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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和张枣诗中古典意蕴的比较研究

2020-05-30谢明炀

学语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张枣余光中

谢明炀

摘要:“重写古典”是当代新诗的热潮之一,余光中和张枣在这方面可谓佼佼者。两位诗人在诗歌意象、诗歌意境、诗歌理念、文化精神等四个方面具有相似性和差异性,分别代表了古典意蕴在新诗创作中“向内式”和“向外式”的两大重构方向,丰富了古典意蕴在新诗中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文化传承意义。

关键词:余光中;张枣;古典意蕴;重写古典

*项目基金:本文为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项目“回归与流浪——余光中、张枣诗中古典意蕴的比较研究”阶段性成果

一、引言

当代新诗曾掀起一阵“重写古典”的浪潮,越来越多的新诗作者和评论家就“在新诗中如何继承和发扬古典文化”展开了论述。如在评论界,罗振亚提出了如何“重铸古典风骨”的问题,孙玉石展开了“新诗与传统关系断想”的讨论等等。在实践创作中,石光华、宋渠等人主张“寻根”意识,创作了很多形似古体诗词的作品;杨炼更是大胆实验,创作了一批“汉字诗”等等。

其中余光中和张枣两位诗人尤为值得关注。首先,两位诗人都是评论界认可甚至赞扬的优秀诗人,钟鸣曾撰文称“张枣的诗不曾有败笔之作”;黄维樑在《试论余光中各时期诗作的特色》中写到:“二十世纪中国最杰出的新诗作者,应该是余光中了”[1],并且绝不同意加上“之一”二字。其次,两位诗人都是化欧化古的妙手大家,对于如何重写古典有着自己的诗学主张,且都有大量重写古典的诗歌作品。最后,两位诗人虽然年庚不同,但生活的轨迹却有相似和重叠之处。例如两人都有留学和工作海外的背景,也有在巴蜀求学和生活的经历。这些相同或接近的履历,使得两人的诗歌极具可比性和参照性。

二、意象

(一)对古典意象的选择和运用

对“意象”的记录,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2]。这里虽然只是卦辞上的讨论,但“立象以尽意”已经很接近普通意义上的“意象”。而正式从文学角度提出,则是在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3]。

意象是诗歌中的最基本的元素,诗人把心中之意诉诸外在之象,用一个个生动形象的“意象”来表达诗人的情感和思想。

中国古代诗歌历经千年的辉煌,古人已经创造了多不计数的意象,许多已经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经典,时至今日也具有鲜活的生命力。不少新诗诗人便因袭和改造这些经典意象,使得诗作充满了古典氛围和古雅意味。而张枣和余光中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挑选极具传统特色的古典意象,辅以现代诗歌的创作技巧,使得诗作具有古香古色的典雅和东方特有的圆润与和谐。经过阅读比较,论者发现虽然两位诗人使用的古典意象丰富繁多,但这些常用意象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母题,即“江南意象群”。例如余光中最爱使用的“莲”意象,让人遽然想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一江南水乡最常见也是最美好的风景。还有余光中多篇歌咏的水仙,爱吃的石榴,朦胧的海棠等等,也都是具有江南特色的植物。而张枣的成名作《镜中》藉由梅花这一江南意象,带给人们全新的古典审美体验。其余张枣常用的意象比如乳燕、蝴蝶、桃花等等,也都可以尽数归入“江南意象群”中。甚至两位诗人在诗作中直接使用了“江南”这一地理意象,如张枣的《到江南去》是对自然生活的向往、对江南水乡的憧憬;而余光中的《春天,遂想起》中“江南”两字出现多达21次,几乎全篇是对江南的怀恋和呼唤。

