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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了时时雨

2020-05-28阿传

含笑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嘉善安安

阿传

1

安在天从西塘派出所里走出来的时候,陆晓雅见他很快又折回到那个叫宋晓明的年轻警官身边,陆晓雅心里,跟藏了几十斤违禁物品似的,怦怦跳个不已。可没料到的是,姓宋的警官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还笑盈盈地按了安在天左肩一把,然后又比画了一个示意离开的手势。

见安在天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陆晓雅赶紧给迎了过去,“安安……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刚才……你跟那个姓宋的警官嘀咕什么?”

安在天没理她,一脸漠然的径直从她身边经过。仿佛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跟他无任何关系的,且有着一定问题的精神病患者。陆晓雅也知道他心里有气,毕竟昨晚这事,她陆晓雅也的确过分了些。想当初俩人一毕业,就相约来到嘉善打拼,这吵吵闹闹,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牙齿和舌头那么亲密无间,不还都有个磕磕碰碰的吗,你说你陆晓雅咋就那么不负责任地报了个假警呢?

陆晓雅怯生生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西塘清晨的车流里。她瑟缩着身子,一步紧跟一步地黏在他安在天身后。天凉了,深秋的嘉善,也在不知不觉地提醒着人们多穿一点衣服。几个异地的打工仔,拖着“咣、咣”的密码箱,估计也是才下火车不久的,正好奇地打量着陆晓雅那寒颤颤的身体。陆晓雅忍不住就大喊了一声,“你妹啊,没见过美女……”与此同时,安在天则迅速地把她拉到一边,“小心车子……”话刚说完,一辆白色的轿车从她身边急速地驶过。那陆晓雅也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刚才的安在天用力过猛,居然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那几个打工仔,大约才看清楚这两个人到底属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拖着密码箱忽又“咣、咣”地走了。

打工仔们刚一走,陆晓雅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原本好看的脸,也就更加的“好看”了。安在天看在眼里,长叹了一声,从包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她说,“哎,别哭了,快起来走吧……”

2

见安在天开口了,陆晓雅也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破涕而笑,“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然后,小鸟依人般的就倚靠在安在天身上。

“怎么会呢,‘姑奶奶”安在天说,“只是真受不了你这刁顽、蛮横的性子。”

“让你不要叫我姑奶奶,”陆晓雅嗲声嗲气的不断挠着安在天的胳肢窝,“你叫我陆陆或者晓雅都行,就不准叫我姑奶奶就不准叫我姑奶奶,听到没?”

“谁让你一口一个安安一口一个安安的?听起来多瘆人。”

“好,我改,安安……”陆晓雅立刻又伸了下舌头,“今后我一定改。哎,刚才我明明见你都过来了,干吗又折回去了呢?”

“拜你所托,我忘了给这个拘留了我一晚上的警官说声再见了。可当我过去时,我发现在这地方说‘再见很不适宜,于是,就只好假装健忘地对宋警官说,哦……宋警官……哦,没事……”

陆晓雅立马就笑着说,“安安……不……天天,你也太逗了吧,居然想在这种地方说‘再见。”

“你以后要再把我弄到这鬼地方,我再也不原谅你了。”

“不会了,安安,再不会了,”她还是有些改不了口,“你知道,我打小就任性,也没吃过什么苦。”

“自我们决定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你跟着我,就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陆晓雅娇嗔地用手在他安在天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哪怕吃一辈子的苦,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安在天和陆晓雅同属同届商学院毕业生,和多数大学生一样,他们毕业前,都怀揣着改造这个世界的辉煌梦想,可真到了社会这一“大熔炉”之后,他们才发觉,自己当初所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和自己所从事的工种,搭不上关系。安在天来自云南边远农村,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陆晓雅则来自汉口,也就是历史上那个出了名的“武汉三镇”之一。

跟陆晓雅在一起后,安在天发誓再也不回那鸟不拉屎的穷山沟,他带着陆晓雅,像两只候鸟一样,在全国的那些一、二线城市,终年地飘来飘去。

3

俩人刚到出租屋门口,迎面碰到了正要出门的萧品轩。皮衣皮裤皮夹子,俨然一派“富二代”的牛掰相。“哎哟,出门啊萧总?”安在天瞟了他一眼,趁其不备,一下从他腋下夺过那皮夹子,“臭不要脸的,皮夹子鼓成这样,居然还不借点银子给我等使使?”

