哀伤,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好像一眨眼就会掉下来一样,她轻轻点点头,又扭过头去不敢看青阳。
青阳想起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想来这就是她带来的那个男孩儿了,于是眯起眼睛,晃晃拳头,重重地对孩子说,“以后不许叫哑巴,这是你姐姐!赶紧走开!去院里玩儿去!”
孩子吓得噎住了一样,害怕地看了看青阳,又看看哑妹,撇撇嘴想哭,见青阳还晃着拳头终究是没哭出来,小猫似的轻手轻脚地跑进院子,又不甘心,躲在门口偷偷地看着青阳他们。
安置好哑妹,青阳和“猫总”加快速度,很快把剩下的麦子推进了院子。这时已经有雨点掉下来了,哑妹又从家里找出几块塑料布,三个人把麦糠堆成一堆儿,用塑料布苫好。刚刚躲到门洞里,黄豆粒儿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连成了片,砸到塑料布上,嘩啦哗啦地响着。这场雨来得快,也去得急,天空不再黑沉,反而有些发亮,地上很快流成了小溪,滴水檐上的水倾泻而下,几天来的燥热横扫一空,整个天地一片畅快淋漓。
三个人躲在门洞里看着外面的大雨,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哑妹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不时地向青阳和“猫总”打着手势,青阳虽然不懂可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哑妹更加兴奋,小鸟一样走到门边,伸出两只手,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捧到嘴边尝了一下,似乎很好喝的样子。她看看青阳满头大汗的样子,眨眨眼,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青阳有些纳闷儿,但还是走了过去。
哑妹重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叠成碗状,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虔诚地接着掉落的雨滴。一小会儿就几乎接满了,她双手捧在胸前,小心翼翼地举到青阳眼前,那两只小手里的雨水晶莹剔透,清澈得可以看到她手掌上细细的纹路。青阳犹豫了一下,看看“猫总”,“猫总”正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俩,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哑妹坚持举着双手,那雨滴一点一点地掉落,手里捧的水逐渐减少了。哑妹看着青阳为难的样子,神色从欣喜渐渐变得黯淡,重新又堆积起哀愁。
不忍心看她失望的样子,青阳终是上前一步,捧起哑妹的双手,把她捧着的水一饮而尽,甘甜的雨水流进喉咙,瞬间抚平了难耐的干渴。青阳抬起头,咧嘴一笑,又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叹。哑妹的两眼一时间笑成了月牙……
“哎,我是没人管、没人疼的了啊!”“猫总”故作伤感,“哎,自食其力吧。”说着自己走到屋檐下,伸手也去接雨水喝。
哑妹听懂了他的话,也接了雨水来喂“猫总”,吓得“猫总”连连摆手,连蹿带跳,躲到青阳身后,小小的门洞里充满了欢笑……
一场暴雨过后,天气很快又热了上来,少男少女们的麦假结束了,又都回到教室里为着下个月的期末考试忙碌冲刺着。
一天下午,“猫总”因为肠胃炎要去乡卫生院输液,青阳自告奋勇做了陪护。就在输液输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冲了进来,十来个人推着一辆木车,那么毒辣的太阳下,一个个跑得大汗淋漓。
一个中年男人不等车子停稳,就从车上抱下一个小男孩,一路跑一路喊着,“大夫在哪儿?大夫救命啊!救命啊!”一个胖大的女人摇摇晃晃跟在后面,喘着粗气尖声号叫着,“我的儿啊!救救我儿子啊!我给你们磕头了,你们救救我儿子啊!”说着不管不顾坐到院子里数落着大哭起来。青阳认出了这个女人竟然是哑妹的后娘,心里不由一惊,再仔细看前面跑着的中年男人正是哑妹的爸爸,怀里抱着的就是那个见过一面的男孩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三四个医生很快跑了出来,接过孩子送到抢救室,青阳站到门口,断断续续能听到什么,不懂事,喝农药了等等。他有些紧张了,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他向人群中张望着,果然看到哑妹小小的身影瑟缩在人群后边,她浑身颤抖着,神色慌张,脸上苍白得没有了一点血色。
人们站在树荫下,嘁嘁喳喳小声议论着什么,哑妹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阳光的毒辣,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胖女人哭了一阵,有些累了,回头看到了哑妹,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竟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哑妹劈头盖脸地打下去,边打边骂,“你这个丧门星!要不是你,我家宝也不会喝药成这样了!都是你这该死的,我家宝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要你给我儿子陪葬!”人们看不过去,出来阻拦,胖女人不依不饶扯着哑妹的衣服,“要不是她没看好我儿子,他能把农药喝下去吗?”
其中一个人拽住她的手说,“你这当娘的也得讲理啊!那哑妹在地里种玉米,你家儿子在地头儿玩儿,你说哑妹看孩子了,那你这当娘的没下地,怎么不知道把拌种子的农药收好?怎么不看好自己的儿子?!反而把事儿推到哑妹身上?”
“讲理?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到他们家,摊上个拖油瓶病病歪歪的还不会说话!我家的事儿你少插嘴,我儿子出了事,不让哑巴顶罪,找你吗?”胖女人疯了一样,不讲道理,旁人见她这样,都不愿意再管,生怕她找事找到自己头上。胖女人见哑妹不躲不闪更是来气,一脚踹到她的腿弯儿处,哑妹趔趄着跪倒在了地上。胖女人指着哑妹,呼呼喘着粗气,说:“你就给我跪在这儿!我儿子没事了还好,有事的话,你就一辈子别起来了!”青阳看到这,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双拳也攥得紧紧的,真想冲出去把哑妹拉起来。
就在这时,抢救室里医生出来了,人们呼啦围了过去,医生交代了几句什么,就把孩子抱上了院里停着的那辆救护车,哑妹一家都上了车,还有两三个跟着送来的人们也坐了上去。救护车留下一阵黄色的烟雾,呼啸而去,哑妹小小的身影夹在人群中很快就不见了……
青阳怎么也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哑妹。听说她那个小弟弟在县医院被抢救回来的时候,青阳还大大松了一口气,觉得人既然没事,那哑妹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一些了。
哪知却等来了哑妹喝农药自尽的消息。人们都在猜测,这个女孩子是遭受了多大的折磨才有勇气拧开农药瓶子,跑到妈妈的坟上把一瓶农药一饮而尽的。平婶子说起给哑妹换衣服看到她那一身的伤痕时,总是会掉泪儿,“这样也好,在那个家里,有那么个后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哑妹这个孩子终于解脱了啊。”哑妹的坟和妈妈挨在一起,小小的,却紧紧地依偎着母亲,享受着生前没有享受到的幸福。
那个炎热的夏日,青阳的身心却像掉进了冰窖里,凉得透彻骨髓;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哑妹就这么离开了。他总是会想着也许在某一天,在那个麦海起伏的田地里,哑妹会穿着一身红色的衫子,梳着两只扇子一样的小辫子,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当回忆起年少时光,青阳总觉得那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道彩虹,有着欢笑、汗水、苦涩与欣喜,伴随着成长的友情与亲情,总是构成了那彩虹中最绚烂的颜色,但是若有若无的,总有一些超乎友情的神秘色彩混杂其中,无端挑动少年的心扉,给回忆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所以,回想起那段岁月的时候,青阳的心头总是有些迷惘,似乎那些人、那些事是真实的,又似乎只是存活在自己的臆想中,睁大眼睛想走近一些时,却又朦朦胧胧;只记得那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烟是淡的,明朗的空中却挂着一枚青色的太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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