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浮沉里的精神寻根
2020-05-26黄吴悠
摘要:尔容长篇小说《相爱不说再见》是时代洪流下真实世相的深刻描摹,故事围绕铁娃的事业与爱情双线串起各色人物,勾勒时代与个体的剪影、情欲与婚姻的博弈。被时代影响的不仅是文学边缘化,还有无数跌宕起伏的个体生命。作者洞察复杂的人性,捕捉两性情爱与伦理的冲突,拷问个体价值的精神寻根,并试图作出自己的回答:唯有在灵魂深处种下一棵树,用时间守望精神的皈依,才能够抚平个体存在断裂的伤痛。
关键词:尔容;《相爱不说再见》;灵与肉;精神皈依
尔容的长篇小说《相爱不说再见》是滚滚红尘里真实世相的描摹。阅读时,作者文字里朴野的生命力,汉味方言与俚语,令人仿佛置身市井老巷,与书中各色人物擦肩而过,他们平凡而真实,背负着隐秘的心事,踽踽前行,呢喃自语。又仿佛听到一堵院墙后,有人将一盆花椒倒入沸腾的油锅里,“扑啦”一声炸开,可以想象油星四溅让人躲闪不及,而那裹挟着人生酸甜苦辣各色滋味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实在心潮难平。
小说围绕主角铁娃的事业与爱情双线交织游走,串起各色人物,描摹时代与个体的剪影、情欲与婚姻的博弈。作者洞察复杂的人性,敏锐地捕捉两性情爱与伦理的冲突。文学和爱情,在当今金钱本位、物质至上的时代下举步维艰,沦落到被边缘和被轻视的尴尬处境,个体命运因而也呈现出无根的悬浮状态。对此,作者在小说中表达出深深的忧虑:当今时代,我们的精神应该向何处寻根?借助小说中人物对理想与爱情的追寻,作者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向社会发出深情的呼喊,传达温暖人心的正能量。
一、无根的流浪
在宏大的时代潮流中,个体微如尘埃。然而,时代的动荡与社会的新陈代谢必然在个体的生命里留下刻痕,因而个体的人生同样也是时代具象的符号,暗藏着时代的烙印。在一个信仰缺失、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物欲的膨胀和精神的冷遇必然成为突出的矛盾。尔容笔下的人物正是这尖锐矛盾碰撞之下的综合体,在时代的飓风里,他们像是被腰斩的树,成为无根的流浪者。
小说《相爱不说再见》里,铁娃是一家杂志的主编,一个遭遇事业与婚姻双重危机的中年人。铁娃与《文学树》杂志,可以说是时代风云变幻的见证者。从曾经的辉煌全国,到如今的偃旗息鼓,《文学树》见证了文学被时代边缘化的轨迹。老牌刊物无人问津,杂志社毫无生机,苟延残喘。而铁娃,也从曾经一腔热血、满腹才华的名校毕业生,沉沦为一个懒散怠慢、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光棍老李亦是如此,在《文学树》的多事之秋选择背叛离开,跳槽为一名在婚姻裂隙与阴影里谋生的私家侦探,前后对比令人叹惋。与他们一样,很多饱读经书的现代知识分子,纷纷一味追求物质享受而放弃了高贵的精神坚守。在小说结尾,在一刀和铁娃的不懈努力下,杂志虽有所起色,但未来依然堪忧。《文学树》犹如一棵藤蔓,需要攀附在其他经济物质形态上,才能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竟然需要与车展结合博得关注,向五斗米折腰,刊登投资方的口水诗。文学如何摆脱边缘化的困境,是作者关注的重点之一,铁娃所做的诸如结合当代影视热点等尝试,可视为文学在时代洪流里的苦苦挣扎。《文学树》生存发展的坎坷历程表明,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的辉煌过往已不可追,当代文学纸媒在金钱本位观念的侵蚀下,要守住杂志创办初心,不能一味追求经济效益,否则就会失去自己的根。
