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华丽丽,青春在一场考试中散场
2020-05-28周世恩
周世恩
走在狭长的街道上,我有些沮丧。
已近黄昏,七月的太阳依旧灿烂而浓烈,从天空之中,筛落一些白花花的光影,将我如瘦竹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父亲临出门时叮嘱我:“你要考好这场试,否则,你就回家种地吧。”我知道种地的滋味,但我却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考好这一场试。
向远处眺望,是奔腾的汉江。据说,关公曾经在这儿系过马,所以,这依偎在汉江拐弯口的一爿小镇,就改为了马口镇。马口镇离我家不远,十多公里的路,骑个自行车,顶多半个小时。可我很少来镇上,一般是逢年过节置办物品,或者夏天到粮站卖稻子、小麦,或者秋天到棉花收購站里卖棉花。以前,我甚是期盼来这儿,这儿有着花花绿绿的我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每次卖完东西,父母总会给我们一些零花钱,让我们去买自己觊觎了好久的糖、饼干、面窝、粑粑……甚至有些时候,他们高兴了,会多给三五毛钱,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绿色大门的邮政所,在柜台中选一本自己喜欢的《儿童文学》。
可这一次,我想逃离。是的,我想逃,我是知道自己的成绩的,语、数、理、化、物都还不错,可是英语,却糟得一塌糊涂。多次的模拟考试,我的英语成绩就在三四十分浮动。这次考试,除非是神灵保佑,不然我的总分是达不到好学校录取要求的。想到这些,我有些气恼自己,抓起江边的一块小石头,狠狠地朝白练似的大江扔了过去。石头“噗”的一声,落在了江滩上,是的,它没有落在江水中。我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江堤上,呆呆地望着远方。江水奔腾,开阔深远,它有自己的未来和远方,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儿,远方又在何处?
不知道坐了多久,只知道白花花的太阳,一点一点变黄,然后变红,将我眼前的江水染成红彤彤的一片。耳边,响起了“啾啾”的虫鸣。江风一阵阵地吹着,渐渐地,沾染了一些凉意。江边的“三五零九”纱厂,也吹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听说,那是提醒上夜班的人的闹铃。我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灰,向旅馆走去。出门时,我没有跟老师打招呼,只是告诉同学:我一个人出去逛逛。
江边,黑洞洞的,没有一盏路灯。下坡、拐弯,穿狭长而破落的小道,眼前终于明亮起来。几间卡拉OK厅,灯火通明,从窗棂的夹缝间,从薄薄的玻璃里,飘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路边,有烧烤的小摊,炭火生出的火苗“嘶嘶”地响着,映红了摊主黝黑的脸庞。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划拳,骂街。也有把竹床抬到门外乘凉的,穿着白布汗衫,摇着蒲扇,咿咿呀呀地不知哼唱着些什么。
我有些恍惚。这些都是我在乡村没见到的景致——此刻,我的乡村,应该沉睡在了夏虫的啁鸣之中,月光正好,稻花飘香,门外,我的夜来香也静静地开着,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弟弟妹妹们,也一定躺在竹床之上,睡着了。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撩起甜美的梦。我的父母呢?我想,他们此刻肯定是睡不着的,一定是在祈祷,也一定和我一样,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比我更着急这场考试,但是,作为民办教师的父亲,还是期盼着家里能出一个读书人的。
“你跑哪儿去了?老师四处找你呢。”正恍惚间,一个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抬头看,是同班的同学辉子。“走吧!回旅馆吧。老师在门口等你。”
我跟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不远处的旅馆迈去。我以为老师会把我骂一个狗血淋头,没想到,老师却意外地亲切和蔼。他站在门口,向我挥了挥手,“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
“回来就好!”他朝旅馆的楼梯指去。“早点休息,明日加油考好!”
我应了一声“哎”,就爬上了楼。
同学们在旅馆的房间里,都没有睡觉。门没有关,我走了进去。“回来了?”风子跟我打了声招呼。接着,七八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我,但没有说话,算是打招呼。异常地平静。窗外偶尔传来摩托车“轰隆轰隆”的声音,轮船的汽笛声则格外嘹亮,“呜啦——呜——”,异常遥远,似在天边,又异常临近,若在眼前。
“你说,我能考过么?”六子突然问道。
“尽力吧!”金龙接了话。
“我是考不上的,我爸说,考不上就去学厨。”伟伟叹了一口气。
“睡吧!不早了,明天考试呢!”军说道。我们觉得说得也对,没有说话,躺了下来。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着,房间里有些燥热,谁也没有睡着,但是,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醒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起床,浑身汗津津的,脑袋儿迷糊一片。跑到楼下的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兀自清醒了好多。慢慢地,房间里的同学都起床了,窸窸窣窣地穿衣,刷牙,洗脸,收拾应考的笔和尺子,下楼。老师在楼下等着我们,笑盈盈地,一个个挨着次序,叫着同学的名字,然后拍一下肩膀:“加油!”
我也被老师拍了一下肩膀,只不过,他没有跟我说“加油”,而是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好好考!争取考一个好学校。”他和父亲做过同事,对我多少有些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期许。我点了点头,出了旅馆的门。
门前的烧烤排挡,换成了一溜的早餐摊,卖油条的、炸面窝的、糊蛋酒的、下粉条的,都有。早餐摊上,氤氲着热闹的气息,围坐在油腻腻的桌前的,大都是今年考试的学生。男生,鼓着喉结,嘴唇上飘着一层淡淡的胡须,聒噪着,粗声大气地说话。女生则安静很多,小声嘀咕,边吃边聊。我朝一个卖米粑粑的老太走过去,买了两个米粑粑,然后等着后面出旅馆的同学,一边吃,一边忐忑不安地向考场走去。
考场是“马口镇第二初级中学”。这是我们那儿最好的中学——鎏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铁闸门有些破旧,但仍旧气派。每逢随父母来马口镇时,我都会溜跑到这儿看看。父亲说:“最好你能考上这儿,然后考上大学。”我向往里面的少年——因为他们有一扇门,通向大学的大门,通向远方和理想的大门。我能不能在这儿读书,还是一个未知数,只是我期待着——这一个我曾考试的地方,能收容我这个充满期待的少年。我向校门口走去,进入了考场,开始了人生第一场重要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