萧品轩笑得讪讪地说,“小事小事,要多少你尽管拿就是。”

“萧品轩,咱见过‘装逼的,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装逼的,”安在天把皮夹子“唰”的一下往出租屋前面的垃圾桶扔,可没扔进,皮夹子在桶边撞了一下,里面报纸、名片啥的,全都一股脑的给倒腾了出来。

“实话告诉你,你品轩哥已经断炊三天了,今天正准备去西塘派出所捞了你,然后再去同乡们的防盗门厂混饭吃。”

“什么,捞我?开什么玩笑,你安爷又没犯什么事。”

“得得得,就当我自作多情。你家晓雅可全都告诉我了,说她在西塘看上了一把精致的扇子,说就只要三十多块,可你不给买,还赌气丢下她想一个人跑。恰好警察又过来,她就报了警,说你是骗子,把她哄骗到这个地方,还准备卖了她……”

“还有呢?”

“还有你就被警察带走了呗……”

“你们俩就他娘的一丘之貉。”安在天刚熄下来的火,又给萧品轩重新点起来了,他径直爬上楼去。

想着昨晚的事,安在天的心里就像扎了把刀子。陆晓雅也太不懂事了。他每天在“顺风”上八小时的班,每月满打满算,工资也就只有四千五。因为总是入不敷出,他现在恨不得把嘴都缝起来,好让自己尽可能地宽裕点,毕竟带着她陆晓雅一起出来,怎么也得为她负责不是。他知道陆晓雅家庭条件好,可他不是那种拧着女人裙子就想往上蹿的人,他也曾義正词严地告诉过陆晓雅,绝不能向家里要一分钱。陆晓雅之所以看上他,就因为她欣赏他身上的那股倔劲,那种担当和宁折不弯的精神。冲着这些,安在天对她陆晓雅,是又疼又爱。就拿昨天这事儿来说吧,一把扇子,三十五块啊,差不多就一顿饭的钱啊。他说,不买了吧,改天在非旅游区买,几块钱,顶齐天也就十来块。可陆晓雅性子就上来了,非买不可,还报了警。

在派出所蹲了一宿,安在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见陆晓雅已躺在身边,一只光滑的手臂搭在他的腮帮子上。他轻轻推开她坐了起来,陆晓雅也醒来了。见安在天正坐在床边,呆呆地入神,就伸出手从后面勾住了他,撒娇地道,“想什么呢,安安,人家都说对不起了嘛,你就原谅我这次,行不?事后我后悔得要死,你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正说着,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安在天以为老板又来催房租费了,没好气地就说,“谁呀,里面没人。”

“是我,老萧。”门外传来了萧品轩有氣无力的声音。

“有事吗?”

“开门,开门进来再说。”

门开了,老萧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安在天头也不抬地问,“说吧,啥事?”

“有钱吗在天?有钱借我点,下月还你。”

安在天故作沉思地看了看时间,“今天是10月21日,你说的下月,是今年的11月,还是明年的11月?”没待萧品轩开口,安在天就开始教训上了,“我说你老萧,你咋就那么不地道呢,你是单枪匹马的闹革命,没见我安在天是拖家带口的吗?你看我家晓雅花钱又没个节制,这不,昨天因为一把破扇子又让我差点……”

“唉……”陆晓雅在卫生间边洗脸边撇了撇嘴,安在天见好就收,赶忙掐断了话头。

“下次连上上次的一起还,在天,我是饿坏了,去了趟防盗门厂,没碰着人,今天还真他妈的活见鬼了。”

安在天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来,整票角票的全扔在床上,“我总共也就这点家底了,大约也就二百来块,还有几天才发工资,你自己看着办。”

老萧说,我百十来块也够撑好几天的,今天,我就拿一百块哈,连着上次的八百六十元,我总的就差你九百六十元。

安在天说,我没记数,老萧,我们这家你是知道的,我家晓雅跟钱有仇,不花光它,心里就不舒服。

陆晓雅说,那是,安安。你那四千五百元,我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它秒杀了你信不?