然而作者想要传达的,不仅是现代文人的没落与文学的尴尬处境,更想强调的是文学作为人类精神与灵魂的慰藉良药。在小说里,文学与爱情几乎是同生共息的。铁娃并非相貌超人之辈,能得到多名女性的青睐,很大程度上源自其自身的书卷气和诗性才华,以及他在文学被边缘化的尴尬处境中仍然有所坚守的知识分子的风骨。在铁娃身上,文学与爱情是相互影响的。当《文学树》遭遇坎坷时,他的爱情也不遂人意;当他潜心投身于挽救这份杂志时,文学又给他带来了灵魂伴侣。可以说,在铁娃的人生里,最重要的是两棵树:一是文学树,一是爱情树。铁娃与这两棵树一起经历了风雨,也领悟了生活的真谛:一个人若是抛弃了精神,就等于抛弃了自己的根,就只能在低俗的都市底层里流浪。
被时代影响的远不止是文学,还有身在其中的个体生命。时代浪潮裹挟着无数的个体人生向前奔涌,带给人们幸福,也撞碎了人的幸福,譬如《文学树》杂志社长一刀和饭店打工女香香的故事人生。改革开放卷起经商致富的时代浪潮,对物质的追求与迷恋成为影响一代人的主要价值观念,传统的伦理道德遭到挑战和背弃。一刀的家庭被时代浪潮撞散了,她的前夫下海经商时红杏出墙。勤奋干练的一刀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被弃的命运,从黄鹤楼前画画的地摊主变为杂志社社长,赢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却摆脱不了离异后的孤独。与此同时,城乡贫富差距日益增大,城市吸纳了大量农村劳动力,也拆散了许多原本幸福的农村家庭。香香与爱人进城打工,两地分居,双双出轨,变成在都市里寻不到体面生活的流亡者。摆脱不了的贫穷,苦苦挣扎的底层,城乡之间的隔阂,羁绊身心的困境,一不留神人们就成了无根的飘萍。归根结底,是财富迷住了太多人的双眼,致使他們丢弃或是遗忘了自己的根。
倘若小说是存在的幻灯片,在尔容的文字里,我们可以窥见整个时代的汪洋,以及嵌在个体生命里的创伤寒冰,那是时代主宰下的人物命运,相似或不同、生存或精神的困境带给每个个体的痛苦劫难,也逼迫着他们做出不同的选择。每一种选择背后莫不牵连着复杂的人性,最有价值的未必是选择本身的善恶之分,而是这些选择所揭示的赤裸裸的人性真实。小说中铁娃、一刀、光棍老李、香香都经历了从无根的流亡到精神皈依的坎坷历程,这其中多个阶层的生态,及其影射的尖锐的社会矛盾和症结,使得小说展现出广阔的社会图景,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二、灵与肉的分离
当精神无法与存在结合一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灵与肉的分离。就像保罗在《罗马书》中所说:“我自己只能在心灵上顺服上帝的法则,而我的肉体却服从罪的法则。”
铁娃因为出轨嫖娼而彻底失去了妻子水莲的信任,两人二十多年的婚姻走向日暮途穷的终点。 信任没有了,婚姻也就成为了废墟,哪怕水莲再婚无望,她也绝不回头,而是誓死要捍卫婚姻的贞节。铁娃对水莲又是无法割舍的,离婚之后,他心里妻子的位置依然属于水莲,酒局上喝到吐血生命悬于一线时,心心念念的还是只有水莲。然而,铁娃依然无法超越自身肉欲的本能去爱水莲。他和水莲的婚姻并非灵肉一致,缺乏精神的理解和结合,这之中本身就存在着危险的裂缝,随着年月的迁移,裂缝越来越大,婚姻最终毁于一旦。
肉欲并非可耻的,本能是人类生命的真实。在铁娃眼里,性致使他屡屡出界,寻欢作乐,轻薄浪荡,而在水莲眼里,性是婚姻的底线,也是婚姻的生命线。学者刘小枫认为,现代伦理之所以变得艰难,首先不是因为社会的道德观念混乱,而是“虽然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诚实、什么是信任,却做不到”,“自由伦理的艰难表现为个体的道德能力的软弱,有心愿,甚至有意志向善,却没有能力为善。就像有爱的欲望,却没有抱住爱者的能力”①。铁娃、老李以及无数个有婚外情的男女,何尝不知孰对孰错,却依然顺从于自身的本能,在外界诱惑下红杏出墙。铁娃的婚姻破裂之后,在寂寞如浮尘的日子里更加放荡,急于填补身心的空虚,但他的精神仍然是枯萎的。
