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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特点及研究综述

2020-05-20刘文娟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学术史学术思想钱穆

刘文娟

摘  要:梁启超、钱穆分别撰有学术史著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基于不同层面对清代学术发展史进行了宏观的概括与细致的分析。两部著作在差异性基础上,表现出经世致用思想、高尚品德气节、创新理念推崇,呈现出宏观建构、考镜源流、实事求是、严谨缜密等特点。当今学术界对两部著作所渗透的撰述理念、体例差异等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对其共通之处没有充分论述。全面总结已有研究成果,做出深入反思,汲取学术养分,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

关键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梁启超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20)01-0047-08

有清一代学术,可圈可点者众。客观总结清代学术发展史,不仅对了解清代学术成就具有重要意义,且有利于后人追本溯源,廓清中国学术史发展脉络。在这方面,章太炎《訄书·清儒》率先关注,其后刘师培《近儒学术系统论》亦对清代学术概况进行了有价值的回顾。遗憾的是章太炎、刘师培的研究系统性、全面性均显不足,未形成专门著作,论述失于粗浅,不能将宏观建构与考证辨析相结合,因而无法清晰展现清代学术发展的全景。相比之下,梁启超、钱穆均著有同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既宏观论述有清一代学术之发展,又微观考索清代重要的学术流派、代表人物、主要观点,仔细比对各流派之间、学人之间的学术差异,在中国学术史上享有崇高地位。

一、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研究史述略

钱著自产生后,即引起学界广泛关注。据笔者统计,学界对两部著作的研究论文共37篇,包括撰述思想、研究方法的导读、评议,也有对两部著作的比较研究。涉及最多的是两部著作的差异,比如对宋学的态度、对乾嘉汉学的臧否、对吴派与皖派的品藻,对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康有为等人的评价,等等。

首先是将两部著作的对读,包括体例提炼、优劣评价以及思想渊源的追溯。陈丽平《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著述思想之辨异》[1],从两部著作对“学术”界定之差异、学术体例思想之差异、学术视野之考辨三方面展开剖析,着重关注两部著作的差异性。胡文生《梁启超、钱穆同名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2],针对两部著作价值比较的可比性原则、所选择的体裁对20世纪中国学术史书写的影响、撰写的时代局限性问题展开论述,其中也涉及两部著作的某些相通之处,但未展开论述。吕诩欣《论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兼与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比较》[3],论述了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下简称“钱著”)的由来,提炼了钱著的精髓,认为钱著具有通史的共通意识,是从文化史的角度审视、剖析、总结中国学术的流变,是学术史与社会史的交错融合;从学术态度上讲,钱著在撰述过程中对以往历史充满着温情与敬意。王花英《论梁启超、钱穆同名之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4],总结了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下简称“梁著”)与钱著的特点,包括梁著叙述的清代学术源流及所受政治影响,近三百年重要学派及代表人物的学术思想、清代学者整理旧学的总成绩;钱著中清代学术的源流,近三百年四个阶段的学术思想,等等。文章对两著介绍较细致,遗憾的是分开叙述,没有进行细致的比对。

也有研究者对两部著作是否存在真正的可比性作出反思。李长银《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平议》,对以往学者研究中过于强调两部著作之异给予拨正,认为“梁启超、钱穆先后建立了不同的清代学术史研究范式。《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则是他们由以建立不同的研究范式的同名代表作。以往学界多关注二书在体例、组织、著述宗旨等方面的异,忽视了二书在这几方面的同。实际上,梁、钱《学术史》是清代学术史研究领域的两部和而不同之作。而往昔学者的考察之所以存在过分求异的取向,主要在于他们对梁启超、钱穆二人学术认识的偏差及对《〈清儒学案〉序》的误读”[5]。此文对进一步审视两部著作的共通性很有启示作用。

