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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坏蛋配得上“人间值得”吗,或者说时代病历?

2020-05-20萧耳黄孝阳

小说林 2020年3期
关键词:现代性

萧耳 黄孝阳

对话人:萧 耳(作家,媒体人,高级记者)

黄孝阳(写作者,出版工作者)

萧 耳:《人间值得》出版后颇多好评,获得2019年度深圳读书节十大文学好书,入围多种榜单。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想为“恶人”写一部“自传”?你给“好人”写过自传吗?一个叫张三人渣的野蛮生长史,是你这么多年来对社会、对人性观察的浓缩吗?

黄孝阳:一个老评论家看到这本书后有点儿激动,从上海到南京专门与我谈了下,说他看重这本书,根本是它塑造出一个当代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恶棍形象。

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后记里有部分哲学层面的思考。书出版后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为我的兄长们立传》,给予世俗解释:

“他们不是乡村秩序下的坏蛋,也不是都市文明的孩子,他们体内的基因片断是在一个被现代性浪潮重组的过程中,与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紧密勾连,有诸多崩毁残存,亦有突变进化。他们人至中年,现已多半在事实上成为县域政治经济文化各生态系统内的话事人,是权力的毛细血管,亦是各种潜规则与隐秘秩序的制订者,谙熟不同的话语体系,自如切换,能在一个时辰内分别扮演畜类与人类。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尚未成为当代中国人精神的主体部分,在实际日常层面开始影响大多数百姓的生活。中国有两千多个县城,这是一个如同风暴的广袤现实,是‘真实的真实。而他们中的一小撮人,比如张三,试图从历史与现实情境等维度,以及生命意志的高度,反思‘人这种奇妙存在,讲述唯独属于他们的故事,或者说传奇,故而《人间值得》。”

《人间值得》男主张三的野蛮生长史,是我曾经历过目睹过的,他是对这数十年时代变迁的某种概括,亦是我灵魂深处某个人格在深夜里的咆哮。

至于有无给“好人”写过自传,那必须是写过,否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学青年了。比如十几年前的《遗失在光阴之外》等,但多半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脆弱敏感与自我抒情,还缺乏对时代的一个俯瞰性的思考,属于“内心肿胀”不得不写,不得不如此写。

其实,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是极复杂的。这个世上存在着太多二律背反的悖论,比如著名的电车悖论。2013年的洛杉矶,这个悖论成为现实。一个女士面对失控的电车做出了决定。她救了五个人,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因这个决定死去。她扮演了“上帝”,因此被告上法庭。对于死者来说,她是凶手;对于另外五个人来说,她是恩人。凶手与救人者两位一体。另外,张三的坏也是有底线的,一个他不惜用生命去捍卫的底线。而这个底线要高于我们经常熟视无睹的日常生活中的“平庸之恶”。只是我们习惯了这种恶,对此无动于衷。

萧 耳:你说要写一个“作恶,并且有能力对恶进行思辨”的人,你觉得现实生活中,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多吗?你印象中的文学作品中,有哪些人物是符合你这两个条件的?

黄孝阳:现实生活中作恶的人多,有能力思辨的,寥若晨星。至于文学作品中,比如出没于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比如卡夫卡《在流放地》的那个军官——那个执刑过程中自愿替换掉囚徒,被机器杀死的人。“我知道我的罪行了,你看,我的生命戛然而止”等等。常人普世的价值观弥足珍贵,但它之所以得以形成,是奠基于那些斑斑血泪,以及对血泪的思辨深度(这需要叙事)。否则我们还在一个原始童稚的社会结构里。

广义来说,文学作品中的坏蛋都是作恶者。如果这个坏蛋弃暗投明了,或有片刻反省,良心发现,那他多少还是“思”了一下,真正有能力思辨的,并且付诸实践的,不多。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会有“它塑造出一个当代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恶棍形象”这句评价。

萧 耳:作为70后作家,你以小说出道很多年,一直被称为“实力派作家”,印象中你小说的路子很宽,好像什么类型都想尝试一下,甚至科幻类的也写过,至今为止,你觉得自己最能驾驭什么类型的小说?

