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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归

2020-06-03辛茜

散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格桑牛粪草原

辛茜

青海湖畔宽广的草原上,每一天,都会有炊烟伴随太阳从帐房里升起又飘散。每一天,晨光下的牧人们都重复着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感受着不一样的欢乐和遗憾。

晨光微露中,拉羊家的女主人和长大了的女儿们先起床,给取暖的炉子和烧饭的炉子生上火。房子很快暖和起来,开水和奶茶飘散着热气和浓香,男人们闻着味起来了。

当然,如果愿意,男人们还可以多睡会儿,但早出晚归的放牧生活,让他们马上打起了精神。

用过永远以糌粑、奶茶为主的早餐后,女主人和女儿们开始给十几头母牛挤奶。这时候,太阳已经离开地平线,草原从沉睡中清醒过来,空气中满是甜滋滋的味道。

挤牛奶之前,先要让小牛吸一阵母牛的奶。小牛贪婪有力的吮吸会使沉积了一夜的乳汁活跃起来,再狠心地把小牛拉开。小牛极不情愿,这件为难的事通常由拉羊最小的女儿来做。

被激活的乳房生动饱满,乳汁也会更加顺畅,尽管如此,不得技巧的人仍然会一无所获,甚至会弄疼母牛招来抗议。挤牛奶是一门艺术,随着女人富有弹性的双手上下舞动,两股洁白的乳汁会交替着流进桶里。

挤牛奶的工作完成后,拉羊家的女主人停留片刻,目送着丈夫和儿子远去的身影。羊群和男主人离开家后,拉羊家的女主人带着两个女儿,着一件单衣,把袖子挽得高高的,用双手把散落在四处的湿牛粪捡到一起,然后用手抹开,像做煤饼似的一块块摊在草地上。

清晨的青海湖畔气温很低,不超过摄氏五六度,抹湿牛粪的双手冰凉,但是她们习以为常,没有丝毫抱怨。相反,她们乐此不疲,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嬉闹,使静谧的草原很快有了生气。

如果天气好,这些牛粪会在一天之内转化成可燃性能源,假如需要较长时间的储存,她们就得把湿牛粪做成厚厚的圆饼贴到墙上,晒干后堆放。

捡牛粪、晒牛粪、储存牛粪,是牧民日常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晒干的牛粪是四季唯一的燃料。在牛羊被赶到深山四处游牧的季节,燃料得不到及时补充,漫长的冬天更需要大量的牛粪取暖,没有足够的储备是不行的。特别是,对一些牦牛较少的人家来说,靠牧归后自家栏中积存的牛粪更是捉襟见肘,需到草场上捡牛粪以补充家用。

女人们要做的事很多,打酥油也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没有牛奶的日子几乎不像牧民的生活,有相当一个时期内,他们是吃不到牛奶的,那是牛羊群远征深山牧场的两个月,以及严寒的冬春季节。为保证刚下的牛犊能够安全度过冬春的寒冷与饥荒,牛乳首先要满足这些脆弱的小生命。因此,必须靠夏秋季节挤出的牛奶提炼酥油,并尽可能多地储备。

虽然追求快节奏的生活也波及了草原,摩托代替了骑马,牛奶分离器比传统打酥油的方法方便、省力,但牧民的生活依旧古朴,像古老的歌谣,平静透明。他们享受新鲜空气和食品,享受自然美景。取自自然,回归自然。交流感情的过程,自由,轻松,愉快。

湖光闪耀,白云浮动,鸟雀鸣叫。除了每天必做的工作,牧人们还有一些需要做,但又并非马上去做的事情。比如,磨炒面、杀羊宰牛、编织、亲友聚会、为女儿备嫁妆、做娶儿媳的准备等等。总之,他们会做出适当的安排,以便使日常生活不至于紧张忙碌,也不至于太过清闲无聊。

冬天的下午无忧无虑,小村庄和茫茫原野增添了独具高原风格的恬静和温馨。定居点的房顶上冒着炊烟,女人们在晾晒羊毛、翻晒牛粪,有的则闲坐在门前的草地上,眯着眼看孩子们玩耍,任太阳沐浴全身。打破村落宁静的是男人们驾着摩托车或手扶拖拉机出入村庄的声音,还有游荡在草原上的牦牛拖着长调的浑厚中音,绵羊啃食嫩草时的阵阵颤音,永远此起彼伏,永远心满意足。

羊毛已经剪过一段时间,新长出来的毛使每一只羊看上去洁白、年轻、漂亮。此时,它们吃饱了肚子,高声歌唱,翻过山岭,拥向山下。草原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壮观,成千上万的牛羊布满翠绿的山坡,大团大团的白云从后山蜂拥而来,像是在为牧归的牛羊送行。