老萧翘了下大拇指,“得,俺老萧就欣赏你这阔小姐一掷千金的豪爽劲。”

安在天于是就把老萧往外推,“拿了钱就赶紧滚,还废什么话呢,趁现在我还没改变主意。”

4

俗话说“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道,”说的,好像就是老萧这一类人。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小日子却照样过得风生水起。

11月11日,也就是“光棍节”这天,安在天下班回家,正忙着帮晓雅在厨房做饭,门外就传来了几声细细的敲门声。开门一看,见是一个长相特别文艺的姑娘。俊俏的脸,一身迷你吊带衫,手里还拿着几份打印的文稿,很有涵养地在向安在天打听,“你好,请问萧老师是住这儿吗?”安在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萧老师是谁,随口就说没啊美女,我们这儿没姓萧的老师。晓雅手里拿着刚拣好的菜,在厨房的一侧就开始乐呵了,说:“你啊你,傻了吧,这老萧不就萧老师啊?”

“哦哦,原来老萧还是萧老师。那,隔壁……他就住在我们隔壁,”安在天若有所悟,用嘴示意了下那边。

“可敲门没人开啊。这微信、QQ也联系不上,打了电话,也没有人接。”

“他可能有事出去了。要不,你进来坐?”

那长相文艺的姑娘正准备把腿跨进安在天他们的出租屋里,老萧打老远的就从楼下打着哈哈上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张筄宇同学,我出去买菜,手机忘落家里了。”

听到声音,这叫张筄宇的姑娘,刚抬进来的腿马上就缩回去了,她浅浅的向安在天和陆晓雅笑了下,抱歉地说,“哦,对不起,我找萧老师有点事。”

“没事没事,有空你过来坐。”

张筄宇和老萧刚一进屋,安在天在这边就感怀上了,“啧啧,看看人家老萧,不,人家‘萧老师……丧德啊。一个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他娘的泡起妞来。”

“你所看到的,均是‘表象。”陆晓雅说,“安安,我还告诉你一个更雷人的……”陆晓雅掏出手机,找到她要找的那条信息,“你看……”

安在天把头凑过去,马上就一脸的疑惑,“不会吧?这老萧,这么快就牛大发了?”

但见陆晓雅那朋友圈里,老萧正站在一辆白色的宝马X6旁边,摆了一个正关车门的pose,一身皮衣皮裤皮夹子之外,还另添了一股土豪般的春风得意。

陆晓雅“切”了一声,说:“算起来,我还是同谋者呢。那天你去上班的时候,老萧来找你还钱。我说,老萧,小气啊,我家安安那天说的都是玩笑话,你还真往心里去了?那老萧神气活现地说,“晓雅,哪有的事,你哥现在是真宽裕了,你看……”他打开皮夹子,我随便往里瞟了下,见里面至少有三四千元。我说不错啊老萧,干啥发财了?他嘿嘿地干笑两声,说还行还行,这两天你萧哥小发了一笔,就想到你们那九百六十元了。他把钱放桌上,顺便让我到‘馨怡帮他拍张照。”

“‘馨怡?‘馨怡小区?嘉善富豪区?”

“没错,就是嘉善这里的富豪区”,陆晓雅接着说,“他要我在‘馨怡小区给他拍张照,说只需按他要求去拍就可以了。”

然后,我和他就来到了‘馨怡小区。像预谋了很长时间似的,老萧轻车熟路的就走到他早相中的这辆宝马X6旁。他让我先给他拍张开车门的pose,我拍好后,他拿过去一看,摇了摇头,说,太假。手里车钥匙都没有,开什么车门呢,这不神经病吗?然后,他又让我背对着给他重拍了一张关车门的pose,对,就这张……

安在天再次看了下老萧的那张图,又仔细的推敲了下图上面的文字,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这老萧,他是在“重操旧业、继续‘装逼”啊,保不准这长相文艺的张筄宇,就是被他这么“引诱”上的。这不明就里的人一看,还以为他老萧真开上了宝马X6了,再加上那几句颇具创意的“自我推荐”,这要不相信,似乎就更难了。但见图片上方赫然地写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开着宝马车去旅行——老萧,江湖人称萧哥,原名萧品轩。小事业,单身旺,文字控,欲在同城觅一姑娘,有意者请打call。”

“晓雅,你说这老萧,他是不是在行骗啊……你可不能跟他瞎胡来哈?”

晓雅忙解释说,“刚开始,我也有这种担心。但老萧说,怎会?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只是利用手中现成的资源,满足一下他们的个人愿望。”

5

“光棍节”过后,安在天所在的“顺风”也跟体力透支过猛似的,很快就疲软下来。这天,主管来仓库找安在天,一阵嘘寒问暖之后,主管就吞吞吐吐地表明了他此行前来的真正用意。主管说:“公司目前业务量太小,效益也很不景气,如果再继续拖下去,只能胖的拖瘦,瘦的拖死,与其这样,还不如提前告知,以便让大家另谋高就。”

“主管的意思,就是公司要裁员,对不?”

