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语古蕴

停云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每次向他人提到我，从来都是用“孥”这个称呼，直到现在依旧没有改变。“孥”在潮汕方言中语义相当于“儿子”，也可指子女，但多了一丝亲切感。在很长的时间里，如此称呼让我很难为情，因为在潮汕话中“孥”乃不折不扣的土语，即使在农村，如今也很少人还在使用。

有一回读到杜甫《羌村三首·其一》，看到“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时，不觉大吃一惊。翻查资料才发现，原来“孥”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是如此常见的词。较早的记载，可追溯至《诗经·小雅·常棣》“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据程俊英《诗经注析》，此处的“帑”即同“孥”，指儿子。清人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说：“帑，子也。此假帑为奴……本谓罪人之子孙为奴，引申之则凡子孙皆可称奴。”可见，方言土语也有可能是传统文化的赓续。

类似的词语在潮汕方言中还有不少，潮学学者林伦伦教授在《潮汕方言：潮人的精神家园》一书中做过较为详细的考释，为我们提供了看待方言土语的新眼光。这里从中选出几例，并结合自己的记忆和经验略为叙说。

语义历千百年而不变的，还有日常用语中的“泅”，其意指游水。《列子·说符》有云“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潮汕今谚“教囝泅，孬教囝爬树”中的“泅”是完全沿用其义，此句意为可以教孩子游泳，不宜教孩子爬树。潮汕农村多环绕村舍的小河，在河水尚未受到污染的时候，每到夏天，河里经常可见男孩子“泅水”的身影。很多人大概没有想到，作为方言土语的“泅”，实则比书面语“游泳”更为古雅。

又如潮汕方言中的“桡”，指的是船桨，也是源自先秦时期的古语词，如屈原《九歌·湘君》有“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王逸注：桡，船小楫也）”。西汉《淮南子·主术》也提到“夫七尺之桡，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为资”。在我的童年，船是潮汕地区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不少农村家庭都有自家的小船。收获时节，一天的劳作后，父亲以“桡”撑船，满载一船稻谷沿小河缓缓归家，一条受到惊吓的鲢鱼突然跃出水面，已成为我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之一。如今在很多潮汕农村，作为日常交通工具的船已不多见，但端午节赛龙舟，同样要用到“桡”，因而人们对此并不陌生。

也有些词语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语义有所变化的，如“众生”一词。“众生”原本泛指一切有生命的物种，《礼记·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佛教“普度众生”均是如此用法，而在潮汕方言中，则多指家禽家畜。这种词义的窄化，至少在元末明初就已存在，《水浒传》第三十回张都监说：“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其中的“众生”指的便是动物。从前我家里常年养着不少家禽家畜，母亲常说一句话：“众生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和頭脑的。”意思是人们养的禽畜，和人一样具有情感和智力。独特的称谓背后，代表了一种来自潮汕民间的动物伦理。

其他的还有许多，譬如东司（厕所）、晏（晚）等等，这里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不仅如此，潮汕方言有八个声调，即上平、上上、上去、上入、下平、下上、下去、下入，较完整地保存了古汉语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因而一些用普通话读来已不押韵的古典诗词，用潮汕方言来读却还能押韵。

此种现象其实不难理解。潮汕先民多数是在五胡乱华、安史之乱、宋室南迁等战乱时期，由中原辗转来到福建莆田，最后迁入粤东的。可以说潮汕方言是中原古韵与闽南土语的有机融合，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自然深深地打上了中原文化也即当时主流文化的烙印。只是相比主流文化，潮汕文化的更新、方言的流变较慢，因而原来的古代雅语由于时移世易，在共同语中已经较少用到，在方言土语中反倒是日常语。说潮汕方言为“华夏遗声”，“句句古风习习，声声文气凛凛”，并非毫无道理。

就目前来看，岭南三大方言中，粤方言凭借珠三角地区的经济腾飞而日益强势，而客家方言、闽方言（潮汕方言和雷州方言为闽方言的分支）虽无消亡之虞，处境却颇为尴尬。在全球化迅猛发展、中国城镇化加快步伐的情境中，这些方言区愈来愈多的青年移居城市，远离方言发展的民间文化土壤;加之大众传媒的渗透，人们的语言正变得愈来愈均质化。以潮汕方言为例，如今不少潮汕青少年熟知漫威电影、好莱坞明星、美剧和欧洲足球，对于自己那些具有文化个性和精神内涵的“乡音”反倒无动于衷，就连把普通话简单翻译为潮汕话也很难做到。或许，随着老一辈生命的消逝，很多方言土语也会缓慢消失。

普通话作为共同语的主导作用当然不容置疑，而方言土语也有重要存在意义，远比我们想象的有意思。方言不仅仅是交际工具，更是地域文化的主要载体，其背后凝聚了乡民社会独特的地方性知识、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地域文化和主流文化之间乃互动共融的关系，方言保护的意义，往小了说，有助于丰富个人的经验和记忆;往大了说，事关中国文化内部的丰富性、多样性与文化发展的活力。如何在全球化和城镇化的情境中更好地保护和传承地域方言，需要我们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