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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女性自传性作品比较研究

2020-06-01曹梦雨

戏剧之家 2020年12期

曹梦雨

【摘 要】齐邦媛的《巨流河》与许燕吉的《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均为自传性作品,两本书所写内容背景具有相似性,有助于读者从不同角度对那段历史进行观照,虽然两本书均以个人回忆为基础,但是从中所展现的相异的叙述方式、对战争年代的灾难书写,以及作为民间述史的重要价值,都值得我们探讨。

【关键词】《巨流河》;《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自传作品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2-0187-03

进入新世纪以来,伴随时代与读者阅读需求的变化,我国的文学发展越来越呈现多样化特点。以小说、散文、诗歌为代表的主流文学样式虽然依旧占据着相当的数量,但一批以回忆、纪实为主要特点的自传性文学作品,凭借其质朴叙述与深厚历史积淀,深得读者喜爱。台湾著名教育家、翻译家齐邦媛于2009年出版的自传性文学作品《巨流河》,是她在迈入晚年之际的呕心沥血之作,如其在序中所言:“六十年来,我沉迷于读书、教书、写评论文章,为他人作品鼓掌打气,却几乎无一字一句写我心中念念不忘的当年事——它们是比个人生命更庞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愿将它们切割成零星片段,挂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须倾全心之虔敬才配作此大叙述……”[1]无独有偶,许地山幼女许燕吉亦于2013年出版的自传性作品《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同样是在垂暮之年耗费心力所著,她与齐邦媛以历史亲历人的身份,共同为读者打开那充满传奇与苦难色彩的二十世纪的大门。两位女性,生于民国时期,成长于战火纷飞年代,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晚年将其人生经历记录成书,同样出身名门的她们,在那样一个混乱无序的年代各自拥有着崎岖坎坷的经历与难以忘怀的往事,桩桩件件都被两位老者细腻记录在书中,成为宏大历史中一抹绚丽的补充,由于作品性质及作者成长年代相近,将两部作品进行比较阅读,更便于我们去了解那段历史并定义两本书的独特价值。

一、同中有异的叙述方式

《巨流河》与《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分别是齐邦媛与许燕吉于晚年写成的回忆性自传作品,因此在回忆往事时,所采用的叙述方式大体一致,都是以作者为中心向四周铺陈,从“我”的视角来观察周围的人事,并以“我”的口吻进行叙述,但由于各自成长经历的不同,在具体的叙述安排上存在差异。《巨流河》虽是齐邦媛本人的自传性作品,但在这本书中并非只回忆作者的往昔,而是两条叙事主线并行发展,互为补充。其父齐世英的生平也是这本书叙述的重点,因此这本书是齐家两代知识分子的故事。

齊邦媛于1924年出生于辽宁铁岭,其祖上从山西迁至沈阳任职文官并落户,其祖父齐大鹏是张作霖麾下的一名旅长。其父齐世英则留学日德,并秉持救国救民的新思想,回国后志在兴办教育,培养青年的新思想,并因此参与郭松龄反张作霖的革命行动,后兵败南逃。在逃亡途中齐世英与各党派人士结识,认为国民党的三民主义政策是解决中国当前问题最稳健的做法,于1926年底加入了国民党。从政以后的齐世英仍然将教育视为救国救民的根本之路,因此即便是在抗战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为了保证文化的火种不被熄灭,他凭借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多方调动,成功将其所创办的国立中山中学由北平迁至南京,再经汉口、湘乡、桂林、怀远,最后安定于四川,其中艰难可想而知。在稳定好中山中学后,齐世英又与一批知识分子创办《时与潮》杂志,在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拉响防空警报的年代,《时与潮》以精准的选材、流畅的译笔和高远的立论,成为政府与民间都极为重视的刊物。彼时在南开中学读书的齐邦媛常去《时与潮》杂志的编辑部,并在编辑部叔叔们的指引下阅读英文文章,接受各类新鲜资讯与活跃思想。而在此基础上创办的“时与潮书店”更是成为了战时许多青年学子的启蒙学校。齐邦媛在书中感叹道:“在我成长的关键岁月里,《时与潮》带给我的影响极为深远: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识的基础,也打开眼界,学习从宏观角度看事情。”[2]