也有学者将两部著作置于整个清代学术史背景中加以衡量。罗志田《道咸“新学”与清代学术史研究——〈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导读》一文,从学术发展史脉络重新权衡了两部著作,强调两书均未出道咸“新学”之大范围,乾嘉汉学的观念相对被忽视,使得后学在接受近三百年“学术”时存在偏颇,指出:“应把清代汉学一脉的章太炎、刘师培等人关于清学的论述汇聚而表述,使之与梁、钱二著并列而为清代学术史领域的主要参考书。”[6]刘巍《二三十年代清学史整理中钱穆与梁启超胡适的学术思想交涉——以戴震研究为例》,将钱穆、梁启超、胡适对清代学术史中心人物戴震的研究加以比较,考察三人在当时学术思想的互渗、交涉,“与梁启超、胡适对戴震思想学术的一致肯定和褒扬不同,钱穆针锋相对地对戴震力加贬抑。其崇宋抑汉的思路,从学术观的角度看,是对胡适、梁启超倡导基于汉学的学术方法和学术精神而造成琐碎偏枯的学风的批评;从文化观的角度看,是本着一种以文化民族主义为内容的后五四的文化反省意識,对胡适等人所持的全盘西化主张的匡正”[7]。该文对梁氏、钱氏的评价是比较深刻的。

其次是对两部著作的分别剖析,从思想及体例上进行论述。解析梁著者,主要关注其成书历程及学术思想。赵灿鹏《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成书问题辨析》认为:“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为全面总结有清一代学术思想的开拓性著作,为清代学术史研究奠定了基本格局,影响至为深远。但关于这部广泛流传的著作本身的历史,迄今尚少有比较细致准确的研究。关于此书的成书过程与早期版本情形,既有学术文献的叙述颇不明朗。”[8]该文从文献学视角,考证了梁著的成书过程,对梁著成书初期的历史进行了细致的爬梳,深入讨论了梁著从撰述、发表至成书过程中诸多问题,资料详实可靠,为进一步的理论研究提供了文献基础。

探究钱著者,主要是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与钱氏史学思想相勾连,对其学术思想发展脉络进行梳理。张笑龙《钱穆、余英时对清代学术思想史的研究》提出:“錢穆认为清代经史之学从宋明性理之学发展而来,他对乾嘉经学考据多有批评;余英时指出,学术思想从宋明到清代发展,是由‘尊德性向‘道问学的转变。钱穆论清代学术思想,多结合政治、社会等各方面因素综合考察;余英时则以‘内在理路的研究路径来解释清代学术思想流变。在清代学术史领域,钱穆、余英时的研究有着重要地位。”[9]该文不仅揭示了钱著的学术价值,而且关注其学术关联性及对后世的影响。

综上所述,学术界对两部著作的研究,关注差异性较多,总结共同性较少。有鉴于此,本文拟对二书体现的共通性进行论述。

二、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文本特征

同为清代学术史上的拓宇之作,二书对学术史的整体建构、对文献的分析论述,以及学术研究的精神宗旨,有些共通性值得我们探讨。钱穆先生曾言:“梁任公于论学内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则长江大河,一气而下,有生意、有浩气,似较太炎各有胜场,即如清代学术概论,不论内容,专就其书体制言,实大可取法。”[10]对梁氏撰写学术史之方式大加褒扬。钱著在学术史构建、逻辑、论述方面较梁著更为成熟,客观上亦有继承和发展。

梁著是在清华大学讲授学术史的讲义,卒后由北平书肆刊印。作为《清代学术概论》的姊妹篇,以梁氏政治家独特、客观的视角梳理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发展的宏观脉络,成为近世研究清代学术的代表作。全书由16个专题组成,分别对清代学术变迁及政治关联作出探析;对清代中期以前的学术加以总结;以学派、学案为统领,论述清初至清中期的重要学派,枚举其中关键人物、学术成就及治学经验、方法;对“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加以厘定,分经学、史学等门类进行梳理,全面介绍方志、地理、谱牒、历算、乐学及其他科学领域的代表人物和成就。

钱穆先生于1931年秋任教于北大,除校方规定担任的中国上古史、秦汉史两门课程外,又自选兼任学术史课程。钱著共14章,以史学家之视角,述有清一代之学术,远追溯于两宋,近讨源于晚明东林,以人为纲,自黄梨洲以迄康长素,述其师承渊源,理其发展演变,三百年学术发展脉络,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第一章《引论》述清代学术的源起及与宋明学术的关系,第二至十四章为各时期学术代表人物,主要集中在明末清初、乾嘉、晚清三个时期,包括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颜元、李塨、阎若璩、毛奇龄、戴震、章学诚、焦循、阮元、凌廷堪、龚自珍、曾国藩、陈澧、康有为等人。

