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与超越:《荷塘月色》的文艺心理解读
2020-05-20杨琦晖
杨琦晖
朱自清《荷塘月色》作为经典名篇,受到了很多研究者的关注。学者们比较感兴趣的是文章开头“这几天心情颇不宁静”,政治说、伦理说等占据上风;中学教师则格外关注写景部分,月光下的荷塘,荷塘上的月色等措辞在课堂上每每被提及。文学作品的语言组织总是能包孕着丰富的心理蕴含,并能在读者中唤起特定的心理反应,这使得对文学语言加以心理学分析成为必要。笔者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处看似“闲笔”实则大有嚼头的表达,由此展开了对于“月下旅人”的心理剖析,进而试图运用文艺心理的知识对全文作一解读。
上文所说的看似“闲笔”却大有深意的句子是文章结尾“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不知大家是否有同感,文章完全可以止步于“什么声息也没有”,作者却着意点出“妻已睡熟好久了”这一事实,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照应首段“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么?当原本“心情颇不宁静”而选择外出散心的人,兜了一圈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睡熟好久了,想必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枕边人自顾自地睡去,没有等待,更遑论交流,“不宁静”的情绪估计又会上心头。当作者事后选择性地抒写当晚经历与心境的时候,还刻意地交代妻子的这一行为,显然朱自清对此是非常在意的,让他五味杂陈的那种,爱的缺失,让他不吐不快。
马斯洛认为人有七种不同层次的需要,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认识的需要、审美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而这些需要的未能满足,都是个体的缺失,都可能使个体产生缺失性体验。所谓缺失性体验就是主体对各种缺失(精神的和物质的)的体验。朱自清由步出家门时“心情颇不宁静”(外显,以文字具体告知),到回到家时的“不宁静”(内隐,以曲笔隐含呈现),由缺失感始,复缺失感归。缺失性体验或许就成为朱自清创作的一个重要的动力。
缺失即未满足,此时主体为克服缺失、求得满足,会调动自己的各种心智力量,因此缺失性体验不仅包括着情感的反应,也包括认知活动的变化。康德就曾注意到缺失激发着认知活力,特别是想象力。处于同样的环境,不同人的感知是不一样的,同一个人不同的心境看到的也是不一样的。“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这是朱自清出走荷塘的心理内驱力,是充满着审美期待的,依托审美的视角,景的美感就会被极大地挖掘出来,并适度地放大。“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选择这一时间点,可见朱自清有渴求静谧空间的主观需求,以期用外在的安静换得内在的宁静。“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不跟妻子打招呼,悄悄地出去,固然有不想打乱妻子哄睡孩子的节奏,或许还有别的情愫隐藏其中。
“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因为“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有了淡淡的月光,使朱自清获得了安全感。“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于此,独处的疗救价值初步显现。“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这里可以推断出让他心烦意乱的其中一个主要因素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不自由,“一定要做”“一定要说”,两个“一定”带有明显的强迫性。每个人的内心都渴求着如庄子所描述的逍遥游的境界,自由自在地生活。独处换得心灵的自由,也使得朱自清有了“受用荷香月色”的强烈欲望。
心理学有关研究表明,快乐时紧张度很低,使人处于超越和自由状态,容易接受外界事物并容易导致对事物发生兴趣。所以“无边的荷香月色”就能以绝美的形态被朱自清的慧眼捕捉,也就有了为很多人所津津乐道的三段写景文字,特别是通过他的体验渐次展开的言语,读者完全可以感受到唯美的画面,满满的诗意。荷塘是“曲曲折折”的,叶子是“田田”的,“亭亭”的,“层层”的。读者扑面而来的是一串串叠音,不必细究词语的意义,从声音上就能直接领略到悠长的韵味。也许作者试图借助文字的反复,语词的音乐性,建造一个比现实世界更美的让他难以忘怀的心理世界。叶子的高挑,让他有了“亭亭的舞女的裙”的美妙联想。而那些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点缀着的白花,或袅娜,或羞涩,“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耐人寻味的是,作者言说荷叶、荷花时,有意赐予其女性的性别,甚至于想到“刚出浴的美人”。一段时间,学界对于“刚出浴的美人”的比喻感到突兀,进而感到不妥。其实就心理层面来观照,在缺失状态下,个体认知的活跃是为了“消解”缺失,在此情況下,个体往往会出现某种奇异的心理,如产生错觉、幻觉。在月下荷塘,作者将其最原始的性本能激活,其笔下景的女性化,某种角度来说,就是他为“消解”缺失而产生的特定心理。“刚出浴的美人”无需过度解读,瞻前顾后,“若隐若现”“清新自然”都可以成立。接下来,作家对自然景色的感受异常活跃和独特:微风过处,他闻到了“缕缕清香”,联想为“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看见“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联想为“闪电”;发现叶子间“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想起“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感到“叶子更见风致了”。他眼中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在月光的作用下,“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柔情的月光,朦胧的氛围,虽然有一层淡淡的云而不能朗照,却让朱自清有了“恰是到了好处”的体验。“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这句如果脱离语境来看,给人恐怖的感觉。而从前后文来看,充其量是作者条件反射地经验对接,并非谈及不安全的因素。“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这里作者再度将物“女性化”,用“倩影”来称呼杨柳的影子,觉得杨柳的倩影像是画在荷叶上,影与叶,虚与实,和谐相处。有了和谐的感觉,作者感觉一切都是有温情的,“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的树,却“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情随境迁,置身静谧、诗意、和谐的荷塘,人的本真之我才会超越、摆脱庸常的现实生活的束缚而回归,继而能够用本真之眼观照世界,体验到一种自由、充盈的境界。
只是,这种欢悦、幸福的体验终究无法现实地获得所需要的对象,所以作者在不经意间,或者说毫无征兆地又表现出了缺失的处境和心态。“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远山不及近景,路灯不及月光,而蝉声与蛙声不识趣地响起,更是打消了先前那种淡淡喜悦的心情,使得作者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缺失感——“我什么也没有”。那么,朱自清眼中的“热闹”是怎样的呢?他下意识地想起采莲。采莲是江南的旧俗,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接着,他又引用了梁元帝《采莲赋》“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这里,需要我们大胆想象引用文字所勾勒的画面:年青的鲜活生命摇着小船,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互相默默地传情,传着助长情感的酒杯。一个大特写就是洁白绸子裹着细腰的女子,时而进退,时而回看,时而浅笑,时而敛裾。想到这些,朱自清说“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上述诗句中类似的场景,是朱自清认为的有趣的事,但同时他又意识到“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读者到此,可能对朱自清的“热闹”所指及他所缺失的对象会有所领悟。《采莲赋》可以视为艺术家的超越体验,超越了个体实存时的经历和感受。《采莲赋》的想起,弥补了作者的内心缺失,使之获得了极大满足。
同为“采莲”主题的《西洲曲》的记起,则使作者陷入了新的“缺失”之中:“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对于“江南”,有些學者认为内藏玄机,笔者认为从文脉来看,更多是有着采莲习俗的,让作者心生向往之情的所在。
散文相较其他文学样式,更能窥视作者的真实心境。文中关注的物件,写作的言语能在很大程度上将作者的内心所思暴露在读者面前。细读文本,笔者以为《荷塘月色》流露出了朱自清在爱与归属方面的缺失,而他试图以审美来超越,来疗救。文字的魅力就在于能够把瞬间变成永恒,经典名篇的魅力则在于常读常新。以文艺心理视角来重读,让笔者对《荷塘月色》有了别样的认知体验,发现了新的风景。
[作者通联:浙江宁波市正始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