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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

2020-06-01梁弓

阳光 2020年6期
关键词:矿长夜班劳模

梁弓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侯福贵就没清闲过,尤其是春节前这段时间,更是忙得不得了。作为河西矿的工会主席,侯福贵要慰问职工、组织文体活动。跟他一块儿忙的的,还有几名工会干部。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侯福贵匆匆走进办公室,先倒了杯温开水,吃下止疼药。这几天,总觉得胃有点儿疼。早上有一阵子更是疼得厉害。本来早该去医院了,但是实在走不开。家里有药侯福贵不敢吃,老婆徐桂红看到了又得啰唆。他每天都很早去办公室,徐桂红倒也没怀疑。

吃过药靠在沙发上,感觉胃舒服多了。他也断了去医院的念头。煤矿有个小诊所,拿个药还行,或者简单地做个伤口包扎,挂个点滴什么的,真正看病水平还差得远。要看病得去县医院,或者去矿务集团医院,两个地方都不近,没个把小时回不来。

侯福贵想先忍一忍,过完年再说。

感觉身体没问题了,侯福贵坐回椅子上,看一眼日历,已经是立春第三天了,今年立春早。侯福贵随手拿起《矿工报》翻看着。这个矿务集团办的报纸,一周五期,有国际国内的重大事件,更多的是集团内部的新闻报道。侯福贵有个习惯,每天到班上先翻一下《矿工报》。

侯福贵正看着报纸,进来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夏中杰,一个叫夏中明。他们是本家兄弟。夏中杰跟小儿子侯平安一同进的煤矿,俩人关系特别好。夏中明比他们晚来一年。

“侯伯伯!”夏中杰说,“我马上回家去了,过来跟您打个招呼。”

夏中明憨厚地笑笑,也不吱声。

“放假回家过年啊?”侯福贵说,“这次回去休息几天?”

夏中杰说:“侯伯伯,我已经辞职了。”

“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辞职呢?”侯福贵一愣。

“早就有这个念头了,没下定决心,本来想等过年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听说段庄矿那边夜班又有人出事了,想想还是辞职算了。”夏中杰说。

“矿上出事,这只是偶然现象,只要自己提高警惕,还是安全的。”侯福贵说,“我刚上班的时候,那才叫提心吊胆呢。”

说实话,自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煤矿安全形势逐步好转,尤其是二十一世纪初,小煤窑关闭,大煤矿升级了安全措施,事故发生率大大降低。

“不管怎么样,还是不想在这儿干了。”夏中杰说。

“辞职后准备干什么?想找个收入高的工作不容易。”侯福贵说。

“打算年后去城里跑快递。”夏中杰说,“平安不也在送快递吗?”

侯福贵的小儿子侯平安,在煤矿上班好几年,去年秋天,突然辞职不干了。侯福贵劝说不起作用。侯平安说不喜欢这种枯燥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女朋友吴晓皖也不支持。吴晓皖经常抱怨,在矿上干,累死累活的,也赚不到多少钱。还要担心安全问题。她本来在一家企业上班,不知怎么的,迷上了网络直播,还去城里跑保险,侯平安在她的软硬兼施之下,跟过去送起了快递。

“中明跟你哥一起辞职啦?”侯福贵问道。

“我还没辞职,再干一段时间吧。”夏中明笑着说,“侯伯伯,听说段庄矿那边上夜班出事,真的吓了一跳,要是能取消夜班就好了。”

“这事以前也有人反映过,一直在推进。”侯福贵说,“伯伯会争取的。”夏中明点了点头。侯福贵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中杰,不管以后到哪儿,都要好好工作,有什么困难就跟伯伯说。”

“我知道了,谢谢侯伯伯!”夏中杰走到门口,回头说,“侯伯伯新年快乐!”

侯福贵微笑着点了点头。

傍晚侯福贵下了趟矿井,去慰问干活的职工,上来洗个澡,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徐桂红说:“过年还回来这么晚?”侯福贵说:“不是明天才过年嘛。”徐桂红哭笑不得:“你记得倒清楚。先歇歇,我马上去做饭。”她做的是羊肉面。放了羊肉和辣椒,配上小咸菜,那简直是人间珍品。

侯福贵每周总要吃回羊肉面。

“往常过年你都忙,我没说什么,现在身体不太好,总该休息休息了吧?”徐桂红说。

“休息,是得休息,这不是一直在休息吗?现在的活儿,比以前不知道轻松多少。”侯福贵说。他说的是下井那段经历。侯福贵刚工作时,在井下作业,干了十五年,才转岗做管理工作。老婆说:“那个时候你多大?现在多大啦?你还能跟年轻时候比啊?”侯福贵说:“现在有些五十几岁的人,比我小不了多少,不还在一线?他们那才叫辛苦呢。”

想到那些辛辛苦苦奋战在一线的工人,徐桂红不再说什么。

“幸福和平安过年回来吗?”侯福贵问道。

“今天都打过电话,幸福一家三口明天回来,平安一个人回来,明天你哪儿都别去,就在家里面等着,你们爷儿仨好好聊聊。”老婆说。

“晚上聊就行,明天上午我去看看师父。”侯福贵说。

侯福贵的师父叫谢宝民。说起来都四十来年了。谢宝民是采煤一区区长,技术好,在整个煤矿,甚至是整个集团,大家提起他都竖大拇指。当时谢宝民刚评上省劳模,没几年又评了全国劳模,还在集团里第一个建起了劳模工作室。他带过的人不少,但承认是自己徒弟的,只有三个,一个是侯福贵,一个是顾宪伟,还有一个是曹冠英。师父退休后,侯福贵每年都要去看他。

谢宝民住在老家,离矿区不远。第二天上午,侯福贵准备了一箱酒两条烟几包糖果,骑上电动车出发了。

每次来看望师父,侯福贵都特别开心。

谢宝民的乐观眾所周知,整天笑呵呵的,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从来不抱怨。有时候侯福贵心情不好,跟老爷子聊聊天,情绪很快就好多了。虽然经济条件一般,但他却乐于助人,哪个人吃不上饭了,谁家的孩子上不成学了,只要知道,总要帮一把。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老爷子是个正能量的人。这也是劳模本色。侯福贵喜欢去师父那儿,还有个原因,老爷子家院子宽敞,种着各种花木果树,到了春天,那叫一个漂亮啊!