黄孝阳:我不在乎外界对我的称呼。前几天看到王春林老师写的一篇两万字的评论,就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文学术语“批判现实主义”,专门发明了一个新词语,“批判现代主义”来谈论这本《人间值得》。

我尊重评论家的阐释。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写作只有一个核心:写人,写我所理解的人,写其所以然。同时提供时代细节,以及支撑起这个时代的结构体。

我无所谓类型。对于出版商来说,那是销售技术。对于读者来说,那是超市货架的分区。对于评论家来说,那是文学谱系及位置。

这些都对我的写作来说不重要。写作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某种极端性的输出,是無穷尽时空中那只敲打出莎士比亚巨著的猴子附体,是通过对“人的叙事”,把不可逆的时间与那不可避免的历史进程,变为一个大地之上的奇异建筑,建造有时,塌垮有时。我们肉身所经历的那些可感可知的时刻,因为这种叙事过程,获得了他真正的主体性,并化身千万,不再匮乏;我们也可能真正拥有眼前这杯咖啡、这杯茶、这次有关于爱的神秘邂逅。

重要的是人,是中国人,是今天的中国人。

文学报的傅小平问过我一个问题。

当我们谈到马尔克斯,包括其他的拉美作家,自然会想到拉丁美洲大陆。中国作家某种意义上,会不会因为欠缺亚洲意识或人类意识,乃至相对狭窄的中国意识,以致难以以一个整体的形象融入世界,从而影响了“文学中国”的建构?

我回答过这个问题,展开来会是一个长篇大论。这里说下结论,一言以蔽之:

我想有这种人类意识。

有了这个意识后,再做这个中国叙事。这个意识的核当由一个全球性的当下视野,对人之存在本身的反复提问所构。

人是奇迹,是造物主对自身的复制与迷恋,所以说“人类大脑结构和宇宙结构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又或者说:人类就是宇宙的大脑。在这个恢弘框架下,我们开始讨论数千年来的哲学家对人的分析与定义,人的内核与边界,人的历史何以延续,何以如此叙述,人是否配享信仰,值得被给予关于天堂的允诺,又是否应该拥有科技之力,对此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讨论人还可能拥有什么样的未来图景,而构建未来的关键节点与变量蕴藏何处,又如何找到激发节点引擎的能量。等等。

我们来到了一个新现实,我把它称之为知识社会。中国与美国是新现实里最重要的两极。要阐释人,阐释这个新现实里由传统与现代性共同塑造的人,对中国人的叙事是最好的维度之一。我很高兴自己是中国人,有幸生于这个汹涌澎湃的时代。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大概还在田间锄草吧。我对这个时代抱有深情。我想以我的方式来求解眼前这个世界,这个极其复杂,且日益复杂的世界。

今天的中国人是迥异于四十年前的,更别说四百年前的,这是两个物种。这里有传承,也有“突变”。我想把构建出这个新现实的深层原因,用“人”这个最富有主体性与创造性的词语叙事出来。

类型这件事,是学者与读者考虑的事。我不大关心。当然,我也很清楚讨论类型也是在一个“文学之用”的大框架内。关于文学之用,我也讲过太多。包括许多作者在内,目前基本是谈个人感受,比如在这个由科技与资本建构的世界,发现美与激情,重新审视爱与恨,构建一个人的乌托邦,对抗滞重与虚无,感受痛苦的各层次,自我拯救等。少有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比如,文学不仅是一种专门的知识体系,它还是各种知识体系的叙事策略。知识体系与知识体系之间有融合,更多的时候是相互为敌,尤其是在思想层面。哪种知识体系真正掌握了文学的力量,就可能对世界的未来起一个主导性的支配作用。解释趋势的人,必定影响趋势。我们讲的中国梦,美国梦,这两个词及其衍生文本就是文学叙事。

我尊重类型。只是自身不大考虑这种自我命名与传播策略。

萧 耳:有没有为了读者考虑而妥协自己的表达方式的写作?你写作时考虑读者的阅读能力吗?

黄孝阳:刚开始写作的那几年有,但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不是说你愿意下海就能当名妓的。后来,就不考虑了。

这基于两个逻辑。一是,当代人的特征之一,既是读者,也是作者。我无意扮演那个云层之上的启蒙角色,我不是蜿蜒闪电;也不愿意跪舔金主,那是对我体内那条龙的蔑视。大家平等。我写我所理解的这个世界,你愿意读,是我的荣幸;不愿意读,那是我俩这个缘分还没到,也不是我的损失。

我不考虑读者的阅读能力。别说普通读者,就是批评家等相对的专业读者也不考虑。那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还有一份工作,得养活这个肉身皮囊。

萧 耳:你怎么看小说中父与子的冲突?主人公张三从小厌恶父亲身上的“恶”,始终保持着对“父亲”这个男性权威有清醒的批判,又为什么自己也走上跟父亲一样的“恶”的道路呢?那么这种批判是否是一种“伪批判”?

