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词“所以”产生的条件和原因
2020-05-20王兴才
王兴才
摘 要:连词“所以”形成于先秦的“所以VP”,除需要满足相应的句法条件之外,“所以VP”表“原因”的用法,是连词“所以”赖以形成的重要语义基础。“组块”(chunking) 因素的作用与影响,以及人们对“所以”在结构和语义上的“重新理解”(reinterpretation),是连词“所以”产生的主要机制和内在动因。连词“所以”在汉代兴起,完全成熟于魏晋之际,这是基于语言事实得出的可信判断。
关键词:“所以”;连词;产生条件;机制;动因
中图分类号:H1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20)01-0078-10
连词“所以”形成于先秦的“所以VP”,这是汉语学界早已达成的共识。从“所以”的研究情况来看,大致围绕着两方面展开:一是连词“所以”在什么时候产生;二是连词“所以”与“所以VP”有什么区别和联系。这两方面的研究,增强了人们对连词“所以”在性质上的认识,也加深了大众对“所以VP”用法的进一步了解。至于“所以”由“所以VP”如何衍生,或者说连词“所以”的形成路径与演变过程如何,学界至今缺乏较为深入的探究。笔者关注的问题是,“所以VP”是如何演变为连词“所以”的?由“所以VP”演变为连词“所以”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进行,又需要满足句法或语义上的哪些条件?“所以”演变成连词,其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这正是笔者在本文中需要解决的问题。
一、“所”的用法和“所以VP”
先秦汉语中,“所”作为特指代词,常见的用法是放在动词前,“和动词组成一个名词性的词组,表示‘所……的人‘所……的事物。‘所字所指代的一般是行为的对象”[1]365。“以”字最早是动词,“所”置于动词“以”之前,构成的“所以”具有名词性。同样,“所”也可放在连谓式的“以+VP”之前,使“所以+VP”变成名词性短語,“以”是后来才虚化为介词的。当“以”是介词时,“所以VP”的性质仍是名词性的[①]。《古代汉语虚词词典》分析“所以VP”时说:“‘所字先与介词相结合,然后再与动词组成名词性短语,在句中表示跟动词相关的原因、处所、时间以及动作行为赖以进行的手段或涉及的对象等。”[2]563
“所以”是古汉语常见的凝固形式之一,其功能是“把谓词性结构和句子结构变为仂语结构”(王力先生语)。王力先生曾将《孟子·滕文公上》中的“五谷,所以养人也”译成“五谷乃是拿来养育人民的东西”,接着他进一步分析说,其中“拿来”是译“以”字的,“的东西”是译“所”字的。“所以”在这里的功能是,把谓语形式“养人”转换成名词性仂语“所以养人”[3]396-397。无论“所动+VP”还是“所介+VP”,“所以VP”都以短语的身份出现,表现出名词性。如:
(1)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2)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前出师表》)
(3)寡人虽无似也,愿闻所以行三言之道,可得闻乎?(《礼记·哀公问》)
(4)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礼记·中庸》)
例(1)中的“所以VP”作主语,其前有修饰语“强秦”,“强秦”与“所以VP”之间使用了助词“之”。例(2)中的“所以VP”修饰后面的中心语“职分”,“之”用以表领有关系,“所以VP”之前还使用了修饰语“臣”。“此”为句子主语,谓语是“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例(3)中的“所以VP”充当动词“闻”的宾语。例(4)中的后五个动词“知”,其宾语由“所以VP”充当。由于介词“以”可用来表工具、方式、手段、凭借或原因等,因此,与此相对应,“所以”也可以用来表工具、方式、手段、凭借或原因。当“所以”表工具、方式、手段、凭借时,其可理解为“用来+动+的”“用来+动+的方法”等[4]260,如例(2)至例(4);当“所以”表原因时,其可理解为“动+的原因(缘故)”“之所以+动”等,如例(1)。简言之,“所以VP”主要表现为两种用法:或者表“所用”,或者表“所因”[5]。由于“所介+动”是体词性的,“者”又可以与其组合在一起,因此在“所介+动”之后也可添加“者”而构成“所以VP者”形式,如例(1)。这里再举两例:
(5)今所以养母者,君之禄也。身安得无死乎!(刘向《新序·义勇》)
(6)然昔吾所以贵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何故以哉?(《墨子·尚贤下》)
这两个例子中,“所以VP者”分别充当句子的主语,“所”只起着“指示行为对象的作用”[1]366。“所以VP”之后的“者”字,可以具体指代“行为发生的处所,行为赖以实现的工具手段和方式方法,产生某种行为的原因,以及与行为有关的人物,等等”[1]366-367。例(5)中的“者”指代的是“供养母亲的方法”,例(6)中的“者”指代的是“看重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的原因”。例子中的“者”字,其功能已经发生漂移(shifting),不再指代动作行为的施予者,而是指代动作行为涉及的对象。
二、连词“所以”产生的条件
“所以”虽然来自“所以VP”,但其最后演变为连词,则经历了较为漫长的过程。而且,“所以”由“所”和“以”两个分离的句法单位到二者的凝结与固化,再到连词的最终形成,需要满足必要的句法条件和相关的语义条件。
(一)句法条件
从例(1)至例(6)來看,“所以VP”像一个名词那样,在句中作主语、宾语、定语或判断句的谓语。那么这些句子中的“所以”,是不是都能演变为一个连词呢?依笔者看,连词“所以”的形成,明显受到句法环境的影响和相关条件的制约。
1.“所以VP”须用在判断句中:考察发现,“所以VP”更多地用在判断句之中。如:
(7)诸侯所以归晋君,礼也。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左传·昭公三十年》)
(8)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
(9)《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左传·襄公四年》)
(10)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庄子·让王》)
“所以VP”在例(7)(8)中作判断句的主语,在例(9)(10)中作判断句谓语。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把前者所使用的句式,记作“S所以VP,NP也”,简称句式(Ⅰ);把后者所使用的句式,记作“NP,S所以VP也”,简称句式(Ⅱ)。不管是句式(Ⅰ)还是句式(Ⅱ),“所以VP”之前,都可以带上修饰限定成分“S”。李佐丰先生说过:“在所字短语之前,还可以有体词性词语。一般把所字短语之前的这个体词性短语分析为定语,但从语义关系看,这个名词性词语,相当于‘所之后那个谓词性词语的主语。”[4]255由于“S”与“所以VP”是领属关系,因此有时可添加“之”形成“S+之+所以VP”,如下面的例(11)和例(12),句中“之”的有无,并不妨碍对其结构关系的理解。
(11)世主之所以加务者,皆非国之急也。(《商君书·算地》)
(12)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庄子·让王》)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所以VP”无疑都用在判断句之中。无论“所以VP”作判断句的主语还是谓语,都表示主谓之间具有同一或类属关系,即对动作行为所涉及的工具、手段、方式、凭借或原因等,进行认知上的断定或判断。在笔者看来,“所以VP”用在判断句中,才有可能促成连词“所以”的产生;如果“所以VP”不用在判断句这样的句法环境中,那么“所以”便不可能向因果连词演变。这是因为,上面例(3)(4)中的“所以VP”始终是一个短语的形式,而且宾语位置上的“所以VP”,根本不可能演化为连词“所以”。但这并不是说,判断句中的“所以VP”就一定能生成连词“所以”,连词“所以”的产生还须满足下面的句法条件。
2.使用“NP,S所以VP也”句式:“所以VP”作判断句主语时,NP表示原因(或工具、方式等)。“S所以VP,NP也”是用来追溯或探究原因的句式,使用的是“前果—后因”,“NP”是原因,充当判断句的谓语;如果使用“NP,S所以VP也”进行表达,使用的则是“前因—后果”,即判断句主语“NP”是原因成分,这时候“所以VP”是对“NP”这一原因进行判断。
(13)子墨子曰:“天下之所以生者,以先王之道教也……”(《墨子·耕柱》)
