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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查鲁·马宗达、印共(马列)与纳萨尔革命

2020-05-26王晴锋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3期

摘要:在纳萨尔运动乃至整个印度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查鲁·马宗达占据着重要地位,他为纳萨尔运动提供了最初的意识形态和革命策略。西孟加拉邦的社会经济状况、部落的反抗传统与新的意识形态基础、印共(马)的党内权力斗争以及革命路线分歧等因素,共同促成了1967年春天大吉岭地区的纳萨尔巴里起义。印共(马列)的成立推动了印度共产主义革命的发展,但它并未能统一印度各个纳萨尔派系,而且进一步激化了不同革命群体之间的意识形态分歧。20世纪60、70年代之交,纳萨尔派先后在印度的农村地区实施歼灭战,但由于它过于强调个体谋杀、忽略群众路线,导致纳萨尔运动的碎片化,最终在中央与地方政府的联合压制下走向衰落。

关键词:马宗达;纳萨尔运动;印共(马列)

1967年,印度西孟加拉邦的纳萨尔巴里(Naxalbari)爆发农民武装起义,它被普遍认为是一直持续至今的纳萨尔运动(Naxalite Movement)的开端。现如今,印度的纳萨尔运动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该运动目前仍处于僵持阶段。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印度的共产主义运动激荡起伏,先后成立的印共(Communist Party of India)和印共(马)(Communist Party of India-Marxist)都放弃武装斗争而走上议会政治的道路。纳萨尔派是印度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激进左翼,它坚决反对议会路线,主张农民武装、进行游击战,最后以农村包围城市夺取国家政权。查鲁·马宗达(Charu Mazumdar)可谓“纳萨尔运动之父”,他是印共(马列)[Communist Party of India(Marxist-Leninist)]的主要缔造者之一,在纳萨尔运动乃至整个印度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这位党的领袖和理论家曾被视为“印度的毛泽东”。20世纪60、70年代之交,马宗达为纳萨尔巴里、斯里卡库拉姆(Srikakulam)等地的农民反抗运动提供了意识形态和革命策略,激励并领导革命者进行武装斗争。从1967年纳萨尔巴里起义到1972年马宗达去世,这五年是纳萨尔运动的第一个阶段,它与马宗达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正是在这期间,马宗达将中国的革命思想和实践模式传播到印度,同时他也从一个“忠心耿耿却无足轻重的乡下党员”迅速崛起成为“印度革命的伟大领袖”。① 随着马宗达的被捕离世,纳萨尔运动也暂时告一段落。本文主要以马宗达的革命活动为线索,探讨纳萨尔巴里起义的社会条件、印共(马列)的诞生与内部矛盾、纳萨尔派的政治主张以及歼灭战策略,最后以对这一阶段的纳萨尔运动进行评述作为结束。

一、查鲁·马宗达:“纳萨尔运动之父”

1918年,查鲁·马宗达出生于西孟加拉邦大吉岭县的一个富裕地主家庭,他自幼对穷人充满同情心。马宗达在18岁时就读于帕部纳(Pabna,现属孟加拉国)的爱德华学院(Edward College),从此开始走上职业政治活動家的道路。他积极地在孟加拉北部的贫困农村地区开展工作,获得大量关于农民运动的第一手经验知识。正是在这些实践活动中,马宗达逐渐厌恶、远离甘地式社会改良和“非暴力”哲学,而深受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思想吸引。1938年,在当地共产党领袖萨钦·达斯古普塔(Sachin Dasgupta)的介绍下,马宗达正式加入印度共产党,当时达斯古普塔已经在当地的桑塔尔人(Santhals)等部落中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之后,马宗达成为贾尔派古里县(Jalpaiguri)农民阵线的组织者,并在孟加拉的城市地区组织工会活动,同时他还深入钻研印度历史上的农民运动。

1948年,印度共产党在加尔各答召开第二次代表大会,拉纳戴维(B. T. Ranadive)取代乔希(P. C. Joshi)成为党的总书记。在这一时期,印度共产党开始实行南斯拉夫式的武装革命路线,主张阶级斗争,发动城市工业无产阶级举行大规模罢工。1951年,阿乔伊·高希(Ajoy Ghosh)当选为印度共产党总书记之后,党的革命路线发生转变,倾向于执行由莫斯科主张的“和平过渡路线”,并于1952年正式宣布参与印度的大选。当时,马宗达被提名为西孟加拉邦立法议会的候选人,然而,他却以较大的劣势败北。1963年,马宗达还参与过西里古里县的递补选举,最终也同样未能如愿以偿。②在选举政治上的失败使马宗达相信无法通过宪政主义夺取资本主义的国家政权,这使他与印度共产党内部的激进派联系更加紧密。1964年印度共产党分裂之后,印共(马)党内的激进分子控制了大吉岭县地区的党组织,马宗达成为印共(马)在北孟加拉地区的实际负责人。1965年至1966年间,卡努·桑亚尔(Kanu Sanyal)、霍坎·马宗达(Khokan Mazumdar)和卡马克夏·班纳吉(Kamakshya Banerjee)等人在马宗达的指导下开始宣传和推行激进革命的政治路线。1966年8月,马宗达号召大吉岭县特莱(Terai)地区的农民在6个月内发动战争。1967年春天,在印共(马)党内激进分子的动员和组织下,纳萨尔巴里地区爆发大规模的农民武装起义,这一标志性的事件成为印度纳萨尔运动的开端。③ 随后,印共(马)党内迅速地清洗了坚持“冒险主义”路线的纳萨尔领袖,并宣布解散大吉岭县和西里古里乡委员会,马宗达、索仁·博斯(Souren Bose)以及巴拉德旺尼(P. K. Bharadwany)等人被开除党籍。