(二)对古典意象的改造和拓展

许多古典意象之所以在今天仍然具有极大的生命力,为很多诗人使用和因袭,主要是因为当代生活具有其存在的土壤,能让生活其中的人们产生情感的共鸣。而当代生活又处在不断的变化和更替之中,所以诗人们会根据当前生活和艺术的需要,对所选取的古典意象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改造和拓展。例如余光中《想起那些眼睛》中出现的“火”意象,这里的“火”不再單纯是一种传统意象,而是余光中受了梵高向日葵艺术的影响,在诗歌中表现为一种生命的永恒和再生。

再如张枣的《镜中》,古典传统意义上的“梅花”多是“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所象征的崇高品格和坚贞气节,而在此诗中,主人公“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使得凌寒独自开的傲骨之梅,也由着情绪的变化,在一种轻轻的悲伤、淡淡的惆怅之中落了下来。就连象征着高士隐逸的“南山”也在渺远中蒙上了几分凄清感怀的面纱。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到:两位诗人对古典意象的使用并非是一味复古袭旧,而是结合了当代生活的体验和现代诗歌的艺术手法,对古典意象进行了现代化的改造和拓展。

三、意境

(一)对古典意境的共同追求

意境,是指诗人心中的思想感情与外界的客观事物的互相契合,表现为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的特点。意境往往是一首诗好坏与否的重要标准,诗人通过对那些精心选择的意象进行组合排列,呈现给读者意境上的审美享受。

余光中和张枣的化古技巧之所以高超,是因为两人很重视对古典意境的捕捉和营造。例如张枣的《楚王梦雨》,这首诗显然取材于《神女赋》和《高唐赋》的文本互读。先是《高唐赋》中楚国的先王在梦中与神女交合,然后是《神女赋》中楚襄王做梦求爱被神女拒绝的故事。诗中的“我”是楚襄王,“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即对先王梦到神女的回忆,而后出现的雨滴与火焰,一个给人佩玉的空址,一个带着潮湿的践约,这些矛盾的属性预示了一次不成功的求爱,神女最终化为雨滴,而“我”这枚火焰也只能爱上热泪。全诗将故事的场景置于淅沥的秋雨中,营造了一种迷离恍惚的古典梦境,充满着无尽的怀远追古的幽怨。

余光中在《等你,在雨中》同样建构了一个富有古典传统气息的意境。这首诗的主题是爱情,描述了一位男性约会前的等待心理。首句“造虹”二字就奠定了全诗美好梦幻的情感基调,随着抒情主人公的心理脉络,在一个个江南意象的出场中深化。最后好不容易等到了女主人公,却用“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来刻画她的形象,更加使得诗境朦胧含蓄,富有古典意味。

(二)对古典意境的不同构造

余光中和张枣对古典意境的营造是成功而且值得借鉴的,仔细比较两人诗中的意境之美,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有着不同的构造古典意境的技巧和手法。

张枣的诗喜用人称转换和对话体的交融,注重诗歌语言的锤炼和唯美。张枣擅长在诗歌中使用特有的“人称变换技巧”和“对话体”,并且将二者结合产生更加复杂的抒情叙事手段,藉由人称变换的朦胧感,加上对话方式的追寻性,使得“你”“我”“他”在诗歌中既飘忽多义又推波助澜。例如《何人斯》,这首诗题取自《诗经·小雅·何人斯》的成名作。第一句话就是对什么人的询问:“究竟那是什么人?”构成了一种渴盼知音的对话结构,随后诗歌就在“我”和“你”的转换中发展,从“铁树”“干鱼”的愁苦意象,转折到“鲜桃”“二月”“白花”的甜美意象,最终完成了情感的抒发:“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而诗歌语言的精炼和美感,张枣在这方面达到了几乎极致的境界。例如上文提到的诗作《何人斯》,“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对吃桃场景的描绘可谓美轮美奂,“鲜桃”“清洁”“甜润”,让人如沐春风,而“清洁的牙齿”又产生“君子温润如玉”的联想,再结合“全身膨胀如感激”造成的张力,可谓是一段清新娟秀的文字。