(14)凡奸人之所以起者,以上之不贵义,不敬义也。(《荀子·强国》)
(15)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民市义也。(《战国策·齐策四》)
(16)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荀子·议兵》)
例(13)中的“所以VP”充当判断句的主语,“所以”表示“天下人生存的原因”;例(14)中的“所以VP”充当判断句主语,“所以”表示“起事的原因”;例(15)中的“所以VP”充当判断句的谓语,“所以”表示“用来报答的方式”;例(16)中的“所以VP”充当判断句谓语,“所以”表示“用来禁暴除害的工具”[1]367。在笔者看来,例(13)至例(16)“所以VP”虽然都是用在判断句中,但却不能衍生出连词“所以”。这是因为,例(13)(14)中的“所以VP”尽管表原因,但其用在了判断句主语的位置。这种表原因的“所以”,由于句式义是“由果溯因”,因此只能形成“所以……因为……”或“之所以……是因为……”的语法格式;由于连词“所以”表因果关系,且须是“前为因、后为果”,因此连词“所以”只能形成于“NP,S所以VP也”之中。就例(15)(16)来看,虽用在谓语位置,但“所以VP”一是表方式,一是表工具,因而例(15)(16)不可能形成连词“所以”。换句话说,当“所以VP”表原因时,如果放在判断句的主语位置,则不能形成连词“所以”,即“S所以VP,NP也”不是连词“所以”产生的句法环境;只有当“所以VP”用来表原因,且“所以VP”处于判断句的谓语位置,即:使用“NP,S所以VP也”句式,其“所以”才有可能演化为因果连词。
3.类推的作用使NP结构复杂化:人们使用“NP,S所以VP也”进行表达时,其主语部分往往由名词充当。在类推的作用下,NP位置上的内容也可以换成小句或句子。如:
(17)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韩非子·五蠹》)
(18)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荀子·议兵》)
例(17)(18)使用了“NP,S所以VP也”句式。因类推的作用,例(17)原NP的位置上使用了较为复杂的结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例(18)原NP的位置同样也使用了较为复杂的结构——“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一般认为,“NP,S所以VP也”中,只有当NP换成小句或句子的时候,“所以VP”才有可能演变成连词“所以”。但是,在笔者看来,例(17)(18)的“所以VP”却未必就能演变成连词“所以”。这是因为,“所以VP”之前虽然使用小句或句子,但这些小句或句子之后却无一例外地使用了指示代词“此”。“此”的用法是对前面小句或句子的内容进行复指。这样一来,就使例(17)(18)所在的句子明显具备判断句的特征,只能被看成单句的形式,而不能将其当作复句来理解。因而,“所以”仍属于名词性短语,表示“……的原因”。
4.“是”“此”等代詞不能出现:“NP,S所以VP也”中,当NP复杂化以后,如果不再使用例(17)(18)中“此”之类的代词进行复指,那么NP位置上的复杂结构就可能导致人们将“所以”理解成连词。也就是说,只有把例(17)(18)变成以下的结构形式,连词“所以”才可能形成。
(17')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韩非子·五蠹》)
(18')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荀子·议兵》)
需要强调的是,在NP复杂化、指示代词“此”隐现之后,例(17')中的“所以乱也”,其“所以”才有可能向连词演化;但是,例(18')中的“世之所以乱”,虽然“所以”表原因,但并非必然会演变成连词。这是因为,“所以”并不居于句首,其前的S成分——“世”,阻碍了“所以”向连词过渡和演变。因此,以上条件还难以促使连词“所以”的产生。