历史赋予了马宗达在印度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重要使命。作为后来印共(马列)的最高革命权威,马宗达的谈话和思想经常成为纳萨尔派的重要方针路线。在纳萨尔巴里起义之前,马宗达已经开始广泛地传播他的革命思想。1965年至1967年间,马宗达先后撰写八份历史性文件,详细阐释了自身的革命意识形态,这些文件在当时的印共(马)党内广为流传。④ 马宗达坚信中国革命路线的正确性,他认为,不仅印度的国情与中国相似,而且印度的革命形势也与当年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情形相似,因此,印度的人民民主革命必须走中国革命的道路,采取农民武装斗争的形式。同时,他坚决拒斥苏联的革命路线和切·格瓦拉式的拉美革命模式。马宗达设法在印度创造性地运用毛泽东思想,期望最终以农村的红色革命根据地包围城市。印共(马列)的斗争策略深深地打上了马宗达个人的烙印,在他领导的革命时期,纳萨尔主义(Naxalism)不仅要求印度农民立即进行武装斗争,而且它还包含着歼灭战理论,这种革命意识形态拒绝联合阵线、大众组织和群众运动等。⑤ 马宗达等印共(马)党的高层认为,在游击战的初始阶段,公开的群众运动和大众组织是发展和壮大革命力量的障碍,因而摒弃了群众路线和大众组织,认为它们并不是游击战所必须的。马宗达将歼灭战(Khatam)视为更高的阶级斗争形式和游击战的出发点,“阶级仇恨”甚至成为马宗达时期核心的革命体验。⑥

在被印共(马)开除党籍后,马宗达之所以能够在印共(马列)党内确立他的权威,其部分原因是外源性的,即主要是由于中国共产党承认马宗达的领导地位,并认为印共(马列)是唯一真正的印度共产党,这使马宗达在纳萨尔运动中的威望迅速上升。后来,随着中国共产党对纳萨尔派的歼灭路线提出批评,印共(马列)党内的矛盾逐渐激化并公开化。20世纪70年代初,随着游击战先后在印度的农村和城市地区遭到印度政府的强力镇压,纳萨尔运动也逐渐走向衰落。

马宗达天生体质虚弱,加上长期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而东躲西藏,高度紧张的革命活动导致他的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1972年7月16日,由于叛徒的泄密,马宗达在位于加尔各答东部恩塔利(Entally)的藏身处被警察逮捕。1972年7月28日清晨4点50分,被监禁的马宗达死于心肌梗塞。

二、通往纳萨尔巴里之路

20世纪60、70年代之交的纳萨尔运动并不是偶然发生的,它有着深刻的社会经济根源,同时,它也与印度共产主义运动内部的分歧与斗争有关。对此,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来具体进行剖析。

首先,西孟加拉邦的社会经济状况。1967年,印度已经整整独立了20年。然而,在这20年里,尽管印度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曾雄心勃勃地推出了各项社会改革措施和冠冕堂皇的经济发展计划,但是,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境遇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仍然有很多人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这种情况在低种姓与无地农民中尤为严重。20世纪60年代末,西孟加拉邦的土地集中现象十分严重,这意味着贫富差距悬殊。根据1970年的一份社会调查报告显示,西孟加拉邦有7万多位地主(Jotedars),他们仅占农村人口的5%,却拥有40%的耕地;而64%的村民是无地农民和农业劳动者,他们每年失业的时间长达3个月以上。⑦ 地主和富农是国家农业政策的最大受益者,土地私有化、农业机械化和“绿色革命”等變革加剧了社会两极分化和阶级冲突的进程。尤其是“绿色革命”,它进一步扩大了农民阶级内部的经济差距,高种姓的地位和权力继续攀升,这种变化不断地侵蚀着农民与地主之间原有的遵从关系。⑧ 极端贫困的无地者和被边缘化的部落民对社会秩序的不满与愤懑积蓄已久。

其次,当地民众反抗的传统与新的意识形态基础。孟加拉北部的农民具有反对一切社会压迫和不公正的悠久传统。但是在历史上,这些农民斗争均以失败而告终。因为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的土地占有制度下,农民内部的利益分化严重,他们难以形成统一的阶级。这些农民的反叛通常仅局限于某个区域,它们各自孤立地进行抗争,缺乏有效的组织与联合。⑨ 而且,这些农民斗争通常仅仅聚焦于与土地有关的经济诉求,缺乏政治意识。纳萨尔派则为新时期的农民运动提供了系统性的意识形态指导。在革命动员的过程中,纳萨尔派还将部落过去的反叛传统与共产主义革命相融合,从而使纳萨尔运动成为印度历史上的部落反叛之延续。⑩ 纳萨尔运动唤醒了部落民众的觉醒意识,而部落民众则影响了纳萨尔派的丛林战术,使他们能够灵活地在森林地区开展革命斗争。

再次,印共(马)党内的权力斗争。纳萨尔运动的爆发也是印共(马)党内权力与路线斗争的外在极端表现。早期的印度共产党员大多具有良好的家庭背景,1943年,当印度共产党召开第一次党代会时,2/3以上的参会代表是地主、商人或知识分子;一半以上的人拥有大学文凭,而且70%的参会者年龄小于35周岁,他们可谓是印度政坛的新生力量。{11} 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印共和印共(马)的高层由这些在三十年前参加印度共产主义运动的元老们掌控,马宗达、桑亚尔等年轻一代革命者很难在党内掌握实权。因此,纳萨尔巴里起义以及后来成立印共(马列)的部分动机源自这些中下层的年青领袖希望通过革命运动提升自己在党内地位、寻求独立性。与印共和印共(马)的高层相比,纳萨尔派以及后来印共(马列)的领导层相对较为年轻。例如,桑亚尔出生于1932年,领导纳萨尔巴里起义时年仅35岁,并于37岁时担任党主席一职。在印共(马列)的政治局中,最年长的是马宗达,当时50岁左右。{12} 因此,无论在纳萨尔运动内外,纳萨尔运动都可以称得上是新一代共产党人的反叛。