侯福贵想,自己退休后,希望也能过上这种生活,一年四季鲜花陪伴。

知道侯福贵要来,谢宝民早已准备好了菜。

“师父,您老身体还好吧?”看到谢宝民,侯福贵赶忙停住车子迎上前去。

“好,好着呢。”谢宝民笑呵呵地说,“快进来吧。老婆子,福贵来了。”

“福贵来啦!”老太太也迎了出来。

“师娘您慢一点儿。”侯福贵扶住老太太说。

“没事,没事,我这身子骨还行。”老太太说,“福贵,每次过来,都带这么多东西,太破费了。”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应该的。”侯福贵说。

“行了,行了,福贵带来就收下吧。”谢宝民说,“老婆子,别愣着了,去准备饭菜吧,一会儿宪伟也过来,今天中午,我们好好喝一杯。”

老太太答应着去了厨房。

“师娘这么大年纪……”侯福贵说,“不行我给你们请个保姆,或者去我那儿住吧?”谢宝民说:“不用,我们两个腿脚还好,真到动不了那天了再说。走吧,进屋喝茶去。”侯福贵说:“好,陪您老喝茶去。宪伟什么时候到?”谢宝民笑道:“他刚才打电话说是午饭之前到,这小子,过来就等着吃现成的呢。”

顾宪伟是矿业大学毕业的,有正规学历。那个年代,有学历就是进步快。顾宪伟在煤矿待了几年,就去了集团,把家也搬了过去,过来看师父,不像侯福贵这么方便。侯福贵与老爷子边喝茶聊天,边等着顾宪伟。谢宝民虽然退了,还很挂念矿上的事,听着侯福贵介绍矿上的事情,非常高兴。十一点多,顾宪伟开车过来了,还有他老婆。来到老爷子家里,中午要喝酒,不能开车,回去就让老婆开着。顾宪伟让老婆帮老太太做饭,爷儿仨正好聊聊天。

从年龄上说,顾宪伟比侯福贵小几岁,论职务,却是侯福贵的领导。侯福贵是河西煤矿党委委员、工会主席,顾宪伟是集团党委委员、工会主席,是厅级干部。谢宝民三个徒弟,他的评价是,大徒弟侯福贵百折不挠,二徒弟顾宪伟沉着冷静,三徒弟曹冠英心灵手巧。说到老爷子的技术,曹冠英是最好的传承人。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不肯上桌,顾宪伟老婆也没上桌。侯福贵与顾宪伟敬过老爷子,又一同敬老太太。

“真是孝顺的孩子。看你们这么有出息,我太高兴了!”老太太说着,一连干了两杯酒。

“师娘,我也敬您一杯。”顾宪伟老婆站起来说道。

“好!”老太太又喝了一杯,“老头子,你这三个徒弟,福贵,宪伟,还有冠英……”说着说着,突然眼泪出来了。谢宝民说:“老婆子,今天过年,大家高兴,你哭什么!”老太太说:“我是想……”谢宝民说:“过年不说这些话。”顾宪伟示意老婆扶师娘出去歇歇。

老太太落泪,是因为想女儿了。

谢宝民夫妻俩都喜欢曹冠英,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婚后没多久,俩人去曹冠英老家,路上发生了车祸,双双受重伤身亡,连个子女都没留下。

中午老爷子高兴,喝了不少酒,侯福贵和顾宪伟跟他不一样,都不是好酒的人,也就是陪着老爷子,才喝了一点儿。老爷子喝完酒睡觉,顾宪伟一家离开后,侯福贵也回去了。

刚才吃饭时没留意,居然飘起了雪花,瑞雪兆丰年,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回到家,侯福贵带上些坚果点心,去看望潘向霞。

二十多年前,侯福贵在井下上班时,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李东林,一个叫程卫东。无论人品还是技术,都没给师父丢过脸。前几年,李东林值夜班时,突然遇到意外事故,因为救工友牺牲了。李东林的老婆潘向霞没工作,孩子上中学,正是花钱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单位照顾潘向霞,让她到矿上的食堂上班。每年节假日,单位都会去慰问潘向霞,侯福贵代表个人,还要单独表示一下。

“师父,大过年的,我没去看您,反倒要您来看我们……”潘向霞拉过儿子说,“快,快给师爷磕头!”

“不用,不用,现在不兴这个了。”侯福贵赶忙拦住孩子说。

孩子进里屋写作业,侯福贵与潘向霞聊着,询问年货准备得怎么样,需要什么就开口。临走的时候,又掏出五百块钱来。潘向霞推辞着不要。侯福贵说:“拿着吧,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以后有能力,也能帮助其他人。”潘向霞使劲地点了点头。

刚走出潘家,二徒弟程卫东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要过来给他拜年。侯福贵说:“我说过不要来的。等到哪天我退休了,你再来看我。”程卫东说:“我就猜到了,您肯定又不让我去。”侯福贵笑道:“所以打电话客套一下呗?”程卫东赶忙说:“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侯福贵说:“跟你说笑的。我刚去了东林家,他家日子不太好过,你作师兄弟的,有空多去帮帮忙。”程卫东说:“我知道了师父。”

这个下午,侯福贵还要去看两个老伙计,以前一个班组的,现在都因病躺在了床上。虽说侯福贵帮不上多大的忙,他去了人家心里面温暖。感觉被别人关心着,也增强了活下去的勇气。

忙完这一切,回到家刚好六点钟。侯幸福一家三口早到了。儿子媳妇还没看到,孙子已经跑出门,扑进侯福贵的怀里,又抱又亲的。侯福贵抱着孙子进了屋。儿媳妇说:“爷爷累一天了,快下来。”侯福贵说:“没事。”问他们几点到的,路上是否顺利,又说:“平安还没回来吗?”

“刚才打电话,说是快到小区了。”徐桂红说,“要不你过去看看?”

