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缘如斯岁月悠

刘继明

一、神草秘园

初闻神草三七，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和一帮立志报国的年轻人披红着绿，在阵阵喧天的锣鼓声、响彻天空的鞭炮声和欢送声中，踏上了千里之遥的边地热土文山。

新兵营驻地在铳卡。刚到的第二天，新兵连连长在第一次列队时声色俱厉地告诫道：“在新兵训练期间，任何人不得窥视、靠近三七园，违者遣送回家！抓到现场偷三七的，一律就地劳改……”吓得这群还没佩上领章帽徽的新兵蛋子面面相觑脸都绿了。

连队营房前不远处，有成片的草棚，从最低处的几个大水塘边一直连接到山脚。营房后的草棚与营房则只隔一条黄泥路，高低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班长说，那就是三七园，一簸箕干三七就可以换来一头牛。

在新兵营驻地，每天都可以看到管教干警和武警带着成队的服刑人员从营房周边经过，连队营房和劳改监舍相距不远。新兵们打趣地说“里面”和连队都是饭前唱支歌，新兵们铆足“东风必须压倒西风”的劲头拼命吼唱，而那帮墙里的人似乎也不甘示弱唱得也不赖，歌声就这样起落交织在一起。这种感觉，后来才明白：高墙里的人是为重获自由、新生而唱，而高墙外的年轻队伍是为保家卫国社会安宁连同不悔的青春岁月而歌。

新兵連队是个临时单位，借用三七药材厂第二大队的房子和训练场，新兵们不时被抽调去平整道路、清理沟渠等，算是对劳改农场的些许回报。新兵们最高兴的事，是家里来信和全营集中到场部看电影;最舒心的日子，是以排为单位去大队部大澡堂洗澡，十天一次。澡堂前的水泥场上堆放着半人多高红艳艳、亮晶晶的小圆果，班长介绍，那是三七红籽。

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就在这种紧张有序、神秘肃穆的隆冬中结束了。由于连队干部和班长们的严厉正告和日常的警钟长鸣，他们始终不敢越过“雷池”半步，始终没见到三七长啥样，“只见七园不见七”的滋味使他浮想联翩，曾深深引为憾事。

二、古木春天

入伍次年春，他从边防工作站被选派到文山人民广播电台学习新闻报道。台里的老师常讲，文山城郊的古木镇有很多人家种三七成了“万元户”。万元户可是那个年代的致富标兵家庭，比现今身家千万的土豪还要声名显赫。有次随台里的老师外出采访，正好路过古木街，果然在老远就能看到成排的高楼洋房，大气又漂亮，现代气息和城里差不到哪去。每当有人成群结队骑着文山城最时髦、最昂贵的摩托车潇洒的经过，城里的年轻人总会投去羡慕的目光。那段时光，古木人到文山城买房盖房成风，请客吃饭总是前呼后拥高朋满座，古木，成了富裕的代名词。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这一印象是那样的强烈，至今仍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

他有个战友是古木人，便饶有兴味地请那位战友讲讲三七和有关三七的故事，战友却说他家不种三七只开饭馆。他急切地问战友，既然三七那么值钱、家里为何不种呢？“栽三七要有大本钱，需要有很高的管理水平，没那么好种！”战友淡淡地说道。