最后,印共(马)斗争策略的分歧。1964年以后,印共(马)的革命战略逐渐转向议会政治,并且在西孟加拉邦和喀拉拉邦的议会选举中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纳萨尔巴里起义之前,马宗达等人已经不再信任印共(马)的领导,他们谴责党的高层对印度政府的严酷镇压采取消极抵抗的策略,并且未将土地革命作为党的主要任务,而是以工会与农会作为重要工作对象,最终导致政治不作为、“修正主义”和“经济主义”等。1967年初,印共(马)决定与印共以及其他资产阶级政党在西孟加拉邦联合参与执政,这成为党内矛盾公开化的直接原因。年轻的激进左翼坚决反对议会路线,他们指控印共(马)的领导层采取“新修正主义”。此时,印共(马)革命者内部在斗争路线与策略上的分歧已经无法弥合。

1967年3月2日,西孟加拉邦联合阵线政府正式上台执政。该联合阵线具有较强的异质性和非意识形态性的特征,它甚至包含了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性质的党派。{13} 同一时期,印共(马)党内的激进分子在纳萨尔巴里、卡哈利巴里(Kharibari)和潘斯达瓦(Phansidawa)等地召集农民,确立基层苏维埃委员会(Krishak Sabhas)以及它们对村落事务的领导权。当时,大约有2万农民和茶园工人加入了各地的村落委员会。1967年5月,西孟加拉邦的异见者成立“抵制党内修正主义委员会”(Antar Party Sodhanbad Birodhi Sangram Committee)。这些实践与思想上的准备为纳萨尔巴里起义奠定了重要基础。5月下旬,纳萨尔巴里起义一开始,农民反叛者纷纷拿起镰刀、矛和弓箭等传统武器参加战斗。革命者废止资产阶级的法律与法庭,公开审判和处决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村落委员会还将从印度政府和封建地主那里争夺过来的土地重新分配给穷困者和无地者。很快,纳萨尔巴里起义在整个印度引起强烈的反响,它的支持者不仅限于年轻人和都市知识分子,部落民众、无地者和其他社会底层亦是这场运动的重要参与者。甚至不少甘地主义者,例如“萨尔乌达耶”的领袖贾亚普拉卡什·纳拉扬(Jayaprakash Narayan){14},也对这场运动持同情态度,他认为,纳萨尔运动是社会、经济和政治不公正的产物,即纳萨尔运动与印度剥削性的社会结构特征密切相关。纳萨尔巴里起义的主要领导者之一桑亚尔被视为革命领袖和民族英雄,甚至与“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苏巴斯·博思(Subhas Bose)等人相提并论。除了西孟加拉邦和安德拉邦之外,纳萨尔运动迅速传播到比哈尔邦、北方邦、旁遮普邦、克什米尔地区、喀拉拉邦以及印度东北部地区。这些革命爆发地大多是偏僻的山地丛林地带或邻邦的交界处,在这些区域,印度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监管不严,国家政治和武装力量相对薄弱,并且聚居着众多穷苦的山地部落或无地农民,因此,较为适合革命者进行动员与开展游击战。

纳萨尔巴里起义爆发之后,西孟加拉邦政府最初并没有立即采取严厉的镇压措施。在如何应对这场农民反叛的问题上,联合阵线政府内部存在不少意见分歧。参与执政的印共和印共(马)为了稳住人心,力主反对进行镇压,当时的内政部长还要求西孟加拉邦的警察加强纪律,防止滥用国家暴力。然而,这一温和的政策并没有阻止大量的印共(马)成员转向纳萨尔派。随着西孟加拉邦的经济社会局势迅速恶化,导致工业、农业生产遭受巨额损失。印度中央政府则趁机利用纳萨尔运动削弱印共(马)和其他左翼政党在西孟加拉邦的政治势力。1967年7月中旬,联合阵线政府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镇压了纳萨尔巴里骚乱,此时的印共(马)不仅默许而且支持警察逮捕叛乱者。由于无法容忍印共(马)的倒行逆施行为,当时很多党内异见者愤而退黨。这之后,黛布拉—戈皮瓦拉普尔(Debra-Gopivallabhpur)地区继而成为纳萨尔运动的中心,革命者继续开展农民运动。纳萨尔巴里起义对印度共产主义运动具有深远的意义。1968年5月23日,马宗达在Deshabrati发表文章《纳萨尔巴里斗争周年祭》(“One Year of Naxalbari Struggle”)。他在该文中指出,“如果纳萨尔农民斗争对我们有任何经验教训的话,那应该是:武装斗争不是为了土地、粮食等,而是为了夺取国家政权。正由于此,它赋予纳萨尔巴里的斗争以独特性。”{15} 在印度农民革命的历史上,纳萨尔巴里起义是农民武装斗争的重要尝试,这也是它不同于以往农民运动的独特之处。纳萨尔巴里的经验充分表明,农民反叛者如果要真正获得土地和权力,就必须夺取国家政权。

三、印共(马列)的诞生与内部分歧

1967年夏,纳萨尔巴里起义引起全印度乃至全世界的关注,它也受到印度国内很多左翼革命者的追捧。马宗达、阿西特·森(Asit Sen)等人认为,印度进行社会革命的条件已日渐成熟。1967年11月,为了团结所有进步力量,原先已经脱离或被驱逐出印共(马)的纳萨尔分子在加尔各答成立了印共—马(全印革命者协调委员会,All-India Coordination Committee of Revolutionaries of the CPIM)。随后,全印革命者协调委员会随后召开第一次秘密会议,此后又多次共同探讨印度革命的斗争策略和战术问题。1968年4月,在柏德旺(Burdwan)召开的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上,纳萨尔派要求印共(马)放弃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议会路线,但是遭到党的高层拒绝,这直接导致7000名党员主动退党。不久,印共(马)的党员数量从1964年“七大”时的119000人下降到82000人,减少了近1/3。{16} 这次会议之后,在西孟加拉邦的印共—马(全印革命者协调委员会)的倡议下,它与比哈尔邦、旁遮普邦、马哈拉斯特拉邦和北方邦等其他地方性革命协调委员会联合成立了“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All-India Coordination Committee of the Communist Revolutionaries, AICCCR)。“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旨在为全印度革命者提供统一的平台,并为成立真正的革命党奠定基础。1968年6月,“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在一份决议中强调:

纳萨尔巴里起义是印度革命历史上的转折点。纳萨尔巴里已经被证明是印度议会制度的葬身之地。从此,长期跋涉在议会制度之泥淖中的印度人民看到了曙光。现在他们认识到:纳萨尔巴里的道路是通往解放的唯一道路。{17}

1968年9月15日,纳萨尔派在西里古里召开秘密会议,桑亚尔向会议提交了一份关于纳萨尔巴里农民斗争的报告,即《特莱报告》(Terai Report)。在该报告中,桑亚尔指出,特莱地区的农民在印度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下起着“助产士”的作用,他建议纳萨尔派在村落成立农民革命委员会,粉碎地主的土地垄断和农村反动派的抵抗,并通过农委会重新分配土地。1969年2月初,“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认为,过去一年的革命经验表明,要加强革命斗争亟需成立一个真正的革命党。1969年4月22日,也即列宁诞辰百周年纪念日,“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在加尔各答成立了印度历史上的第三个共产党,即印共(马列)。马宗达被全体人员一致推选为党的总书记,桑亚尔任党主席。值1969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之际,桑亚尔在加尔各答的市中心广场正式对外宣布成立新党,同时,解散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当时,上万民众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在致辞中,桑亚尔激情洋溢地说道:

我带着无比的自豪和欣喜之情,在此宣布:我们已经成立了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者—列宁主义者)……我坚信,伟大的印度人民将会热烈欢迎这次历史性事件,印度人民将会认识到,党的成立是印度革命跨出的历史性一步,在党的领导下,革命斗争将会提升到更高的阶段。{18}

桑亚尔还强调,印度的统治阶级外强中干,是“纸老虎”,他号召革命者摆脱思想包袱和畏惧心理,积极参加共产主义革命。在成立之初,印共(马列)已经在不少邦成为新生的政治力量,它拥有2万至3万名成员,而当时印共和印共(马)的党员在20万左右。{19} 印共(马列)的影响力主要在西孟加拉邦、安德拉邦和喀拉拉邦,其年轻的领导层和很多普通党员都来自于印共(马),同时新党还在大学生和城市中产阶级中招募到大量新成员。不过,与印共和印共(马)的情况相似的是,印共(马列)的领袖大多不是来自下层社会和弱势群体,而且党内很多活动家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其中不乏毕业于欧美的大学。{20}

印共(马列)的成立对印度共产主义革命具有重要的历史性意义,然而,它无法掩盖革命群体自身存在的问题。尽管印度各邦的纳萨尔群体纲领相似,但是从“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到印共(马列),它主要是一个基于区域性(西孟加拉邦)的革命组织,并未能完全统一整个印度的纳萨尔群体。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不同地区的纳萨尔群体的领导者主要有:西孟加拉邦的马宗达和桑亚尔、比哈尔邦的塞缇亚纳雷恩·辛格(Satyanarain Singh)、安德拉邦的纳吉·雷迪(Nagi Reddy)和维姆帕塔普·萨蒂亚纳拉亚纳(Vempatapu Satyanarayana)以及喀拉拉邦的库尼卡尔·纳扬安(Kunnikal Naryanan)和K·P·R·高普兰(K. P. R. Gopalan)等。西孟加拉邦的纳萨尔群体虽然确立了以马宗达、桑亚尔为核心的领导层,但是安德拉邦、喀拉拉邦等其他地区的纳萨尔群体并不认同他们的领导。“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的专断作风也导致比哈尔邦、奥里萨邦、马哈拉斯特拉邦、喀拉拉邦和旁遮普邦等地方委员会的强烈反对,认为它违反了民主集中制的基本原则。“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往往不通过邦级委员会直接指挥各地的纳萨尔运动,例如,斯里卡库拉姆属于安德拉邦委员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区域,但是它却直接对其进行领导,并认为斯里卡库拉姆的革命功绩应归功于它,这引起纳吉·雷迪领导的安德拉邦革命委员会的强烈不满。因此,这些地方性的纳萨尔群体越来越疏离于西孟加拉邦的革命团体。

事实上,在印共(马列)成立之前,“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的高层在革命领导权和筹建新党的组织架构等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意见。在分歧迟迟未能解决的情况下,西孟加拉邦的纳萨尔群体独自成立了印共(马列)。因此,印共(马列)的筹建过程实际上激化了不同革命群体的领袖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此外,各个革命领导人之间因个人荣誉与各种偏见问题,也导致纳萨尔运动进一步碎片化。正因如此,安德拉邦、克什米尔地区以及其他一些邦的很多纳萨尔群体从一开始并未加入印共(马列)。纳吉·雷迪、普拉·雷迪(Pulla Reddy)和文卡特斯瓦拉·拉奥(D. Venkateswara Rao)等革命者还联合安德拉邦以及其他被孤立的纳萨尔群体,于1968年7月2日成立了独立的书记处和邦际协调委员会。不久之后,它改名为“安德拉邦革命共产主义委员会”(Andhra Pradesh Revolutionary Communist Committee,APRCC)。但是,斯里卡库拉姆区委员会没有加入该委员会,而是直接与“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联络。革命群体内部的严重分歧为后来纳萨尔运动的分化与衰败埋下了隐患。