黄孝阳:父与子的冲突是永恒主题,我很喜欢德国漫画家埃·奥·卜劳恩创作的那部同名漫画作品。这是给予这个严酷主题的一个富有温情的微笑。

但这个笑容不是人类历史中的主线。恶不可避免,比如我们说谎言是恶,也都知道“谎言重复千遍即是真理”之类的法西斯宣传口号,知道世界上充斥着谎言,但由于信息匮乏与观念倾向,我们往往浸身其中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正义化身。

萧 耳:既然是一部以恶人为主角的“恶之花”,为什么要取名为《人间值得》?是反讽,还是寓意主人公本质上那些善良的人性之光的一面?

黄孝阳:没有这些“恶之花”,把你放在丹麦乡村那个风景如画里,剔尽外界变化,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打娃看窗外,几十年,我相信你愿意;几百年你还愿意吗?北欧诸国那么高的福利,政府从摇篮到坟墓一路承包过来,可抑郁症与自杀率高企。人是很难承受生命的轻。

恶让这些“轻”成为翻滚云层里的蜿蜒闪电。它给予善边界。包含了善的种子。生命或许就是从某次闪电击中地面一个小水洼开始的。

还有更多的问题不是善恶可以言说的,只是秩序。它的道德评价取决于你的立场与价值体系。我们都知道那个说谎者悖论,“所有克利特人都说谎,他们中间的一个诗人这么说”。但少有人理解:克利特人为什么要说谎。因为“说谎”那是他们的善。

还记得卡尔维诺写的那个《黑羊》么,那是一个精彩的隐喻,人人是贼,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没有穷人与富人。那个打破了这个内部秩序的诚实人,不久饿死了。从那以后,“人们就不再谈什么偷盗或被偷盗了,而只说穷人和富人;但他们个个都还是贼。”

萧 耳:围绕张三,为什么要写七个女人?少一个会怎样,真的是有七层隐喻吗?而且这七个女性几乎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对于底层或者边缘女性,你有信心写好这类女性吗?你了解她们吗?

黄孝阳:这个在构思的时候就想了。我喜欢七这个数字。它是奇妙的,是開启万物奥秘的钥匙。“我们明明知道犯下七宗罪后所要受到的可怕惩罚,也都清楚作为七宗罪对立面存在着的那些美德书,为什么我们还要犯罪?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是罪人吗?不,是因为这七宗罪不是人的错,皆有人之真性蕴藏其中,相对应的是:渴望、自信、性爱、进取、安静、好奇、力量。”对这本书来说,7是内容,也是形式。是通过对7的整理,求解出人这个奇点。少一个会怎样?也不会怎样。断臂的维纳斯可能更适宜成为美的化身。

至于这七个女性几乎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问题,可能是我的眼睛有问题,我看到的女性,那种我觉得有生命质感的女性,基本有过这样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过程。这个问题还可以放在女权主义的大框架下讨论。女性的第二性,是被发明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在小说里创造了朱璇,这是一个新女性,由罪恶与血泊孕育而生,会是未来的神祇。其实,受难(痛苦)是人的本质。作为一个当代人,要对所谓的幸福保持警惕。

我当然能写好你眼里的这些“底层女性”,我了解这个金字塔结构的底层,我是这个底层的一部分,是它们的旁枝逸出。这种了解是体内某部分DNA。

萧 耳:还有一个跟女性有关的问题,书中主要女性人物,似乎都经历特别不寻常,又有欢场经历,又有自毁倾向,又都是“性”符号,和人们所认知的生活中的真实女性相距甚远,这样的安排,是否过于戏剧性?

黄孝阳:随便在街头拉住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活中肯定是有“特别不寻常处”,关键是这种不寻常处是否能有机会得到书写,以及怎样的一个书写。

不是为了自说自话,而是这广阔土壤里有这样的异数——他是对他们的概括。

萧 耳:你说过《人间值得》的故事跟你江西县城老乡的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有关?张三有原型吗?为什么说这部书“是为我的兄长们立传”?