“那我去看看吧。”侯福贵说。

“妈,我回来了。”侯福贵正准备出去,侯平安已经进门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看这都几点啦?”徐桂红说着,接过儿子的包,“你爸正说去接你呢。”

“回自己家接什么,还怕我迷路?这才六點多,不耽误看春节晚会。”侯平安说着,跟哥哥一家人打了招呼。

外面雪下得正紧,小侄子缠着侯平安带他去玩。

“别走远,马上就要吃饭了。”徐桂红叮嘱道。

一家子难得团聚,桌子上摆满了菜,徐桂红平时不让侯福贵喝酒,过年了主动摆上了酒杯。侯平安嬉笑着说:“爸,喝几杯?”侯福贵说:“喝几杯就喝几杯,我还怕你啊?”侯幸福与老婆笑而不语。徐桂红笑道:“你们这爷儿俩,哪像爷儿俩?你爸胃不好,最多只能喝三杯。”

“这半年,在外面干得怎么样?”侯福贵问道。

“收入还可以,不比在矿上差。”侯平安说。

“我也不是说不能送快递,但那不是长久之计。”侯福贵说,“送快递,没什么技术含量,那门槛自然低,谁都能干,社会发展这么快,过几年机器人也能送快递了,还需要那么多人吗?当工人虽然辛苦,但可以提高技术,越做越精,这才是时代需要的。”

“送快递,越年轻越占优势,学技术,越做越有经验。”侯幸福说,“一个往下走,一个走的是上坡路。”

“我觉得现在挺好的。”侯平安说。

“你到城里跑快递,晓皖现在满意了吧?”徐桂红问道。

“我们已经分手了。”侯平安说。

“这当工人不行,不当工人也不行?”徐桂红瞧瞧侯福贵,又瞧了瞧侯幸福,见他们都不吱声,气得瞪了侯平安一眼。

“在外面毕竟不容易,哪天想通了还是回来吧。”侯福贵说。

“在矿上工作太累,尤其是夜班。”侯平安说,“现在谁还关心工人?”徐桂红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爸干什么的?”侯平安说:“我爸这个工会主席,是关心工人,但是……不说别的,就取消夜班那个事,提了几年,不还是这样吗?夏中杰就是因为怕上夜班才辞职的。还有东林哥,如果不是上夜班救工友,也不可能出事啊。”

“取消夜班的事,大家一直在努力。”侯福贵说。

“总是说努力努力,我看也没多大作用。”侯平安说,“哥,你在安监局工作,就是监管煤矿的,你说夜班能取消吗?”

“上面有这个意思,提倡有条件的单位取消夜班。”侯幸福说。

“有条件的单位?”侯平安说,“什么叫有条件的单位?”

侯幸福笑笑没说话。

“要有条件的单位,我看咱们单位没有那个条件!我敢打赌,三五年之内,夜班不可能取消。”侯平安说,“真取消夜班,我就回到煤矿来。”侯福贵说:“你这话当真?”侯平安说:“百分之百当真。”他给侯福贵倒杯酒,递到他手上,又给自己满上了,举起杯子说:“爸,我跟你赌一回。”侯福贵碰一下他的杯子,说:“赌就赌。”

“你跟平安打什么赌?你能赢?”事后徐桂红抱怨道。

“这个赌怎么不能打?反正他也不想回来,万一我输了,最多不提这个事,赢了呢,他可能耍赖不回来,但也有可能回来。”侯福贵说。

过年除了部分一线工人上班,领导也要值班的。以前值班每人半天,有些人住得太远,来回不方便,后来改成一人一天。大家都值班,看起来没有区别,其实,先值后值,还是有些讲究的。一般人希望值初五初六,年过得差不多了,反正要上班,不过提前一两天。最怕的是初一初二,刚回家就得回来。就算是大年三十也比初一强,每年排班的人都很头疼。侯福贵主动提出自己住得近,排在哪天都可以。

今年同去年一样,又是排在大年初一。

值班的时候,比平时稍微清闲些。侯福贵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泡杯茶,翻看近期的文件。

放在材料最上面的,是关于评选劳模的通知。

劳模分各种级别,有全国劳模,有省劳模,还有市劳模。集团自己也评劳模。通知上推荐的是省劳模,省劳模荣誉很高,省委省政府五年才表彰一次,数量有限,整个地市也没多少名额。煤矿推荐一个人到集团,能不能上很难说。通知是年前收到的,侯福贵跟矿长汇报之后,让工会的同志拟个转发通知,大年二十九才到他手上,还没来得及细看。

侯福贵仔细地看过通知,修改了几处小地方,准备上班后发出去,这会儿没有什么事,便去山坡上走走。

昨天下了一夜雪,矿区特别漂亮。

望着美丽的矿区,侯福贵想,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自己把青春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上。

那时候,侯福贵高中毕业,还不到二十岁,像一棵朝气蓬勃的小树。那时上大学靠推荐,没侯福贵什么事。侯福贵的父亲是老矿工,建议他到矿上去。当时能到煤矿干活也不容易。许多人羡慕得很。侯福贵一进煤矿,就遇到了谢宝民。他兢兢业业,在井下干了十几年,直到三十几岁,兼职做工会工作。不久被调到集团工会,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正式调到了煤矿工会,后来又担任了工会副主席,然后是工会主席。

在工会主席岗位上,侯福贵作出了很多贡献,集团每年评先进,河西煤矿工会工作都是数一数二的。

虽然没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侯福贵觉得也没什么遗憾的。

在矿区转了一圈儿,侯福贵回办公室看了会儿书,傍晚又去了趟矿井,这才算结束一天的值班工作。

假期即将结束,侯幸福一家回了省城,侯平安还待在家里,说是过了十五走。

大年初七一上班,矿长秦一鸣就召集班子成员开会。

秦一鸣是科班出身,一直在集团工作,业务上扎扎实实,人缘也不错。前几年,他还在麻庄煤矿干过两年副矿长。去年秋天,河西矿张矿长到了退休年龄,集团董事长杜庆东上任不久,对情况还不熟悉,隔了段时间才调整人员。秦一鸣年轻能干,提拔过来做了矿长。当时快要过年了,矿上各项工作都在收尾,秦一鸣过来转了一圈儿,说是年后正式上班。