印共(马列)内部各群体之间在革命的组织、策略与战术上存在差异。但是,印共(马列)在当时被中国共产党认为是唯一合法的印度共产党组织,尽管印共(马列)党内外都存在反对的声音。在党内,苏史塔·罗伊·乔杜里(Sushital Roy Choudhury)和阿希姆·查特吉(Ashim Chatterjee)质疑马宗达的战术路线。在党外,主要是纳吉·瑞迪领导的安德拉群体,它之所以脱离马宗达群体,是因为两者在很多问题上存在不同意见。大体而言,党外对马宗达路线的批评主要集中的三个方面,即群众运动、小分队行动和统一战线。{21} 这些分歧对印共(马列)的党组织及其运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导致比哈尔邦和北方邦的党组织退出马宗达的领导,苏史塔·罗伊·乔杜里和阿希姆·查特吉则留在党内继续反对马宗达的革命路线。随着印共(马列)内部的矛盾不断加剧,1971年11月,中央委员会的反马宗达派召开大会,公开将马宗达斥为“托洛斯基分子”,并将他开除党籍。萨蒂亚纳拉扬·辛格(S. N. Singh)取代马宗达,被推选为新的党总书记。1972年7月14日,孟加拉邦和安德拉邦的六位印共(马列)高层领导在监狱中发出联名信,信中指出马宗达隐瞒了中共关于纳萨尔运动的评价,他们承认印共(马列)的斗争策略犯了“左倾冒险主义”的错误,使党内宗派林立,导致武装革命事业受阻,甚至处于危境之中。六位领导人一致认为,作为印共(马列)总书记的马宗达应为“左倾冒险主义”负主要责任。不久,马宗达被捕遇害,他的支持者士气低落,因此党内也加强了对歼灭路线的批评。此后,印共(马列)正式分裂成两个派别,即忠实于马宗达的群体和反对马宗达的群体,这两个群体都宣称自己是真正的印共(馬列)。1973年8月,在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谴责林彪之后,亲马宗达派又进一步分化,其中由马哈德夫·慕克吉(Mahadev Mukherjee)所领导的革命群体继续采用林彪所主张的游击战术。

四、纳萨尔派的主要政治主张

纳萨尔派完全拒斥议会民主制,它强调“枪杆子里出政权”,认为选举是“死亡陷阱”,其目的是转移广大人民群众进行阶级斗争的注意力。纳萨尔派痛斥印度资产阶级执政当局的改革纲领,认为阶级身份和社会地位并非神授,他同时指出,印度的统治阶级也不会主动弃权,因此,革命者必须坚持彻底的武装斗争。在纳萨尔派看来,1947年建国后的印度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它仍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尚未真正获得独立。纳萨尔派公开主张抵制选举,指责主政西孟加拉邦联合阵线政府(1967年)的印共和印共(马)是资产阶级的“走狗”、“爪牙”,认为西孟加拉邦联合阵线政府执政无异于资本家、地主等统治阶级执政,印共(马)与国大党玩弄着同样的政治把戏,这些党派是一丘之貉,且奴颜婢膝。

在纳萨尔派看来,印共(马)等进入主流议会政治体系的左翼政党只是口头上赞成马克思列宁主义,实际上则仅是在既有的剥削制度的框架内采取保守行动,从而陷入“经济主义”、“改良主义”和“议会政治”的泥潭。主张政治斗争、寻求工作保障、要求增加薪资以及非政治性的“工会主义”(unionism)等是当时印度工会运动的显著特征,在这种情况下,纳萨尔派规避工会运动,防止因它而在工人阶级中形成经济富足的精英集团。{22} 1968年初,纳萨尔派认为城市暴动是“冒险主义”,在城市地区与强大的政府武装力量发生零散的冲突反而会对革命事业造成损害,而且这种斗争策略在1948年至1949年间由拉纳戴维(B. T. Ranadive)领导的印共时期已经尝试过。对纳萨尔派而言,印度革命将是长期的、曲折的,它需要坚定的信念,并作出巨大地牺牲。1968年5月2日,马宗达发表《告青年与学生书》(“To the Youth and the Students”)一文,在文中,他提出评判青年和学生是否为革命者的唯一标准是他/她是否愿意融入到广大工人农民群体之中的论断。

20世纪60年代末,纳萨尔政治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它的国际共产主义精神,他们认为,印度是美帝国主义和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反对世界人民的基地。在印共(马列)看来,国大党背叛民族自由斗争,是英国、美国、苏联等帝国主义国家在印度进行殖民统治的代理人。为了真正获得解放,印度人民必须武装推翻“四座大山”,即美帝国主义、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官僚买办大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纳萨尔革命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印度人民在解放自己的同时也将实现它神圣的国际使命。{23} 1968年8月1日,马宗达又发表 《致吾革命同志》(“To My Comrades”)一文,他指出,“孤立于广大农民群众是对革命者更为危害的政治弱点”,并且游击战“从根本上说是阶级斗争的更高阶段,阶级斗争是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的总和”。同时,马宗达认为,印度的革命形势如同岩浆汹涌的火山一样,大众反叛只有运用毛泽东思想才能取得胜利。对此,他提出四点纲领,即农村游击战、建立解放区、创建人民军队以及农村包围城市。

在印共(马列)成立之初,马宗达也强调,要在部落民众、无地者等极端贫苦者以及青年学生中开展群众工作。纳萨尔派尤其拒斥“甘地主义”和非暴力思想:

今天,印度正在进行着农民武装斗争,并且已经建立游击根据地。这无可争议地证明它是不可抗拒的,印度的反动派完全不能阻止它的发展和壮大。越来越多的人民深信毛泽东思想的伟大力量,农民和武装斗争正在不断地扩展,越来越多的游击根據地正在建立。所有这一切表明,毛泽东思想已经深深地扎根于印度的土壤里。{24}

由于革命初期印度许多地方的底层民众积极响应革命号召,因而此时的马宗达乐观地估计了革命形势,即他认为20世纪70年代将是印度革命“解放的十年”。革命者将风卷残云,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地摧毁各种反动势力。此外,纳萨尔派还遵循列宁和斯大林的路线,主张民族自决原则,认为当少数族群提出独立或解放的诉求时,应予以充分支持。因此,纳萨尔派支持那加人、米佐人以及克什米尔人的反叛运动。{25} “民族利益”与“国家利益”之间的关系是革命者需要面对的另外一个重要问题。1971年7月23日,马宗达在《解放》(Liberation)上发表《致一位同志的信》(“Letter to a Comrade”),信里明确指出:

对我们而言,民族利益与国际利益并不矛盾,因为当我们说一个民族的时候,我们指的是农民、工人和其他劳苦大众。他们的旨趣是发动革命。……我们的口号是民族革命战争,并且它只能以人民战争的形式进行。要发动人民战争必须使农民——这场革命战争的根本力量——参与到革命斗争之中,而这只能在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的基础上才能实现。

此外,马宗达也并不完全排斥与小资产阶级的联合,但是他借鉴中国革命过程中国共合作的经验,提出这种联合必须保证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党独立发动战争的权力;二是党牢牢掌控斗争的主动权。总之,建立联盟的目的是为了吸引广大民众参与到民族独立战争中来。

五、歼灭战及其战略后果

纳萨尔派的游击战术和革命纲领强调农民武装与游击队斗争,在特定的地区强化军事实力,为建立根据地做好充分准备。20世纪60、70年代之交,纳萨尔派的战略逐渐发生了转变,歼灭战成为重要的军事策略,其特征是建立高度秘密的小分队,并且针对作为个体的阶级敌人(地主、放债者以及警察等)施行暗杀行动。在歼灭战时期,纳萨尔派拒斥外围组织和大众运动,将与夺取国家政权不直接相关的一切活动都斥为“修正主义”或“经济主义”,这将革命运动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事实上,在爆发纳萨尔巴里起义之前,马宗达已大致形成了他关于歼灭战的主要思想。例如,在他奠定纳萨尔意识形态的八份历史性文件中,其中第五份文件(1965年)指出,在呼吁民众对印度政府的镇压进行武装抵制后,革命的攻击对象不应该仅停留于政府的公共交通、办公机构等“物”的层面,而应指向掌控和实施国家镇压机器的“人”,也即革命者应该袭击令人恨之入骨的官僚、警察和军官等。此外,他还认为,对敌人不应仅是造成伤害,而是直接进行肉体消灭,否则革命者将遭致敌人更猛烈的打击报复。1967年4月的第八份文件已经表明,大众组织在革命运动中扮演着次要的角色,这种立场与纳萨尔巴里起义后强调歼灭战的做法相一致。马宗达认为,歼灭策略将引起反动分子的内心恐惧,从而动摇其统治的心理基础。

马宗达曾经认为,脱离群众是革命的大忌,而且不能忽略反对封建阶级的经济斗争,同时他认为,游击战是阶级斗争的更高阶段。但是,随着“全印共产主义革命者协调委员会”力量的增强,纳萨尔派越来越轻视政治斗争中的大众组织,而且纳萨尔派认为,为了实现经济诉求而动员群众的做法也不利于秘密的地下党活动。1969年春夏之交,即在印共(马列)成立后不久,马宗达关于土地革命的策略发生了改变。1969年7月,马宗达在《解放》上发表《论当前的政治和组织问题》(“On Some Current Political and Organisational Problems”)一文,指出只有秘密的地下党而不是大众组织才能实现土地革命,游击战是印度农民革命的唯一形式,并将夺取土地和粮食的斗争视为“经济主义”而加以批评,认为它不利于秘密的党组织建设。到了1970年初,印共(马列)更是放弃了以农村作为革命中心、以农民作为革命主力的路线,而转战加尔各答等城市。1970年5月15日至16日,印共(马列)的第一次党代会在加尔各答召开,在这次会议上,马宗达强调歼灭战理论,由此揭开了城市游击战的序幕。马宗达试图将歼灭战作为传播革命政治、建立革命政权的“快捷方式”。

在都市革命运动初期,参与者大多是青年和学生,他们来自生活条件优裕的中产阶级家庭。这些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人放弃了舒适的生活条件、远大前程以及各种阶级和种姓特权,他们希望通过革命运动体验艰苦而真实的大众生活,他们正是带着这种“苦修之心”认同底层民众。此外,印共和印共(马)的分裂及其在公众心目中政治影响力的下降也是年轻人受纳萨尔主义吸引的重要因素。{26}1969年至1972年间,《毛主席语录》在西孟加拉邦的青年学生中广受欢迎,它被翻译成英语、孟加拉语、尼泊尔语和乌尔都语等多个版本。在整个印度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里,除了《共产党宣言》之外,《毛主席语录》是最适合为年轻人提供革命想象的读物。{27} 学习毛泽东思想并付诸实践成为西孟加拉邦的学生和青年工人的政治任务,马宗达甚至建议学生成立学习小组,一边学习一边下乡向贫农宣传毛泽东思想。在纳萨尔主义的影响下,加尔各答的青年大学生推倒国家领袖和民族英雄的雕像、破坏教育机构、焚烧国旗等,他们以破坏性的暴力反对封建传统和资本主义制度。在这一时期,警察曾在拉姆普尔哈特学院(Rampurhat College)搜寻到土制炸弹和汽油,该学院的1400位学生中有40%成为纳萨尔分子,而加尔各答大学(Calcutta University)有1/3的学生是纳萨尔分子。{28}