半年的新闻学习在当年初秋结束，他又回到了罗家坪大山脚下的单位。一转眼，是他入伍后的又一冬。他所在的边防站所，终日雨雾蒙蒙，晾晒的衣被常常是一星期不见干透。

有天，大家听说有个站领导的未婚妻要到站里来，听说她来自古木，他抓起一套刚洗过的衣服到那位站领导家里说是借电炉烤干，借机当面探寻七人七事。然而，她不是古木人，只是从大学分配到古木教书的老师，姓杨。屋里坐着八九个官兵，大家分享着杨老师带来的糖果七嘴八舌谈天说地好不热闹。当他把话题引到古木三七时，大家便兴致勃勃地催她讲讲。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杨老师略微收拢思绪，神采飞扬娓娓道来：古木街有五个从部队回来的人，三个年轻的三十多岁，两个年长的已近五十岁。三个年轻的回乡后，正赶上搞土地联产承包，改革开放的春风鼓足了他们的勇气吹动了他们扬起的心帆，他们成了第一波大面积连片栽种三七的弄潮人，率先在古木街盖起了大楼房并资助三名品学兼优的贫困初中生，直到大学毕业。而另外两名年长者，听说在同一个部队先后一年转业，他们的爱人都是在部队驻地找的，后来跟着转业的丈夫来到镇上生活。几年后，她们都把本地话讲得溜溜熟，就连当地人也难以从口音上辨别出她们是外地人。由于子女在外地工作，两家常相约出远门，每年约有一半时间在镇上。随着种七的人家越来越多，入冬后挖出的三七堆积如山，如何把三七晒干成了七农发愁的心病。若是遇上连阴带雨天气变化，更是愁上加愁。那两个老兵，便琢磨制成了三七烘烤箱，切实为七乡带来了福音。然而，这个赚大钱的发明，他们一不申请专利二不生产销售三不搞技术指导收费，任由远近乡亲前来参观取经，不厌其烦地讲解烤箱制作、使用、养护经验。有人索要设计图文资料时，他们也只收取文印纸张成本费，来者总是满意而归。不仅如此，乡亲们还发现他俩定期到一家养老院做义工，每次总是不忘给老人们带去好吃的东西和生活用品，多年风雨过后，还是初心不变。

杨老师还说，富起来的古木人非常重视孩子们的教育，读书改变人生，这种观念在那里深入人心。在镇上教书两三年了，她从未遇到过中途辍学的学生。讲完这些，杨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甜甜的笑容，灿若春花。因为三七，古木人能够徜徉在如春的日子里，尽情挥洒着用勤劳、智慧和爱心织成的豪情！

三、目睹全貌

那是一个浓雾漫天寒风凛冽的早晨，查完哨后正在做记录的他被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号声吓了一跳，边防站领导命令他这个见习排长带上联合驻在站上的军区某侦查大队一个排前去执行紧急任务。原来，某哨所刚被敌方炮击，侦查连负责清查敌情，他带的人负责调查群众的损失情况。他们兵分三路分进合围向着目标疾驰，两个小时后，他们浑身是汗赶到了现场，大家又在浓雾中警戒了很长时间，沉重的太阳才肯慢腾腾的露脸，浓雾则像刚刚睡醒的狮王伸伸懒腰静静的向大山深处隐去，渐渐看清了远山近景：哨所周围共落下十多发炮弹，有两发落在半山腰的七园里，哨所巍然屹立毫发无损，七园却惨了，幸无人员伤亡。

七园啊七园，你的神秘真容整整萦绕了他三年，今天，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揭开七花仙子的那袭面纱，终于如他所“愿”零距离目睹了整株三七的全貌！心田喷涌着惊喜，却又有几分哀怜几许愤怒……只见七园突现两个大坑，一个在挡头一个在中间，张开的大口仿佛在控诉着刚刚在这里发生的罪恶：七棚被掀翻两大片，七株被连根拔起，有的残腰有的断臂有的粉身碎骨被抛出老远，斜躺的平卧地蜷缩着的散落园中一片狼藉——那可是他心中圣洁无邪的三七姑娘的家！浓烈的硝烟味久久没有散去。抬眼望去，没有遭受侵害的“仙子”们随着地形的起伏整齐地排列着，在山风的吹动下摇摆着轻盈的身姿沙沙作响，是在为迎接亲人的到来喜极而歌而舞？是在为惨遭不幸的同室姐妹而悲而恨而戚而忿？哨所彼方，隐约可见起伏如波涛的山峦，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死寂般静得令人思海如潮……