黄孝阳:当然有原型啊。只是这个原型的相似度。我们身边的人,家人亲朋,同事街坊,只要是人,都有张三的碎片。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张三本来就是一种普遍性的代称。他故事的极端性,是由那一个个细胞层面的组织汇总而成,这些组织结构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常经历的。只是看读者的耐心与同理心了。

我很喜欢云南胡性能给我讲的那个坏家伙。

他的诸种恶行,鲜活生猛。我咋舌之余,想起那个纠缠了我大半年的鬼魂(我的老同学)生前所行之事,换下人名与地名大致相同(这种相隔千里的同构现象让我着迷),都是野蛮生长,有一个极为强悍的意志,禀赋超群,蔑视弱小与平庸,才情和想象力喷涌而出——不是树与草那种依赖土壤的生长,或马铃薯式的隐忍匿伏,是真如岩浆涌出,炽热黏稠,令人叹为观止暗自惊心。这岩浆是地球的生命力,要改变地壳面貌,彻底改变生态的。甚至,它是渴望重新篡写被人视为具有神性的自然律的底层代码。

我也终于听见了那“像海鸥那样叫了两声”的内容。两声,四字:人间值得。

萧 耳:小说写了个配角,刘启明,一个有文化的无耻的帮闲小人,你写的时候可曾想过对照《金瓶梅》中应伯爵之流吗?您本人本职工作也是文化界,刘启明是否包含了你对当下文化圈一些小人、软骨病的讽刺?

黄孝阳:写的时候倒没想过对照《金瓶梅》中应伯爵之流。是文本需要这样一个人,他就主动跳了进来。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张三就能在一个易被公众能理解的层面讨论那些形而上,讨论这个行为后面的“之所以然”。

我们活在一个观念的世界里。

广义的文化人提供各种观念。

我说过这个新现实的五种基本矛盾,第一条就是观念的冲突,知识体系之间的竞争与博弈。文化是根。但为什么刘启明是这样一个帮闲形象?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仗义多是屠狗辈,读书最是负心人。又或者说,原来刘项不读书。有些伪文化人是把自己当成蛆了。不舔那么一下,死不了人。

说过一句话:

我们所寄身的这个观念世界,这几千年来,就一直不是最聪明的,最深刻的,最具逻辑性的,最具有美学意义的,而是对大多数人观念的一个加权平均值。那些“各种战争的胜利者”,总是会让他的观念及其表达方式,无限地趋近于这个加权平均值。

也还说过另外一句矛盾的话:

我们拥有的这个现实,我们今天所习以为常的那些词语,比如市场经济,自由与平等,法制等等,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先天先验,不是一个矿藏,在岩层深处,人类用了几千年的漫长时光,把它们挖掘出来。不是这样的,最早它们就是一小撮人的想象。

这两句话互为博弈,进退,隐现。

萧 耳:这部小说有很浓的江湖气,你是否是港片的拥趸,写这个小说里的江湖黑社会时,是否参考了港片里的间接经验呢?比如周润发、吴镇宇、刘青云那一批香港明星演的黑帮电影?抑或也受了《教父》等西方黑帮电影的影响?

黄孝阳:年轻的时候开过影碟店,看过好多港片,那真是一个美好年代。但小说中的江湖与港片里的古惑仔没有联系,就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人事。这些人事还在,不过是换过了一些名称与套路罢了。黑帮电影是我很喜爱的一种类型,那些激烈場面能带来肾上腺素的分泌,更重要的是:这个相对边缘的视角对忠诚、正义、勇敢等美德的定义,一个不同于世俗社会日常秩序下的书写与通俗阐释。

萧 耳:“所有的枭雄都稀里糊涂死去”,包括主人公张三最后也是这样死去,这是“恶人”的宿命吗?还是恶人为主角的小说必然的逻辑?

黄孝阳:不是宿命。不是必然的逻辑。只是因为我对朱璇的爱。张三是没有未来的。他的经验只能让关于人的可能性到此为止。而朱璇可以,她会给世界带来惊喜的。

世界取决于我们的心智模式和认知模型,取决于这个你凝视着我的这个瞬间。

如果你在这个瞬间看到了什么,那么就平静地接受它吧。

萧 耳:《人间值得》打开了一个中国县城的社会经济文化江湖等全方位的舞台,您借此给出了自己对中国改革开放现代性进程的一种角度的思考吗?

