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醉翁亭记》看欧阳修的道家思想
2020-05-20乔向蓉
内容摘要:《醉翁亭记》作为一篇经典文本,其主流解读多是欧阳修被贬滁州之际寄情山水之乐和内心难以大展宏图,难以济世怀民,难以实现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伟愿之忧。本文则以《醉翁亭记》为主要依托,从欧阳修的理想身份、责任身份和现实身份三重身份切入,结合人物生平,重点解读欧阳修的行与思,深入探寻其间渗透的天人合一、无为而治、以生为乐的道家思想。
关键词:《醉翁亭记》 欧阳修 道家思想
自清初的储欣在《唐宋八大家类选引言》中指出《醉翁亭记》“与民同乐,是其命意处”以来,关于欧阳修是“真乐”还是“强乐”的争论,基本上是从儒家思想观念出发,认为忠君爱国、积极出仕、自强不息、济世怀民的正统思想是他一生的追求,而忽视了他在困顿、坎坷时期的思想变化。在《醉翁亭记》一文中,醉翁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理想生活状态、太守所施行的无为而治的养民之策以及欧阳修所奉行的以生为乐的生命哲学中,无一不显露出其思想、行为和灵魂深处所崇信的道家思想。
一.理想身份——醉翁
欧阳修自号“醉翁”,自嘲不过是一个不胜酒力的老头儿罢了。醉情山水是醉翁的理想生活状态,学会与自然共生似乎更简单纯粹、逍遥自在,其间透露出了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
滁州地处偏僻、群山環绕,仿佛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隔离了世事纷争,隔离了尔虞我诈,只剩下蔚然深秀的琅琊山,清澈激越的酿泉,静谧缓慢的四季之变和朝往暮归的滁州人。滁州有山,山势回环、林深秀美,滁州有水,水声潺潺、倾泻而下,如此自然风光之中,有亭高踞泉上,有人欢饮其间。山水自然之景与亭台人造之景、自然的律动和人文的活动两相辉映、互为衬托,构成一幅山水亭人合一的和谐图景。
朝往而日出雾散,暮归而云雾拢聚;春出野芳幽香,夏往树木繁茂,秋去风霜高洁,冬归水落石出。朝夕、四季皆有其美,如此美景,惟醉翁前往之、找寻之、欣赏之、沉醉之、享受之、歌咏之,可谓高山流水遇知音。醉翁心之所向而已矣,不论朝暮变换、四季交替,常去常新,每每所见之景各异,其间乐趣无穷,自然之物本就有感、有情、有生命、有灵性,醉翁与其产生了共情,此乃醉翁与自然融而为一。
滁州人出游,见溪水深、鱼儿肥,便有人支起一杆垂钓溪边,有些孩童还争相跳入溪中比赛摸鱼;又见酿泉清甜,拿起酒盏随性一邀,便造起酒来,酒香四溢,环绕而坐,连饮数杯,直至畅怀;另有人见滁州山环水绕、物阜民丰,上山砍柴、打猎、采野菜,下水摸鱼、捉虾,只为尝一鲜。此乃众宾客与游人的山水之乐也,从早到晚,欢声笑语传遍山林,不绝于耳,实是游人与自然合而为一的自在境界。
醉翁笔下、心中理想的“桃花源”大致如此。泉水如何奔腾不息、一去不返,四季如何变化多端、永不重复,天空如何或暗或明,变化不一,与滁州之外的险恶官场、浮华生活相比,这里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都更加和睦、真诚、随性,山水氛围和人情气息相辅相成,这种山水情怀与我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是相呼应的。只是醉翁的这种思想、情怀更注重自我审美、自身气质与自然山水的对接与和谐,与儒家《论语》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这种“山水比德”、仁智之乐相较,更显真挚、自由、超脱。儒道两家皆有热爱山水、热爱自然的思想共性,但二者在内涵上却迥然不同,道家重自由,看山看水是为了满足自我审美;儒家重伦理,看山看水是为了强调道德价值。超脱了世俗人际关系看山水,看山还是山、看水仍是水,醉翁之意不在酒,亦不在仁智,意在山水,意在真我而已。
二.责任身份——太守
欧阳修虽是被贬,但既然做了这滁州知州,肩上就要担起一方长官之责,这与他恣意纵情山水并不矛盾,山水之乐乃放飞自我、放空心灵,百姓之乐则收束自我、守住职责。与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同,太守未忧其君,只忧其民,实是“有为”,亦是“无为”,显露出浓厚的民本思想。
庆历三年,太守到任之始,正直民众冬闲之时,加之滁州地偏需要加强城防,便发动百姓修补城墙。第二年夏天,太守又领导建造了丰乐亭,此处既可作为百姓休闲娱乐之地,又能时常用来操练阅兵,饥荒之年以防盗乱,稳保一方平安。这与孔子“节用而爱人, 使民以时”的思想可谓不谋而合,可见太守之治理“有为”,“有为”之下,是物阜民康、社会安定。