他这次开会,才算真正开展工作。

“秦矿长,我有个事汇报一下。”开完班子会侯福贵说道。

“侯主席,我正好也有事找你。”秦一鸣说。

秦一鸣找侯福贵,不是什么好事。工会会费,每年将近一百万,说起来好像不少,但还是不够,去年底,张矿长批了五十万经费。秦一鸣要说的就是这事。秦一鸣說:“侯主席,那五十万,我觉得,是不是没这个必要?”侯福贵说:“秦矿长什么意思?”秦一鸣说:“我们是生产单位,工会活动,不是主要的,经费太多了不说,还会牵扯工人精力。我的意思是,先使用工会会费,如果会费真不够了,到时候再说。”

矿长的调子一定,一般来说,工会主席只有执行的份儿。

一般归一般,侯福贵不是一般的工会主席,再说矿长一来就减工会经费,别人怎么看?何况确实需要这笔费用。要是按秦一鸣的意思办,只能删减活动了。

“秦矿长……”侯福贵面对新来的矿长,说话还是要谨慎些。

“侯主席有什么不同意见?”秦一鸣说道。

“我是这样想的,你听听有没有道理。”侯福贵说,“工会的活动预算,把这笔钱做进去了,现在没有钱,必然要取消一部分活动,到时候,我怕职工有意见。”

如果是年轻的工会主席,敢这样跟矿长说话,马上就要挨训了。秦一鸣念着侯福贵是老同志,还比较客气:“侯主席,活动少点儿就少点儿吧。”侯福贵说:“矿上工作,本来就很辛苦,工会多搞些活动,也是为他们的身心健康着想,同时,也能调动工作的积极性。”秦一鸣说:“侯主席,你别忘了,我们是生产单位。”侯福贵说:“生产单位,不也要工人生产吗?”

“那好吧,这件事就先放一放。”秦一鸣冷冷地说。

侯福贵本来想说取消夜班的事情,见秦一鸣这个态度,说了肯定碰壁,那就暂时等一等吧。

因为侯福贵反对,秦一鸣没明确说不给钱,但他不签字,实际上就是不拨款。早听说秦一鸣轻视工会工作,现在算是领教了。这让侯福贵有些被动。全年的活动,侯福贵是按一百多万规划的,如果矿上支持,一切好办,没有这笔钱,活动就得重新规划。也就是说,有些活动必须取消。

计划年初举办的篮球赛,就属于这类活动。

篮球赛原定于下周举行,但一直没有动静,不知谁传出秦一鸣的话,说是要减少经费,这么一来,工人们议论纷纷的。

“师父,听说要取消篮球赛,是不是有这回事?”程卫东找过来说。

“现在还没定,在外面不要乱传。”侯福贵说。

“还没定?那就是说有可能啊?”一起过来的皮二球叫道。

“大家伙儿意见很大。”程卫东说,“师父,您是领导不好说话,我带弟兄们找矿长,得让他给个说法。”

“就是,我们找矿长去。”皮二球跟着叫道。

“瞎胡闹,都回去好好干活,把职工们安抚好,不能出任何乱子!”侯福贵严厉地说道。

侯福贵一瞪眼,程卫东和皮二球就乖巧多了。

这件事总归要解决,侯福贵还得去找秦一鸣。侯福贵说:“秦矿长,经费的事,什么时候能拨?”秦一鸣说:“上回不是说过了吗,这件事等等再说。”侯福贵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秦一鸣说:“侯主席,你也是老主席了,没有这笔钱,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侯福贵说:“秦矿长,你这可是为难我啊!”秦一鸣说:“我为难你还是你为难我?行了,我再考虑考虑吧。”侯福贵说:“活动马上要开始了,不能老是考虑啊。”

“侯主席……”秦一鸣瞧了侯福贵一眼,显然充满了不满,想了想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这样……”

“秦矿长,如果矿上真没钱,我二话不说,咱们矿上不缺这个钱啊。”侯福贵看出秦一鸣要谈条件,赶忙打断他的话说。他是怕秦一鸣提出给一半钱。那还真是骑虎难下。答应他的条件吧,钱还是不够,不答应呢,那是不给矿长面子,以后有个什么事,矿长能给你好脸色?关键是钱还要不到。

秦一鸣确实想给一半的,听侯福贵这么说,气愤之下,索性一半也不给了。

在集团里,办公室主任很重要,一般的部门领导,都要给他个面子,侯福贵想,要不要请他帮忙呢?办公室主任剛上班时,到煤矿跟侯福贵学习过,还是有些感情的。请办公室主任说句话,秦一鸣不会拒绝。但是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如果找顾宪伟呢?问题能解决,后果与找办公室主任差不多。

侯福贵想,事情必须得办好,还不能跟秦一鸣撕破脸,想来想去,决定给顾宪伟打个电话,邀请他来指导工作。

“好啊,下周怎么样?我抽空去看看。”顾宪伟说。

“还下周呢?我知道你忙得很,再忙也得过来一趟,明天,要不后天,算是帮我的忙了。”侯福贵说。

“看样子不是随便看看,还有什么重要事情?”顾宪伟问道。

“确实有事情。”侯福贵说,“只有劳你的大驾,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把想法大致说了一下。

“那行,我把工作安排好,后天过去。”顾宪伟说。

顾宪伟是集团领导,过来调研,秦一鸣全程陪同,侯福贵介绍工会工作,还有经费使用情况,一直强调矿上对工会很支持。顾宪伟趁机把河西煤矿工会表扬了一番。顾宪伟说,河西煤矿工会工作扎实,职工的幸福感不断提升,集团杜董事长听过汇报,也给予了充分肯定。

把董事长搬出来,分量自然更不同了。

“秦矿长,非常感谢你对工会工作的支持!”顾宪伟最后说道。

“顾主席太客气了,这都应该的嘛。”秦一鸣说。

送走顾宪伟,侯福贵陪着秦一鸣走走,快到办公室时,秦一鸣说:“侯主席,你在拿领导压我呀。”侯福贵说:“秦矿长,这话我可承担不起。”秦一鸣说:“顾主席怎么突然就来调研了?还夸我们对工会的支持,这不支持都不行了啊。”侯福贵说:“所以顾主席说很感谢你。”秦一鸣摆摆手说:“侯主席……你跟顾主席的关系,我不是没听说过,既然顾主席都说了,钱我拨给你,以后有事咱们直接商量,不要麻烦领导了。”

