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画“淡”的美学意义
2020-05-29穆文杰
穆文杰
摘 要:中国画的发展轨迹,是受中国哲学、政治伦理以及传统文化熏陶的文人在重诗、书、画、印等多方面修养中建立起来的。董其昌依据禅宗思想将历代中国画分为南北宗,从金碧山水到水墨为上,以崇尚水墨画的王维为宗主,形成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为主要审美取向。简淡的审美趋向构成中国画艺术“大羹必有淡味”的韵味,从水墨淡墨的衍化到色彩“色中有墨,墨中有色”的碰撞,无疑撇去烟火之气。平淡、朴素的美学思想,使得中国画艺术屹立在世界艺术之林而独树一帜。
关键词:中国画;淡墨;色彩;美学
中国画是与中国哲学体系息息相关的,它是一种生命与宇宙合二为一,以生命为本体、为最高真实的精神。正如徐复观先生说:“谈中国艺术而拒絕玄的心灵状态,那等于研究一座建筑物而只肯在建筑物的大门口徘徊。”“淡”作为中国画美学的组成元素无疑对艺术的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老庄哲学体系中将“淡”视为一种朴素的、天然无饰的美,老子讲“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这里所讲的“淡”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味觉,而是对宇宙之道的品味与感受。换句话说,这种品味和感受既是超验的,又是自然无为的。因为“淡”是无味的,是一种天地之美,它强调平淡、朴素的美,强调自然、本色的美,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中国绘画与中国哲学精神相吻合。
明代董其昌根据禅宗思想将中国绘画分为南北两派,褒南贬北,以文人画为正宗,此论一出影响画坛达四五百年不衰。沈颢在《画尘》中说:“南则王摩诘,裁构淳秀,出韵幽淡,为文人开山。”这种“淳秀”“幽淡”的风格正是中国哲学追求的生命精神,也是绘画的最高标准 。五代荆浩《笔法记》第一次将“墨”作为传统绘画学术语言正式提出,以王维、张璪为代表的“水墨渲淡”一改前人赋色浓艳的画风,将中国美学思想带入一片新的领地。在美学思想上“淡”是玄的,形而上的,那么它在画面技巧中是怎么样反映出来的呢?
近代黄宾虹将中国画墨法分为六种,即浓墨、淡墨、破墨、积墨、焦墨、素墨。其中淡墨即用清水把浓墨调淡的墨,黄老在《画法要旨》中说:“用淡墨法,或言始于李营丘。董北苑平淡天真,在毕宏之上。峰峦出没,云雾显晦,岚色郁苍,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善用淡墨为多。”黄宾虹先生为我们梳理了淡墨运用的源起。我们以董其昌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葑泾仿古图》与龚贤现存于上海博物馆《八景山水卷》为例,简要探讨他们画面中对淡墨技法的处理与运用。
董其昌《葑泾仿古图》水墨纸本,画面中山壑重峦,小桥溪水,古树俊拔,苍苍莽莽,草舍人家,境界高逸。从画中陈继儒的题跋中可知,董其昌以仿董源参王维的笔意完成整幅画面,画中坡石以披麻皴为主间用折带皴,淡墨层层皴擦,使得画面有墨色苍润之感。潘天寿先生说:“用淡墨,不可模糊。”董其昌以极其清淡的笔墨,化繁为简为我们塑造出一片宁静安详的气氛,这种清淡的笔墨是自然万物的生命之气,寄托着他的心灵世界。美国学者高居翰在其著作《山外山》中引用罗樾对董其昌的描述:“在传统陈腐的技法窠臼当中,他营练出了一套新颖的山水形象,其特质与力度即在于山水形象本身的抽象性;莫可名状的物质形体被安排在一个杂乱无序的空间之中。”罗樾肯定了董其昌对绘画语言的探索,他的抽象性与空间的布置正是其对墨色“淡”的提炼。中国画的笔墨是通过不断蒙养完成的,“画之蒙养在墨”,要达到悟对通神的笔相与墨相需要“无相法门”。董其昌对画面中淡墨的应用与理解是与他受禅学思想是息息相关的,他的墨相蒙养出一种空淡的禅境,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给观者一种“淡然无性”、脱去束缚、远离喧嚣世界的体验。
龚贤,字半千,一生以卖画为生,其画风分两种,即“白龚”与“黑龚”,他是文人画发展史上具有“超越性”的画家,其绘画语言简洁,荒率,在笔墨中体现出生命的“真境”,他一生以禅学“清净本然”的觉性入画,所以他的山水画超越了丘壑的表象而达到妙悟中的生命境界。龚半千《八景山水卷》之一,构图简洁,杂树四株,写山野一脚,层峦叠嶂,山村错落,给人迷茫无尽之感。画面以淡墨层层积染,正如他在《半千课徒画说》所言:“淡墨种种,愈淡愈鲜,望之若有五色。”他笔端的墨超越黑白之道,化作宇宙与生命,那只笔寂化了山河大地,强调平淡天真胜过赋色浓艳,这与老庄哲学及禅宗思想不谋而合。中国艺术讲究虚实相生,此图以淡中求实,在无笔墨处颇显用心,皴染后使得淡处更显明亮。他深知空灵之妙,但落笔却在实处,下笔便有凹凸之形。画之妙在浓淡之间,不是偏好淡的意味,而是疏处即是浓处,浓处可出淡韵。正如潘天寿先生所言:“用墨能得淡中之浓,浓中之淡,即淡而能浑厚,平而不平矣。”