两部著作虽体例有别,然所涉内容之恢弘,对文献考证之细致,研究结论之客观,叙次语言之晓畅,都彰显了卓越的学术价值,成为学术史研究的典范之作。综观二书,在述学特征上主要有以下相似处。

(一)宏观建构,内容全面

梁启超非常重视治学,强调“我们做这类文献学问,要悬着三个标准以求到达:第一求真……第二求博……第三求通”[11]。梁著论述《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时,述及撰述学术史之观点:“著学术史有四个必要的条件:第一,叙一个时代的学术,须把那时代重要各学派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去取。第二,叙某家学说,须将其特点提挈出来,令读者有很明显的观念。第三,要忠实传写各家真相,勿以主观上下其手。第四,要把个人的时代和他的一生经历大概叙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12]45体现了他治学术史的全面性和思想上重人品的重要特点。

梁著以“学术”为单位,介绍了有清一代学术发展概况。不仅仅着眼于儒学的发展,更涉及诸多领域,如《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对文字学、史学、方志学、地理学、历算学都有论述,几乎涉及所有学科概况,充分体现了作者宏阔的视野和恢弘全面的建构。每一章节介绍一两位学人为主,结合其生平、交游,辐射出一个相关学术局域网。个别章节(史学、经学、历算学)后附有当时名家的介绍和评价,拓宽了学术视角。

作者对各派人物观点的阐释,呈现出多维性、全面性与完整性。第二部分述及重要学派主要人物的学术观点时,选取众多资料来辅证所述学派代表人物的立场,引述本人著作或他人评述文字,全面论证,不仅为读者理清脉络,而且便于全面把握其学术思想。如关于黄宗羲的介绍,引用了六本著作中的十余段文字来剖析其思想,既从宏观上勾勒黄宗羲学术思想的发展轨迹,又对著作中的观点进行细致分析。

钱著亦是如此,如论王夫之,推崇他“能辟佛、老以返诸儒”[13]108,其学博大精深。就体例而言,钱著虽以学案体编排结构,与梁启超的“汉学”倾向相比,更偏重于“宋学”。然钱先生亦十分关注有清一代学术脉络的梳理,对不同学者、学派之间的渊源追溯、师承流变以及其间的融合交错,都有整体的把握和细致的考量。比如对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之分析:“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其大不同于《绪言》者,厥为其对‘理字所下之界说。其开宗明义第一句即曰:‘理者,察之而几微必以别之名也。此由是《绪言》之意,而继是则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絮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在己与人皆谓之情,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夫而后确切指明理之即为人情。”[13]377“此所谓忠恕、反躬者,亦《绪言》所未及,而《疏证》所特详也。”[13]381“凡此皆为确切指出理之即本于人欲,即出于怀生畏死、饮食男女之情,为《绪言》所未及,而《疏证》三卷所不厌再三申述之新义也。”[13]382“故《原善》辩性欲,《绪言》辩理气,至《疏证》欲辩理欲,乃汇合前两书为一说,而其对宋儒之见解,则《原善》全未提及,《绪言》已有讥排,而《疏证》最为激昂,此则其大校也。”[13]386不惮其繁,反复申张,曲尽其妙。

钱著对史传文学手法颇多汲取,将具有相似点的学人放在一章中论述,且有“互见”笔法的融入,避免了全书整体布局的重复。第五章《颜习齋李恕谷》、第八章《戴东原》的叙述即是如此。又如第十二章《曾涤生附罗罗山》叙述“曾氏学术渊源”时,写到:“其为学渊源,盖得之桐城姚氏,而又有闻于其乡先辈之风而起者。初,乾隆时,海内争务博雅考订,号为汉学,而桐城姚鼐姬传独以古文辞名,学者相从,称桐城派。其持论颇与汉学家异……姚氏晚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者,有上元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由称高足。姚氏卒后,其辈行最尊推祭酒者为梅伯言。”[13]628此处将桐城派的传承谱系详细罗列,不仅使读者对曾国藩的学术渊源有了清晰认识,而且理清了与曾国藩相关的学人的交际情况,由点到面,呈现出网状的人际关系和纵横交错的学术脉络,不仅有时间上的延续,也有空间上的拓展,增强了论述的广度与深度。诸如此类的措置,既保证了清代重要流派都有所涉及,又避免了章节设置的重复。

