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
2020-06-01刘醒龙
刘醒龙
2020年初,江南小年,腊月二十四过后,便提前给长辈师友送上祝福。原本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真正享受欢欢喜喜过大年的天伦之乐,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让武汉和湖北成为世所关注的焦点。
武汉完全封城的第二天,大年三十上午,铁凝主席来电话,特别问过家里的情况,一再说要爱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从年三十开始,接到来自各方的问候与祈愿,以致手机每天要充三次电才能保持通畅。从未有过的封城激起的悲壮感,让情绪浓烈得化不开。我想,只有自己足够坚强,才能对得住远方来的问候!反过来,来自远方的问候,确实让人更坚强了几分。于是就写了四句话回复诸位:不说谢谢,只致坚强。因为有你,我心昂扬!
也是大年三十这天,收到由兰州寄出的10包医用口罩。6天前的元月19日,在协和医院看完眼科门诊,刚回到家,叶舟便来电话,说自己正好在兰州一家药店门前,听说武汉这边疫情严重,要买些口罩寄过来。那一天,武汉全城对疫情的认识发生根本性改变。在现实里,这种改变只是重视程度的初步强化,不用说武汉和湖北,整个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没有人能够预料,4天之后,这座千万人口的大都市,一夜之间就被彻底封闭起来。我当时还镇定地与叶舟说,没有这么夸张,家里有几只口罩就够用了。电话那边的叶舟坚持要寄,一直不肯放下电话,不得不将地址给他时,很有些无可奈何。隔了一夜,再去市中医院继续看眼科门诊时,在电梯里听见两位医院职工议论,科室发了几个口罩,要求他們每一个要用两天。自己这才真的警觉起来,之后才发现黎黄陂街上的几家药店门口全是想买口罩的人,然而,已经买不到了。所幸,叶舟寄来的这些医用口罩,保证了全家六口人在封城之后的应急之用。
封城之前,武汉全城的医护用品就已经严重紧缺。封城第一天,腊月二十九,有个朋友来微信提前拜年,顺便问及有没有难处需要帮助。罕见的封城令,让人空前紧张起来。她这一说,自己就不客气了,要她尽可能寄些口罩,还有连花清瘟颗粒或者胶囊。她将近处两家药店里的口罩与连花清瘟全买下来,发了顺丰快递。封城第二天,大年三十上午,互联网上的求助声浪铺天盖地,特别要命的是,各家医院的医护用品出现零库存,医院也在呼吁社会各方紧急支援。问过协和医院的小葛医生,方知实际情况可能更严重。正好老家在湖北老河口的陈怀国来短信:“醒龙好,给你和全家拜年,祝新年一切都好!我因为孩子春节值班,留在北京。你在武汉吗?有信息说武汉口罩紧张,如需要我给你寄些过去。”我赶紧告诉他,连协和医院都在走公开求助与私人求助两条线,急需口罩、防护服、护目镜,特别是口罩和防护服,都是一次性的,消耗很大,请他在北京想想办法。陈怀国真够义气,年三十到大街上跑了一圈,找了几家大一些药房问过,全北京都断货了。原本以为这事不行了,没想到下午4点多钟,陈怀国来电话,他在石家庄找到4500只口罩,让我赶紧将地址发给他。
正是因为这样的仗义,也让我有了别样的信心。
元月27日,武汉封城的第5天,上午得到消息,协和医院的小葛医生要上火线,直接到发热门诊的重症隔离区,医院配给的防护服太少,原本4小时一换班,不得不延长到8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因为防护服穿戴好了就不能解开。其实,我与小葛医生前后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去新疆,我们一行院士专家援疆团的随团医生是小葛。第二次是前几年去协和医院体检时偶遇。这次去协和医院看眼睛是第三次。自打初次见面,就有一种无法改变的印象,觉得她太像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战争中没有女性》里描写的女医生和女护士,那些女子体重在45公斤上下,上火线拼死抢救战友时,往往能背起体重接近100公斤的俄罗斯大兵。战争结束后,那些女医生与女护士回忆起来,都不知道当年将负伤的战友背下火线的力量从何而来!小葛医生曾说过一句话,当她穿上防护服时,真有一种上战场的感觉。情急之下,不去想那么多,直接给在北京一家部队医院工作的李骏发微信,要他无论如何找些防护服寄过来,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小葛医生的联系方式给了他。家在红安的军旅作家李骏,没有让人失望,最终找到四件防护服,第二天一早就快递寄来武汉。
四件防护服最终并没有直接由小葛医生接收,但凡寄到医院的物品,只要写明防护服、护目镜或者口罩等防护物资,一律收起来统一配置使用。这情况也是后来询问时才知道。后来与卓尔集团的阎志联系,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直接将相关物品送至小葛医生手中。这办法很管用,2月2日上午,200件防护服、100只护目镜,直接交到了小葛医生和同她并肩作战的医护人员手里。
随着战疫行动从医院深入到社区,省文联的党员突击队要下到相关社区时,却没有一件防护服。同一栋楼的省作家协会也来告急。因而不得不再次找到阎志,说这些话时,真的很不好意思。阎志爽快地答应下来,将100件防护服、200双防护手套、500只口罩,给了省文联和省作协。站在生命个体角度,有时候,一只口罩、一件防护服和一只护目镜的意外获得,会是人人都能感觉到的至上道德。
