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业的现代性:一种社会学视角下的观察
2020-05-26赵如涵吴心悦
赵如涵 吴心悦
【内容摘要】尽管中国新闻业与欧美新闻业在道路上截然不同,但观察其现代性特征依然可见其共性。本文试图以调和社会运行、体现社会温度、影响社会结构的中国新闻业作为主线,深入观察其在现代化过程中的走向,以此对现代新闻业性质的理解进行多维思考,并展现中国新闻业所体现的韧性。
【关键词】现代性;新闻事业;现代新闻
新闻业是现代性生产真实的实践,也是现代性发展和传播的结果。
一、我国新闻业的“现代性”
“Modernus”(现代)一词最早出现于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时期,是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国教之后,为了称呼这个区别于之前罗马异教的崭新时代而专门使用的单词。然而,该词当时侧重强调的是“此刻”(the present moment),直到中世纪末欧洲社会结构发生的巨大变动导致现代与过去真正“断裂”之后,“现代”一词才产生“当前时期”(the present age)的意味,并获得具有“历史描述性”的时间内涵。16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和工业主义的产生和发展、现代国家概念的建立和实践、理性主义的渗透和扩散无不显示现代社会是在制度、观念、生活、技术、文化等多个层面上与中世纪的决裂。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蓬勃发展,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卡尔·马克思(Karl Marx)、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安东尼·吉登斯(Anthorny Giddens)等大批学者开始反思“现代性”问题,普遍承认现代性始于现代时间意识的观点,即始于与过去的对立。
现代与过去的对立突出表现为对旧事物的毁坏。马克思认为,影响现代世界的主要变革力量是资本主义:一方面资产阶级要求成为现代政治和文化中的“秩序党”;另一方面,他们的产品却无一不是“为了被摧毁而建设起来的”。科学的发现动摇了宗教信仰根基,民族国家和大众运动扰乱了专制统治的传统,工业膨胀、都市扩张和人口变迁融化了社会结构……在技术现代化、政治现代化、经济现代化交织发展的进程中,新闻作为一种现代性意义的实践,最终成为普及现代主义的强大力量,高时效性和强跨地域性重构了大众的时空想象。在中国,自传教士报刊将西历与旧历对应起来,在习以为常的中国时间之外,引入了西方时间(“现代”时间)之后,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时空观念——一种具有中国历史特殊性的时空观念。①
19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变迁,是对欧洲资本主义造成的世界性变迁的回应。然而,与西方现代性不同,中国的现代性具有“抵抗性”的特征,这一点在现代新闻业的发展过程中尤为明显。②19世纪中后期,中国进入了现代性报业观念启蒙期,《申报》“有闻必录”的思想开始涵盖现代新闻观念的一些题中之义,而19世纪末期第一次国人办报高潮之后梁启超的《论报馆有益于国事》则直接点明了新闻的政治要求。③这个时候的新闻纸(报纸)一方面是“知识纸”,要求介绍西方先进科学知识和技术应用,另一方面则是传播先进理念和革命意识的“扩音器”。
20世纪“五四”运动之后,新闻报刊的功能更是向后者一面倒,而个别城市的中文商业报刊20年代后也走向成熟,20世纪30年代还出现了少数现代报业集团。④基于这些变化,许多学者倾向于认为中国的现代新闻形成于“五四”时期。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自“五四”之后相当长的时期内,还出现了一种倡导知识分子与劳工相结合的新型新闻理念和实践,这在世界新闻历史中是极为少见的现象。⑤西方新闻业建立在商品经济发展的基础上,中国现代新闻业却是谋求政治、文化和经济结构现代化和反抗殖民的民族解放意识双重影响下的产物,功用性和抵抗性并存。这种独特个性一方面成就于中国在世界体系中的边缘位置和被动现代化的发展路径;另一方面这种“抵抗性”其实内化于争取合法化的政治手段之中。
在中国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新闻机构的市场属性长时间处在次要地位。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推进,新闻开始以一种特殊“消费品”的形象活跃在历史的舞台。在这个阶段,中国新闻业的现代化表现更接近于西方资本主义高速发展时期“在时间的机床上奔忙”的“现代新闻业”概念,即具备资本逻辑和大众视域。⑥发行量、收听率、收视率、点击率、广告投放量等一系列市场指标严格纳入了新闻机构业绩的考核指标中。20世纪80年代对于中国内地和中国台湾地区的新闻业都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新闻机构的产业规模迅速扩大。中国内地的新闻机构从事业单位走向企业化管理道路,新闻媒介机构种类增多,彼此之间形成竞争机制。中国台湾地区自从20世纪80年代“解严”之后,报业市场从“百家争鸣”到四大报独霸;电视新闻从无线三台加入民视、公视又再加入有线电视专业新闻台;新闻事业从专业经营的媒体集团到个人尽用的网络新闻平台。⑦
二、现代化历程:一言难尽的我国新闻机构“事业”与“产业”
