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创作构想与后记

成红雨（德国PARANOJAZZ音乐制作公司）

赵 珍（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段子格（珠海艺术职业学院，广东 珠海 519000）

《庄周·梦蝶》是为古琴与5.1 多声道电子音乐而作的作品，作品分为三个部分：1.蝶念；2.梦涌；3.营营何所求。

此部作品的创作时间在2017 年的7 月至11 月之间，庄曜教授担任艺术指导，成红雨（古琴）、段子格、赵珍、王艺峰（电子音乐）4 人于德国和中国南京两地共同创作完成。作品于同年秋季在南京艺术学院建校105 周年系列活动之《秋籁·忘忧 成红雨古琴音乐会》上首演，获得“2017 年江苏数字音乐与声音设计大赛”B 组纯音乐组的一等奖 、“2018 年敦煌杯中国古琴艺术新作品展演”优秀作品奖和表演奖。

作品经历了古琴独奏部分的作曲和录音，古琴录音采样通过电子音乐的设计与变形，进行艺术创作完成的两个创作阶段，最终呈现出一部融传统琴乐意蕴和现代创作媒介技法于一体的作品。此曲在创作方式上的特别之处在于：取之于琴而用之于琴。作品的电子音乐部分，均来自古琴录音采样，全曲未添加非古琴的外来声音材料。

一、立意与构思

（一）典故出处

庄周梦蝶典故始见于《庄子·齐物论》篇末，其文曰：“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其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其大意为：庄子在睡梦中梦化自己变成了自在飞舞的蝴蝶，忘了自己是庄周。醒来发现自己分明是庄周,便疑惑到底是庄周做梦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了庄周。继而指出，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分别的，而这就是物化过程。

（二）选题依据

“庄周梦蝶”故事短小,却是《庄子内篇·齐物论》中极为出彩而寓意深刻的一则,它形象体现出庄子的一个重要哲学论点：认为人是不可能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由此从细微平常之事窥探出人生巧理。庄子主张“天人合一”和“清静无为”。庄子认为人和自然在本质上相通，故一切人事均应顺乎自然规律，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

历史上表现道家思想精神的古琴作品，贯穿于整个琴学审美与历代琴曲之中。回归自然，天人合一的出世主题与儒家的入世主题均在传统琴曲中占据很大比重，亦是中国文人在文学、绘画等艺术领域的重要题材之一。

传统琴曲里出现的《庄周梦蝶》始见于《神奇秘谱》，相传为南宋毛敏仲所作。②据《神奇秘谱》解题曰：“古有自曲，绝而无传者久矣，毛敏仲继之。”虽然新老作品两者的主题相同，但新作品所构思的素材与传统琴曲《庄周梦蝶》无关，是完全独立的一首作品。

二、创作背景

21 世纪，现代新物理学的研究已至量子物理、弦论研究的阶段。科学、宗教与哲学前所未有地在很多方面走上了一条共识之路，在微观与宏观上的观察和研究所得到的惊人结果与许多古老的中国哲学思想不谋而合，这一现象亦引发了众多艺术家的思考与探索，通过艺术创作的形式表现出来。自20 世纪以来，器乐演奏从传统室内乐演奏形式，发展出电子音乐形式的新音乐分支。电子音乐——Electronic music，是泛指那些利用电子设备、电子乐器或是电脑软音源的手段来产生、修饰的声音制作出来的音乐。[1]

德国先锋派作曲家，卡尔海因茨·施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是现代电子音乐领域的泰斗，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的严肃音乐领域产生巨大影响。其中，许多音乐作品取材于东方哲学及宗教元素，充满幻想色彩，带有浓烈的哲思冥想式的风格。古琴家成公亮于20 世纪80 年代末赴德国科隆举行个人古琴独奏音乐会时，施托克豪森亲临现场，对成公亮的演奏做出“思想在右手，心灵在左手。”的高度评价，与古琴音乐这一古老的东方艺术产生深切共鸣。21 世纪初，在科隆近郊的一个室内乐音乐厅内，成红雨有幸受邀，近距离聆听过一场施托克豪森私人沙龙式的作品音乐会，施托克豪森和作为演奏家的儿子马尔库斯为客人献上了新作。音乐会结束后，双方在厅内就音乐话题有所交流。笔者此次与施托克豪森的短暂会晤，加之20 世纪80 年代起，对施托克豪森作品的听习印象，以及20 世纪90 年代末随黄悦谷教授有过两年MIDI 音乐制作的学习经历，对以后的音乐观念形产生了隐秘而长久的影响，并最终延伸到今天促成这部古琴与电子音乐相结合的新作诞生。

三、创作形式

此曲的创作形式采用了古琴与电子音乐的形式。作为中国最古老的乐器，古琴音色所富含的远古特质和丰富的表现力，赋予其哲思、冥想的色彩。保留古琴传统音乐的语汇原型特质是这部作品的重点所在。此曲的主题材料采用了典型的传统古琴音乐语汇和演奏技法，只在段落个别处短暂用到新指法，以辅助某种特定的艺术效果。