唐宋以前是色彩的天下,此后才强化水墨的地位,水墨的特殊材质造就了中国画艺术“恬淡”的表现形式,那么色彩的介入是否也需要“淡”的品味呢?东方色彩体系同样具有与西方迥然不同的民族特色,中国人对色彩的认知与中国哲学体系息息相关。这不得又回到了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模式,“恬淡为上,胜而不美”,“五色令人目盲”,所以这种本体的品味是自然无为,是精神的大美。“五色”要求人们“淡”“素”“拙”,而不是错乱般的胡涂乱抹,以绚丽色彩迷惑人的眼球。这种哲学思想贯穿中国人对色彩美的追求,因而也就有了宋代重彩绘画后黄公望“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浅绛山水设色的艺术境界。他在其著述《写山水诀》中简要叙述了作浅绛画的施色方法,以“吴装”来形容用色法度。这里的“吴装”即指唐吴道子的“吴带当风”,因略施淡彩于墨痕中,故称“吴装”。进而有清代画家王原祁对中国画设色的论述:“设色即用笔用墨,意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画中设色之法与用墨无异,全论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气。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王原祁为我们理清了笔墨与色彩之间的关系,设色完全隶属于笔墨,且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因为色彩是笔墨的附属品,所以憎恶“火气”,设色同样需要画家不断地修炼蒙养。故设色在于取“气”,这里简单的一个气字,涵盖了中国哲学思想与宇宙本体“道”的显现。由此可知,老庄的“淡”“素”等朴素的、自然本色的美都与用色的审美有关系,因此王原祁将设色的着眼点提高到“气”的美学高度。
“墨中有色,色中有墨”的绘画思想,告知了后人施色的方法,这里具体的操作有两点:第一,加水淡化,以减弱色彩的饱和度,将浓艳的色彩“火气”降弱到平淡天真,“淡乎其无味”的效果,如黄公望浅绛山水、恽南田的没骨花鸟等;第二,以墨与色的碰撞,形成墨彩混合的平淡素净效果,如历代青绿山水、张大千晚年的泼墨山水、齐白石的“红花墨叶”等。笔墨的重要特质就在于它的精神表现性,而色彩的处理也同样具有象征性与表现性。从今天的角度看,我们要再死守古人的水墨语言显然不合时宜,也不能只把一千余年的文人画当成传统绘画唯一标准。当我们全身心扑向水墨单一的语言形式时,却恰恰忽略了人类视觉的体验。东方艺术的色彩同样具有不朽的辉煌,从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到近现代画家借鉴西方色彩的构成,其鲜明的艺术性语言丰富了中国画艺术的表现,但就设色的审美取向而言,我们又必须符合传统中国文化对色彩“恬淡为上”“大羹必有淡味”的美学性。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欧阳修说得最好:‘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家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动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萧条淡泊,闲和严静,是艺术人格的心襟气象。这心襟,这气象能令人‘事外有远致,艺术上的神韵油然而生。”“淡”的表现之所以难,就在于它是作者真情流露的产物,在技巧上以娴熟的笔墨以及色彩相互碰撞,让情感得以自由的抒发。这种要求让作品的韵味“声希味淡,无迹可寻”,是作者个性、情致、修养的综合体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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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
作者单位:
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