主管朝安在天翘了下拇指,说:“对,跟你们大学生们打交道就是省事,公司目前的打算就是要裁员。裁员的标准主要有二:一、员工进公司的时间;二、员工户籍所在地。你进公司不到半年,且又是外来户口,所以这无论哪条,你都在裁员的范围之内。不过,你也不要气馁,以后公司有需要的时候,我们还是会优先考虑你,毕竟你有这方面的工作经历。”

安在天道:“公司看上去,还是挺人性化的,活一忙完就赶快抓紧搞裁员。我没意见,虽然这月我还要几天才满月,但我要求按以往的工资标准,支付我全额的工资,不过分吧,主管?”

“应该的应该的,你马上就可以到出纳那儿结兑下……”

陆晓雅在知道安在天被公司裁员了后,不忧反喜,说:“瞧把你给愁的,这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从现在起,你就在家给我安心的当一县(闲)太爷,我养你。”

安在天想,也好。这晓雅整天活得没心没肺的,根本就没个过日子的样子,就暂且让她去试试,去体验体验这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陆晓雅跑了三天,转了大半个嘉善,没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她要么嫌工资低,要么嫌活累,回来还直抱怨那些用人单位没眼力见儿。安在天本来是想说她几句的,但看她把脚底板都磨破了,且疼得厉害,就只好打消此念头,末了还不得不安慰她,“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明天你就在家待着,我去试试。”

那陆晓雅哪肯就此罢休?但见她脚跟一踮、牙关一咬就振臂高呼,“脚可破、血可流,说出口的话不能丢。安安,你就等着看好了,明天,我铁定走马上任。”

安在天苦笑了两声,心疼得只想流泪。

6

“好奇怪哦,安安,这老萧……跟人间蒸发似的,也不知哪去了?”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同乡那里蹭饭,也总比在家里挨饿强。”

“不会吧,安安?那张同学每天可都来这里的哦,又是拖地,又是洗衣、做饭啥的,没逻辑啊。再说即便蹭饭,他老萧也不至于把人家张同学撇下而单独进行吧?”

“你这话才没逻辑,蹭饭还得约上个伴一起去?哎,先不管他了晓雅,反正我们也就这情况,想管也管不来。”

“嗯……”

在老萧无来由消失的那段时间,陆晓雅找了份发传单的临时工作。她把心一横,穿过热闹的静思园就把宣传单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头刚一抬,老萧就从前面的公交车上跳了下来。

“诈尸啊老萧,吓我一跳。”

“哦,晓雅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瞎逛呗。”

“哟,开始出来体验生活啦……”他从垃圾箱里抽出了一张宣传单,“佳达利房地产,阳光海岸……晓雅,你出来给佳达利房地产公司卖房了?”

“别说我了,这几天你人间蒸发似的,去哪了?”

“到外地去和几家杂志社签了几份合作协议,顺便磨合磨合下外围关系。”

“得了吧,还杂志社,还几家?你不吹牛又不会死。”

“绝不吹牛,晓雅。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论证和思考,我觉得该是我老萧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好嘛,既然要大显身手,本美女就先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请我吃个汉堡包,我饿死了。”

“切,啥汉堡包?我带你去吃大餐。”

“真的?那我得叫上我家安安,今儿得好好地蹭你一顿。”

“咦,晕了吧,安安不还在上班吗,他会有空来跟我们吃饭?”

“我是故意抬他出来‘镇你一下,看你还敢不敢吹牛。”陆晓雅自知说漏嘴,赶紧给自己圆个谎。老实说,她不想让老萧知道安安被公司裁员的消息,要真那样,她会觉得她的安安在他老萧面前,很没面子。

7

陸晓雅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折腾,安在天也跟得了“流感”似的,终日蜗居在自己的出租屋里。

但他安在天失业的事,还是被萧品轩给知道了……

这天,也就是安在天和陆晓雅来到嘉善约莫大半年光景的某一天,三月的雨丝正如烟似雾的在嘉善的天空飘个不已。然后,萧品轩就主动的过来串门了。只听那边门一关,老萧他高声大气的就走了进来,“在天,跟你说个事。”