5.“S所以VP”中的“S”脱落:“NP,S所以VP也”中,“所以VP”之前还必须没有“S”成分,这是连词“所以”形成的最后一个必须满足的句法条件。从形式上看,连词“所以”所连接的两个部分,一部分表原因,一部分表结果。由于“所以”经常用于“因为……所以……”格式,因此连词“所以”必然会放在两部分内容当中。在“NP,S所以VP也”句式中,“NP”可看作一部分,“VP”可看作另一部分,“所以”正处于“NP”“VP”的中间位置。如果“S”不隐现,那么“所以”的前面就有了两项,这跟连词“所以”的特征不相吻合。因而在这种句式中要形成连词“所以”就不能有“S”的存在,即“所以VP”之前,不能有修饰语或限定语。单从谓语角度看,下文例子中的“所以VP”演化为连词“所以”才有可能,比如:
(19)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修业也。(《周易·乾卦》)
(20)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周易·系辞上》)
以上仅仅是对“所以”演变成连词从句法结构上所作的分析。一言以蔽之,“NP,S所以VP也”句式中,在“所以VP”作谓语、其前又无“S”成分的前提下,且“NP”复杂化之后不再用指示代词“是”“此”等进行复指时,这时的“所以VP”才有可能演变为连词“所以”。这是连词“所以”形成的句法要求,除此之外,还必须满足相关的语义条件。
(二)语义条件
“所以VP”所表语义不外乎两类情况:一是“所以”表“所用”,二是“所以”表“所因”。笔者认为,“所以VP”若在句中表“所用”(即表工具、手段、方式或凭借),则“所以VP”不可能促使因果连词“所以”的凝固与形成;只有当“所以VP”表“所因”(即表原因)时才有可能促成“所以”演变为因果连词。王力先生说过:“一方面我们要认识上古汉语的‘所以和现代汉语的‘所以之间的区别,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不承认它们之间的历史继承关系。上古汉语的‘所以既然能表示原因,就有可能转变为‘故(‘因此)的意思。”[3]399也就是说,“所以VP”表原因的用法,是连词“所以”形成的语义基础和先决条件。
结合上面的例(13)至例(20)来分析。例(13)(14)虽用“所以VP”来表示原因,但例中的“所以VP”作判断句的主语。这种情况下的“所以”不符合连词“所以”形成的句法条件,倒是可以形成“之所以……是因为……”或“所以……的原因,是……”的句法格式。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句式中的“所以”不应视为连词,而是先秦“所以”作为短语用法的一种继承[6]。例(15)(16)虽然是“所以VP”作判断句的谓语,但“所以”表工具,“所以VP”并不是表“所因”。这种语境下的“所以VP”尽管满足了连词“所以”的句法条件,但没有满足连词“所以”的语义条件,不可能诱发连词“所以”的产生;只有当例(17)(18)中的“所以VP”充当判断句的谓语,从形式上看“所以”又处于“NP”与“VP”中间时,这种表原因的“所以”,才有可能演变为连词。可是,例(17)“所以VP”之前虽然没有“S”成分,但却使用了指示代词“此”;例(18)“所以VP”之前不但用了指示代词“此”,而且还有“S”成分。指示代词“此”以及“S”成分的出现,势必阻断了这种语境中“所以”演变成连词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只有当例(19)(20)中不再用代词“此”、也没有“S”成分时,“所以VP”才有可能衍生为连词“所以”。要同时符合这样的句法、语义条件,在文献中不难找到“所以VP”的用例,如:
(21)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左传·隐公五年》)
(22)既不能强,又不能弱,所以毙也。国危矣,请下齐以救国。(《左传·僖公七年》)
(23)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肖奚强、王灿龙两位先生在其文章中曾引过这三个例句,他们评述说:“尽管我们不认为以上三例中的‘所以在创作的当时就已经完全表示结果,但至少我们可以认定,后世读者在读到它们时,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它看作是表示结果的。”[7]笔者认为,例(21)至例(23)只是具备了连词“所以”所需的句法、语义方面的条件,但先秦汉语中的这些句子其实使用的仍是判断句式。与例(17)(18)比较,只是这些句子中的“所以VP”之前少了指示代词“是”或“此”而已,如果添上“是”或“此”用来复指前面的内容,那么这些句子仍属于表判断,其与“NP,S所以VP也”一样,判断语气和作用非常明显。其中“所以”的用法,与先秦时期“所以”作为短语的用法并无二致。在笔者看来,读者将这些句子中的“所以”看作表结果连词的用法,完全是解读时的一种主观“感觉”。而要使这种语境中的“所以”演变成连词,还须有诱发的动因和内在的演变机制。如果缺少演变的动因与机制,“所以VP”仍将只是短语形式,其“所以”也不可能演变成连词。