钱著一定程度上是为补前作之不足而作,故布局更为完整谨严。尤其是篇首还论述了两宋学术,对晚明至清末的学术发展详细罗列,用整整一章篇幅论述康有为的学术思想。在论及顾炎武学术思想时,梁著重点关注顾炎武学术思想与前代的承袭及对后世的导向,其学术思想的形成则涉及较浅;钱著则全面梳理了顾亭林思想之源流,对整体布局与局部和谐的考量,可以说,钱著的表现手法是非常成熟且完美的。

(二)资料详实,考胜于史

梁著、钱著均对清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学派作了详细考证,通过文献甄别与分析,理清学术渊源,注重从发展史角度揭示代表人物的思想特点和学术特征。

首先,对重要诗文流派的发展阶段进行细致考证,追本溯源。

梁著溯及浙东学术渊源时,引章学诚宏论加以阐释:“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氏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世推顾亭林氏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梨洲出于浙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渊远而流长矣。”[12]90关于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及其开创的学术特点,章学诚概括为:“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陆。”[12]90“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12]91梁氏进而指出,“浙东学风,从梨洲、季野、谢山以至于章实斋,厘然自成一系统,而其贡献最大者实在史学”[12]94,一言中的,直截了当总结出浙东学派的最主要学术价值。

钱著第八章《戴东原》(戴学与惠栋)有言:“今考惠学渊源与戴学不同者,戴学从尊宋述朱起脚,而惠学则自反宋复古而来……亭林为《音学五书》……吴学之远源也……至苏州惠氏出,而怀疑之精神变为笃信,辨伪之功夫转向求真,其还归汉儒者,乃自蔑弃唐、宋而然……故以徽学与吴学较,而吴学实为急进,为趋新……而徽学以地僻风纯,大体仍袭东林遗绪。”[13]346此段妙论,对戴学的学术思想渊源及其流变原因做了细致考证,振聋发聩,令人信服。

其次,对学人之间思想观点的借鉴与差异,对比考证。

梁著专题八《清初史学之建设》讲浙东第三位史学大师全祖望时这样论述:“谢山是阳明、蕺山、梨洲的同乡后学,受他们的精神感化甚深……但他和梨洲有两点不同:第一,梨洲虽不大作玄谈,然究未能尽免;谢山著述,却真无一字理碍了。第二,梨洲门户之见颇深,谢山却一点也没有。”[12]93钱著第十章《焦里堂阮芸薹凌次仲》写到:“里堂谓义之时变者,相当于东原之言‘解蔽;里堂谓情之旁通者,相当于东原之言‘走私。”[13]505第十一章《龚定庵》论龚自珍之论学,引《陈硕甫所著书序》,对陈奂加以扼要介绍后,又言:“此常州《公羊》之学,所由与乾嘉朴学考订异趋也。”[13]602指明了龚自珍思想的重要转变,言简意赅。

第三,对书中引证著作的成书时间、背景,深入考证。

梁著专题四《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下)》后附《明清之际耶稣传教士在中国者及其著述》表,以卒年先后为次。专题十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一)》为明晰判断郑庠、顾炎武、江永、段玉裁四家音韵学之焦点,特制《郑、顾、江、段古韵分部比较表》,一目了然。专题八《清初史学之建设》讲到《宋元学案》时说:“这部书,虽属梨洲创始,而成之者实谢山。”[12]93点明了全祖望在黄宗羲《宋元学案》一书中的贡献和学术地位。