反观余光中的诗,他更加注重意象组合的层次和精致的美感,追求诗歌的音乐性和节奏感。余光中对于意象的组合排列甚得其法,使得意象在诗句中获得恰如其分的位置。例如《当我死时》中,“长江与黄河”和“从西湖到太湖”的并列意象,加深了对故乡的思念和回忆;“白发盖着黑土”的对比意象,又表达出了对故土的热爱和流浪不得归去的愁苦;而“母亲”这一形象在文中变成了“国度”前的定语,让人瞬间感到一个游子对故乡的呼喊;之后的“饕餮”意象本是贬义的意思,却加在“地图”之前,很生动地写出了归心似箭的焦急;最后一切文本又落在了“多鹧鸪的重庆”,在化用“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的故国词句中,诗人完成了对故乡的讴歌。

对于诗歌的音乐性,余光中认为“诗中有乐,乐中有诗”“把字句安排成节奏,激荡起韵律,诗也能产生音乐的感性,而且像乐曲一样,能够循序把我们带进它的世界。”余光中最初是接受了旧体诗的训练,然后才开始创作新诗的。所以他能既受了古典格律的好处,又能不被格律所束缚,写出富有音律美、节奏感的好诗。例如《越洋电话》中“要考就考托福的考试/要迷就迷很迷你的裙子/我说,Susie/要签就签上领事的名字”,这是余光中尝试用切分法,赋予诗歌以尖新倜傥的节奏。而《公无渡河》中,余光中又嘗试着将古乐府《箜篌引》改编为今调,采用古今并列的方式,使得诗歌成为双重的变奏曲加二重奏,读来有着不一样的审美体验。

四、诗歌理念

作为两位“重写古典”的范例诗人,余光中和张枣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诗歌理念。两人在创作实践中自觉遵守自己的诗歌理论,而一次次的创作实践反过来又修正、丰富了两人的诗歌理论。

余光中对重写古典的确立时间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当时他对西方达达和超现实主义极度迷恋,创作出了如《杞人的悲歌》《海妻》等高度抽象化和极度晦涩的诗作。他开始进入了一段诗歌自省的时期,逐渐认识到:从文化演进的历程看,古典传统对现代建构有着诸多的潜在影响。毕竟,古典传统文化往往是现代先锋文化得以开创和新生的母体根基。所以余光中开始推崇一种“古典”的现代诗,追寻古典的自给自足和古典的推陈出新。当他久经酝酿后写出了长诗《天狼星》,标志着他踏向古典传统的第一步。而后诗论性的文章《古董店与委托行之间》更是阐述他对于中西、新旧的认识和看法。他说“西方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我们最终的目的是中国的现代诗。这种诗是中国的,但不是古董,我们志在役古,不在复古;同时,它是现代的,我们志在现代化,不在西化。”[4]为了实现这种“新古典主义诗学”,在60年代中期,余光中推出了《莲的联想》和《五陵少年》,这两部诗集力证了余光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归,对“新古典主义”理论的实践。而跨入70年代,余光中又进入了他的古典沉淀期。他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创作手法的成熟,表现出了更深层次的文化皈依和历史归属。

而在1980年代中后期,张枣也默默开始了他融汇中西、贯通古今的诗歌写作。他思考到:“如何进入传统,是对每个人的考验。总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5]所以诗人柏桦在读到张枣的《镜中》和《何人斯》之后,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两首诗预示了一种在传统中创造新诗学的努力,这努力代表了一代更年轻的知识分子诗人的中国品质。”而这两首诗歌也确定了“诗风在此定型、线路已经确立并出现了一个新鲜的面貌”[6]。张枣对古典传统的重视和写作具有很大的意义,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扭转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诗歌重口语轻意境的“新传统”,体现出对中华文化自足的重视。但应该区别的是:张枣既主张进入传统,也赞同接轨西方,不同于余光中从西方诗歌逃离后,转而对古典传统热情纯然的呼吁,他更在反思西方文学取得帝国一般成就的原因。他说:“现代汉语诗歌不能不承接汉族古代帝国诗歌的秘密和精华……古典汉语的诗意在现代汉语中的修复,必须跟外语勾连,必须跟一种所谓洋气勾连在一起。”[7]从他的《秋天的戏剧》《灯芯绒幸福的舞蹈》中,可以品尝到古香古色的典雅气息,也能感受到来自西方的哲学意识在诗歌中悄然跳跃。北岛曾点评“他以对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观并参悟博大精深的东方审美体系。他试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8]可谓是一语道破。