综上所述,如果要由“所以VP”衍生出连词“所以”,不仅需要满足以上方面的句法条件,更需要同时符合其表“所因”的语义条件,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三、连词“所以”形成的动因
王力先生说:“上古汉语的‘所以既然能表示原因,就有可能转变为‘故(‘因此) 的意思。”[3]399上古的“所以”用来表示原因,意思是“……的原因(缘故)”。这个表原因的“所以”,是怎样由“……的原因”转变为“因此”这样的意思的?从语义上看,这中间是怎样过渡、又是如何演变的?对此需要作出相应的阐释和回答。
在笔者看来,由上引例(21)至例(23)中的“所以VP”,凝结固化为因果连词“所以”,一方面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过程,另一方面则涉及深层次的原因。而这深层次的原因,既有人们认知上的“组块”(chunking)[②]因素在发生作用,更重要的是对“所以”的结构和语义的“重新理解”(reinterpretation)[③]。如果沒有“组块”因素的作用与影响,没有人们对“所以”的“重新理解”,即便有例(21)至例(23)中的“所以VP”所处的语境,“所以”也不可能演变为因果连词。“组块”因素对“所以”的词化作用,笔者另文曾有所论及[④],这里主要谈一谈连词“所以”产生的动因——“重新理解”。
“重新理解”是与语法化密切相关的一个重要范畴。储泽祥、王寅两位先生指出:“从本质上看,‘重新理解是由于普通人(不包括专业人员)对某个语言形式历史意义、用法的不了解或遗忘而造成的一种‘普遍误解,是同一个语言形式在不同历史时期使用结果不同的一个反映。”[8]简单地说,“重新理解”就是把语言单位历史上的X意义理解成当代的Y意义。如“颜色”本是偏正结构,“颜”即“面”,但人们后来不了解“颜”的本义,把“颜”重新理解为与“色”相近的意义,“颜”和“色”被并列起来,从而产生了“五颜六色”的说法[9];又如“洗澡”本是并列结构,“洗”和“澡”都是动词,都有“洗浴”的意思,后来从元代开始,“洗澡”被错析为动宾结构,结构的错析让本为动词意义的“澡”获得了名词之功用,可用来指代一种“洗浴活动”或“(洗浴中的)身体”,并由此产生现代汉语中一些新的用法,如“冲澡”“搓澡”“擦澡”“泡澡”[10]。语言实践中,既可能涉及如“颜色”“洗澡”等在结构关系上发生明显变化的“重新理解”,也可能涉及如“救火”“凯旋”等在语义方面发生显著变化的“重新理解”[8]。
笔者认为,由“所以VP”演变成连词“所以”,主要原因就在于人们不仅对“所以”进行了结构上的“重新理解”,而且更把“所以”“重新理解”成类似于或等同于“是以”的语义。这两方面的“重新理解”,促成汉语连词“所以”的衍生。
前文说到,“所以VP”具有名词性。结合例(21)至例(23)来看,“所以VP”作判断句谓语,表示“……的原因”。无论“以”是动词,还是介词,其中的“所以”本就是前正后偏的关系,“所”是这个偏正结构的中心。但是,后来人们却对其结构进行“重新理解”。比如王力先生认为,“所”放在动词前,就是作“动词的宾语”。他还进一步说:“如果我们承认‘所字是代词,那么它作为宾语,也是放在动词前面的。这样,我们可以看见很整齐的几个凝固形式互相对应:何以 是以 所以/何谓 是谓 所谓。”[11]73在王力先生看来,当“以”是动词时,“何以”是“宾+动”结构,“是以”也是“宾+动”结构,于是便得出结论说,“所以”也同样是“宾+动”结构,并且还从互相对应的角度验证了“所以”为“宾+动”关系。殊不知,将“所以”等同于“何以”或“是以”,实际上是一种错误的分析,也是一种结构上的“重新理解”。因为“所+动”具有名词性,如果把“所+动”理解成“宾+动”,那么“所+动”就不具有名词性的语法性质。同样,“何谓”是“宾+动”,“是谓”是“宾+动”,但不能据此将“所谓”也当作“宾+动”,因为“所谓”实际上是名词性的,表示“所说的……”之义。因此,王力先生把“所以”当作“宾+动”明显是一种错析,是对其结构进行的“重新理解”。