现代自由伦理无法成为审判正义的天平,个体正是在伦理与本能的悖论中,在做出选择、承担后果的痛苦中觉察到自我的存在,以及对自我价值的追寻。铁娃曾经觉得婚姻是紧箍咒,在离异后追忆昔日种种,“有婚姻时他有恃无恐;没了婚姻,他竟如履薄冰。他现在才发现婚姻是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是一道院墙。男人的玩世不恭,是因为这屋子和院墙的存在。现在屋子拆了,院墙倒了,生活成了一片无遮无挡的废墟”。对于一刀而言,爱不得与恨别离让她更加清醒地体认到,性让一个孤独的个体与另外一个个体有了世间最隐秘最亲密的联系,世间幸福最大程度上来源于两性之爱。对香香来说,从与铁娃的偷情,到奸情泄露面临离婚的危机,到成为城里人妻子的梦之幻灭,最终明白了只有乡土才是她最亲切最可靠的根。小说中铁娃经历了种种风月后,终于褪去轻浮,浪子回头与女作家心泪结成灵肉一致的伴侣。
尔容对世界始终饱含善意与悲悯,没有像其他许多现代小说的结局最终导向虚无与颓丧,而是试图给了人物一个美满的结局。铁娃和老李都终结了其枯寂的单身生活,红袖相伴;一刀也奇迹般逃脱了死亡的阴影,与偶然结识的外国丈夫比翼双飞;回到故土的香香和丈夫开起了生意红火的农家乐,唯有相视一笑泯恩仇。个体永远无法摆脱欲望与本能,因而有时会导向违背伦理的迷途,但又往往试图自我救赎。这对他们而言是一场修行,在不断地踏入迷途与回头改过自新中,努力寻找自我精神的根,并以全新的存在救赎昔日旧我的罪孽,这无疑同样也是一次新生。
三、精神的皈依
尔容在小说题记里引用了仓央嘉措的一句诗,“伊,揽我之怀,除我前世轻浮。”这句话可以印证铁娃坎坷的情爱与浪子回头的传奇经历。心泪是铁娃的救赎者,引渡铁娃上岸,也可以视为作者爱情婚姻观的传声筒,或者说是最贴合尔容价值观念的人物。在各种人物各式态度的交锋里,最有代表性的是心泪与同学王德关于爱情和婚姻的辩论。二人都认可的现实是,“谁都希望爱情与婚姻一致,永远保鲜,但做不到”②。人类始终期望拥有一种永恒,能够来对抗万物的消逝,以此慰藉其中深藏于灵魂深处、源自远古时代且世代相传的恐惧和寂寞,于是诞生了在亲情之外的契约,即婚姻。但小说里各类人物皆痛苦沉沦于爱情与婚姻的分离,而这正是人们产生分歧之处,即性出轨是否就要终结婚姻?王德认为,“性是关键,爱是基础,情是根本”,“聪明人就是守住一次婚姻,却从不拒绝偶然的爱情。人生短短几十百把年,图的不是折腾,而是快乐,是享受生命的历程”③,言下之意出轨并不是破坏婚姻的罪魁祸首。心泪对此予以全力辩驳:“虽然如今纯洁美好的爱情很难找到,但是永远不要放弃对理想的纯粹的婚姻的追求。我们如果连梦都没了,大约精神和灵魂都死掉了。”④ 心泪的呼喊亦是尔容的呼喊,爱情无法永恒,但可以趋向永恒,如何抵过时间的消磨和外界诱惑的挑战,最重要的是超越肉体和物质的精神之爱。回溯铁娃坎坷的情爱历程,铁娃与水莲婚姻是不幸的,因为二人没有精神层面的联结,婚姻被时间和外界的诱惑轻而易举地冲散了。铁娃与香香不过是短暂的苟且偷欢。至于铁娃与心泪能够在日暮之年走到一起,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心息相通,也是最真實可触的幸福。
在这样一个极速向前而又光怪陆离的时代,人们如果一味追求物质,必然会忽略了精神层面的滋养。唯有不断褪去轻浮,在灵魂深处种下一棵树,深深根植于自我生命中,等待它在个体的时间里慢慢开花,才能够抚平个体存在断裂的伤痛。《相爱不说再见》书写人世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记录文学与爱情在当今时代浮沉里的艰难坎坷,如同一首精神皈依的诗篇。
注释:
①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15年版。
②③④ 尔容:《相爱不说再见》,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作者简介:黄吴悠,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