比如,人在拉萨的次仁罗布,寄来两件防护服。封城第30天,协和医院的小葛医生在微信中发了一张收到快递的照片,上面有寄件人的名字。小葛医生此时已撤离火线,一边休息,一边隔离,她上网查次仁罗布的名字,知道是一名作家,就想是不是我的朋友。我这才想起来,当初给他发过求助微信后,他满城跑了个遍,在年初一那天才找到两件防护服,却无法寄出。若不是次仁罗布终于将两件防护服寄到协和医院,我都快忘了这事。
比如,人在徐州的周梅森,从深圳寄来一只护目镜。很多年前,我的文学上的兄长姜天民,向《青春》杂志投寄后来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第九个售货亭》,责任编辑正是周梅森。姜天民不幸英年早逝,留下4岁的女儿若知,与母亲相依为命,哪怕困难到悄悄跑到学校门口摆地摊,也不向姜天民的生前好友求助。若知大学毕业后在市中医院当医生,秉承母亲的品格,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向亲朋好友求助。武汉封城后,我曾询问过,她说没事。疫情越来越严重时再问,她也只是说,正在等通知,通知一到,就要进隔离区。这样的时刻,想到周梅森。夜里一条短信发过去,他即刻就回复:好的,马上办!随后他不断发来短信,告知经各种曲折,才终于将48只口罩和一个护目镜,由顺丰发给同行作家的遗孤。
为了若知医生,还联系了赵本夫。若知也清楚,赵伯伯是父亲生前最为看重的朋友之一。她不想麻烦人家,我却管不了这些,毕竟若知是中国作家的女儿。再往深处想,所有在火线战疫的医生护士,又有哪个不是中国文学的女儿?一条短信发完,本夫兄隔天就回复:“收到,很着急。这边也买不到,女儿几天前网购了300个N95口罩,几天没来,昨天要求退购,说是无货。我让女儿再想想办法!珍重!”第三天,本夫兄再来短信说,已让女儿买到20套防护服、200只护目镜,直接寄给了若知。
封城第6天,中国新闻社记者采访时,曾说过,自己请朋友帮忙找来的这点东西在这场武汉保卫战中肯定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是,它所传递的天下中国人都是自家人的情怀,才是孤城不孤的力量所在。更多的人,明知N95口罩等很不好买,仍旧凌晨两三点,还在那里四处帮我想办法。比如济南的东紫,与她说过后,她比孤城中人还着急,实在弄不到的,还要一遍遍地道歉,像是犯了天大的错。
经过30多天的封城救治,全城危情稍有缓解,心情踏实了一些,再想此前一系列冒昧唐突之举,竟然得到那么多作家同行的支持,想来只有一个词才能解释:同舟共济,相互信任!文坛很小,大都耳熟能详;文学很大,大到如仰望不尽的高山。所有我致信求助的这些同行,几乎都是淡淡交往,像本夫兄,已记不得前次见面是在何时。像周梅森,也只依稀记得多年前参加一个活动,我们坐在一起,他戴着刚刚配上的助听器,说了几句话后,忽然生气地将助听器摘了下来,宁肯大声与我们交流,也不再戴那恼人东西。而我不去南京已久矣。封城第26天,收到欧阳黔森自己捐赠的10000只口罩,省文联几百号人都很感动,文联下属十几个协会,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还有突击队员和志愿者天天下到社区协助战疫,实在太需要了。封城的第28天,又收到河北省作协党组书记王凤寄来200只口罩。在武汉封城到全部社区实行封闭管理阶段,之前个人预备的防护用品基本用尽的时候,这些雪中炭和苦旱雨,已无法用文字表达其意义。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在火线拼命的医生和护士,多一只口罩,很可能会多一条命!
将心比心,以己度人,天下作家哪个不孤傲清高?平素喜欢独对书香,擅长笔走龙蛇于纸上,无力也无心于世俗经营。能在世界屋脊上找到两件防护服,能在人口密集的都市寻得一只护目镜,在太多作家那里都是难以完成的艰巨任务。换作自己,假如别处有事,需要此种支援,很有可能像大多数作家那样,心有大爱,却无小用。这不要紧,有那深情的声声回复也是一样的。那也是伟大支援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一个电视专题片,我对着镜头说:武汉谢谢你们!湖北谢谢你们!一个时期以来,自己头一次将内心一直要说的“谢谢”大声说出来。所以,我必须将所有自己需要感谢的作家同行一个个地说一遍。谢谢叶舟!谢谢陈怀国!谢谢李骏!谢谢周梅森!谢谢赵本夫!谢谢阎志!谢谢欧阳黔森!谢谢王凤!谢谢次仁罗布!谢谢东紫、周瑄璞、王晖、张燕玲、晓华、韩春燕、林那北、何向阳、赵宁、白雪、孔令燕、李舫和刘琼们,以女性特有的细致入心在最忧郁的时候所给予的人间温情!
还有更多无法领取的快递,我不知道都是谁在寄送,我只知道,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我的同行,中国的作家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着相较千军万马、相较百千万亿,显得很小很小的事情。然而,只要无愧于良心与良知,任何小事情,都有伟大的意义。封城之下,长街空寂,唯有数以千计的快递小哥还在马路上奔波。一台台电动车上堆满同样只能是医护用品的包裹。在那像小山一样移动的更多包裹里,装着乳养中国文学的天下中国人,为拯救武汉而付出的最大的努力。特别是那些只有拳头大小、一手能抓起两只的包裹,里面也许是仅有的、珍贵的一两只口罩。孤城之中,当不熟悉的你和你们,将仅有的几只口罩支援給我和我们,这是最大的鼓励,要致以最真挚的感激。
封城之下的武汉正如一艘大船,这船上的个人,即便没有可以划水的浆,危难之际,在自己的位置上,往风帆上吹一口气以助力前行,都是一种壮举。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大的事情也终归是要过去的,留在天地间,只有这非物质的人与人互爱互助的永恒之情!
农历二月初二武汉封城第33天于斯泰苑(选摘自《文艺报》2020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