当“以”是介词时,王力先生同样把“所以”分析成“介+宾”。在他看来,“所”可以充当介词的宾语,如“所以”“所为”“所与”“所自”“所由”等都是“介宾”结构,这个“所”都提到了相应的介词之前。“‘所以这个词组,原来是介词‘以加宾语代词‘所(提前)。‘所以结构,往往用来追问原因或解释原因。”“现代汉语连词‘所以就是从这种解释原因的词组‘所以发展过来的。但是现代汉语的这种‘所以和古代汉语的那种‘所以的意义大不相同。现代汉语的这种‘所以,等于古代汉语的‘是以。”[11]159在把本为偏正关系的“所以”重新理解为“宾+动”(或“宾+介”)结构的前提下,王力先生更是把古汉语中“所以”的语义理解成等同于“是以”的语义,因为在他看来,“是”是代词,“所”也同样是代词。张治先生说过,“是以”与“所以”都属于“代词+介词”结构,“是”与“所”的性质相近,“所以”和“是以”演变成连词的轨迹也大体相同[12]。李祚唐、陈昊两位先生认为:“‘是以在文言中很早就作为连词使用,而且相当普遍。它和‘所以内部结构相同,都有‘以,‘是和‘所都能单独用作指代,且音相近。可见,连词‘是以是连词‘所以不同书写形式的来源。”[13]《古代汉语虚词词典》分析“所以”时也这样说,其“本是介宾结构,由介词‘以和代词‘所构成。由于‘所以这个介宾结构经常固定使用,并且在句中的位置和意义都有所发展变化,于是凝固为一个复合虚词。”[2]564正是由于人们把“所以”的结构错析为“宾+动”(或“宾+介”)的关系,并将其理解成等同于“是以”的意义,所以才有将例(21)至例(23)中本为判断形式的“NP,S所以VP也”,重新解读为近乎表因果关系的复句形式的做法。
如果将例(21)至例(23)中的“所以”,等同于“宾+介”结构的“是以”,那么毫无疑问,“所以”就变成具有“因此”义的因果连词。在“NP,S所以VP也”中,由于“主语比较复杂,有作分句的条件,这句子就有了演变为复句的可能性。……这些句子中,那些‘以当‘因讲的,便开始演变为因果复句,‘因的分句在前,‘果的分句在后,‘所以用在‘果的分句上,就成了意思略等于‘是以(因此)的连词。”[5]周法高先生认为:“‘所以在汉以后,解作‘是以或‘故和现代汉语的‘所以相似。”[14]柳士镇先生指出:结果连词由解释原因的词组性质的“所以”凝定而来,它使用时的特征之一是:“所以”必须丧失其固有的能够使整个句子转变为名词性词组的功能[15]。也就是说,“所以”词化为一个连词,最为关键的有两点:一个是将偏正结构的“所以”“重新理解”(reinterpretation)成为等同于“宾+动”(或“宾+介”)结构的“是以”;另一个就是“所以”之“所”已经完全失去转指的功能。通过考察发现,汉代以后的一些文献,“是以”和“所以”往往被同时用在较为对整的上下文里,这时候的“所以”,与“是以”的意义和用法相同。如:
(24)未知中国强弱,是以疑而尝之;且大会者不求近功,所以不进也。(《三国志·诸葛亮传》)
(25)是以上代之君,莫不崇重斯轨,所以笃俗训民,静一流竞。(桓温《荐谯元彦表》)
(26)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文心雕龙·章表》)
“所以”之所以被重新理解为“是以”,一方面是因为人们常把“所”的用法等同于“是”的用法[⑤],如此一来,便将“所以”误解为是“是以”一类的结构(“是以”是介宾结构,“所以”本是前正后偏的名词性结构)。另一方面,“NP,S所以VP也”这种句式所在的句法语境,促使人们将“所以”的语义理解成“因此”的意思。当“所”不指代工具、手段、方式或方法,而是表示动作行为的原因时,那么“NP,S所以VP也”本就表“NP是……的原因”之句式义,即判断句主语“NP”,是“所以”之后那个动作行为所产生的缘由。换句话说,在这样的句式中,“NP”是原因,“VP”是结果,将“所以”重新理解成“是以”的结构,“所”又恰好指代前面的原因——“NP”,而在“组块”因素的作用下,“所以”又处于表原因的“NP”和表结果的“VP”中间。当“NP”复杂化以后,“所以”就由表“……的原因”逐渐过渡到表因果关系的“因此”之语义。连词“所以”就是在这种语境下,并满足了成词条件之后,才得以正式形成。
四、連词“所以”出现的时代
那么,连词“所以”究竟产生于什么时代呢?有的学者认为其成熟于唐代,有的认为产生于魏晋,有的认为“所以”是汉代就演变成了连词,有的又认为连词“所以”肇始于先秦②。学界何以有如此大的分歧?在笔者看来,原因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连词“所以”的判别标准究竟有哪些?另一方面是对“所以”的重新理解大致始于什么时候?将这两方面弄清楚,连词“所以”产生的时代也就明确了。只要把握连词“所以”的相关特征,就可以判断“所以”是否已凝结固化成词,也就比较好确定连词“所以”产生的大致时代。