这有钱了就不同,以前借钱总说“跟你商量个事”,这没多会儿,就成“说个事了”。看来有钱真好,安在天想。

“什么事,说?”再有钱,我安在天也不能在你“土老帽”面前丢了面子。

“我准备办个写作培训班,属网络性质的……哎,拜托别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我……以前咱读书是不如你,可现在,咱好赖也算文学院出来的,这人前人后,人家不还尊称我一声萧老师不是……”

“过去的即历史的,别绕了,直接说事。”

“好。我现在招到了300个学生,准备开设三个网络培训班,分别为高研班、中级班和初级班。学制为半年一期,每期每个学生800块。设三个班主任,你为中级班班主任,晓雅为初级班班主任。”

“那高研班呢,班主任是谁?”

“我。”

“我要干就干高研班班主任,”安在天揶揄道,“那中级班算啥?明显就矮你半截。”

“不是我小看你,在天,高研班是很拼实力的,不仅要具备相当专业的文学知识,更重要的是,还得有给学员推荐发表作品的实力。”

9

江南多梅雨……

时序还没进行到芒种这一天,嘉善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入梅(霉)了。也就在这一天,安在天病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肾结石,差点没要了他的小命……

好像是在梦中,安在天感到自己肾那地方,像针刺了一样,一阵紧疼一阵,他很快就疼醒过来,揉了揉自己肾的部位,以为是睡姿的关系而使这些地方出了问题。可那疼,并不因他的揉捏而变得有些缓解。这是清晨最为宁静的时刻,也是梅雨里最让人缠绵入睡的好时候。他不想惊动他的晓雅,毕竟接连这么多天的左蹦右跳,虽说没挣到啥钱,可也真够难为她的了,能忍就尽量忍一下吧,他想让这个倔强的女人多睡一会。

他侧着身子,躺了一会,疼;起来蹲在地上,还是疼。他实在忍不住了,“晓雅……”他用沙哑的声音喊着,轻轻推了下她,她清醒过来了,“怎么,安安?”她睁开惺忪的眼睛,“你让我多睡会哈,我太累了,感觉疼,哪儿都疼。”

“不是,晓雅……我腰疼,太疼了,像针刺一样……”安在天双手撑在床边,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

“啊……?”

晓雅听了大吃一惊,马上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睡意全消,“怎么了嘛安安,你怎么了嘛,你可不能吓我哦……”安在天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晓雅赶紧穿戴好,走到他身旁,轻轻给他敲打着那些疼痛的地方,“这样是不是要好受点,安安……这样会舒服一些不?”

安在天一会说好,一会又闭紧嘴巴,一言不发。晓雅知道他是疼狠了,要不,他才不那么大惊小怪呢。有时,切菜切到一小个口子,晓雅就赶紧手忙脚乱地要为他包扎,或者就去找创可贴什么的,可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多大点事,晓雅,不就弄破一点点皮吗,又不是中弹,至于这么惊慌失措?”在她陆晓雅的心目中,她的安安一直是强大的,强大得有些近乎完美。可是,她看他现在,实在不能再强大下去了,因为,他嘴唇乌青,脸也开始有些变形,她知道她再犹豫,她的安安就会没命。

她来不及多想了,马上就拿起手机,拨通了120急救中心,“急救中心吗,这里是嘉善县经济开发中心……对,惠民街道办事处……急性病人……求你们快点儿哦……”最后那句“快点儿哦”,已近乎带着一种哀求的语气。

“我会没事的,晓雅,你别急……”安在天强忍住疼痛,“你赶紧到……老萧那里去,准备点钱……”安在天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弯着个身子,在房间里痛苦地走来走去。

小雅出去一会很快就回来,还没开口就“哇”的一声哭了,“安安,老萧他们不在……打电话也还在关机,怎么办嘛,安安?”

“没问题的……晓雅……急救中心也不可能因为……没钱就……见死不救,先看病……再说钱的事吧……”

10

给安在天诊断的,是一个把孩子带在身边的女医生。见陆晓雅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无限悲悯的就安慰她道,小妹妹你别哭,他应该没事的,据我初步的诊断,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他就是一点肾结石。但具体什么情况,得看那边传来的片子。

“肾结石,不会吧?一点肾结石,应该不会把他疼成那样的。你不知道,医生,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坚强,一般一点小灾小病,他是从来不哼哼的。”

“肾结石虽算不上啥大病,但疼起来,跟生小孩一样的。也好,以后他不知道生小孩有多疼,就让他想想肾结石发作的样子……”

她刚把孩子哄到旁边一张小床上睡下,护士就把CT房那边的片子传过来了,她看了下,很自得的就说,“我就说没问题嘛,你看,小妹妹……”也不管陆晓雅看得懂还是看不懂,“4毫米,两颗,属尿道肾结石,都卡在那里了……”

“那还需不需要进行手术,姐姐?”