我是想跟你商量,可是你跟我商量吗?侯福贵心想。他当然不想招惹秦一鸣,但为了工作,有些事情,也是迫不得已的。

好歹事情解决得还比较顺利。

劳模推荐工作进展顺利,各部门推荐人选,工会汇总,基本定下三个人,都是一线职工,包括侯福贵的徒弟程卫东。侯福贵先跟秦一鸣通气,然后再上班子会。秦一鸣说:“侯主席什么意见?”侯福贵说:“这三个都挺不错的,再听听其他领导的意思,当然,也要听取纪检、人事部门的意见。”

“明天到会上议议吧。”秦一鸣说。

见秦一鸣心情不错,侯福贵准备提取消夜班的事。

秦一鸣也想跟侯福贵聊聊,他烟瘾挺大,丢给侯福贵一根烟,侯福贵虽然不抽烟,还是接过了,在手里把玩着。

“秦矿长,你对夜班怎么看?”侯福贵问道。

“上夜班是很辛苦,不过三班倒,这是煤矿的惯例,没办法啊。”秦一鸣说。

“不少人希望能够取消夜班。”侯福贵说。

“侯主席什么意思?”秦一鸣立刻警觉起来了,说,“你不是想提出在河西煤矿取消夜班吧?”侯福贵没吱声,那就是默认了。秦一鸣说:“侯主席,我真搞不懂,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侯福贵说:“也不是突然想到的,以前就有人提出过。”秦一鸣说:“以前怎么样?最终还不是不了了之?集团的煤矿,陆陆续续关闭几座,现在还剩下七家,你看哪家取消夜班了?”侯福贵说:“秦矿长……”

“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的,就这样吧,我还有其他事情,不和你闲扯了。”秦一鸣端茶送客,侯福贵知趣地站了起来。

“侯主席,咱要把精力放在生产上。”秦一鸣望着侯福贵摇摇头说。

侯福贵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一鸣这种态度,侯福贵一时还真没什么头绪。

第二天班子会上,主要讨论劳模人选的事, 侯福贵介绍推荐的过程,提出三个人选。

“这几个人,我觉得都不太合适。”党委副书记钱贵民说道。

工会由侯福贵负责,一般其他人不轻易发言,一般不发言,不是说不能发言。钱贵民资格很老,说话有一定的分量。侯福贵说:“钱书记有更合适的人选?”钱贵民说:“我们煤矿推荐的,要跟其他部门推荐的人比,集团认可了,还要跟其他单位比,所以,这个人一定要立得住,不然就浪费名额了。”其他人跟着点头。钱贵民说:“我说这三个人不合适,就是他们分量不够。”

侯福贵瞧瞧秦一鸣,见他不动声色,说道:“听钱书记的意思,好像你心目中已经有人选了?”

“不错,我们这里就有一个。”钱贵民说。

大家几双眼睛全都盯在了他身上。

“我提议推荐秦矿长。”钱贵民说。

他这话一说,侯福贵不好开口了。

“钱书记,推荐我当劳模,恐怕不太合适吧?我在煤矿算是领导,应该向一线职倾斜嘛。”秦一鸣说。

“为什么推荐秦矿长,大家听听我的理由。”钱贵民说,“就因为厂长是领导,才推荐他的,能做到领导岗位,哪个不是一步一步干上来的?在集团里,秦矿长就是有名的‘拼命三郎,上次评劳模,我听说本来就应该是他,秦矿长发扬风格不肯评,如果不来河西煤矿,这次肯定还推荐他。难道因为秦矿长到煤矿来了,再失去一次机会吗?”

钱贵民的话不假,秦一鸣确实很能干,他上一次被提名过,也确有其事。

“这个……处级干部……我总觉得不太好。”秦一鸣说。

“侯主席,你熟悉劳模工作,从全省范围看,处级劳模也不少吧?”钱贵民说。

这倒是实情,劳模大多数是普通职工,不过表彰名单中,也有不少处级干部。秦一鸣在煤矿是领导,放在整个集团就是中层干部。在全省更不算什么。谁说领导不能当选劳模?侯福贵自己也评过集团劳模,也获得过省五一劳动奖章,那时虽然不是工会主席,但也是个小组长。原来推荐的三名同志中,程卫东不也是小领导吗?

“现在推荐秦矿长,还说得过去,以后做了集团领导,还真不好申报了。”钱贵民说。

钱贵民推荐秦一鳴,侯福贵不好反对,更关键的是,推荐秦一鸣完全不违反政策。

“钱书记想得很周到,我同意推荐秦矿长。”侯福贵说。

党委副书记提议,工会主席赞同,矿长本人还在现场,其他人谁敢多嘴?

人选一旦确定下来,立马走程序,征求相关部门意见,准备公示材料。与此同时,也要报给集团工会。顾宪伟听说推荐秦一鸣,沉吟片刻说:“名单怎么产生的?”侯福贵把过程描述了一遍,说:“我赞成推荐秦矿长。”顾宪伟说:“秦一鸣是挺不错,但我总觉得不合适。”侯福贵说:“这个……”

“你们先别公示,等我的消息再定。”顾宪伟说。

第二天,顾宪伟打来电话,说跟秦一鸣沟通过,河西煤矿报侯福贵。秦一鸣态度很积极。顾宪伟说,秦一鸣晚点儿会联系他的。

“推荐我,这显然不合适。”侯福贵说。

“我觉得非常合适。”顾宪伟说,“杜董事长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集团领导也这么说,侯福贵只能接受这份美意了。

当天下午,秦一鸣把侯福贵喊过去,闲聊了几句,钱贵民也过来了。秦一鸣说:“今天请你们两位来,想再谈谈劳模人选的事。”钱贵民说:“昨天大家刚讨论完,不是确定了吗?”秦一鸣说:“经过慎重的考虑,我决定放弃这次机会,个人意见,推荐侯主席。”钱贵民不禁愣住了。秦一鸣说:“侯主席,推荐你为劳模,当然有各种因素,但从我内心来说,我是绝对赞成的。”

秦一鸣发自肺腑的诚意,让侯福贵也很感动。

“钱书记,我觉得没必要再开会了,这事涉及侯主席,他不便出面,麻烦你征求一下班子成员的意见,没人反对就走程序吧。”秦一鸣说。

昨天刚开过会,马上再开会确实不太好。

“好的,这件事我来落实,推荐侯主席,我也赞成。”钱贵民说,“至少比原来那几个人有希望。”