抗战结束后,齐世英随国民党退守台湾,却在1954年底因在立法院公开发言反对为增加军费而将电力加价,惹怒蒋介石,被开除党籍。但在齐邦媛眼中,这不是冲动而为,父亲对蒋介石的不满由来已久,起源于东北胜利之后的变局。因此齐邦媛在书中这样评价道:“三十年后,他在台北把他开除国民党籍,大约是政术娴熟的浙江人终于发现,温和英俊的齐世英,骨头又倔又硬,是个不驯服的,真正的东北人。”[3]父亲齐世英对齐邦媛的影响极为深远,在其庇护教导下成长的齐邦媛时常感念于父亲的教诲,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齐邦媛会在一部自传性作品中耗费大量笔墨来书写父亲齐世英的人生经历。

相比之下《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虽然书名中带有父亲许地山的名讳,但由于许地山在许燕吉八岁的时候就已过世,因此许燕吉对父亲的记忆有限。所以在这部自传性作品中,许燕吉还是以讲述自身坎坷经历为主,较少涉及父亲许地山。起初书名为《麻花人生》,正如其在前言中所说:“自传取名为《麻花人生》,是形容它的被扭曲。”[4]但在出版时被更名为《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想来这一改动是出版商为了营造更大的噱头从而使用的一种手段,作品内容本身与“落花生”并无太大关联,许燕吉也只是在单纯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

齐邦媛、许燕吉虽然都出身名门,但是不同的成长经历也赋予了她们不一样的叙述视角。出生于东北的齐邦媛,虽然童年时期与父亲相伴的时间甚少,但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其父齐世英作为国民党高官自然有庇护家人的能力,齐邦媛在其父亲的庇护下从东北迁至西南,在如此混乱的年代依然能安心于学校读书,所以在她的作品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一种被保护的逃难与战乱中的学校生活,与大部分民众在那个时期的生活状况是大不相同的。大学毕业后至台湾从事教育工作,有幸避开了建国后部分时期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能安心于校园之中从事自己热爱的教育事业,可以说齐邦媛虽然生在中国风雨飘零之际,但由于其父亲的庇护,她的人生经历与一般民众相比依然是较为顺遂的,也因此她的作品中缺乏战乱年代普通亲历者的视角,而是一种来自于上层的知识分子视角。

与之相比,出生于1933年的许燕吉,虽然在童年时期享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优渥生活,但是其父许地山的突然病故,使年幼的她开始直面现实的残酷。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的许家在香港沦陷后,每日都在炮弹飞鸣的恐惧中度过,有一次炮弹就落在许燕吉家的院子里。难以忍受的恐惧与无以为继的生活使得许燕吉的母亲周俟松决心带着许燕吉及其哥哥周苓仲返回内地。但是没有经济支撑的许家母子,回到内地后依然只得四处辗转,广州、广西、湖南、贵州、重庆,与齐邦媛类似的逃难,却因为身份的不同而拥有不同的经历。许燕吉在逃难中与形形色色的社会底层民众接触,并由于经济的窘困,许燕吉在小时还有练摊的经历:“练摊的经历也有趣,早上去抢地盘,铺上油布,将衣服叠好错开放整齐,以便买主一目了然。”[5]

战时艰辛的逃难生活,并不是许燕吉扭曲人生的全部,由于信奉基督教,并参加过“追求真理青年会”,建国后的许燕吉被打成右派分子,身陷囹圄11年,其间丈夫与其离婚。出狱后为了能拥有户籍,受过大学教育的许燕吉远赴陕西嫁给了一位白丁老农。许燕吉崎岖坎坷的人生经历使其虽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但与底层民众接触更多,知识分子与底层民众的双重身份使得许燕吉的传记具有更多的平民视角,而这样的视角与大多数读者更为接近,是读者接受的最佳视角。