有研究者认为,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新闻业统一由国家通过“单位体制”进行管理,从人事任命、话语审查、财政控制三个层面掌握新闻宣传的方向性。⑧1978年后中国新闻业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市场因素不断被注入到新闻机构当中。效率、投资、广告收入、兼并重组、计件工资、业绩评选、末位淘汰等一系列管理手段被运用到新闻机构之中,也造成了新闻生产模式和消费模式的变革。市场开拓的直接困难是对空间的争夺,马克思认为“构成资本空间流通道路的市场越扩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⑨于是,“首发新闻”和“独家新闻”迅速适应市场经济新形势,逐渐修正此前时期的模糊时间论(“前不久”“最近”“一年来”等)和一稿通用的局面。单一的典型新闻事件报道和疲软的非事件性报道,逐渐向从时政、财经、体育、科技、娱乐、社会等多领域挖掘新闻内容过渡。发展至今,聚合算法和多媒体服务极大地拓展了新闻的外延。
中国新闻机构在20世纪80年代后走的这条道路,背后其实有着十分鲜明的中国特色,这一点区别于西方现代新闻业。各主流新闻机构虽然从市场上获得了大量收入,但它们仍然属于事业单位而不是企业,国家可以随时调拨其财产或者进行机构重组。⑩以曾经的中央三台为例,它们均源于延安时期的新华通讯社,改革开放之后,曾经的中央三台实行“财政包干”制度,即广告收入免缴所得税,全部上缴财政部专户,由财政部审核媒体机构的预算后进行拨付。2018年曾經的中央三台合并,精简媒体机构,是国家的一次宏观调控行为。在内容审查能力上,即使在市场经济的海量新闻信息冲击下,国家依然可以依靠主流新闻机构行使信息审核和信息过滤的职能。而新闻采编权的归属、互联网新闻信息的传播权限等肯定了主流新闻机构在道德伦理、市场秩序等方面的优先权。“软性控制”成为了新闻“事业”的典型特征。
必须指出的是,国家在文化传播领域部分放权,足够为掌握媒体资源的都市新闻人创造巨大机遇,相较于争夺新闻业务自主权,新闻机构“产业”的发展是通过主动规避政策风险来探索业务转向,另辟蹊径以谋求最大经济利益。当代的社会强调液态(liquid)、流动(flow)与速度的特征,新闻记者作为新闻生产主体,在数字融合的现代新闻发展进程中形成了速度优先的工作常规。刘蕙苓通过问卷调查和深度访谈,发现中国台湾地区记者普遍过上即时发稿、随时使用通讯社交软件工作、即时在社群媒体直播的“3L生活”(Latest、LINE、Live)。对于中国内地记者而言,竞逐速度形成了新的赶工模式,随着外部环境的进一步变化,新闻机构“事业”与“产业”的博弈还将继续存在。
三、现代化后果:新闻业生态面临的挑战
随着数字科技的发展,算法深度介入新闻生产各环节,用户每次敲击键盘和触碰屏幕的行为都被记录,作为“大数据”的样本存储,帮助新闻机构建立详细的档案。“数字身份档案”坐实了“网络分层”(Web-lining),据此,内容生产者、广告商都能够更加准确地迎合消费者,定制化推送新闻信息、广告产品。人工智能分发技术自身构成了一种新的权力的行使模式,在新闻业中正逐步表现为对于传统权力模式的替代。然而,人工智能的资本逻辑当中的“理性”具有欺骗性,一旦“数字身份档案”趋向完备,受众将很难接收到意见相左的资讯,导致新闻消费群体的进一步分化。
中国现代新闻业自诞生起就带有理性主义色彩,它相信存在着一元论的终极真理、真实和真相,并相信媒体能够抵达终极真实。无论是“五四”之后为了争取民族解放的诸多新闻变革,还是改革开放之后新闻机构“事业”和“产业”的角力,新闻业始终走着一条反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代性之路。固然新闻并不等同于真相,它往往被证明只是一个纪实叙事话语体系,然而这个话语体系作为调和社会关系的重要中介,必须是新闻业基于“社会共识”生产的,符合公众的价值标准。以新闻专业主义和客观性报道为典范的现代新闻价值观,在一定意义上是全球现代新闻业的“普世价值”。平台化的新闻分发却是与“社会共识”的价值标准相悖的,它基于分众化的“長尾市场”来提供内容。另一方面,假新闻的泛滥也加剧了理性主义新闻价值标准的窘境,新闻反转、“罗生门”事件比比皆是,“唯一真实”在网络的广袤空间中无疑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工业革命开创了世界历史的新纪元,结束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据此,马克思提出了考察新闻流通现代化的标准:“造成以全人类互相依赖为基础的世界交往”。意识形态分化加剧、假新闻泛滥显然与马克思描绘的“全人类相互依赖”相背离。共时性地比较中外新闻界,意识形态分化加剧、假新闻泛滥这两者在各个国家普遍存在,只不过严重程度、具体表现形态、形成原因以及社会应对机制有所不同。一个国家的新闻业总是置身于具体的历史文化情境中,新闻业的现代性则处于历史的流变之中,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重点。如何解决现代性的内在矛盾,成为当前新闻机构管理者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
当我们从今天中国的语境来谈论新闻业的现代性问题时,应当看到,前人论述现代性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与现在有了很大的变化。然而,现代并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西方学者有关现代性的基本立场和基本观点对于当代中国现代新闻业建构仍有着重要的方法论参考意义。如何在动态变动和理性坚守之中探索新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将是中国新闻业需要长期探索的一个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