秦一鸣和侯福贵都笑了起来。

“秦矿长……真是高风亮节啊。”侯福贵走出矿长办公室,听到钱贵民感慨道。

就凭这一点,侯福贵对秦一鸣也很佩服。

侯平安每周六晚上八点钟给徐桂红打一次电话,这个时间段,侯福贵也在家里。他要听到儿子的声音。如果有兴致,他们还会聊几句。

这次打电话,正好在侯福贵的劳模公示期,侯平安已经得到了消息,要跟家里确认一下。徐桂红说:“单位准备报上去,能不能评上不知道。”侯平安说:“集团力推的对象,还能评不上?我爸推让那么多次,终于同意了,评上劳模,退休回家好好休养身体。”徐桂红说:“你这是什么话?那意思照顾你爸的?”侯平安呵呵地笑着。

“眼看就要退休了,我爸现在清闲一点儿没有?”侯平安问道。

“清闲什么,你们上回打赌,取消夜班那个事,他还一直在努力呢。”徐桂红说。

“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办到的,您跟他说算了吧。”侯平安说。

“要说你自己跟他说。”徐桂红说。侯平安只是笑着,也不提让侯福贵接电话,徐桂红示意侯福贵,他只装作没看见。

“你们爷儿俩呀……”徐桂红摇摇头,说,“平安,你年龄也不小了,赶快谈个对象,过年时候带回来。”

“谈什么,我这不是有晓皖吗?”侯平安说。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徐桂红问道。

“她又主动来找我,哭着闹着,说是要和好,不然就跳楼卧轨的。”侯平安说,“谁让你儿子长得这么帅。”徐桂红说:“你脸皮真够厚的。她不嫌你收入低啦?”侯平安说:“她还敢嫌我?我跟她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放心吧,下次回家我们一起回去。不说了,你和爸多注意身体。”

“你看,儿子多关心你,还说上回打赌的事,让你不要放在心上。”挂断电话后徐桂红说。

儿子可以不放在心上,老婆也可以不放在心上,取消夜班这件事,侯福贵不能不放在心上。秦一鸣那儿没希望,不用再去找他了。

现在能帮侯福贵的,只有顾宪伟。

侯福贵与顾宪伟约好了,到他那儿去一趟。

煤矿实行三班制,历来如此,主要为了提高产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煤炭需求量很大,必须加班加点生产。与此同时,也是行业的特殊要求。采煤不像别的工作,说干就干,说停立马就能停。矿井里,即便不生产,也要保持通电通风。前些年,应该说三班制确实必要,但从另一方面说,它的问题也很明显。经常上夜班,有损于职工的身心健康,再说夜里容易疲劳,精神懈怠,事故率相对较高。现在提倡去产能,还有这样迫切的需要吗?只要技术设备升级,完全能取消夜班。我们经常说,要关心职工的身心健康,要提升幸福感,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头上。

“宪伟,你觉得取消夜班可行吗?”侯福贵说。

“取消当然是好事,不过……你跟秦一鸣提过吗?”顾宪伟说。侯福贵的想法他很清楚,所以也不觉得奇怪。

“提是提过,但他那儿根本说不通。”侯福贵说。

“这也不能怪他。”顾宪伟说,“矿长嘛,看重的是产量,取消夜班,对生产必然会有所影响。再说这件事不是他能做主的。”侯福贵说:“这我也知道,但他的态度很重要。”顾宪伟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你是矿长,敢贸然取消夜班吗?不也要考虑集团的态度态度吗?”

“你就说,该不该取消夜班?”侯福贵反问道。

“我的态度没用啊,关键还要看董事长。”顾宪伟说。

“董事长……”侯福贵沉吟不语了。侯福贵跟董事长说不上话,顾宪伟能说得上,但他不能强求顾宪伟提这事,顾宪伟面对董事长,就像他跟秦一鸣的关系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之间好说话。

“杜董事长是从煤矿出去的,懂得工人的辛苦,他现在回来,肯定对职工很关心。”侯福贵说,“董事长把留城矿变成留城湖,这件事就让人拍案叫绝。”

杜庆东五十来岁,上世纪九十年代矿业大学毕业的。他先是在集团留城煤矿工作,后来跳槽到鹿庄煤矿,那是一家私人煤矿,没过多久,又回到集团办公室工作。他從副科到正科,再到办公室副主任,之后调任市委办副主任。杜庆东能力很强,领导也欣赏,陆续担任县委副书记、市粮食局长、农委主任、县委书记,后来又提拔为市委常委,然后回到集团任董事长。留城煤矿关闭时,杜庆东任留侯县委书记,在他的力推之下,塌陷地变成了美丽的留城湖。

“董事长能打造出留城湖,就一定能取消夜班。”侯福贵说。

“这两件事没关系。”顾宪伟忍不住笑了。

侯福贵也笑了。

“最近有没有领导来集团调研?”侯福贵说,“最好是省里的,最好是省总工会的。”顾宪伟说:“你想干什么?”侯福贵说:“工会是我们的娘家,自然会维护工人的利益。”顾宪伟说:“最近省总工会苏书记来调研,还要开个座谈会。”侯福贵说:“太好了,我能不能参加?”顾宪伟说:“我会争取的。”侯福贵说:“能不能让师父也参加?”