1970年至1971年是早期纳萨尔运动过程中最狂暴和关键性的时期。纳萨尔派游击小分队袭击警察哨所,杀害路警和准军事部队人员,夺取武器弹药,同时还实施一系列劫狱行动。然而,随着城市歼灭战导致大量流氓无产者混入革命队伍,纳萨尔运动逐渐变得更加血腥暴力和无序化,武装斗争退化为充斥着仇恨和报复的个人恐怖主义。加尔各答的警察在一开始时表现得较为被动,但它在中央警备部队的支持下很快强化武装力量,并进行猛烈反攻。1970年5月,大量的警方线人渗透入纳萨尔组织,警方还招募反社会分子,误导纳萨尔运动将矛头指向印共(马)。{29} 在加尔各答城市暴乱时期,由于纳萨尔派与印共(马)之间相互仇视,商人则趁机利用纳萨尔派排挤印共(马)所领导的工联主义者及其同情者。{30} 1971年3月,在印度中央政府的支持下,西孟加拉邦顺利进行了中期选举。这次选举结果表明,城市中产阶级的政治态度开始发生明显转变,印共和印共(马)等左翼党派不再处于优势地位,之后联合阵线政府宣告垮台。直到国大党重新上台执政后,加尔各答的暴力恐怖气氛进一步升级,支持国大党的官方媒体对政府制造的“白色恐怖”保持一种“沉默协定”。{31} 与此同时,加尔各答的警察加大了反纳萨尔运动的力度,他们四处搜捕、消灭革命者,并遏制其同情者。政府还向基层警员发放大量进攻性武器装备,甚至鼓励他们实施无差别的杀戮,这导致许多无辜者在剿灭行动中丧生。

1971年7月,在不到两个礼拜的时间里,印度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强硬的措施,很多纳萨尔分子直接遭到杀戮或锒铛入狱。印共(马列)的很多高层领袖,诸如桑亚尔、苏希塔尔·雷查德哈里(Sushital Raychaudhuri)、塞缇亚纳雷恩·辛格、希夫·米斯拉(Shiv Misra)、纳吉·雷迪、文卡特斯瓦拉·拉奥以及科拉·文卡亚(Kolla Venkayya)等人,不是被党内清除,就是被警察杀害或逮捕。{32} 1971年5月至12月期间,警察甚至在监狱里向被关押的纳萨尔分子开火。从1970年3月到1971年8月,总共有1783名印共(马列)的党员和支持者在加尔各答及其附近被杀害,此后的调查表明,真实数字至少是它的两倍。{33} 由于革命者与印度政府双方力量相差悬殊,加上运动退化成无序的杀戮和破坏,因此支持纳萨尔运动的民众越来越少,在这种情况下,城市游击队员的藏身处也迅速减少。到1972年上半年时,纳萨尔派已无法继续有效地开展都市歼灭战。到了1973年初,加尔各答的局势开始恢复正常。但是,在1974年至1975年间,纳萨尔派仍继续进行零星的袭击行动。直到1975年6月底,印度中央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才取缔了所有追随马宗达路线的激进纳萨尔群体。此时,第一阶段的纳萨尔运动才彻底走向衰落。

歼灭战对纳萨尔运动产生了很多负面的影响。它过于强调个体谋杀,除了武装小分队行动之外,其他所有群众工作、农会和工会等活动,都被斥为“经济主义”。在歼灭战运动中,虽然有些地主、放债者被杀害,但它并没有撼动整个地主阶级的统治。各纳萨尔群体之间还彼此攻击,在这个相互残杀的过程中,甚至还展现出比歼灭阶级敌人更高超的杀戮技巧。{34} 事实上,在马宗达生前,尽管他控制着党组织的领导权,但是他关于使用传统武器作战和执行歼灭战等策略也都曾遭到不同程度的反对。例如,同样作为西孟加拉邦纳萨尔群体的领袖,桑亚尔反对农民武装革命采用传统的武器{35},而比哈尔邦印共(马列)的领袖塞缇亚纳雷恩·辛格则反对马宗达针对阶级敌人实施无差别的杀戮。当马宗达将纳萨尔运动的场域由农村转向加尔各答时,阿西姆·查特吉认为,这违反了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则,因此,他脱离马宗达的领导而另立革命组织。其他还有很多纳萨尔群体也公开指责和反对歼灭路线,他们制定了适合自身特点的革命策略和纲领。{36} 1971年下半年,纳吉·雷迪、阿西特·森、帕里马尔·达斯古普塔和苏希塔尔·雷查德哈里等人都批评马宗达的歼灭路线,反对他的个人权威。

六、结语:未竟的革命事业

如同印度共产主义运动的革命先辈们一样,纳萨尔派充满激情,坚定而执著地追求革命理想。有人将20世纪60、70年代之交的纳萨尔运动视为特伦甘纳(Telangana)农民运动(1945年至1951年)的复兴,也有人将它比作1926年至1927年的中国湖南农民运动。{37} 从根本上而言,纳萨尔运动源于印度社会的经济、政治制度的不公正,那些藐视法律、缺乏公正意识的政府官员、管理者、地主和放债者等对农民反叛与部落暴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970年5月,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政府承认,纳萨尔运动本质上不是法律与秩序问题,而是经济与发展问题,它是对不公正的社会秩序作出的暴力反应。同时,不可忽略的是这场运动背后的政治动机与意识形态,纳萨尔主义代表着“印度版本的毛主义”。{38} 作为一种激进的革命意识形态和行动纲领,纳萨尔主义对印度的议会政治构成了严重挑战。纳萨尔运动还吸引了很多社会科学家、新闻记者、作家、诗人和历史学家等,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创作了大量以它为题材的作品,丰富了人们对印度左翼激进主义的认知。纳萨尔运动也促使印度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采取各种涉及经济社会方面的改良措施,以改善被剥夺、遭忽略的底层群体的生计,使穷苦的部落和低种姓(包括“贱民”)相信,他们可以通过民主选举而不是暴力的方式来改善自身的社会经济处境和政治地位。