五、文化精神

所谓“文化精神”,是指文化的深层结构,是一种文化的灵魂或精髓。深入探索他们的文化精神,有利于从核心部分反向思考和理解个人的诗歌主题、诗歌理念以及诗歌写作历程。

同样是写刺客荆轲的诗作。余光中的《刺秦王》和张枣的《刺客之歌》两首诗作均取材于同一历史事件,很多意象都似乎有所重叠,而仔细比较阅读,这两首诗的背后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精神。余光中的《刺秦王》是根据《史记》的资料写的,描写了荆轲刺杀秦王以失败告终,快要死时他的内心独白。并且还用历史错位感,预告性地描写了日后有张良,有楚汉来反秦的历史典故。而张枣的《刺客之歌》使用荆轲的第一人称口吻,让现实与历史产生联系,而不断重复出现的“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似乎都在提醒读者:这就是易水临别,你我都是刺客或者太子或者宾客。从诗歌背景而言,《刺客之歌》确实是张枣离别祖国和亲朋,远游德国的托古喻今之作。当时的张枣为了建造自己的“汉语帝国”,带着一种使命感远走他乡,颇有古代壮士送别之意。但将两首诗比较分析,余光中诗中的“荆轲”是作者带着现代人的视角去回顾和反思历史,在尊重史实和传统的前提下,对英雄和历史发出的赞美和感慨。全篇具有很浓厚的古典传统背景,直接感受就是这首诗歌带领读者穿越回到了古代的幕幕场景。反观张枣诗中的“荆轲”似乎不再是历史上的“荆轲”,反而具有了指称性和代喻性,比如“为铭记一地就得抹杀另一地”写出了现代生活的新旧交替感,“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又双关象征着历史上的“图穷匕见”和现实中诗人远游到地图的另一端。全诗是诗人的脸和“荆轲”的脸在历史和今天交相辉映,给读者带去一种古人古事在今日社会中重新上演的阅读体验。

管中窥豹,余光中重写古典的诗作是借用了现代的语言和技法,重视古典诗歌的精神价值,对古典传统展开了一种追寻和再造,所以说余光中诗中的文化精神是极具向内式的古典回归精神。而张枣对古典的理解倾向侧重于古典传统对现代日常生活的表达,他将许多古典传统进行解构和重组,其间勾连“洋气”来建造自己的“现代汉语诗歌”,所以说张枣诗中的文化精神是极具向外式的古典流浪精神。就整体诗作而言,对于古典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余光中在向内式回归的道路上做出了经典的范式,而张枣在向外式流浪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更成熟。而不论是“回归”还是“流浪”,时至今日的新诗读者们,已然看到了两位诗人对中国新诗做出的巨大贡献。

参考文献:

[1]江弱水、黄维樑:《余光中选集第一卷·文学评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9页。

[2]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9页。

[3]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第94页。

[4]江弱水、黄维樑:《余光中选集第二卷·散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26页。

[5]宋琳、柏桦:《亲爱的张枣》,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16页。

[6]张枣:《张枣随笔集》,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第119页。

[7]宋琳、柏桦:《亲爱的张枣》,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82页。

[8]张枣:《张枣随笔集》,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第203页。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2016级汉语言文学非师范专业本科生)

[责编张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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