黄孝阳:有啊。偶尔会在微信公众号与微博上说上几句。我喜欢中国,喜欢改革开放,喜欢现代性。就现代性这词语我写过不少文章。我是现代性的孩子。中国改革开放现代性进程大致是在这几个要素下推动的。第一是观念启蒙后的制度红利;第二个是全球产业链转移过程的工程师红利与人口效应的释放;第三个就是资本的全球性流动,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科技进步,太快了,快得让人类那数百万年的进化史变得甚为荒谬。而这个荒谬是真实事件。

如果要说中国这个进程中区别于他国的所在,就是一个伦理体系的普遍缺位,道德的不在场。这导致一些人行为的难以预料性与不择手段,有形成灾害、互害的风险。可能还得有识之辈打通现代性与中国原典之间的关系,不是复古,是打通,是一个能在人内心层面的生长。这有助于国家治理能力的总体提升,有助于全社会交易成本的总体下降。

还可以给出一个哲学层面的宏观描述。

今天的人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为明天会更好,有大房子,股市永远向上,某日能踏足火星,这个浩瀚宇宙是为人类此物种准备的。这种观念是从哪里来的三?百年前的人们肯定不是这么想。

这个不假思索的念头应该是根源于现代性。现代性的本质大概就是对一个无限增长的许诺。近代以来的多种意识形态大概也算是现代性的发明与分娩,其内置前提同样是对未来(国族整体福祉不断提高)的许诺。从这个许诺中获得合法性。在这个合法性的具体推行过程,通过阐释又不断赋予自身神圣性,渐而逐渐摆脱世俗层面的理性框架,取得了宗教意义层面上的“信望爱”。而由于科技增长这个主要引擎所颁发的巨大红利,“国家整体福祉不断提高”的不断两字,数十年来颗粒度日渐清晰,切实,又有雨水滋润万物的普惠性。这就保证了意识形态自我论证与自我赋魅这个闭环的建构。但这个“未来感”正由于富有革命性意味的基础科技的停滞(以及消费主义对欲望的无限迎合诱惑),已经从人的体内迅速流失。人被当下驱逐,也追逐当下,把转瞬即逝的须臾片断无限拉长,并从思想维度赋予这些“被拉长的碎片”以真理之名。

我们是现代性的孩子。但在我们的祖辈看来,我们或许就是怪物。

萧 耳:最后一个问题。2020年以来,你主要做了些什么,读了什么书,思考了一些什么?

黄孝阳:读了很多,读了就忘了。有时也搞不清楚哪句话是作者说过的,还是我自己发明的。比如我刚才在讲新现实时提到的一个短语,“一个蜂巢似的有机体”。一个评论家可能是想引用,在微信上问我出自于卡尔·波普尔的哪本著作。当时回复他,这可能是“我的发明”,单个蜂巢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隐喻。在我的认知里,蜂巢是对应人类历史中的金字塔。金字塔就那么几座,法老的陵墓。而蜂巢遍布脚下这个蓝色星球,不知几万万也,是一个去中心化的连接,构成网络这个表现出生物特性的奇异组织,并通过市场不断汲取力量。这有赖于公司对国族的超越,成为政治经济文化体系里的一个重要输出端。蜂巢本身是具有封闭性,结构严谨。要把这个短语讲清楚,也得至少要有那么几篇文章。还好我不是学者,要不准得整天趴在知网上找出处,烦死。我只是想为那些不断从脑子里涌出的,我个人觉得具有“局部真理光耀”的句子,找到它的主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好人坏人老人小人,呃,是小孩子。

怎么说呢。四十岁的时候,我理解了弘一法师说的“悲欣交集”;到了四十五岁零120天,才渐渐明白维特根斯坦刻在墓碑上的那句,“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这倒不是说后者比前者高深精微,相反它更像一個稚子对世界的叫喊——我是喝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奶长大的。而这叫喊声中分明是有海浪的(海天一线间的那片澄澈,是我的起点,我古老的故乡。同时,它也孕育出最猛烈无情的风暴)。也只有在这片海浪声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罗素评价维特根斯坦时所使用的这几个词语:热情、深刻、认真、纯正、出类拔萃。

作者简介:黄孝阳,江西抚州人,1974年生,文学创作一级,副编审,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南京审计大学客座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南京某出版社。著有《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长篇小说,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说说爱情吧》,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以及“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

萧耳,女,杭州人。作家,媒体人,高级记者。在《收获》《钟山》《大家》《上海文学》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种。出版有《樱花乱》《锦灰堆美人计》《小酒馆之歌》《女艺术家镜像》《杭州往事》及长篇小说《中产阶级看月亮》《继续向左》电影随笔《第二性元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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