斜阳照射,白色的羊、黑色的牛让草原再度辉煌。

暮色中,牛羊成群结队返回各自的家。这时候,女人们又忙碌起来,她们把母牛和牛犊拴在绳栏上,把羊赶进羊圈,把晒干的牛粪收拢起来,然后开始挤最后一次牛奶。作为一家之主,男主人则要做一些佛事活动,给佛龛前的净水碗里添上水,让电动的经筒转动起来,让小女儿背着放在佛龛下用黄布包裹的经卷,绕着庭院按顺时针方向转圈。最后,在晚霞将要退尽的时候,点燃煨桑台前的桑烟,祈求佛祖保佑生活平安、人畜兴旺。

晚饭的炊烟,随着袅袅桑烟再度升起,这是一天中,全家人围坐一起的一道正餐。除了必不可少的奶茶,还有一些面食,包括面条、面片、饺子,甚至偶尔会做一锅米饭。当然,这些都是从城里学来的。但不管什么饭,都必须要同时煮一盘羊肉或牛肉,才算真正填饱了肚子。牧人们用来做饭和吃饭的时间,比城里人少,也不费神琢磨该增加什么营养,配什么蔬菜。他们每天饮用的奶茶、糌粑和酥油,并没有让他们缺乏维生素和营养。

晚饭结束后,一家人会坐在一起谈谈家常,有电视的人家可以看看电视,但那里面的事情离他们太遥远,不值得他们过于认真。

草原的夜晚沉静甜美。

生活似曾相识,日子循环往复。对牧人来说它是平淡的,并不乏味。

它是辛苦的,但并不痛苦。每天晚上,他们都能做个好梦,心儿像草原上的花、湖中的鱼,自由呼吸,轻松自在。

湖岸

城里的树发了青芽,青海湖怕是要开了。

太阳还没出来,小路深处是大湖,大湖前是融化了的淡水湖连成的湿地。湖畔的湿地大多很美很美,即便是冬季,即便是早春,不见一点绿。

脚冻得麻木,说什么也走不到。真想和鱼儿一起走,可一转身,又迷路了,又辨不清哪儿是天空,哪儿是湖面。

濕地是生物的温床,连最冷的季节都会有大天鹅出没。

大天鹅是什么,是人类无法模仿的舞蹈家,动物界的贵族。

几只棕头鸥、两只白头鹘在小湖里荡漾,清澈的湖面漂着嫩黄的浮萍,一圈一圈像绸缎般展开,似融化在水中的白云。

白云是什么,当然是牵挂,是思念。

终于走近了,以为能看见冰湖壮阔的容颜。不料,它却早已开了,几只红色的赤麻鸭在湖面浮动,一行鱼鸥,窃窃私语,转动着黑色眼珠。

鱼鸥呼啦啦扑打着双翅,赤麻鸭急忙移动身子游动。朦胧中,一对傲慢的黑颈鹤不慌不忙消失在岸边。

“嗨,不管多么小心翼翼,还是惊动了它们。”

格桑说,前几天和司机小李来这儿,还看到一对求爱心切的黑颈鹤,在这里跳舞。

太阳的光晕越来越浓,越来越亮,照遍湖面,闪烁着金光。湖心的一座座冰堆,被大浪推向岸边,汹涌澎湃。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一只大天鹅向岸边游来,颈项粉白,颜面杏黄,嘴巴黑亮,不停地梳洗、打扮,全然不顾身后滚动的浪花冰堆,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正午过后,狂风骤起,气温下降,水鸟纷纷离去,我们只好钻进越野车,向一户牧人家驰去。

湖岸辽阔杳无人迹,芨芨草在风中飘摇。迎面而来的风冲撞着车子,挡风玻璃被弹起的石头击中,裂开了一条缝隙。车子颠簸,土路昏黄一片,和天空一样被大风扬起的沙土掩盖。越过山冈,出现了平坦的草原、流动的小溪、错落有致的平房,甚至还有小卖部,风也没有刚才猛烈。小李跑过去为牧人家买礼物,门帘一撩,出来一位盛裝的藏族女子。门口的马桩子上系着一匹披红挂彩的骏马。是不是有赛马啊?我心里一阵惊喜,草原深处的赛马仪式朴素、原始,难得一见。格桑急忙问那个漂亮的女子,女子摇摇头,没听懂。又问一位牵着马驹走过的年轻小伙子,才知,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赛马。我顿感遗憾万分,嘴里嘟嘟囔囔,没来由地向格桑抱怨,好在要去的牧人家已经不远,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

见到汽车,一只黑色的藏獒追了过来,疯狂地跟在车轮后面吼叫。这是只纯种藏獒,目光犀利,身材魁伟,尾巴像风毛菊一样卷起又张开。听到狗叫,一位清瘦的老人从房间里弓身走出,牵过藏獒。见到下车的格桑,他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这是牧人索南的家,索南的家在山坡上。

