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之城
2020-05-27张平雅琪
张平雅琪
秋末冬初,一丝寒凉悄悄渗入小城,藏进街道的每个角落,生长、扩散。天色早已暗沉,昏黄的路灯排成一条条纵深的线,指引着归家的旅人。我从巷口拐出,潜入人流,行人或深或浅的衣物只在眼角留一抹残影,随后淹没其中。都市的人们习惯了灯光,也习惯了又一个“白日”的降临。
推开家门,最先传来的是菜刀与案板的敲击声——母亲又开始做饭了。我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小憩。邻街的酸汤鱼店的乐声比香味先至,让人立时踏入了西江千户苗寨的层叠小楼中。如此深厚的情谊盛景,不久,店内的桌椅就铺上了店外的行道。店内多是结束工作的上班族和慕名而来的游客,他们围坐一桌,一口鲜嫩的鱼肉就着啤酒滑入食道,顿时能暖得让人遗忘了白日的疲惫与烦心。四处白雾升腾,又渐随着光亮逸散,席间一片欢笑。大路边仍是嘈杂的,一如往日的车水马龙。密集的小摊包围着这家热闹的老店,不时有人流穿梭其间。
到了七八点,夜色就铺天盖地地侵袭了整座小城,本就摇摇欲坠的黄昏之色在此时轰然崩塌,沉淀出深红紫色与深灰色之间的厚重,这便是入冬了。忽地,燎原之火般炽热的灯光接连亮起,正是护城河的彼岸,即使入冬,行人依然熙熙攘攘,不肯回那温暖的蜗居。
桥头,早已缀上了暖橙色的灯光。河面光影锋锐如剑,俱由四周指向万众瞩目的中心——甲秀楼。远观是最妙的,整座楼身泛着柔和的光晕,牌匾上书“甲秀楼”三字,光亮垂射下平添几分大气古朴。游人倒影在本应是墨色的水面上翻飞晃动,溅起点點星光。桥上一对老夫妇相扶前行,低头耳语仿若彼此正诉说着这座城的前世今生,不时指着远处一座华丽的高楼,不胜唏嘘。但唯有桥上行人是最能深刻体会的,左侧袭来夜色马路的喧嚣,右侧恍如时空交错的虚妄,被一座楼、一条河,生生分割出两个世界,脚踩交界处,微凉的河风拂在面上,只叹惊奇。一道荧光划破了眼前镜花水月般的光景——那是夜跑的人们,矫健身影不待游人看清,便已跃动着消失在远处树荫间。
脚步声轻轻响起,桌上多了一碗剥好的橘子。我抬头看去,即将关上的门渐渐隐没了母亲的面容。不知为何,我心底一片亮堂。
夜渐深了,随着最近一栋大楼的LED灯“啪”地一声熄灭,远处只余零星光亮。躺上床,忙碌了一天的身体终于感到疲倦,心神却是微微有些亢奋。我忽然忆起幼时的那个深夜:因为传闻有星象奇观,我赤脚下床摸黑到阳台,下方却是低矮的楼房,远处的青山已与夜色交融,四周似乎一片祥和。倏尔一抬头,漫天星光映入眼帘,那是怎样一番奇景?苍穹之上,或明或暗的星织成了一张无边巨网,笼罩着这座小城,也牵动了一颗幼小的剧烈搏动着的心脏。我只感到血液冲上双耳的温热,眼睛有些模糊,却仍然痴痴地望着。那时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宇宙的苍茫,便以为这是众生的守护神,又像是《中国神话传说》读本里的那些故事,用温和而爱怜的目光俯首注目这座城。此刻仰望苍穹的人像是被垂青的幸运儿,得以在极深的黑暗里窥见几乎等同于烈日的光亮,携着同样温和且强大的生机冲进灵魂——曾经那个孩子,傻傻地伫立在窗前,直至被那深怕我冻感冒的母亲抓回房去。
及至凌晨,我陷入回忆中沉沉睡去。此时的街道褪去了一切庸碌和繁杂,这座城又重新归属于宁静和深思了,当是极深的夜了吧。
突兀的摩托轰鸣声、扫地声、卷帘门声,一声声宣告着白昼将临。我已忘记是在梦中,还是依然清醒,如独自行走于似乎从未熄灭的路灯下,奔赴远方。正因此时天色与黄昏有几分相像,一时是分不清的,只因天光并不一丝丝渐亮,却是在一片暗色中隐匿,直至天幕再也兜不住才猛烈地迸溅而出,倾泻而下。
小道上夜色已极其淡薄,前方就是了。薄雾笼罩下的小店已排起了长龙,我如往常般走向队尾,数着电线杆上寥寥几只麻雀打发时间。不知多时,我从老夫妇店主手中接过心心念念的糯米饭:“加辣,要哨子和酸萝卜!”。此时天色正好,夜色消弭,晨光熹微。
这是一座不夜城,从黄昏到清晨,总有光亮守护,或潜入街道,或悬于天幕,直击灵魂。目光所及与所不及之处,生活总有平淡中交织的惊喜,透亮了心扉,让心和这座城一起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