二、战争年代的灾难书写

作为分别出生于1924年和1933年的人,在齐邦媛和许燕吉的回忆性自传中,战争与逃难是必然会被触及的话题。她们作为那段历史的亲历者,有必要也需要将自己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记录下来,被作者所记录的灾难能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到抗战时期的中国社会最真实的面貌。灾难作为一个范畴可以包括很多方面,根据其诱因可大致分为自然灾难和人为灾难,而战争作为人为灾难中最具破坏力和伤害力的一种,历来都是文学家笔下用以引发思考的素材。

齐邦媛与许燕吉都是在童年时期经历的战争,因此她们对战争的描写也都是从儿童和少年视角出发。齐邦媛比许燕吉要年长9岁,这也意味着她对战争的记忆必然要比许燕吉更为丰富,在从北往南的避难生活中,她听见了盖家小兄弟说:“不知为什么我爸爸的头挂在城门楼上?”[6]听张大飞嚎啕讲述父亲被日本人烧死,家人被日本人追杀从而四散逃离、家破人亡的故事。她在被日军轰炸的南京切身感受被死亡追逐的窒息感,“死亡已追踪到我的窗外,洒在刚刚扎上竹棚、开满了星星似的茑萝花上。”[7]也亲眼目睹了母亲因逃难导致血崩险些离世,18个月大的妹妹静媛因急性肠炎不幸夭折;还在国共战争期间看到被强行征兵的年轻男子因脱水而焦黑干裂的嘴脸,听到士兵绝望的哭泣。这些都在齐邦媛的记忆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以致其感慨:“古今中外,那些在土地上沙沙地跑、‘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兵都令我悲伤,它具体地象征了战争对我心灵的伤害。”[8]

诸如此类由战争而導致的灾难,是齐邦媛从童年成长为青少年阶段都在不断面对的,这些伴随其成长的国仇家难,使齐邦媛书中的苦难书写始终是个人苦难与民族苦难相交织的,导致其在叙述这些苦难的同时总是会引向更深远的未来,流露出对国家命运的思考。

许燕吉生于北京,是家中的幼女,两岁时随父亲许地山迁至香港生活,无忧无虑地成长到8岁。1941年其父许地山猝然离世,令生活优渥的许燕吉开始初尝苦难。父亲的离世使得家中经济骤然紧缩,母亲周俟松变卖了汽车,出租了房屋,并开始出门工作。好景不长,1941年底香港沦陷了,飞机的轰鸣声与炮弹的炸响是许燕吉对战争的最初印象,也开启了其人生的苦难。日军频繁炮击使得许家人想方设法应对,他们躲在底层楼梯下,躲在胡惠德医院的病房里,即便这样有一次还是差点被日军的炮弹击中,“那天中午,大家围在桌前吃饭,忽然一声巨响,天也黑了,还有暴雨似的哗哗声。妈妈一跃而起奔去开楼梯间的门。门开了,天也亮了,声音也没了。大家正惊愕着,袁妈跑到饭厅来,看见大小都完好无损,才哆嗦着嘴唇说是炮弹掉院子里了。”[9]

战争也使许燕吉第一次见到了两条被齐齐炸断的腿是有多么触目惊心,这两条断腿的印象纠缠了许燕吉数十年。在日军统治下的香港,所有物资都被严格管控,街上每天都有饿死的人,许燕吉在书中真实地将人吃人的场景描述了出来,尸体上被片得红艳艳的,许燕吉的母亲告诉她,死人是没有肥肉的。许燕吉也亲眼看到孩子将被车轮碾压过的柿子皮从地上抠起送进嘴里。战争的残酷使得普通民众丧失了生而为人的尊严,所有伦理道德在生存面前都是那么不值得一提,许燕吉感慨道:“铁蹄之下,中国人的命连蚂蚁都不如。”[10]