滁州百姓生活富足,业余生活多样。生活幸福者才能做到负重前行还高声歌唱,生活安定者才能做到驻足随意倚靠在树下休憩,一方之地多数人生活富足才能做到游人不绝,百姓皆是太守“有为”之政的受益者。滁州人业余生活不仅是游山玩水,更有人“临溪而渔”、“酿泉为酒”、上山狩猎、下水摸鱼、采摘野菜,滁州自然资源、旅游资源本就丰富,百姓真正能沉浸在这好山好水之中享乐,真可谓百姓之福也。此外,滁州人的文化生活也是异常丰富的。太守宴饮宾客,不仅是行酒令、奏丝竹,更有投壶者、对弈者,好山好水、好诗好酒、好琴好棋是滁州人之乐,而百姓之乐就是太守之乐。
太守自幼熟读儒家经典,经科考晋升官场,儒家思想对其熏染、影响很大,“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以民为本,为政以德的传统儒家入仕观念始终萦绕着他,即使被贬至如此偏僻之地,他也没放下济世为怀、积极有为的责任与担当。
太守的“有为”亦是“无为”。滁州地僻,远离京城,仍保留着淳朴民风,再联系当时北宋的大环境,仁宗皇帝是史上为数不多的仁君,因此社会较为安定。基于内外民情,太守大兴“宽简”之政,这种顺从民意、明察时务的治理之法就是一种“无为”,在《二十六史精华.宋史(2)》欧阳修传中被阐释为“把放纵当成宽厚,把疏略当成简便,那样,政事就会废弛,并且百姓也受到损害。我所说的宽厚,是不做苛刻催征的事;我所说的简行,是不搞繁杂琐碎的事项罢了。”太守反对苛政,提倡简政,主张减税、亲民,这其间渗透着道家“无为而治”的治理思想,老子所谓的“无为”针对的是恣意妄为、肆意私欲的“有为”,并非“纵”,而是要遵循规律、尊重民意、顺其自然,让百姓自我发展,自我完善。
三.现实身份——欧阳修
欧阳修四岁丧父,二十九岁已两次丧妻,同年胞妹无依,三十九岁已两次丧子,母亲年老多病,这让正处不惑之年的欧阳修早已满头花白。本就身世坎坷的永叔,仕途也是跌宕起伏,贬谪对古代为官之人来说并不是新鲜事,甚至感到习以为常,许多文人还因此留下了不朽之作。而欧阳修此次被贬的不同之处在于“盗甥”,被人诬告做了不伦之事,因道德问题、品质问题、尊严问题被贬,即使是诬陷,也无法止住舆论,清白于他无地诉说,虽是诬陷,但对其名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真可谓奇耻大辱。人生两大不幸之事:丧失至亲、丧失尊严都压到了他头上。滁州宴饮,觥筹交错之间,众宾欢也,而太守却是一副苍颜白发,颤颤巍巍,颓然乎立于其间,两相对照,更显孤苦伶仃。
经历了如此大的人生波折、受到如此黑暗的官场倾轧之后,抛却醉翁的理想、太守的责任,欧阳修不过一介孤独老翁罢了。在滁州这样一个地方,有鸿鹄之志又何如,无人可诉,只能与青山、与绿水、与禽鸟、与鱼、与酒相意会,游会之中,负者、歌者、老者、幼者、游者不绝如缕,人声喧哗,热闹非凡,但有谁可听到欧阳修的肺腑之言,百姓只知其好山水、好饮酒。举杯消愁似乎是欧阳修唯一忘忧的方式,明明是不胜酒力之人,“饮少辄醉”,但仍要举杯,他是真好酒,还是好酒后的忘忧之乐,只有欧阳修才知道,醉后的自己可以醉情山水、可以醉心宴饮、可以见人之乐而自乐,可以抛却一切烦忧,可以忘却一切黑暗过往,可以挣脱世俗的束缚,可以展现真我。
醉酒是欧阳修自我宽慰的过程,苦中寻乐是他自我排解的方式,如此境遇之下还能有使己乐的追求,无不渗透着其“乐生”的思想,即以生为乐的旷达人生境界。京城流言四起,一群虎狼群起而攻之,無不中伤着欧阳修,人言可畏,既无法辩解,那就不去辩解,只去好好享受滁州的大好风光,寄情山水、及时行乐,这于他不是逃遁、不是苟且偷生,而是一种智慧,一种自我保护。欧阳修没为所谓的“仁”、“德”、“节”而放弃宝贵的生命,或许见证了太多至亲的死亡,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他似乎拨开了眼前的雾,对“生”有异于常人的渴望,个人生命价值于他远远大于社会道德价值。
乐生是中国儒道两家都推崇的价值观念,但其内涵大相径庭,儒家是以实现人生道德价值为乐,在这个过程中是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的;而道家则是以生命本身的存在为乐,为了保全“生”,是可以“无为”的,因为道家认为生命本身的价值是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的。欧阳修的沉默是一种“无为”,并非他胆小如鼠,而是他有更珍视的东西让他去享受醉翁之酒、安于太守之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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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乔向蓉,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