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上的成年

巫小诗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刚成年不久，骨子里迫切地想要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要知道，一个人在刚要拥抱世界的时候，总会有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的期待。于是，我做了人生的第一份兼职，也经历了状况百出又充满能量的一天。

我去一家小旅行社当助理导游。所谓助理导游，说白了，就是游客的后勤人员。我所在的县城太小，没有全程的导游服务，需要助理导游把游客护送到旅行的城市再交接给当地的旅行社。这项工作没有太高的技术要求，认真细致就好。暑期旅游热，旅行社人手不够用，虽然我年纪小又没经验，也被勉强收下了。

前两次的跟团工作，去的是本省的庐山、井冈山之类的景点，团员都是退休人员，很好说话，整个过程非常顺利，数数人头、收发证件、看看风景、侃侃大山，好不清闲自在，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太顺利了，简直是开门红。可在我第三次跟团的时候，发生了旅行社创办以来最大的事故。

那一天，我带领一行19人的旅游团赶赴西安。这是我第一次带出省的长途旅行团，我需要领全团游客先坐汽车去武汉，再坐火车去西安——这是最经济的组合线路。我们只需要准点到达火车站，找一个姓龚的先生拿到我们全团的火车票即可。

可谁也没想到，非节假日的高速公路，那一天却仿佛要堵到地老天荒。时间原本安排得很充裕，可眼看着就完全没有了赶上火车的可能。在得知必将误点后，乘客们开始牢骚满腹，原本亲切的叔叔阿姨围着我喋喋不休：“你们旅行社是干什么吃的？”“我们不去了！双倍退钱！”甚至有人爆了粗口。

我慌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人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甚至没有一个人把我当小孩，哪怕一点儿体谅我都感受不到。

我问司机师傅应该怎么做，他却尴尬地说，他只负责开车，高速公路堵车是他左右不了的，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住没有流下来，只是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会很丢脸，我是他们的服务人员，哭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让人笑话，更让旅行社丢脸。我拼命让自己冷静，想着怎样安抚大家的情绪和减少旅行社的损失。

虽然注定赶不上火车，但火车那时还没有开。我打电话给已在车站等候的龚先生，让他看能否改签合适的车票，改签不了就退票，不然火车开出后损失会更大。可是，暑期车票紧俏，别说改签20张当天的卧铺票，20张硬座票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滞留武汉？不行，一群人的住宿将是一笔巨大支出;原路返回？当然更不行，旅行社将面临被投诉以及经营诚信受损等问题，在小小的县城里还会因为这事砸了招牌。无路可退了，当晚必须走，只能退了火车票，想别的法子。

旅客们情绪依然很激动，我鼓起勇气，擅自做主，以旅行社的名义掏钱请大家吃晚饭表示歉意。大巴开到高速公路边的一家不错的餐厅，旅客们进去用餐的时候，我开始疯狂地打电话。我决定当晚坐汽车走，联系了几家客运公司，要么没有合适规格的车，要么价钱太贵。一连串的电话打下来，终于，老天都被我感动了，我联系到一辆中型长途客运巴士，价格可以接受，能连夜将旅客送至西安，这车也是卧铺，旅客不会劳累。

但是，这辆巴士只有19个座位，而旅行团成员加上我一共有20个人。高速公路严禁超载，怎么办呢？我决定自己不去了，少我一个的话，座位刚刚够，毕竟对于游客而言，我是个没有存在感的路人，谁跟團都一样。我通过旅行社联系到了一名西安当地的导游，她会在车站接应游客。谢天谢地，一切安排妥当了！我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整个人简直要瘫软在地上。

送旅客们上车时，一个阿姨问我：“姑娘，你真的刚刚高中毕业吗？”

“是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我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她如果碰到今天这样的情况，绝对会吓傻的，你干得好呀！”

“谢谢！”我笑了笑。

车开远了，我还愣在原地。其实，我早就被吓傻了，只是还没缓过神来。

送游客来的那辆大巴，晚饭前就赶紧走了，误点对于大巴司机而言，也有经济损失，他没有义务陪我一起想办法。当时已经是晚上10点，没有回家的车了，要在武汉滞留一夜吗？付了两桌饭钱，我身上的钱所剩不多了，住宾馆就买不起车票了，而我也不想独自在这座刚发生不愉快的城市住一夜。我放眼看了看，自己站的地方似乎离高速公路不远，于是，我向高速路口走去。是的，我决定搭顺风车，从来没有搭过，不知道会不会像旅游杂志上写的那么简单，也许胜算不大，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我知道，货车司机大致有两种组合，要么是两个人轮班开夜车，要么是一个人开整个晚上，一个人的话，副驾驶座上是空的，我可以坐。

高速路口堵车，我一路走过去，寻找家乡的车牌号，赣G，是的，就是这辆。我太累了，不想把很长的故事复述一遍，我朝驾驶座上的师傅大声说：“我通宵跟您说话，防止您瞌睡，您让我搭车回家好不好？我走不动了，也没有钱。”我很幸运，他爽快地答应了，挥手示意我上车，这一切顺利得跟电影里的故事一样。然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几乎整宿都没合眼，跟一位素不相识的货车司机师傅唠了一宿的嗑儿，从他小孩的成绩，聊到了国家时事。深夜两点，他还请我吃了碗泡面，那面汤夹杂着泪水，有点儿咸。

我是凌晨5点到家的，旅客几乎在同时抵达了西安。我如释重负，瘫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傍晚。回想着前一天发生的一幕幕，我感到不可思议，天哪，那是我吗？我居然独自摆平了那么大的烂摊子，居然敢在高速路口搭顺风车，居然跟一个陌生的货车司机聊了一个通宵。一切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而我挺了过来，我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凯鲁亚克说：“人在一生当中应该体验一次健康而又不无难耐的绝对孤独，从而发现只能依赖绝对孤身一人的自己，进而知晓自身潜在的真实能量。”这句话，放在那天的我身上，是多么的贴切。18岁生日那天，是我年龄上的成年;而这一天，是我心智上的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