“不需要手术,到碎石科用‘体外冲击波把体内的石头粉碎成细砂,然后再喝点水,排出体外就没事了。”

“那他会很疼吗姐姐?”

“慢慢就不疼了,妹妹,你别担心,他一个大男人,这点痛他应该扛得住……”

知道自己才是一点肾结石,那安在天心里,也踏实多了。他躺在治疗仪上,对陆晓雅说,晓雅,赶紧给老萧打个电话,让他送点钱过来,家里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以免他们担心。

晓雅说,你呀,就操心的命,你就安心地把你那石子儿“碎”出来得了,钱的事,不用你考虑……

安在天在嘉善县那家私立医院住了十多天,这住院费、针药费、床位费等数项合计下来,共计花去一万多块。没发病前,安在天就已经知道,他们手里,就只剩下那么几百块了。他很想知道,她陆晓雅到底从哪搞来的那么一大笔钱,可无论他怎么转弯抹角、绕山绕水地问,她始终不肯说。但有一点,他安在天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以她陆晓雅倔强和桀骜不驯的性格,她是绝不会向她武汉的父亲开口求援的。

十多天后,老萧和他的“张同学”也从外边“疯”回来了。在得知安在天被两颗小石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后,这家伙竟打趣地道,“在天,你小子还真够无聊的,你说你平白无故的养几颗‘舍利子在体内干什么,难不成今后你还想做释迦牟尼?”

11

陆晓雅身上,越来越有太多的“故事”了。

以前无论大小事,她都会缠着安在天,像只小喜鹊似的喳喳叫个不停。可自安在天肾结石康复治疗后,他便发现晓雅变得沉默了。没事的时候,她还喜欢一个人站在窗子旁边,静静地发呆。有时,就连安在天叫她一声“晓雅……”,她也会莫名地感到一阵惊悸,然后再一脸茫然地問,“你在叫我?”

“这到底怎么了嘛?”安在天想,“会不会是因为没找到固定的工作而在心里留下阴影了呢?要果真是这样,那倒真没有必要。”

因此,他决定跟她好好地谈一次。“不就一万多块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等我身体再恢复一点,我就重新去找个班上……”他想。

“晓雅,你这段时间怎么了嘛……”安在天刚一开口,正当准备说第二句的时候,她晓雅的手机就不失时机地响了,只见她偷瞄了手机一眼,颤声地说“我去接个电话……”然后,就一脸仓皇地走出去了……

以前,无论接谁的电话,她是从不在他安在天的面前回避的。可这段时间,不仅电话要回避,就连手机也差点寸步不离身了。是有什么秘密吗?安在天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安在天从嘉善的人才交易市场兴冲冲地跑了回来,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养,他觉得自己无论是在身体,还是心态方面,都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晓雅……”他喊了一声,“我已面试进嘉华轴承有限责任公司了,月薪连着加班费,少说也有八千多元,今后,我们再也不用为我们的生计而发愁了……”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想把面试进嘉华公司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可开门之后,他并没见着他的晓雅。看到的,就只是一些污秽不堪的女人的“裸照”。

他于模糊泪光中,似乎还看到门缝那边,塞着一张纸。他一把揪下来一看,见上面用红色记号笔醒目地写道,“三天之内,请抓紧时间还钱。否则,你这些裸照,将会出现在你所不愿看到的每一个路口!!!”接着,便是几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他感觉头越来越大,里面就跟灌满了无数的糨糊似的。结合起这段时间她所有反常的行为来看,他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经历一场漫长的、撕心裂肺的折磨,好半天,安在天才从那些折磨中,静下心来。也就在他差不多快调整好自己心态的时候,那陆晓雅,终于一脸疲惫地回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见安在天正有条不紊地在收拾东西;当然,她也看到了那些照片,以及那张带着“催命符”一般的字条,她知道这事,已彻底的隐瞒不下去了。

“安安,”她眼里噙满了泪水,“你是想把我扔下独自一个人离开吗?”