“你能不能参加,我都不敢保证,师父能不能参加,我就更不敢保证了。”顾宪伟说。

侯福贵失望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我会尽量努力的。”顾宪伟说。

省总工会党组书记要来调研,由顾宪伟负责接待工作,他拟好初步方案,发给省总办公室陆主任。大的方面没问题,细节还要完善一下。尤其座谈会人员要赶快敲定。顾宪伟说:“上回说的几个单位工会主席,都已经通知到了。”陆主任说:“那好,方案再具体些,我好报给苏书记。”

“陆主任,除了几个工会主席,其他同志,还需不需要谁参加?”顾宪伟试着问道。

“苏书记没有特别提到谁,顾主席什么意思?”陆主任问道。

“集团有一位老劳模,谢宝民谢老,最早建立劳模工作室的,是不是……”顾宪伟说,“谢老虽然退休了,但一直关心集团的发展。”

“请谢老参加确实有意义,就怕他行动不便啊。”陆主任有些犹豫。

“谢老身体很好,这个没问题。”顾宪伟说,“之所以提到谢老,因为有一次遇到苏书记,聊天中,感觉苏书记对谢老非常熟悉。”

“这样吧,我跟苏书记汇报了再说。”陆主任说。

“如果需要谢老参加,请发个信息给我。”顾宪伟说。

半个小时后,顾宪伟收到陆主任的微信,说已请示过苏书记,请谢老参加座谈会。

顾宪伟不觉露出了笑容。

方案经省总确认后,报给董事长杜庆东。大致情况,杜庆东之前都清楚。顾宪伟说:“根据省总的意见,稍微做了一点儿调整。”杜庆东点点头,说:“谢老……”顾宪伟说:“苏书记与谢老熟悉,想跟他聊聊。”他请陆主任发信息,是有考虑的,万一董事长较起真儿来,也有个凭证。

好在杜庆东不是那种人。

“谢老年龄大不方便,要保证他的安全。”杜庆东说。

顾宪伟点了点头。

把一切安排妥当,顾宪伟打电话告诉了侯福贵。顾宪伟说:“师兄,你这个办法不错,省总同意了,董事长也没意见。”

“办法说不上多好,关键是有你的大力支持。”侯福贵笑道。

从级别上说,苏书记与杜庆东都是正厅级,但苏书记来自省级机关,而且资历老,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曾经是杜庆东的领导,杜庆东对调研活动非常重视。整个行程进展很好,顾宪伟汇报工会工作,如何维护产业工人利益,如何提升产业工人地位,得到苏书记的高度评价。

之后的基层干部座谈会,气氛热烈而融洽。

谢宝民参加的就是这个会议。

座谈会即将结束,苏书记问大家还有什么建议,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侯福贵突然说道:“各位领导,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杜庆东瞧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座谈会就是要听大家的心声,侯主席有话尽管讲。”苏书记笑眯眯地说。

“最近两年,工人流失比以前要严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大家对上夜班意见较大,正好借这个机会,给领导们反映一下。”侯福贵说。

他这话一说,会场立刻静了下来。

“夜班现象,很多单位都存在,当然具体情况不同,在煤炭行业显得更突出。”苏书记说,“侯主席提出来了,我也想听听各位的意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肯先发言。不知谁咳嗽了一声。谢宝民说:“苏书记,杜董事长,我来说几句吧。”苏书记笑着点点头:“谢老请讲。”谢宝民说:“从我上班到退休,这几十年间,取消夜班的话题从没间断过,以前是条件不允许,现在如果能够取消夜班,对职工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福利。工人积极性提高了,再加上设备升级,精心组织,产量不一定会降低,甚至可能会提高。”

“谢老讲的很有道理,省总内部也讨论过,准备成立调研组,对这件事进行全面调研。”苏书记说。

“矿务集团也准备把此事列为重点工作,有进展再给苏书记汇报。”杜庆东表态说。

杜庆东能重视这个事情,已经达到了目的。会议结束后,杜庆东陪苏书记吃了饭。

送走省总的领导,把侯福贵单独留了下来。侯福贵做好了挨训的心理准备。杜庆东和颜悦色的,还给他泡了一杯茶。侯福贵说:“董事长,您要批评就批评吧。”杜庆东说:“为什么要批评你?你觉得自己做错啦?”

说这话时,杜庆东还面带微笑。

杜庆东说:“在会上提取消夜班的事,是有点儿出乎意料,但谁也没有规定,这件事就不能提啊!”

侯福贵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很感动。

“煤矿的业务,我还是比较熟悉的,取消夜班,也可以说是大势所趋,但是,确实有一定的难度。”杜庆东说,“这一点侯主席想必也清楚吧?”侯福贵说:“我明白。”杜庆东说:“所以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侯福贵点了点头。杜庆东又说:“我想请集团工会牵个头,成立调研组,侯主席非常热心,经验也丰富,请你参与调研工作,扎扎实实出个方案。”

“感谢董事长的信任!”侯福贵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

集团成立调研组,侯福贵担任副组长,刚报到,还没正式启动呢,关于他的检举信,已经开始满天飞了。

检举信是针对他评选劳模的。

作为劳模候选人,侯福贵的材料报到集团,又报到市总工会,由市总工会进行统一公示。公示第二天,市总工会就收到了检举信。与此同时省总工会也接到了检举电话。检举内容是一样的,说侯福贵利用职务之便,推荐自己为劳模。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两个更严重的问题: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侯幸福,一个叫侯平安,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作风方面也有问题,与煤矿的寡妇潘向霞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省总工会很重视,要求市总工会严格调查。调查的结果是,推荐侯福贵为劳模,是集团定的,程序也符合规定,可以排除其利用职务谋私利这一条。计划生育的问题,那个年代,确实不让生两个孩子,但侯福贵结婚之后,很久都没有生育,夫妻俩就商量抱养一个,希望他幸福,所以取名侯幸福。后来又生了侯平安,希望孩子一生平平安安。

至于男女作風问题,煤矿上的人都可以证明侯福贵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情况纯属子虚乌有。

“哪个混蛋检举的,真不是玩意儿!”程卫东气愤地骂道。

“侯主席那么好的人,也没得罪过谁呀。”钱贵民说。

“检举信不光是针对师父,也想抹黑我,如果没猜错的话,我想是皮二球干的。”潘向霞说,“他经常来骚扰我,我没答应他就怀恨在心。”

找皮二球对质,皮二球起初不承认,潘向霞威胁说要去报警,才吓得他说出实话。确实是因为私欲未得逞,这才成心捣乱的。钱贵民气得要打他。秦一鸣更是要给他处分。最后还是侯福贵说情,这才放了他一马。既然检举不属实,市总工会仍推荐侯福贵。

就在这时候,河西煤矿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凌晨五点钟,侯福贵还在睡梦中,“叮铃铃”,手机突然响了。这声音听起来特别刺耳,侯福贵赶忙接电话,是程卫东打来的。

