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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德·姜的自由意志使用指南

2020-06-01毛奕云

书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决定论特德意志

毛奕云

特德·姜(Ted Chiang)

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只是在你相信之前,它并不具有杀伤力。

—特德·姜

小众抑或大众?

特德·姜(Ted Chiang)去年结集出版的《呼吸》(耿辉等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在豆瓣年度书单上排名第一,在“微信读书”上读者亦众。但他确实从未特别红过,哪怕由他的短篇小说《你一生的故事》改编的电影《降临》获得了八项奥斯卡提名,哪怕他获得了科幻界几乎所有最高的奖项。

理由很简单,在二十八年里他只写了十七篇短故事和小说,文章里充斥着词典也查不到的词语。他专注于最老的话题,包括自由意志、时间旅行、多重世界等,以科幻为壳讨论哲学问题,或者按作者本人的说法,“探索知识的边界”。

故事

在《呼吸》一书中,笔者最爱其中四篇:《商人和炼金术师之门》精致而有趣,《呼吸》纯净而冷静,《前路迢迢》单薄但有趣,《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惊奇而混乱。

这些奇妙的构造与其说是“烧脑”,不如说是“打开天窗”,让你觉得生命中最根本的东西,都是可以重新考量的。除此之外,它们或多或少与自由意志有一定联系。可以说,对自由意志的思考在特德·姜的小说里有“底色”的地位。

先说《商人和炼金术师之门》。这篇同时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的作品,构造了一个拥有《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旅行故事递归性的故事。三个故事依次是:一位商人因为遇到未来的自己而富有;一位商人因为遇到未来的自己过了一辈子节衣缩食的生活;第一位商人的妻子意识到只有自己穿越到过去,才能成就丈夫今天的生活。

“主视角人物”由此也决定回到过去,历史虽然不能改变,但对历史的再读能治愈萦绕一生的悔恨。作者由此说:“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无法改变,只能更深刻地理解它们。”

相比《商人和炼金术师之门》,《呼吸》素朴得令人感动。这部同时获得了星云奖和轨迹奖两项大奖的作品,简单来说,讲了一个“铁基生命”,独立研究出压力差是真正的生命之源,而它不是无穷和可逆的。耗尽之时,将是星球上所有生命死亡的时间。参照我们所在的星系,由于“熵增”的缘故,一切都在远离我们的“红移”肉眼可见。当整个星系被“摊”成一层完美均匀的“蛋饼”,就是灭亡之时。

这一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这真的很可悲吗?这个“铁基生命”的想法和罗辑(刘慈欣小说《三体》中的人物)的想法之间的区别,正巧代表了特德·姜和刘慈欣的思维相异之处。前者认为:“即使一座宇宙的寿命可以预测,宇宙中生命的多样性也是无法统计的。我们的建筑,我们的美术、音乐和诗词,我们各自的生命:没有一个可以预测,因为这些都不是必然的。”后者则在参悟黑暗森林中采取了消极主义的态度,最后在冥王星上建造地球文明的墓碑。

《前路迢迢》的故事既像一个心理学的点子,又像一个思想实验。有一天,人们发明了一个预测器,其核心部件是可以向过去发送信号的反向延时电路。人们在收到这个玩意时都会尝试“欺骗世界”,在失败之后有的保持正常,有的陷入“运动不能性缄默”。

那么,预测器的存在,是否说明了决定论对自由意志论的胜利?人的昏迷与否,又是否说明了自由意志的存在?“假装你拥有自由意志。关键在于你必须假装你的决定至关重要,即便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最后说《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小说里有一台名为“棱镜”的机器,可以让我们看到在平行世界里生活的自己。人们在懊悔的时候想知道,如果自己做了另一个决定是否会幸福;人在怀疑自己的时候想知道,自己本质上是否是一个成功的人。某种意义上,它和星座、塔罗牌、生辰八字一样,都是一种安慰剂。

但是,特德·姜不仅习惯于戳破人们的幻想,也喜欢给人们一个充满人文主义的结局,比如“你改变的不仅是这条分支线里的行动:你是在给将来产生的所有分支中的自己打预防针”。

自由意志

关于自由意志,我们应该怎样理解?