正房中间是牧户人家使用的大火炉,里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大炕,还有陈放碗杯器皿的柜子、佛龛,和一盏金灯。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围着炉子,坐在单薄的毯子上;睡觉的时候,又挤在炕上,相互取暖。更多的时间,他们在草原上牧羊、挤奶、贴牛粪饼,在小河里取水、饮马、唱歌。他们的家就是草原,屋顶就是天空。

可眼下要紧的是,索南的大儿子生了重病,躺在炕上不能动弹,得病的原因很蹊跷……

有那么一天,这里来了一群城里人。他们盛气凌人,态度傲慢。为引诱飞禽拍照,不顾索南一家人反对,光天化日下,把一只死去的羊,扔在纤尘不染的草原上,就像把亡去的人,随随便便带进了他们的家。

这是一片点缀着野花的草原。来历不明的城里人,无视他们的存在,把残忍、邪恶、诱惑、死亡全部带到这里,弄脏了圣洁的草原。那群人走后,大儿子就突然病了,腰部断了似的疼,只能躺在炕上忍受,去城里的大医院花了八万元也没有治好,而这些钱是一家人所有的积蓄。

索南一家过着逐水草而居、迁徙往来的生活,每一处自然景观,都跟他们的生活、喜乐有关,都有着他们丰富动人的乐趣。他们一家对大自然的热爱、关切,使他们对自然产生了十分特殊的感情,不仅欣赏美,还常常把自己沉浸在美的自然之中。他们总是选择有山有水的地方居住,这与生俱来的情感,来自艰难的生存环境,来自他们对自然的崇拜敬仰。他们山一样的情怀,水一样的柔肠,太阳一样明快的个性,让他们难以辨清周围的自然景物,是因为传说而美,还是因为自然的美被赋予了神性。

索南一家六口人,大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小女儿长得小巧精致、眉目如画。年轻的小女婿更是英俊挺拔,肤色红润健康。屋子里来来回回跑着一只玩具似的白色卷毛小羊,一条腿瘸着,头上不知为什么还长着犄角,模样可爱又可怜。调皮的小孙子见我在注意这只小羊,揪住了它的耳朵,小羊发出了婴儿般的叫声。

格桑随索南进了里屋,我跟在他们身后。生病的人躺在炕上,疲惫消瘦,唯有一双哀愁的眼睛里发出的光是亮的。

我呆呆地站了许久,脑子空荡荡地走出屋子,上了一面坡地。

草原没有尽头,连着天的山梁后是另一片草原。这片草原是索南一家冬天的定居点。夏天,索南和大儿子须留下老人、孩子到更远的地方牧羊。一年又一年,无穷无尽,有时一连几天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

夏季的高寒草场,草势茂盛,一大早赶着羊群出去,为的是让牲畜充分享受沼泽草地、灌丛草中的营养。中午天热,又移至高山山顶、湖畔河边,或有泉水的地方。每当这时,野生岩羊、黄羊与羊群遥遥相伴甚至混群,情景极为壮观。到了8月底9月初,草场渐冷,日趋枯黄,索南一家赶着牛羊进入山地草场,10月下旬转入冬季草场。

常言道:“清晨放马,露里放羊。”冬季草场一般在海拔较低的平地或山沟,避风向阳。每当太阳升起,索南一家人的心如朝霞般明媚,可如今,儿子躺在炕上,父亲束手无策,一家人陷入困境。

这时,身后传来索南低沉的声音:

“你知道我儿子的病是触犯了神灵?”

“触犯了神灵?不知道。”

“可是我觉得奇怪。就像脱了魂的躯壳。我儿子,只剩下一副肉体。”

格桑停了停:“这些钱你先留着,到县上去看病。我回去后,去寺里为你儿子祈福消灾。”

索南万分感谢地推辞着,又无可奈何地收下了。

一条干枯的河道,带着我们离开了索南家。索南的女儿和儿媳裹着红色的围巾,露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目送我们。

她们信任我们,可我们又能怎么样?

几年前,格桑在湖畔拍摄野生动物时认识了索南一家。

为了拍到胡兀鹫,格桑读书学习,掌握了胡兀鹫的生活习性,不知来了多少趟。他们一家很喜欢格桑,格桑为他们的女儿、儿子、儿媳拍了许多照片,给他们家带来了电视,带来了城里人享用的日常用品。

车子爬上山坡,峡谷深不可测,两壁的山色是金黄的,长着密密丛丛的干草。谷底有河流穿过,河上有一层开始融化的冰。

看不见一个牧羊人,空旷的原野寒风刺骨,不见尘土。吹起的头发,飘着清新的气息。天空泛出灰蓝,黄昏渐进,斜阳横扫,山顶光色娇艳。

忽而,一处避风的山崖下,响起悦耳的哨音。随即,一只褐色的胡兀鹫,腾起身子,张开宽大的翅膀,旋风般划过天宇,在我们头顶急促盘旋。

两位摄影师迅速端起相机,在一连串快门声中,留下了这只庞大的飞禽在高原苍穹之上的雄姿。

责任编辑:沙爽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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