“师父,不好了……”程卫东气喘吁吁地说。

“卫东,别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侯福贵虽然也很急,却安慰他道。

“煤矿出大事了!”程卫东说,“死人了!”侯福贵头脑一下子蒙了。程卫东说:“师父您赶快过来吧!”侯福贵说:“是谁出事了?”程卫东说:“夏中明。”侯福贵眼前闪过一张年轻的脸,心里一沉,说:“还有救吗?”程卫东说:“现在还有气,正在送往集团医院,我感觉,没什么希望了。”侯福贵说:“我马上到医院去。”

侯福贵穿好衣服,边出门边跟秦一鸣联系。秦一鸣听了也大吃一惊,让侯福贵先过去,自己随后到。来到医院手术室,程卫东正守在门口。侯福贵询问怎么回事。程卫东说煤壁发生片帮,煤块砸到了夏中明。

没过多久,医生走出手术室,很遗憾地告诉他们,手术失败了。

接下来安抚家属赔偿什么的,都由侯福贵负责。

事情还没办完呢,顾宪伟打电话来了。顾宪伟说:“师兄,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不想给你添堵,可是不说又不行。”侯福贵说:“没事,有什么尽管说吧。”顾宪伟说:“煤矿出了这种事,谁都知道不是你的责任,但事情出在河西矿,对你评选劳模还是有影响的。”

这话一说,侯福贵基本明白了。

“集团经过慎重考虑,并征求市总意见,最后决定,换上备选的人员。师兄,希望你能理解。”顾宪伟说。

“我理解,服从组织决定。”侯福贵淡淡地说。

评不评劳模,侯福贵真的不在乎,让他痛心的,是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对于他的父母来说,那无异于灭顶之灾。

先是检举信,然后是煤矿出事,侯福贵一直忙活着,也没能参加调研组工作。但他并非置身事外。调研的各种资料,都及时地转到他手上。侯福贵结合丰富的资料,还有积累的知识,形成了一个报告,明确提出取消夜班。同时要对工人进行培训,以避免事故的再次发生。

侯福贵把报告发给顾宪伟后,也给了秦一鸣一份。

“侯主席,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次没评上劳模,我也觉得非常遗憾。”秦一鸣说。

“秦矿长,你要觉得我因为没评上劳模,产生了情绪,就太小看我侯福贵了。”侯福贵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秦一鸣不高兴地说。

“取消夜班,加强对职工的培训,设备升级,提升组织管理工作,所有这些,都是想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侯福贵说,“夏中明之事,在给我们敲警钟啊!”秦一鸣说:“侯主席,你应该相信,我也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过安全事故,不仅仅发生在我们煤矿,也不仅仅发生在现在,不能因为出个事故,就改变政策吧?如果这样的话,政策早就改掉了。”侯福贵说:“既然出了事故,就应该吸取教训。秦矿长,扪心自问,如果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愿意他们到煤矿上班吗?我愿意,因为我是矿工的儿子!其他人愿意吗?在煤矿上班,舍得他们上夜班吗?”

侯福贵激动的质问,让秦一鸣无言以对。

这时候,秦一鸣的电话响了,接听之后,气愤地说道:“侯主席,为了要取消夜班,职工们到集团上访,不会是你煽动的吧?”

“是河西煤矿的吗?”侯福贵问道。

“不是河西煤矿的人,会给我打电话吗?”秦一鸣怒道。

“我是一名老党员,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侯福贵说。

“程卫东带头的,那可是你的徒弟。”秦一鸣说,“集团让我们去带人,侯主席,辛苦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秦一鸣和侯福贵赶过去时,工人不闹了,但在集团门口聚了个把小时,领导们都很有意见。董事长杜庆东没有出面,集团副书记处理的这事。他把秦一鸣和侯福贵骂了一顿。他们俩只能听着。工人散去后,秦一鸣准备回矿区,侯福贵想跟顾宪伟聊聊,找个理由没有走。

侯福贵给顾宪伟打电话,顾宪伟约他晚上聚聚。

这几天胃有点儿疼,下午没事,正好可以去趟医院,开点儿止疼药。医生跟侯福贵熟悉,知道他经常疼,建议做个胃镜。

“算了,过段时间再做吧。”侯福贵说。

晚上吃饭,绕不开取消夜班的话题。侯福贵说:“幸福不是在省安监局吗,前几天,他打电话告诉我,国家安监总局,又有领导提出了,有条件的单位逐步取消夜班。”顾宪伟说:“如果上面有政策,那就好办多了。”侯福贵说:“目前可能还没形成正式文件。”顾宪伟“嗯”了一声。侯福贵取出份材料,递给顾宪伟:“这是幸福推荐的,一家报纸发表文章,说要是保证职工的身心健康,应该及早取消夜班。文章说得挺有道理,你看看。”顾宪伟接过材料,浏览一遍说:“说的是不错,可以充实到我们的调研报告中。”

大概過了四五天,侯福贵下班刚回到家里,顾宪伟打来电话说,矿务集团开会研究,决定把河西煤矿作为试点,逐步取消夜班,如果效果好,会考虑在整个集团推广。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侯福贵兴奋地说。

“还有个消息,明天省委省政府要表彰劳模。”顾宪伟说,“你本来应该双喜临门的,可惜……”

“劳模不劳模无所谓,还是这件事重要。”侯福贵说。

取消夜班不容易,侯福贵太激动了,他走出家门,来到熟悉的山坡上,待心情逐渐平静后,给侯平安打了个电话。侯平安说:“真的要取消夜班?”侯福贵说:“你顾叔叔刚才说的。”侯平安说:“爸,我说话算话,取消夜班,我重新回去上班。”侯福贵说:“你回来,吴晓皖同意吗?”

“她敢不同意?现在都是我说了算!”侯平安得意地说。

儿子能回到身边,这也是妻子的期盼。

“福贵,回去吧。”听到妻子徐桂红的声音,侯福贵转过了身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侯福贵问道。

“你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不是都喜欢来这儿吗?”徐桂红说,“你当我不知道?”

“回去吧。”侯福贵笑着说。

“下个星期,过了五月一,你……要办退休手续了吧?”徐桂红说,“你胃老是疼,退下来后,彻底做个检查,别再操心那些事了。”

侯福贵什么都没说,握住了老婆的手,慢慢往回走,感受着春风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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