他没说话,表情却依旧那么冷冷的,像千年也融化不了的冰峰。他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自己的密码行李箱后,轻轻地拉开了出租屋的门。

陆晓雅却一下拦在了门外……

“让开……”他话里透露出一股冰冷的寒意,这让门口的陆晓雅,险些就打了个寒战,“我们再没什么关系了。你,陆晓雅,从这一刻开始,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了。”

“你听我说,安安,哪怕就一句,行不?”

“我现在哪怕多待一分钟,也觉得是一种羞辱。”

“别这么说我,安安,”她一下就哭了起来,并紧紧地抱住了他,“对不起,那天医院催费催得紧,我出来联系老萧好半天,可总联系不上,没办法我才……”

“没办法,没办法你就可以这么没脸没皮了吗?”他冷笑道,“要早知这样,你还不如让我疼死!”

“可你也该知道,安安,我爱你……所以,我没有选择……再说……我以为那不过就是几张无法辨认的当事人的照片而已……可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下流的就嫁接了我的头像……”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世上真存在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我不是没提醒过你,陆晓雅,我让你千万别去碰那些不良贷款,打死也别去碰……”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它们通常是陷阱,是圈套——很多‘校园贷还逼得学生们走投无路,甚至自我毁灭,可你听吗?”

“我也不知道这所谓的‘丽人贷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安。我见那些本地客户的回应也还是蛮不错的……又因为医院在不停地催……要早知这样……我哪怕就是去跟我最不愿意的人开口,也绝不会去碰这种不良贷款的。”

“别说了,”他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星球,陌生且远,“不管基于何种原因,我都绝不能容忍我的女人去犯这种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的底线……”

他给她留下了仅有的一点钱,就径自离开了。

12

“梅子黄时日日晴……”也不知是谁胡咧咧的,反正在他安在天看来,今年的这场梅雨,还真他妈的全乱了。

从6月14日开始入的梅算起,到现在,嘉善的梅雨季节,已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按以往惯例,这儿的梅雨,充其量也就二十天左右,可今年它就不知怎么搞的,成天阴沉沉的,总出不了梅。

“这鬼天气,太他妈压抑了,不仅让人一天霉戳戳的,还总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肥胖的牛副经理在老板椅上欠了个身,操着一口浓浓的河南腔道,“喂,刚才你跟我说什么呢小安?”

“报告牛经理,”他故意有意识的隐去那一个“副”字,“我说根据咱们公司目前轴承的生产情况,我们完全可在产品的性能优化和成本降低方面做做文章,这对提高公司的市场竞争力,是很有帮助的。”

“哦,”牛副经理把眼镜从有些塌陷的鼻梁上,摘了下来,答非所问地道,“你看,窗外那女的,谁啊?都好些天了,一直杵在那里,不会是神经病吧?”言讫,还朝那方向暧昧的“嘘”了一下。

安在天心里就反感了,难怪你他妈在公司干了那么长时间还是个经理,还他妈副的,就冲你这德性,我要是公司的老总,还非得让你再回到流水线去!

安在天透过水雾雾的玻璃窗向外望去,身材高挑、秀颀的陆晓雅,伫立于雨幕中,就像一幅疏离淡雅的江南水墨画一样的,意蕴悠远而又有些耐人寻味。说实话,他也曾多次有着想不顾一切跑下去的冲动。毕竟,两个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耳鬓厮磨的,也总是有感情的……可当他一想起陆晓雅所犯下的那些“荒唐事”,心里就怎么也迈不过去……

13

“有个事儿我得告诉你,陆晓雅已经回武汉去了……待会下了班,你到‘皇玛来,我给你说点事。”

三天后,老萧,就气冲冲的打电话来了,要安在天六点在“皇玛”咖啡屋同他见面。

“皇玛”在姚庄那边,是嘉善较上档次的咖啡屋,也是這座城市青年男女约会诉爱的好地方。老萧没发迹前,安在天、陆晓雅他们,老爱从“皇玛”旁边经过。这时,老萧就会指着“皇玛”对他俩说,以后,我要带你们到这儿来,然后我们一起“将一盏茶,喝到无味;将一首歌,听到无韵;将一本书,读到无字;将一个人,爱到无心……”安在天说,老萧你他妈就别说酸词儿了,就算矫情,也得分个时间和地点不是,都他妈饥肠辘辘了,还茶、还歌、还书?老萧悻悻地说,没文化,这是白落梅的经典散文。知道我和你安在天最主要的区别在哪吗?我和你的区别,主要在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分歧……

安在天走进“皇玛”的时候,舒缓的萨克斯正渐次的在耳边响起,而老萧,早已“土豪”般的在雅间里等候。见安在天走了进来,“waiter,”他打了个响指,“两杯Royal Coffee,都加冰。”

“什么事,老萧?”他单刀直入。

“什么事,我他妈想揍人……”老萧跟着也来了个单刀直入,“晓雅的事我听说了,也摆平了,你说你他妈这叫什么事?一个女人,为着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她殚精竭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可最后,出事儿了,那男的却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说你他妈还是不是爷们儿?”

