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的武汉
2020-05-21方方
1
我想,我们坐在长江的入水口来说武汉是最好不过了。
这儿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汉水带着它的明亮,缓缓汇入浑浊的长江。入江口的水线十分清晰,两水激荡的状态,是又排斥又交融的。你细细凝视时,心里会蓦然地生出感动。
对于武汉来说,长江是一个永远的话题。
长江从武汉穿心而过,它在龟山脚下挟带着汉水一起,将武汉的地面切割成为三个大镇:汉口、武昌、汉阳。汉口在北岸,它是著名的商业大镇,大的商场都在汉口,当年武昌的人买件衣服都得搭着船到汉口来买;武昌是文化镇,几乎所有的大学都集中在武昌;汉阳则是工业镇,武汉最老的工厂都在汉阳。
三大镇皆临江而立,随江流而曲折。因为这个缘故,武汉人是没有什么东南西北的方向感的。倘若有人问路,武汉人的回答多半都是“往上走”或“往下走”。上,便是指长江上游方向,下则是指下游方向。
江水对武汉人的影响深刻到了骨髓,武汉人的性格也就有点像水流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而散漫。
武汉不像北京南京西安曾为国都,因而它也从未成为过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它自古便是商业都市;可它偏偏又不像上海广州天津一样,它们虽然也是商业城市,可却因为临近海岸,受西方文化熏染深重,武汉地处内陆深处,洋风一路吹刮到此,已是强弩之末。所以武汉的文化带有强烈的本乡本土的味道,它和弥漫在市井的商业俗气混杂一起,便格外给人一种土俗土俗的感觉。
但幸亏有了长江。是长江使这座城市充满了一股天然的雄浑大气。这股大气,或多或少冲淡了武汉的土俗。长江使武汉这座城市的胸襟变得深厚和宽广;是长江给武汉的文化注入了品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长江,塑造了武汉人的性格。
2
武汉的历史,也是人与水斗争的历史。
与水争地,在水中筑土为墩,所以武汉遍布以墩为名的地址;
遇水架桥,水退过后,地名尚在,所以武汉也满是以桥为名的地方;
因洪筑堤,为防江洪泛滥,沿江沿河只能修堤挡水,所以武汉以堤为名的街道也比比皆是。武汉最初的繁华便是从堤上开始。
武汉最古老的街道叫长堤街。长堤街位于汉口。长堤街就像是一幅大画的轴心,武汉的城市画面从它这儿拉起,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于是,它有了后来的民主路,有了江汉路,有了民众乐园,有了解放大道,有了建设大道,有了发展大道;也有了无数无数的人,在这画卷上展示自己的爱恨情仇以及生生死死。
画卷至今还在舒展,我不知道它的尽头会在哪里。
3
但是武汉的闻名于世并非是因为它的繁华。而是因为枪声。
1911年推翻清廷的第一枪不是在有着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打响,也不在洋风吹彻的上海打响,甚至不是在革命领袖孙中山的老家广东打响,而是响在大陆深处的商业都市武汉。
这粒子弹一经射出,便一下子洞透了几千年的历史,让帝王时代有如多米诺骨牌,从清朝一直倒至大秦王朝。中国也就被这枪声引领到了一个新的纪元。
我一直奇怪历史怎么给了武汉这么好的机会,使它一夜成就了大名。
后来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叫张之洞。很久以来,我都觉得一个人的力量是十分渺小的。可是有一天,我从历史书上读到了张之洞。突然间我觉得人的力量有时候是十分强大的。强大得能够塑造一座城市,能够开一代风气,能够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1889年,张之洞以湖广总督的身份来武汉走马上任。这一来,总督府所在地武汉便大得便宜了。地处内陆、经济封闭保守的武汉正是因了张之洞而开始了它生平最大的一次起飞。
张之洞在武汉开办了炼铁厂,为武汉成为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做出了最初的奠定;
张之洞在武汉主持修建了芦汉铁路即后来的京汉铁路,使武汉成为九省通衢之城;
張之洞在武汉开办了中国第一家兵工厂,“汉阳造”曾经是中国最为著名的武器;
张之洞在武汉大修堤防,使武汉成为今天这样的城市规模。三十四公里长的大堤至今仍屹立在这里,它的名字就叫“张公堤”;
张之洞在武汉大办教育,使得武昌的办学之风一时兴起。早期的革命者许多都是由这些学堂书院中走出,包括著名的黄兴和宋教仁等等。今天的武昌也因了当年的雄厚的根基而成为大学林立之地。教育带动着科技的发达,科技则给这座城市的发展提供了莫大的动力。
张之洞所做的这一切,用两个字来形容,就叫作“开放”。有了张之洞在武汉开创的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武昌响起摧毁帝制第一枪就不足为奇了。
可以说,张之洞当年的政绩至今仍然影响着武汉。
4
我所读书的武汉大学的前身自强学堂就是张之洞在1893年与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一起开办的学堂之一。武汉大学在武汉的份量举足轻重,武汉因为武汉大学的存在而陡增了几个砝码。试若把武汉大学连枝带蔓地抽掉,武汉这座城市都会因此而失重。
没有大学四年的学习,我大概成为不了今天的我。大学生活对我最重要的便是,它使我知道了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而不是用教科书或者报纸或别人的教导。从这座大学出来后,我便成为了一个不喜欢被人左右,而喜欢独立思考的人。
我常常会想,这座城市有如一本摊开着的书,长江是它的书脊。南北两岸是它摊开的扉页。而行走的我,穿行在它的街巷中,就仿佛走在它的字里行间一样。
许久以来,我都固执地认为我是不喜欢这座城市的。我总是想要离开这里,总是觉得远方有更美好的地方在等着我。
但在1986年的冬天,我改变了想法。那时我业已大学毕业,分配在省电视台当了编辑。这一年的春节前夕,我被派到中央电视台学习一个月。这是我离开武汉最长的一段时间。
春节的三天,整个旅馆里寂寥无人,我身在异乡,隔着这漫天的风雪一个人孤独地回想武汉。
这时候,我才明白,如果我有乡愁,这个乡愁的萦绕之地除了武汉,再无别处。在我成长的同时,我也看着这座城市成长。我们共同地迈着步伐,共同地改变自己,共同地走向成熟,我们知己知彼,相知已深,因此,这座城市对于我,就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跟世界上许多的城市相比,武汉并不是一个特别宜人之地,那么我到底会喜欢它的什么呢?
其实,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
(林小菊摘自《方方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