“不自由毋宁死”,这是政治层面;“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是政治哲学层面;人或许有消极自由,有积极自由,这是哲学层面;自由意志是罪恶的原因,这是宗教层面;大脑的活动先于意识的产生,这是神经科学层面……关于自由意志的讨论,观点是说不尽的,也不存在一个正确答案。

而在科幻小说的领域,对自由意志的讨论往往被糅合在各种科幻母题里,比如“缸中之脑”“仿生人”“时间线”等。《黑客帝国》把“缸中之脑”这一点讲得非常清晰,《银翼杀手》《西部世界》等仿生人主题的科幻作品,一直让你猜谁是人类而谁不是,《神秘博士》中拥有时间穿梭能力的主角,总是要处理时间定点和时间悖论问题。

它们可以延伸出来的问题是:如果我是假想世界中的我,我有自由意志吗?如果我是AI机器人,我有自由意志吗?如果我可以穿梭于或看见过去和未来,但什么都不能变,我有自由意志吗?

特德·姜对自由意志的观点,其实是很稳定的。他曾在访谈中表示,他持有的观点是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提出的相容论。这种理论的意思是,虽然我可能被设定了编程,虽然我的时间线上遍布了定点,但我还是要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这个决定才是我之所以是我、我能获得自由的关键。

这种理论无法证明其充分性,但能证明其必要性。充分性的问题在于,自由意志本身有很多缺陷,你無法确定它的来源,也无法证明它的存在。《前路迢迢》中的预测器,让人想到著名的心理实验“里贝特实验”。实验的结果是,大脑早在参与者的意识产生之前,就有了活动。研究宗教的神经科学家也发现,教堂里管风琴的声波,可以让人产生生理上战栗的感觉,从而产生神秘的宗教体验。康德的自由概念分为“先验的自由”“实践的自由”“自由感”三个层次,他说:“人有自由;以及相反地:没有任何自由,在人那里,一切都是自然必然性。”

其次,如果因为自由意志的虚无就转投决定论的阵营—这几乎可以造成人类社会的覆灭。一切都是决定好的,因此人没有责任,不必努力,全是命运,正如康德所说“自由是道德律的存在理由”。特德·姜在《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中写道:“我们倾向于认为总有人要为特定事件负责,因为那帮助我们理解世界。”

同样在这篇小说中,他试图用物理理论解释相容论的合理性—人类决策属于经典物理现象,新分支属于量子物理现象,前者是确定的,后者是自由的。简单来说,人有自己的命数,也有自由,在其他小说里他也传达了同样的观点。

决定论:

无论回到任何时间做任何事,都会被修正;

宇宙有其寿命,发现了也无法改变;

你的命运可以被预测;

你无法决定平行世界的自我做出什么决定。

自由意志论:

对过去和未来更深的理解;

生命,及通过生命产生的建筑、美术、音乐、诗词是多姿多彩的;

通过认为自己的决定至关重要,你可以继续行动;

在当下做一个好人,有助于你在其他平行世界也做一个好人。

想起《神秘博士》,作为一部与时间线交缠的科幻作品,它从诞生以来不断触发决定论和自由意志论的难题。你可以认为,“过去塑造了我们,但我们依然可以决定自己是谁”,这个观点位于全作基石的位置。笔者在赞赏这一观点时也陷入了疑问:这种没来由的信心,是否是乐观主义的表现?或者来自人类尊严的号召?但从自由意志的观点来看,我们可以有更深一层的理解—我们选择相信自由意志,不是因为这是对的,而是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它看起来非常感性,但有非常理性的基础。

相信自由意志是一件好事,这件事不仅在科幻世界,在现实世界也是可以被证明的。明尼苏达大学管理学院的凯斯林·武欧思(Kathleen D.Vohs)和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心理系乔纳森·史谷勒(Johnathan Schooler)设计了一个实验,通过观察被诱发相信决定论的人群,和不进行任何处理的对照组的表现,发现相信自由意志能够减少不道德行为的产生。

同样的,意大利帕多瓦大学心理学家戴维德·里戈尼(Davide Rigoni)在研究中发现,对自由意志的信仰能够在最基本层面上改变大脑的活动。当人们被灌輸自由不存在的想法,他们的大脑运行速度会变慢。

这些实验可以侧面证明,汉娜·阿伦特发现“恶”常常是“平庸之恶”,因为它是一个人被灌输无能感之后的产物。从宏观的层面来看,科幻领域有这样一个假设:恶意文明无法掌握高端科技,它的恶意会成为宇宙的大过滤器。

特德·姜对丹尼尔·丹尼特相当推崇,丹尼特设计了“直觉泵”这种思维工具,希望帮助读者利用它破除思维陋习,重新审视既有观点,而不是在论证和分析中兜兜转转。美国文学评论家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曾评价道:“科幻小说可能在哲学上是天真的,在道德上是简单的,在美学上是有些主观的,或粗糙的,但是就它最好的方面而言,它似乎触及了人类集体梦想的神经中枢,解放出我们人类这具机器中深藏的某些幻想。”

期待特德·姜的下一个故事,让我们对自己的心灵有更多的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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