钱著论戴震义理三书《原善》《绪言》《孟子字义疏证》时讲:“今据段玉裁所谓《东原年谱》,约略考定其成书之年代如此……余考东原《字义疏证》成书尚晚,此年谱所著,盖非其书也……今定《原善》三卷本成于丙戌东林四十四岁之年,则上推《原善》三篇,其初成亦绝距此不甚远,至迟在癸未(因是年懋堂已抄誊及之),至早在丁丑(遇松崖之年)先后不出十年也。”[13]353第十章考焦徇《论语通释》成书“在嘉庆甲子,时里堂年四十二,其书体例即仿东原《孟子字义疏证》而作”[13]498。第十四章述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及其它著作的成书过程,引用翔实史料如廖平之言进行推论佐证,得出结论:“长素《伪经考》一书,亦非自创,而特剽窃之于川人廖平。尤《长兴学记》之言义理,皆有所闻而张皇以为说,非由寝馈之深而自得也。”[13]716论康有为《大同书》的著述思想,曰:“长素此书,其成之于闻见杂博者,乃长素之时代;其成之于扬高凿深者,乃长素之性度。三百年来学风,久务琐碎考据,一旦转途,筚路蓝缕,自无佳境。又兼之时代之巨变,种种炫耀惶惑于其外,而长素又以好高矜奇之心理遇之,遂以成此侈张不实之论也。”[13]742对该书成书背景详加考证,准确概括。

第四,对同一学人学术思想的演变及其成因,亦做出有力的挖掘。梁著《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论黄宗羲学术尤为突出。论颜元时亦提及:“习斋反对读书,并非反对学问……习斋不唯反对读书,而且反对著书……反对读书不自颜李始,陆王学派便已反对,禅宗尤其反对……习斋之意,凡学而注重讲,不论讲什么,不论讲得对不对,总之已经错了路数。”[12]113

钱著第八章论戴震:“东原自字义明义理之说,至此仍未变……东原不欲以六书、九数自限,在初入都时已然,而昌言排击程朱,则实始晚年。”[13]359引章学诚《朱陆篇》论证:“惟东原晚年之矜心气盛,诋谈逾量,章实斋深不满。”[13]361进而得出“此亦可证东原议论思想前后不同”的结论[13]361。不仅勾勒出戴震思想转变的轨迹,而且分析了转变的成因,并结合史料客观论证,准确判断,推论自是水到渠成。

(三)客观公允,实事求是

两位先生务求言必有据,客观公允,实事求是。梁著述清代天文律算时自谦道:“历算学在清学界占有极重要位置,不容予不说明。然吾属稿至此,乃极惶悚极忸怩,盖吾于此学绝无所知,万不敢强作解释,而本书体例,又不许我自藏其拙,吾惟竭吾才以求近吾介绍之责。”[12]183由于不甚精通,对清代历算学奉行“述而不评”的叙述原则。论《诗经》学又言:“《诗经通论》我未得见,仅从《诗经原始》上看见片段的征引,可谓精悍无伦。”[12]183

梁启超作为一个学者兼政治家,虽对经世致用、注重民族气节的人极为推崇,但对人品低下、学术上确有可取之人,也不主观臆断,如论毛奇龄、钱谦益等,认为“毛西河虽个人品格无足取,但其书往往有独到之处,晚年弟子颇多,俨然一代儒尊”[12]170

钱著亦是如此,文本解析细致、客观,从已有文献入手,通过归纳、总结得出观点,不主观臆想,不妄加揣度。对学人亦是客观褒贬,如第八章论戴震思想之渊源:“戴望为《颜氏学记》,常谓‘乾隆中戴震作《孟子绪言》,本习斋说言性而畅发其旨,近人本此,颇谓东原思想渊源颜、李。东原时,惟徽人程绵庄廷祚治颜、李之学,东原与绵庄虽相知,而往来之详已难考。绵庄寄籍江宁,东原三十五岁后颇往来扬州,自是有《原善》之作,然并不讥宋。东原四十四岁自言‘近日做得讲理学一书,即《原善》三卷本也。明年绵庄卒,东原为《绪言》尚在后,为《疏证》思想自绵庄处得颜、李来颇难证……今考东原思想最要者,一曰自然与必然之辨,一曰理欲之辨,此二者,虽足与颜、李之说相通,而未必为承袭。”[13]387通过对已有文献的客观分析,得出戴震与颜、李学说之间似无承袭关系,修正了以往学术史中的错误结论。以文献为宗,对前人的偏颇观点进行客观考证、有力反驳,是钱著的突出特点。