当然,纳萨尔运动本身也遭到诸多批评。首先是革命运动内部的分化问题。很多革命团体宣称自己是真正的纳萨尔派,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正阐释者和践行者,因此,印共(马列)始终未能形成一个大一统的政党,尽管存在名义上的革命者协调组织,然而分散在印度各地的纳萨尔群体在很大程度上是各自为战的,他们尤其缺乏相互协调的战术或策略。印共(马列)中央委员会的政策或组织决议通常是由马宗达个人起草完成的。诚如巴普拉布·达斯古普塔(Biplab Dasgupta)所言,纳萨尔主义始终只是维持着一场运动的水平,它未能真正创建一个民主集中制的党派。{39} 其次,对歼灭策略的批判。从20世纪60年代末在农村实行歼灭阶级敌人的策略到20世纪70年代初的都市游击战,纳萨尔派脱离群众,拒绝大众组织和联合阵线,过于强调针对个体的秘密谋杀,导致运动后期的“个人恐怖主义”。因此,有人批评马宗达将“杀人癖上升到政治原则的高度”。{40} 在当时严峻的形势之下,纳萨尔派放弃农村发动城市歼灭战,但这在客观上违背了毛泽东思想。再次,教条主义倾向。有些批评者认为,马宗达将中国的革命经验凌驾于印度的政治现实之上,并误以为20世纪70年代的印度类似于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41} 纳萨尔派以无政府主义反对印共(马)的机会主义,两者都是教条主义的产物,它们“拒绝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和体系分析印度现实,并概化印度的革命经验”。{42} 也有人认为,马宗达的思想主要来自林彪,而不是毛泽东本人。{43} 最后,在这种现实背景下,印共(马列)的意识形态多少具有“非现实”的色彩。{44} 在纳萨尔巴里、斯里卡库拉姆、黛布拉、玛夏哈里(Mushahari)、戈皮瓦拉普尔等地的纳萨尔叛乱之间缺乏相互配合、支持,它们似乎并非一个整体夺权计划的策略性部署。桑亚尔在关于特莱地区农民斗争的报告中亦承认,纳萨尔巴里起义更多的是源自民众的自发性和积极性,而不是纳萨尔派的缜密计划。从军事战略上看,纳萨尔巴里并非理想的革命之地,因为这个地区距离印度的国道线很近,后者可直通印度政府在西孟加拉邦北部的最大軍营。而当时的革命者却盲目乐观地估计印度革命的条件已经成熟,只需“星星之火”,便可形成“燎原之势”,地方性武装斗争将势如破竹般地蔓延到全印其他地区。{45} 然而事实上,纳萨尔派的影响力主要局限在西孟加拉邦、喀拉拉邦和安德拉邦等少数偏僻的地方,很多民众并不像纳萨尔派那样相信印度将会发生彻底、全面的共产主义革命。纳萨尔运动还打断了印度传统左翼开启的社会改革进程。1967年初,西孟加拉邦的联合阵线政府获得选举胜利后,已经准备采取“新毛派”(Neo-Maoist)策略,以实行更加激进的改革。{46} 但是随着革命的发生,这些努力便付诸东流。

注释:

①⑤{39}{43}{45} Biplab Dasgupta, The Naxalite Movement: An Epilogue, Social Scientist, 1978, 6(12), p.6, p.4, p.12, p.8, p.9.

②⑨{41} Asish Mumar Roy, Charu Mazumdar: Man and Ideas, China Report, 1979, 15(4), p.6, p.5, p.9.

③“纳萨尔运动”的名字即源自纳萨尔巴里。纳萨尔巴里的农民抗争活动很快蔓延到毗邻区域,如卡哈利巴里(Kharibari)、潘斯达瓦(Phansidawa)以及西里古里(Siliguri)等。

④ 这些文件都以笔名发表在纳萨尔巴里起义前,最后一份发表于1967年4月。

⑥ Rabindra Ray, The Naxalites and Their Ideology,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225.

⑦{16}{28}{36}{37} Haridwar Rai, K. M. Prasad, Naxalism: A Challenge to the Proposition of Peaceful Transition to Socialism, The In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1972, 33(4), p.460, p.469, p.457, p.478, p.455.

⑧⑩ Edward Duyker, Tribal Guerrillas: The Santals of West Bengal and the Naxalite Movement,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61, p.119.

{11}{19}{20}{44}{46} Marcus F. Franda, Indias Third Communist Party, Asian Survey, 1969, 9(11), p.798, p.797, p.803, pp.816-817, p.814.

{12} 關于马宗达的出生年份有不同说法,除了本文采纳的1918年之外,还有人认为是1920年、1917年等。

{13} Mohan Ram, Maoism in India, Delhi:Vikas Publications, 1971, p.55.

{14} Sarvodaya,即“人人幸福”,它是“圣雄”甘地主张建立的新社会之名。

{15} Deshabrati是在加尔各答出版的一份孟加拉语周刊,印共(马列)的喉舌之一。

{17} Liberation, 1968, 1(8), p.30.

{18} Liberation, 1969, 2(7), p.119.

{21} Manoranjan Mohanty, Revolutionary Violence: A

Study of the Maoist Movement in India, New Delhi: Sterling Publishers, 1977, p.174.

{22} Anonymous, Cancer of Economism,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0, 5(28), p.1075.

{23}{25}{38} J. C. Johari, Political Ideas of Marxist-Leninist Communists in India, The In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1971, 32(2), p.188, p.189, p.190.

{24} Charu Majumdar, Chinas Chairman is Our Chairman and Chinas Path is Our Path, Liberation, 1969, 3(1), p.13.

{26}{32}{34}{42} Mohit Sen, The Naxalites and Naxalism,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1, 6(3/5), p.197, p.195, p.195, p.197.

{27} [印]斯瑞玛缇·查克拉巴提:《印度毛主义和小红书的兴衰》,梁长平译,《现代哲学》2016年第2期。

{29}{31} Biplab Dasgupta, The 1972 Election in West Beng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2, 7(16), p.807, p.807.

{30} Anonymous, Politics of Mass Murder,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1, 6(34), p.1786.

{33} Ashoke Kumar Mukhopadhyay, Through the Eyes of the Police: Naxalites in Calcutta in the 1970s,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2006, 41(29), p.3231.

{35} Sumanta Banerjee, “Annihilation of Class Enemies”: CPI(ML) Tactics at Critical Point,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0, 5(35), p.1452.

{40} Harsh Mander, Blood and Roses, India International Centre Quarterly, 2010, 37(2), p.3.

作者简介:王晴锋,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北京,100081。

(责任编辑  陈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