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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源变与宋代皇权重塑

2020-05-22

关键词:宋太宗指代皇帝

张 祎 文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古代帝王通常都以君权神(天)授等观念赋予其统治地位合理性和合法性,并外化为九五至尊、天子和皇帝等神圣称谓,但宋代却常以“官家”代指皇帝。这一现象引起学者浓厚兴趣:薛瑞兆考证源流,认为宋人用“三皇五帝”解释“官家”的说法纯属附会[1]150。该文当是“官家”研究奠基之作,但因篇幅所限未探究宋人“附会之说”产生的内生需求、外部条件及时代背景。王育济认为,“官家”称谓在宋代的流行及其“职业分类”的性质,使宋太祖自觉明确了皇权应置于“道理”制约之下的理性定位,体现了宋代皇帝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定位[2]75-81。新兴王朝建立之初往往会显露出某些不经雕琢的“草莽气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政权的稳定,这种气息或被同化成严肃的政治语言,或在时人的选择性遗忘中被淡化。宋太祖的“理性定位”是否可以代表整个宋代或者仅代表北宋?其继任者是继承并遵守这一“理性定位”还是有所调整?这些都值得进一步探究。杨蕤和孙军凯认为,“官家”作为皇帝称谓现象的出现,显示出宋代皇权观念不再是君权神授的“天子观”和注重功业的“皇帝观”,而是呈现出世俗化的倾向[3]50-55。这仍是对宋初的话语体系和模式的一以贯之,却回避了宋太祖尤其是其后继者对“官家”内涵的人为调整和有意重塑。在中长时段的视域中动态地观察具体现象,也许会有更为贴切的认识。

一、皇帝外的“官家”

“官家”起初一般多用来指代公家,即朝廷或政府,而非皇帝。东汉末年的文士荀悦面对汉室衰颓、纲纪不振和豪强地主割据称雄的局面,悲愤交加之余,以谏诤朝堂和著书立说来抨击时政。其奉汉献帝诏所作《汉纪》中有一段评价汉文帝刘恒下诏除民田租的记载:

古者什一而税,以天下之中正也。今汉民或百一而税,可谓鲜矣。然豪强富人占田逾制,输其赋太半。官收百一之税,民收太半之赋。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于豪强也[4]114。

《汉纪》以辞句简要、事实详细和议论精美而著称,从荀悦简短精要的案语中不难看出其对豪民占田的不满。政府减免农民田地赋税,却因豪强兼并土地而使朝廷之“惠”落入地主之手。此处的官家当指西汉朝廷和政府。

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曹操“渭南之战”用计破马超和韩遂等关中联军,其部将阎行随韩遂逃回金城郡(今甘肃兰州),此前韩遂和阎行为表示对曹操的忠诚,均向曹操派遣家人以为人质。战后曹操施疑兵之计,处死韩遂在京师的子孙,却写给阎行手书一份。《三国志》载:

及太祖与约(韩约后改名韩遂)交马超,(阎)行在其后,太祖望谓行曰:“当念作孝子。”及超等破走,行随约还金城。太祖闻行前意,故但诛约子孙在京师者。乃手书与行曰:“观文约所为,使人笑来……卿父谏议,自平安也。虽然,牢狱之中,非养亲之处,且又官家也不能久为人养老也。”[5]476

此处曹操所言官家与荀悦所言大致一致,实为风雨飘摇中的东汉政府。《天文志》和《五行志》中的记载向来不为人所留意,然而,《晋书·五行志·诗妖》中却保存有一段晋安帝义熙初年的童谣:“官家养芦化成荻,芦生不止自成积。”[6]849童谣并非儿童所创,儿童扮演的只是一个“童言无忌”的传唱角色,其所反映的乃是当时历史条件下该区域的风俗或者认识取向。程师民认为:“风俗在社会文化尤其是精神文明中,又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是一种典型的大众文化。各地风俗是长期形成的,有自然的原因,有社会的环境的原因,还有时代的原因。”[7]1中国古代重名,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该童谣不仅直接证明“官家”指代东晋政府,还间接证明此称谓已由朝堂转向民间,并悄然传播和嬗变,甚至出现在文化传播的媒介——民谣之中。这一现象则与魏晋南北朝纷乱的政局、连绵的战争、民族及文化的碰撞交融等因素不无关系。