连词“所以”有什么样的特征?王力、朱城、甘子钦等先生曾先后谈到这个问题,归纳起来大致有几个方面:一是“所以”放在句首;二是“所以”所在句子,句末没有“也”;三是“所以”的后面有主语;四是用在表结果的分句中;五是“所以”要有“是以”“因此”等语法意义;六是“所以”要用在表“果”的主谓分句前面。
前已述及,连词“所以”表因果的语义,是在“NP,S所以VP也”中衍生的。不管这种句式如何分析,“所以”之前的“NP”都属于表原因的成分。当NP复杂化以后,因人们对“所以”的结构和语义进行了“重新理解”,才使“所以”固化成连词。而人们对“NP,S所以VP也”是否作判断句式的分析,除了NP复杂化以外,还要看“所以”之前是否有“S”,句末是否有语气词“也”。如果“所以”之前有“S”,那么“所以”就不置于句首;如果有语气词“也”或“NP”没有复杂化,那么“NP,S所以VP也”仍可作为判断句式来理解和分析。因此,判别“所以”是否变成因果连词,还得综合考察上述几个方面。也就是说,判断“所以”是不是连词,首先看“NP,S所以VP也”中的NP是否已复杂化,复杂化后是否还会有“此”“是”等对其进行复指;其次看“所以VP”之前是否有“S”,“所以VP”之后是否有“也”;然后再看“所以”是否用在表“果”的主谓分句的前面;最后再看“所以”是否具有“因此”的语法意义。从这几方面鉴别下文例子中的“所以”,其已成为连词,而且可以推断,连词“所以”大致在汉代兴起,完全成熟于魏晋之际。
(27)高祖小字季……后因讳邦不讳季,所以季布犹称姓也。(《史记·高祖本纪》)
(28)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扮循,恩甚密焉。(《汉书·张安世传》)
(29)重亏忠孝之名乎?所以忍悲挥戈,收泪告绝。(《后汉书·臧洪传》)
(30)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世说新语·文学》)
何金松先生说:“‘所以充当结果连词,在什么时候出现?有人认为在战国,有的认为在唐代。前者过早,后者过晚,大致在汉代产生。”[16]魏达纯先生主张:“由于先秦的介词结构‘所以有解释原因的作用,上句举出条件,下句则承上说明‘这就是……的原因,又由于它一般处于句首,因而自然逐渐地演变成表因果的连词。这个演变首先从口语开始,然后才逐渐发展到书面语中。从时间看,则最早始于六朝或更早的汉末,而大量地演变则明显发生于唐宋时期。”[17]可见,连词“所以”兴起于汉代的判断是较为可信的。
五、结语
上文探讨了连词“所以”产生的条件和原因。在笔者看来,并非先秦的“所以VP”都一定能形成连词“所以”,必须先满足下面的几个句法条件:①“所以VP”须用在判断句之中;②使用“NP,S所以VP也”句式;③类推的作用使NP结构复杂化;④“是”“此”等代词不在“所以VP”之前出现;⑤“S所以VP”中的“S”要脱落。在此基础上,“所以VP”又用于表“所因”的语义。在认知的作用与影响之下,人们将“所以”当作“组块”,并将本为前正后偏的“所以VP”,“重新理解”为“宾+介”的结构。当“所以”被当作类似于或等同于“是以”的结构和语义时,“所以VP”之“所以”,才可能释作“因此”而最后演变成连词。若没有满足相应的句法和语义方面的条件,“所以VP”之“所以”不可能演变为连词;同样,虽然满足了相应的句法和语义条件,如果没有“组块”因素的作用和人们的“重新理解”,先秦时期的“所以VP”结构就不可能带来“所以”的凝结固化以及连词“所以”的最终形成。王鸿滨先生曾将《左传》中的“是以”与“所以”进行比较,发现它们都可以用来表因果关系,随着“是”和“所”的虚化和作用的丧失,“是以”和“所以”便完成了由词组向连词的演变和过渡。“二者作为连词的功能是一致的,‘是以作为更为典型的因果连词,联系的因果句末几乎都没有语气词‘也,而‘所以到中古时期,随着判断句标志的句末语气词‘也的脱落,变得类似叙述的形式,才宣告因果连词‘所以的正式定型。”[5]其对连词“所以”所作的论断,是较为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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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宗荣)
The Condition and Reason of the Formation of the Conjunction “Suoyi”
WANG Xingcai
