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问,为谁啼?
2020-05-26胡晓军
胡晓军
初观《击鼓骂曹》,震撼之余,有个疑问——祢衡年方二十有四,为何是由老生应工,而非小生?不久即知,原来京戏的扮相大可以无关乎人的年纪。孔明比周瑜小六岁,戴黑髯口,而后者倒是下巴光洁的小生。小生当然足以演得出祢衡的狂傲怪诞,却很难演得出祢衡的郁结愤懑,如果看戏的印象仅停留于前者,观众很可能无法真正体验戏的魅力,反而会加深祢衡是个狂人的误解。
祢衡是不是失心的狂人,可从他最初拒绝曹操邀请的托词得知。据《后汉书》载,他“自称狂病,不肯往”。一个真正的狂人,是不会自称患了狂病的。读《鹦鹉赋》,章法规范而缜密,词句华丽而允当,全搭不上一个狂字。确有不少狂人记性很强,但他们所忆极少且极重复,而祢衡不但强记更是博闻,照孔融的话说,是“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瞥闻,不忘于心”。像孔融这样的大儒,出言不会过于虚妄,就算因爱煞而言过其实,那将此话打个七折,祢衡亦足以当得人中翘楚。孔融又称祢衡“见善若惊,疾恶如仇”,我想对祢衡来说,善者极鲜而恶者太多,以至于不见其“惊”而只见其“疾”了。比较而言,《后汉书》“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的话,更为平实。这种情形既为昏暗的时代造成,更是闪耀的年华使然。从少年到青年,正是人生中最目空一切的时段。只是绝大多数的人,很快会在或明或暗、时明时暗的生存环境下改变了自己,收拾起少年心性,打叠起成人仪表,如同以老生的扮相来演小生。祢衡不然,他始终没戴上那副黑髯口。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难怪他将自己的知交孔融、杨修唤作“大儿”“小儿”了——原来那是“比我大的孩子”“比我小的孩子”的意思。
在这个孩子眼里,曹操的宏勋伟绩根本不值一提,李白诗云:“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此句掉个头说,也是一样。祢衡不仅蚁观曹公,还把他手下全数骂了一通,说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难得每句刻薄言语,都与各人出身有关,可见祢衡本事。他更专找人的痛处下口,比如称损了一目的夏侯惇为“完体将军”,呼生性吝啬的曹子孝为“要钱太守”。曹操怒问“汝有何能”,祢衡泰然作答:“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
曹操若能通过这场嘴仗了解祢衡的厉害,也就不会命他在省厅宴上当众击鼓了,本意是借机羞辱、扳回一城,不料是提供平台、讨骂千般。《后汉书》写祢衡“渔阳参挝”,“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感慨”,又蹀躞而行至曹操跟前,裸身缓缓更衣,虽无言语,已是轻慢至极。《三国演义》嫌不过瘾,写他大骂曹贼,京戏又将他的骂声谱成了唱腔。正是——
森森曹相府,省厅宴侧,有鼓吏扬眉。起渔阳激越,奋臂掺挝,四座尽嘘唏。名儒猛将,睥睨处、顿作顽泥。嗤汉贼、谁清谁浊,惟道破方知。(调寄《渡江云》,上阕)
不过,说到祢衡的出身与家世,不但史书语焉不详,就连《世说新语》《三国演义》之类也未明言。当某人被认为是个狂人时,他的来历往往会模糊不清,比如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又如德国人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书中那位拒绝长大的孩子奥斯卡,同样来得莫名其妙。有人研究,这暗示着作家对知识分子出身的正当与否、纯净与否的怀疑。巧的是,祢衡和奥斯卡都极敏锐,祢衡言语似刀,能剖开他人无法启齿的事情;奥斯卡眼目如电,能察到大人极力掩饰的东西。更巧的是,祢衡和奥斯卡都击鼓,祢衡一边击鼓,一边高声痛骂;奥斯卡或是击鼓、或是厉声尖叫。有人研究,《铁皮鼓》是一部纯然的象征小说,其人其物概有所指,比如奥斯卡是知识分子的象征,而他的铁皮鼓则是正义、道德和尊严的化身。当有人试图夺走他的铁皮鼓,他就会用尖叫去震碎他们的眼镜、酒杯和窗玻璃,迫使他们还回鼓来……不过奥斯卡无法抵挡女色的诱惑与表演的欲望,于是招来了更多的痛苦。祢衡虽先推脱,终于还是去了丞相府上、然后去了刘表幕下、最后去了黄祖帐中,落了个悲惨的结局。正是——
悲兮。如刀利舌,似玉天肌,甚飘零如纸。江夏口、凄清一叶,跌落丹墀。当春还发萋萋草,又见得、鹦鹉飞回。遗恨处,嘤嘤问为谁啼?(下阕)
最巧的是,祢衡和奥斯卡都身处道德堕落、人性沦丧之时。此时的知识分子,若不戴上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的髯口,恐都会遇到相似的境遇与命运,还是李白那首诗中所说:“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李白作此诗时,正在遇赦之后从流放地夜郎回家的路上。
可惜,若祢衡也像奥斯卡那样实无其人,就再巧也没有的了。
祢衡死后,凭吊他的诗文不计其数,犹如鹦鹉翩翩,來寻芳草萋萋。比如李商隐“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又如皮日休“如何共是忘形者,不见渔阳掺一场”。让诗人如此用情逞才的,除对祢衡的崇仰与惋惜外,更有类似观赏《击鼓骂曹》的心态。京戏让祢衡戴上了髯口,却让祢衡道尽了所有。
人们爱戏子,但他们多不愿当个戏子。人们爱狂人,但他们绝不愿当个狂人。
摘自《新民晚报》2020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