(四)述多论少,晓畅清晰

两位先生善于将复杂、深奥的学术史,以晓畅明晰的语言加以论述,且严谨准确。梁著语言上的这一特点,若与同时期其他著作比较,则尤为明显。稍前,章太炎为清末国学大家,对清代儒学相关文献极为了解,然拜读其《訄书·清儒》诸篇,颇感奥涩。另一位儒学大师刘师培也有关于清代学术的《近代儒学系统论》《清儒得失论》《近代汉学变迁论》《汉宋学术异同论》《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考证学不同论》等名篇(现汇编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较章氏《訄书·清儒》易于理解,但语言的通俗性、清晰性、流畅性较之梁著仍有较大差距。梁著口语色彩浓厚,循循善诱。如专题六《清代经学之建设》写顾炎武,“亭林欲树人格的藩篱,简单直捷提出一个‘耻字”[12]56。前引顾炎武《日知录》原文“耿介”条、“乡愿”条,后引“廉耻”条,没有做大段冗赘的分析,而是简明扼要地道出顾炎武论人格提出一关键字——“耻”的范畴,明白晓畅。介绍阎若璩,曰:“百诗为什么能有这种成绩呢?因为他的研究方法实有过人之处。”[12]69設问导入,以问题启下,顺畅过渡。

钱著所引文字演述益多,由浅入深,表达更加明畅。第九章《章实斋》论章学诚的经学与史学成就,引证《通义》内篇卷五《史事篇》六百余字,而仅以五十余字做结:“此为实斋《六经皆史》论之要旨。苟明‘六经皆史之意,则求道者不当舍当身事物、人伦日用,以寻之训诂考订,而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断可知矣。”[4]428第八章论戴震三书异同,写到:“在此惠氏《易微言》已引《韩非子》书分说‘道‘理二字,谓宋儒说道与理同,只见得一偏,东原似从此点发挥。”[13]385一个“似”字,充分表现了钱先生的合理推断,又让读者绝不感到武断生涩而乐于接受。

另外,钱著严谨的语言风格还体现在对学人的评价上。梳理学术史发展脉络时,对张扬前辈学术观点的后进学者,往往给予褒赞。如叙凌廷堪,“次仲深慕东原,乃论古径推荀卿,较东原为条达矣”[13]542。以“条达”二字准确概括出凌廷堪主要学术特点,不偏不倚,叙次得法。

三、结语

两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体现了梁启超、钱穆两位先生对清代学术发展的整体思考,尽管体例不同,论述各有侧重,结构布局也不尽相同,但都客观揭示了清代学术发展的轨迹,为后学研究清代学术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提供了深邃的思路,并留下广阔的拓展空间。通过对学术源流的考证,展现了中国学术的发展和演变;通过对清代学术的整体把握,廓清了清代学术史的全貌;通过对流派及个案的深入分析,体现了两位先生治学的严谨与博奥,资料详实,论证严密,结论客观。可以说,两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中国学术研究永远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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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钱穆.钱宾四先生论学书简[M]//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230.

[11] 梁启超.梁启超讲国学[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

[12]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

[13]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滕新才)

The Comparative Characteristics and Research Review of History of Chinas Academics in the Last 300 Years by LiangQichao and by Qian Mu

LIU Wenjuan

(Manchuria College,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Manchuria, Inner Mongolia 021400, China)

Abstract: Liang Qichao and Qian Mu have written successively two works on the academic history of the Qing dynasty with the same name History of Chinas Academics in the Last 300 Years. Them have made both macroscopic generalization and detail analysis onl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On the basis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works, they show the high praise for the noble and moral character of the thought of applying the world to practice and the concept of innovation. Both of them pay much attention to macro construction, examination of the origin,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and being rigorous and meticulous. At present, some achievements have been made in the study of these two works, such as the differences in the writing philosophy and style permeated by the two works, but the commonalities have not been fully discussed.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deepen the study of these two works and absorb the academic nutrients with comprehensive summary and in-depth reflection.

Keywords: History of Chinas Academics in the Last 300 Years; Qian Mu; Liang Qic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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