(College of Arts,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4200, China)
Abstract: The Chinese conjunction “suoyi” (therefore) was formed from “suoyi VP” in pre-Qin dynasty. In addition to the need to meet the corresponding syntactic conditions, the usage of “suoyi VP” for “reason” is the most important semantic basis of the formation of conjunction “suoyi”.The influence of the chunking factors and peoples semantic and structural reinterpretation towards “suoyi” are the main mechanism and intrinsic motivation of the conjunction “suoyi” being invented. The conjunction “suoyi” raised in the Han dynasty, was then produced in large amounts and fully formed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This judgement based on language facts is relative credible.
Keywords:“suoyi”; conjunction; the condition of formation; mechanism motivation
[①]“所以VP”与“所VP”的区别在于介词“以”的有无。汉语的介词是从动词演变来的,当“以”是动词的时候,“所以VP”就是“所”带连动结构,“所以”就是“所V”,“所以VP”就是“所V+VP”,“所V+VP”是体词性的。当“以”是介词的时候,“所以VP”就是“所介VP”,仍是体词性的,“以”的虚化并不改变“所”字结构的性质。
[②] “组块”(chunking),见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节词的衍生和发展》(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46。
[③] reinterpretation可以译成“重新理解”或“重释”。在语言学中reinterpretation主要用于意义或意义关系的重新诠释。与“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主要区别是,前者多指意义或意义关系的再认,后者指结构关系(句法、形态或音系)的重组。详见储泽祥、王寅《动词的“重新理解”及其造成的影响》,载《古汉语研究》2009(3):20-26。
[④] “所以”在“组块”因素及韵律、节奏等影响下是如何凝结成词的,可参看拙文《“‘所是‘以的宾语”质疑》有所论及,载《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3(6):104-109。
[⑤] “所”與“是”都可以指代相关的人、事、物等,但更多的是表现出功能方面的不同:一是“所”不能单独充当句子成分,“是”能独立充当句子成分。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把“所”叫作“特别指示代词”。二是“所”具有转指功能,可以将谓词转化成体词性的,而“是”则不能。
② 连词“所以”产生的时代,所论者观点多有不同。王力(1980)认为产生于晋代而成熟于唐代,刘冠群(1980)认为在南朝开始出现,潘荣生(1982)认为产生于晋代,魏达纯(1998)认为始于六朝或更早的汉末,汪维辉(2002)认为最晚不会晚于汉末或魏晋,杨伯峻、何乐士(2001)等认为汉代以后“所以”才演变成连词,陈秀兰(1998)认为在东汉、三国时期就已出现,甘子钦(1991)认为产生于汉代,王锳(1993)认为产生于西汉,楚永安(1986)、朱城(2000)等认为产生于先秦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