车来了，拽回了他的思绪也载回了这支战地出勤的队伍。在回程的路上，他陡然觉得：那园里的“三七姑娘”们为何有的戴着硕大的闪闪发光的“红帽”而娇羞地低头含胸，像极了军营中的“红蓓蕾”，而有的则顶上秃秃的却也亭亭玉立腰身健壮长势丝毫不逊“红帽姐妹”？他的心空又悬起了重重的疑问。

当兵四年后，他终于踏上了回家探亲的路。列车，一路向东，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中飞驰。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天边的红霞似锦如画，一缕阳光透过彩云照进车厢也照亮了他的心房，一激灵他信口吟了《游子归思》诗一首：祥龙现世为哪般，寒春路人有衣单。霞光万丈添作袄，归期游子越千山。

到家時，他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捧出了里面的宝贝疙瘩，洋洋自得地对爹妈说，这就是云南文山三七，可是话音未落，他的脸色顿时凝固了：咋回事呢，全部霉掉了，他和父母面面相觑……他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询问懂七的朋友才得知，由于三七没干透，加之环境潮湿“烂芯”霉变了，又没及时拆包检查，不远千里小心携带的宝贝最后只能丢到了垃圾堆。

父母的宽慰，亲朋好友相聚的喜悦，也 未能消减他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快。

四、边城旧事

那年，他告别坚守了四年的边防站到文山工作，那个年代的口号很美：用青春拥抱时代。

在团州委组织的一次活动中，他认识了那个叫“红”的姑娘。他一身戎装朝气蓬勃俊朗豪放，她温婉含春清丽如荷行若蝶舞。她带他到过她家的七园，由春至夏。三七结蕾时节，她在七园沉思的样子，像极了七地里的一株三七。暖风徐来，衣裙轻飘七株摇曳，云天映日，情景交融，如诗如画。正当两颗年轻的心在憧憬美好未来时光中一天天的靠近时，有天他突然收到她的一封来信，信里说她母亲让“先生”测算过，因“八字”不合坚决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她实在拗不过母亲，只能选择“不忍年迈母亲伤心……”，末了，信里还画了一座小山，山顶上画着一株高大的孤零零的三七。画中，余晖把那株三七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就此，他青春的伊甸园里弦断音消，只有画中那株蓓蕾待开的三七至今仍依稀怀念。

时光荏苒，当他抖落一身军旅征程时，受聘在边城文山一家大型三七制药公司供职。分管的市场部和项目部工作任务繁杂，波涛汹涌的市场，常令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加之隔行如隔山，逼着他如饥似渴拼命学习、去适应全新的工作环境。好在他经受过部队多年的磨炼，坚韧的性格和不畏艰难的求索精神始终支撑着他。他坚持躬行于生产车间、田间地头;在闹市药店、供销大户中穿梭调查。在那段披星戴月风雨无阻的日子里，三七、三七产品与市场问题填满了他的脑袋，探求与奋进成了他醉心七乡生活的主旋律。

此前，他对三七的认识仅仅停留在“金不换”“南国神草”的叫法和“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生打熟补”等口号式的宣传上，当有外地朋友问及三七怎样栽种、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怎样防治病虫害、七园怎样打理等问题他一无所知。他为自己在文山生活多年却不是个懂七的人而深感遗憾。通过一番“恶补”，关于三七的相关知识，那是信手拈来，他甚至可以辨认出七市上哪些三七是文山出产的。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哨所七园中的三七有的在结籽前被采摘了花蕾，故到冬天便没了“红帽”的原委。现在想起这事他便在心里暗自发笑。

不久前，战友们自远方来探望，酒席间自然谈到了三七。他侃侃而谈，战友们听得入了迷。第二天，纷纷拉着他到处选购了货真价实的文山三七和三七制品，大包小包满载而归。

近年来，网络、微信、支付宝的快速发展，拉近了七乡文山与外界的距离，提升了文山三七的知名度，三七成为享誉全国的名贵药材。生活在这片他深深依恋的第二故乡，浸渍在三七的滋养中，即是他人生的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