陈寅恪曾开创“以诗证史”的历史研究之法,沟通了文学和史学的界线,为历史研究和史料搜集提供了新思路、新视角和新领域,而古籍数位化的不断推进则为运用此法提供了路径。唐代白居易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其诗作中有不少关于“官家”的记录,囿于篇幅,录其3首:“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8]52“况无治道术,坐受官家禄。不种一株桑,不锄一垄谷。”[8]62“五年两郡也堪嗟,偷出游山走看花。自此光阴为已有,从前日月属官家。”[8]375通过对3首诗作中的“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坐受官家禄”和“从前日月属官家”几句略加分析,不难看出唐代“官家”很有可能还是主要指代政府。当然,除了“虚”指朝廷或政府这样一个宏观的概念外,“官家”也“实”指有权、有德、有势和有功之人。如魏晋时期“桓温自恋”的故事:

桓温自以雄姿风气,是司马宣王、刘越石一辈器,有以叱王大将军者,意大不平。征苻犍还,于北方得一巧作老婢,乃是刘越石妓女。一见温入,潸然而泣。温问其故,答曰:“官家甚似刘司空。”温大悦,即出外修整衣冠,又入,呼问:“我何处似司空?”婢答曰:“眼甚似,恨小;面甚似,恨薄;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宣武于是弛冠解带,不觉惛然而睡,不怡者数日[9]311-312。

桓温平时自认为雄姿英发,类似于司马宣王(懿)和刘越石(琨),有人把他和大将军王敦相比,他便不高兴。当他听到刘琨家的老婢说他很像刘司空(琨)时非常高兴,但不曾想老妇竟戏耍桓温,说了诸多不同之处,桓温大为扫兴,抑郁了多天。也许有人会说,这里的“官家”指代的是皇帝,但桓温乃是被其子桓玄追尊为太祖宣武皇帝,此时仍是东晋大司马。而这则轶事的真实性也有待考证,桓温征苻坚南返并未称帝,而裴启却称桓温为宣武,故此故事当在东晋桓玄之乱后。笔者窃以为,与其说是老婢对桓温的讥讽,不如说是身处南北政权林立战乱频仍时期的时人借北方老妇之口对武人乱政的贬抑,与前文借“童谣”之童言无忌似有异曲同工之处。但不论如何,此处的官家应该不是代指皇帝。

人类总是在自己直接所处的地域空间创造着自己的文化,形成各自独特的文化形态和文化传统[7]1。“官家”也具有地域特色,如在某些地区则被用来指代翁姑和舅姑等,宋人笔记中多见此类描述。如王楙《野客丛书》载:

吴人称翁为官,称姑为家。钱氏纳土,盖尝奏过,谓其土俗方言。观范晔临刑,其妻骂曰:“君不为百岁阿家,其母云云。”妻曰:“阿家莫忆,袁君正父疾不眠,专侍左右。”家人劝令暂卧,答曰:“官既未差,眠也不安。”二事正在南史,知吴人之语为不诬也[10]177。

庄绰《鸡肋编》也有类似记载:

广南俚俗多撰字画……又呼舅为官,姑为家……女婿作驸马,皆中州所不敢言。而岁除爆竹,军民环聚,大呼“万岁”,尤可骇者[11]108。

从这两段记载可知,“官家”这一称谓在宋朝应该是专门用来指代皇帝,否则王楙和庄绰也不会有“知吴人之语不诬也”和“皆中州所不敢言”的感叹与惊讶,因为这显然是有违朝廷法令的。只有在一些边远地区,政府控制力逐渐减弱,生活自由度相对较高,其言语也相对随意,才会出现这种与内地相异的现象。

二、“官家”与皇帝

人类历史不可避免地存在断裂性,除了战乱和灾害等历史本身因素所致外,这种断裂性有时往往是人为割裂所造成的。同时,人类历史也无时无刻透露出一种延续性和延展性,这种延续性和延展性不仅展现在其表层现象,还往往纠缠在其内在机理之中。结合前人研究成果并查阅目前所见正史记载,可以断定皇帝与“官家”发生关系并非始自宋代。《晋书》中明确记载:

河间公宣、乐安公韬有宠于季龙,邃疾之如仇。季龙荒耽内游,威刑失度,邃以事为可呈呈之,季龙恚曰:“此小事,何足呈也。”时有所不闻,复怒曰:“何以不呈?”诮责杖捶,月至再三。邃甚恨,私谓常从无穷、长生、中庶子李颜等曰:“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颜等伏不敢对[6]2766。

“季龙”指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武帝石虎(字季龙),“邃”指欲杀父篡位的天王皇太子石邃,此处石邃所言“官家”即是后赵武帝石虎。胡注《资治通鉴》引用此文,并称:

称天子为官家,始见于此。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故兼而称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称之[12]3011。

后赵本为十六国时期羯族首领石勒建立的政权,石虎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之一,其子石邃在此处称其为“官家”,并对下属李颜说要效仿匈奴王冒顿杀父自立,此处“官家”更像是一种俗称,完全看不出任何君权至上的意味,游牧民族的丛林法则反而流露于字里行间。但不知为何,薛瑞兆一方面认为称皇帝为官家始见于《晋书》,一方面又说赵宋以前历代帝王不称“官家”。笔者现将赵宋以前官家代称皇帝的其他正史记载略作摘录,以供参研(表1)。

表1 宋以前官家代称皇帝

注:表中所引书目出版社均为北京中华书局。

据表1不难发现,赵宋以前也多有将帝王称作“官家”的现象,但这些情况大多在皇权衰微时出现,因缺乏强力统一政权的束缚,人们的思想也更自由和随意。从魏晋南北朝到五代十国间的这段历史,一个不可忽视的史实是中原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越来越频繁地发生一系列交流、斗争和融合。胡汉文化互相影响和交融,逐渐影响到双方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风俗和习惯等方方面面,称谓作为社会意识的一种表达方式,自然也会受到“世风”的影响。但应当承认,该时段“官家”指代皇帝这种现象虽已出现,但并非主流,目前也未见当时史料中记载皇帝自称“官家”的例子。

三、宋代神圣化的“官家”

入宋以后,“官家”几乎成为皇帝专有称谓,不仅皇帝自称“官家”,且后宫、宗室、官员、降臣、使节和普通百姓也常称皇帝为“官家”。上引王育济文章已有统计和罗列,此处不再赘叙。但以“官家”指代皇帝是否意味着宋代皇权的世俗化和理性定位呢?

历经唐末五代割据政权的连年混战,宋太祖赵匡胤以“陈桥兵变”夺得后周政权。宋朝统治阶层为了不重蹈前代短命的覆辙,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中央集权,防止武人割据,并由南向北陆续开展统一大业。然而,国家初创,朝局不稳,北部契丹和北汉时时南望,南方割据政权林立,革新政治绝非像民间故事传唱的“杯酒释兵权”那么简单化和戏剧化。宋太祖建国初,多以义社兄弟为方镇节度使,但这些人散漫不经、傲慢骄纵且堰塞下情,有一天宋太祖召集他们到城外游猎,在一片树林中下马喝酒。这时赵匡胤道:“此处无人,尔辈要做官家者,可杀我而为之。”赵宋建国,并未像西汉高祖刘邦那样行“兔死狗烹”之事,而是对功臣多加优容。这些节度使多是赵匡胤的亲密战友和开国元勋,与赵匡胤曾出生入死,所以当赵匡胤以一国之主而非义社大哥的身份说出这番话时,他们自然个个心惊胆寒,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时赵匡胤又说:“尔辈既欲我为天下主,尔辈当尽臣节,今后无复偃蹇。”[14]16言外之意即世事变迁,以前虽以兄弟相称,但现在我当了皇帝,你们就该尽臣子的本分和礼节。但赵匡胤在面对昔日战友恣意妄为和不守臣节的行为时,似又无可奈何,毕竟国初百废待兴、纲纪不整且法度不严,又何谈威仪,故赵匡胤只能自称“官家”,并只能以典型的江湖方式来对节度使进行“敲打”。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赵匡胤在建国初也是有颇多无奈的,而其言行中所透露出来的仍是唐末五代武人政治遗风,类似于兵强马壮即可为天下主的论调,这也是宋初政治生态的一大特色。

上述事例中,赵匡胤虽自称“官家”,但“官家”一词并没包含太多政治内涵。然而,随着政局的逐渐稳定,国家政治经济建设逐渐回归正常轨道,同时意识形态建设也陆续展开。“官家”这一曾被用来指代皇帝的简单词汇在宋太宗朝逐渐开始政治化和专有化。如宋太宗和徐铉的君臣问答:

徐铉为散骑常侍,太宗谓曰:“官家之称其义安在?”曰:“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盖皇帝之谓也。”[15]78

从宋太宗的疑问便可看出,他对以颇具市民意味的词汇“官家”代称皇帝很是不解,也很难接受。而身为近臣的徐铉是真不知“官家”之本意还是有意附和呢?正如前文所述,“官家”起初并非指代皇帝,更非专指皇帝,千年后的人们仍能从零星记载中发现端倪,时人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怎会对这一所去不远的史实毫不知情而不加分辨地附会呢?这显然是为了迎合和满足宋太宗的口味,而前引司马光所述更同徐铉的回答有异曲同工之妙,似乎宋廷朝野上下对此已经形成一种潜在的共识。田况的记载更加证明了笔者的推断,其文载曰:

太宗尝问杜镐曰:“今人皆呼朕为‘官家’,其义未谕,何谓也?”镐对曰:臣闻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考诸古谊,深合于此。”上甚悦其对[16]8。

如果说前引宋太宗和徐铉的君臣问答略显牵强,那么宋太宗和素有“杜万卷”之称的杜镐的君臣问答则具有极强说服力。杜镐自幼好学,博贯经史,曾参与编修四大类书之一的《册府元龟》,并充当《太祖实录》顾问,其博闻强识为士人推重[17]9876-9877。然而,这位“杜万卷”在宋太宗问及“官家”词义时,竟然也犯了同徐铉如出一辙的“错误”,与其说是不知,不如说是假装不知。从宋太宗的问题叙述中也能明显感觉到他要的并非只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说法,一个令世俗“官家”神圣化和政治化的说法,而久居宦海深谙世事的杜镐又怎会不知宋太宗心思?如果说宋太祖的主要贡献是武功开国,那么宋太宗则是文治安邦,宋太祖时期的草创在宋太宗朝开始被修缮和雕饰,并被赋予与其“位”所吻合的“名”。继任的宋真宗也有类似的君臣议论。北宋僧人文莹《湘山野录》中便有一段妙趣横生的记载:

李侍读仲容,魁梧善饮,两禁号为“李万回”……真宗……欲剧观其量,引数入声。大醉,起,固辞曰:“告官家撤巨器。”上乘醉问之:“何故谓天子为官家?”遂对曰:“臣尝记蒋济《万机论》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18]45

此前,宋太宗朝已多有君臣的“官家”问答,继位的真宗又不厌其烦地重述“祖宗故事”,从李仲容酒后那教科书式的回答中似乎可以发现在北宋士大夫的意识和理念中,“官家”早已和皇帝融为一体,必须赋予其神圣化的色彩,选择性地遗忘部分史实,而以“三皇”“五帝”等附会。

正如程民生所言:“这种选择性的溯源、选择性的接受,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华传统文明的文化选择与认同原则,也即不是一味沿袭,而是有所选择;不是择源而行,而是择善而行;只注重大局大体,不计较细枝末节。”[19]235北宋士大夫在塑造皇帝权威时,对“官家”这一俗称加以改造重塑,使其逐渐与指代对等。他们并未择“源”,而是择“善”,选择性地遗忘并不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恰恰相反,在长久战乱后迎来一个统一安定的王朝,人们迫切需要的是稳定,皇权旁落和藩镇称雄的殷鉴不远,故而重塑皇权神圣形象和加强中央集权等事宜就成了当务之急。当然,这绝非一役之功,而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思想及社会认同等方方面面,也非凭皇帝一己之力可以达成,而是要借助皇帝和士大夫的合作之力。所以,“官家”指代皇帝并不是皇权的理性定位,而是皇帝和士大夫对皇权观念的修复。至迟在宋仁宗朝,“官家”一词本身的内涵已由世俗称谓逐渐转化为官方正式的政治语言,这在外国使臣递送的国书称皇帝为“官家”的实例中便可得到印证。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占城国使来朝通贡,奉表云:

进上皇帝:天下(州)府国土不如大朝国土,无有国土得似大朝官家国土,自来官家州府不曾有失脱,帝王自来坐大朝,管得天下州府,帝王所有行遣公事依王法所行,每年常放赦罪人,帝王似释迦牟尼佛一般,诸道州县府每年发进奉大朝官家。盈卜孝顺,小心官家。为逐年交州来探占城国,才成,又来劫夺。至是,占城国逐年要来进奉,收拾不办,今年略有些小仪信,进上帝王,愿官家万岁。乞止约交州不要来夺占城州府。交州属官家所管,自我占城国也系大朝官家所管,交州绕括占城,如同绕括大朝一般,如断得交州一年不来,我便大段年年来进。今进上蕃唐表二道[20]9953。

占城国王遣使上贡,实际是请求宋廷阻止交州侵夺占城州府。此处将“官家”称谓运用于官方文件——“奉表”中且出现7次之多,足见“官家”已成为宋代官方正式称谓。

曾布《曾公遗录》中的一段记载更能证明官家已成为皇帝专称,他人如自称“官家”便是僭越,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程奇者,家有六岁小儿,因饮酒戏谑,自称“官家”,为乳婢所告。其母也有与之酬答之语。上以其年小,不足深罪,遂令开封府推治,乃乳婢教令之使为此语。上令杖乳婢,送畿南编管,他皆释之,程奇以分析不实冲替而已[21]12147。

薛瑞兆据此认为“官家已成为皇帝之专称,绝对不许他人称之”。这无可厚非,但若深刻剖析该事件的来龙去脉则不难发现:6岁小孩开玩笑自称“官家”便被乳母告发,可见当时以“官家”指代皇帝的事实已妇孺皆知,甚至小孩戏称都被告发。可见当时自称“官家”与自称“皇帝”一样,都是僭越。同时,人们便能理解前文所述王楙和庄绰对吴地与广南以“官家”称翁姑和舅姑的惊异。本是民间俗语的称谓,在士大夫重塑皇权的过程中被不断改造和神化,并被冠以神圣色彩。与其说这是皇权的世俗化,不如说是世俗词汇的皇帝专有化。

综上,“官家”的指代内容及其内涵大致经过了由泛指向特指的转化过程。宋代虽偶以“官家”代称朝廷①,但其基本已成为皇帝专称。宋太祖赵匡胤政变夺权,首要考虑的是延续国祚和开拓疆域。宋太祖朝政治多因袭唐末五代武人之风,有浓郁的江湖气息。政治的不稳定使得文化和思想的一统暂时放缓,皇权的重塑也显得举步维艰和无暇顾及,“官家”未进入国家正统视域。宋太宗朝统一战争告一段落,政府目光从外部战争逐步转向内部建设。葛兆光认为:在古代中国的政治史和思想史上,对内部思想统一,对外部文化傲慢,这是一个定势[28]29。长久战乱后迎来统一安定的王朝,武人政治的诸多弊病殷鉴不远,所谓“赵氏安,则百姓皆安……赵氏不安,则百姓涂地”[22]4801。此时,任用文臣和加强中央集权便顺理成章地成为现实所需与当务之急。因此,国家政策有意无意地传达和透露出崇文气息,在官方的积极引导下,读书人的地位不断上升。这种上升不仅体现在国家和政府层面,还渗透到社会和民间的方方面面。科举取士的名额不断增长,他们为官僚队伍注入新鲜的血液和新生力量,宋太宗同这批新兴的士大夫阶层出于各自的内在关怀和外在需求,对建国初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思想及社会认同等方方面面不断加以改造和完善。兵强马壮则可为天子的豪言已逐渐封存于历史尘埃,江湖草莽气息逐渐褪去,国家威仪逐渐成型,礼制不断完善。在古代中国,皇帝就是政治权力、神圣象征和文化真理三合一的象征[22]30。从宋太宗朝开始,“官家”比附于“三皇”“五帝”,呈现出神圣气象。“官家”最终脱离原有语境和语源,脱离原有世俗性和随意性,逐渐神圣化、专有化和政治化。这既是皇帝和士大夫在选择性遗忘中对皇权的修复,也体现了皇权观念在民间的普及和加深。

注 释:

① 如王安石《河北民》“输与官家事夷狄”,见王安石《王荆公诗注补笺》,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378页。苏轼的《初到黄州》“尚费官家压酒囊”,见苏轼《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32页。但此处的“官家”似乎也可理解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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