服务生把咖啡放在桌上,“先生,请问您还需要什么服务吗?”

“出去,这儿没你什么事了,”老萧把咖啡抬起来,抿了一口,又重重地放在桌上,余怒未消地说,“不就本息一万三千多块吗,多大点事,至于你他妈把经营多年的感情,就这么残忍的给扔了……”

“不是,老萧……”安在天欲言又止的,“不是钱的事,这是原则,也是底线……你知道,我历来传统……”

“收起你那卫道士的嘴脸吧,妈的,我们云南咋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呢?那么好的老婆都不懂得好好地珍惜,真后悔跟你是他妈的一路人。她一个弱女子,正面临本地一个‘地下钱庄的胁迫和敲诈,你认认真真、设身处地地为她想过没有?”

“当然想过,老萧,”他打断了他,“我出来后本想马上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借点钱并帮忙处理这事……可为了让她陆晓雅能长点记性,就把这事儿给落下来了……”

老萧气得一耳光就扇了过来,安在天倏地一躲,“啪”的一下,赶巧打在了鼻梁上,血很快流了下来。安在天站起身,擦着鼻血厉声就问,“老萧,你他妈想干嘛呢?”

老萧隔着桌子,怒目圆瞪,“安在天,我他妈也想给你长点记性。同时,我也郑重地告诉你,这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给你糟蹋的。”

听到前边有动手的声音,陆晓雅和张同学就赶紧从屏风后面冲了进来。安在天一看,马上惊得就大喊了声,“晓雅……”

“穿帮了穿帮了……”老萧说,“还没听到他安在天内心最真实的表达呢。”

陆晓雅白了他一眼,“剧本不是也没设计打人这一环节吗?”张同学也抱怨地说,“就是就是。干吗还动手了呢,真是的。”

原来,老萧是想在陆晓雅离开之前,讓她再听听安在天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陆晓雅说,“没必要了,老萧,我和他安在天……已经完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这几天我去了他公司,他居然还无动于衷的。”言罢,泪如雨下。老萧安慰她说,“晓雅,你自己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安在天那人,智商150,情商‘250,你就再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吧。”

于是,三个人就“合谋”地上演了这一出闹剧。结果,还真如他老萧所说的,他安在天情商根本就250。这不奇怪,他安在天,本就属于那种极不擅长诉爱的主。可老萧又他妈性子急,担心安在天再不表白,那他的晓雅,就真要和他bye bye了。没办法,邪火上来就干脆动手。

“安安,疼不疼;安安,要不要去一下卫生间?”

“没事,晓雅,就随便碰了下。”安在天瓮声瓮气的,像咖啡屋里传出来的那些低沉而浑浊的萨克斯声。

见人家小两口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老萧向张同学会意的就对望了一眼,俩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脚地就想溜出门去。

“站住……打了人就想这么走了?”安在天一把拉住了他,“谁规定的?来,站这儿……”然后又把张同学拉到陆晓雅旁边,单膝着地,跪在陆晓雅面前,“晓雅……我亲爱的,今天我当着张同学和这爱打人的畜生的面向你道歉,你能原谅并重新接受你的安安吗?”

陆晓雅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拼命点头。老萧被他塞满纸巾的鼻孔所发出来的古怪鼻音给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快起来了畜生,你没见你家晓雅已原谅你了吗……”

四个人从“皇玛”咖啡屋里出来的时候,天上的霞光正铺满了嘉善这座温馨的小城。不远的弄堂中,还传来了嘉善人那温润而又充满磁力的吴音,“大青梅哩,一色一点把青梅哎(卖青梅啦,又酸又甜的青梅哎)……”

“怎么,出梅啦?”安在天好奇地问。

“嗯,出梅了。都二十多天了还能不出梅吗?再不出梅,人都快他妈的长霉了,”老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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