许燕吉虽然也同齐邦媛一样亲历了战争,但由于经历战争时尚且年幼,且历时较短,所以其在书中对战争所引起的灾难进行书写时,更偏重于个体对苦难感受的平实叙述,揭示了战争中人命如蝼蚁的生存本质,缺乏更深层次的思考。

三、民间述史的重要价值

《巨流河》与《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作为自传性作品,是在作者亲身经历人事的基础之上进行创作从而诞生的作品。两位老人都拥有惊人的记忆力,将几十年的人生路以一个个小细节串联成故事,琐碎却具体。那些不被史书所记录的微小存在,却在两位老人的自传中熠熠生辉,向我们展示着不同年代的真实社会面貌,因此个人自传中的琐碎回忆能为官方所编纂的正史提供具体细节方面的支撑,或是补充了正史中因过于细小而被忽略的史实,从而具有史料价值,能为读者提供除主流认知以外的个人经验,丰富对具体时代与社会的理解。

齐邦媛与许燕吉在自己的作品中,同时以亲历者和旁观者的视角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所处时代的所见所闻相联系,将个人生活与整个时代大背景相连接,那些曾经出现在历史书上的人或事,都生动而具体地出现在两位老人曾经历的人生之中,从而被详实地表述出来。有评论者说:“民间述史文学所反映的是当事人身处其中的大背景,折射的是政治与社会变迁;当个人的记忆与公共事件重叠,私人记录就成为宏大叙事中最生动的面孔,也因此具有了超越个体记忆的价值。”[11]正如齐邦媛在其作品中采取“大人物”与“小人物”共生的写作方式,身处同一时代的人物,在她的笔下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值不值得写,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参与者。她在书中会写到南开校长张伯苓、国文老师孟志荪对其的谆谆教诲,朱光潜先生对院中落叶的喜爱,甚至是中年与国学大师钱穆的友好交往,这些或许不会出现在史书里的个人记忆,却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了那些“大人物”最真实的生平。她也会写到在逃难中被火车甩下的人的哀叫和在黑暗的江上落水人呼救、沉没的声音,这些不会为人所记录的“小人物”的死亡却也是那个残酷年代最真实的写照。

亲历过香港沦陷的许燕吉,在其作品中向我们展现了以前不曾见到的沦陷后的香港的真实面貌,连日的轰炸、匮乏的物资、人吃人的残忍,都令我们切身体会到那时的香港及香港人民經历了怎样的灾难。建国后在特殊年代被打成“右派”的许燕吉,更是让读者切身体会到了身处政治意识形态漩涡中心,而被批判、被侮辱的知识分子所经历的难以想象的身心戕害,这些都是史书不曾记载却真实发生的历史,但也如梅新林所言:“任何历史还原的努力,都不可能真正复原已经消逝的原生态的历史本身,而只能在充分激活‘历史记忆的过程中通过形态辨析与规律探寻重新建构接近于原生态历史本身的历史文本,由此逐步臻于历史与逻辑的辩证统一。”[12]齐邦媛与许燕吉正是通过充分激活属于个体的“历史记忆”,在有限范围内将个人经历与感受同历史事件相结合,从而无限接近于历史最本原的面貌,厚重的历史积淀与较强的可读性使这两部自传性作品在具备审美价值的同时,也是对相关历史的补充,使原本厚沉枯燥的历史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齐邦媛.巨流河·序[M].天下远见出版有限公司,2009,9.

[2]齐邦媛.巨流河[M].天下远见出版有限公司,2009,140.

[3] 齐邦媛.巨流河[M].天下远见出版有限公司,2009,47.

[4]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前言[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1.

[5]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102.

[6]齐邦媛.巨流河[M].天下远见出版有限公司,2009,53.

[7]齐邦媛.巨流河[M].天下远见出版有限公司,2009,79-80.

[8]齐邦媛.巨流河[M].天下远见出版有限公司,2009,282.

[9]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37.

[10]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44.

[11]张伊.扩展的私人记忆——“个人史”概念再受关注[N].中国图书商报,2011-4-1(3).

[12]梅新林.文学世家的历史还原[J].中国社会科学,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