电子音乐作为第二步创作手段，以忠实于作品立意和构思为主旨，采用古琴采样音频作为全部原始材料，经过设计变形后，再次与古琴音乐有机融合，赋予古琴新的生命力。使作品由形式到内容，始终都伴随着中国古典意向与哲思，从远古走来，向未来踱去。

四、创作过程

（一）第一阶段：主要素材录音

录音用琴：唐琴秋籁、明琴忘忧

弹奏者：成红雨

1.录音方案

第一次录音是在2017 年9 月2 日，德国最著名的大录音棚之一的HOFA 音棚录音，我们事先讨论了录音方案。德国音乐家海纳·格兰钦（Rainer Granzin 以下称格兰钦）对作曲与录音及后期制作方面具有丰富经验，设计了5.1 环绕的录音方案，以便进入创作与制作阶段时充分运用录音素材，增加多种可能性与便利性。HOFA 音棚的录音师Christoph Thiers 虽第一次接触古琴，但极其专业，听觉与判断亦非常敏锐。格兰钦于现场详细介绍古琴发声特点，音质等关键信息，以及备有成公亮先生录制的优质古琴唱片录音作为参照。二人在声场、设备选用以及话筒摆放上精细测量，设计出最理想的录音方案，以保证录音质量。最终录音结果证明，准备工作极为到位，整体清晰干净，高还原度，音质饱满，细腻，达到预期水准，满足了后期创作需求。

图2.在德国HOFA录音棚进行古琴素材的录制现场

图3.在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录音棚进行古琴素材的录制现场

2.录音素材

笔者在几首传统曲目录制完成后，进入自由弹奏阶段，或称为即兴创作时刻。虽谓“即兴”，也是我在日常弹奏过程时时出现的灵感乐思为依据，在录音现场做多种变化。比如同一种素材进行多种不同的变体，变奏，并加入了传统古琴不用的新“指法”，以发掘在古琴上产生的新听觉效果，但此部分并不占主要比重。素材主要采用传统弹奏方法为手段，在古琴的散音、按音、泛音上进行变化。

3.补充素材录音

录音方案：第二次录音是在9 月27 日，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录音棚。根据第一阶段的录音出样，创作主题与构思达成一致后，几位主创人员进行第二次素材补充录音。因补充素材不多，用了一张现代琴录制，录音方案如前。录音增加了少量新的音乐素材，均为根据创作需求、符合主题构思而进行的即兴乐思。

（二）第二阶段：电子音乐创作与古琴的融合

在古琴创作上，主要采用了典型的“散句”“展延”式乐句的结构，模仿水墨的勾线，点染，泼墨等写意技法，它体现了传统琴曲曲式循序渐进、由淡至浓的轨迹特征。左手吟猱幅度和频率上都较为理性节制，加之留白手法运用，塑造出梦境的迷幻、宽广、深邃、空灵之感。

电子音乐创作能够充分发挥其更为自由、多样化与特殊化的特点。在融合古琴部分时，忠实遵循同一个主题意向，用5.1 环绕声的方式，把典故出现的庄周、蝴蝶、自然、现实、梦境多种情景以空间动态形式呈现出来；兼顾音乐声向与声音的远近、层次、穿插与交叠等空间与动态关系，能使听众置身于一个声场的三维听觉空间之内；引发听众、庄周、蝴蝶三者之间的情景交互，身临其境于庄周之梦的抽象哲学意向之中。

整部作品以空灵优美的古琴主题乐思贯穿而成，连接起三个内容不同的部分，恰当地突出了梦境与现实、主观与客观不断转化、天人合一的哲理意味。

五、作品结构与题解

（一）第一部分：蝶念

蝴蝶在传统文化意向上有吉祥美好之意，表现了人类对自由和至善至美的追求，由此第一部分起名为蝶念。作品第一部分主要用古琴的泛音及弥散性的长线条旋律，构造出舒缓、淡远的音乐意境。主题旋律以泛音的形式呈现一种带有幻想及抒情的情绪，富有对美好追求的意味，并在尾部再现。

过渡乐段之后，古琴引入传统琴曲《酒狂》里的三个音动机，发展变化出新的旋律乐句，以传递古典哲学智慧所蕴含超然物外的深沉优雅之气质。

谱例1.《庄周·梦蝶》主题

“蝶念”以音乐的形式来表现蝴蝶的一动一静，以音效做辅助，把部分的听觉感官在某种程度上转化为视觉效果，用音乐的方式描述蝴蝶的动向，主要渲染人在睡梦中化为蝶的自由意念。

谱例2.第46-63 小节,动机发展变奏

（二）第二部分：梦涌

该部分主要描述蝴蝶进入梦中翩翩飞舞，旖旎幻化的自由灵动以及梦境涌动之美。这一章节又分为3 个小部分。

古琴旋律引入逐步进入梦境的材料：象征困倦意味的半音下行乐句，停顿之后出现清晰而优美的旋律线，继而半音下行象征睡意再次袭来，随后出现的较为规整的旋律反复乐句，意识已然踏入梦境之中。

谱例3.入梦素材，第109-132 小节

此处电子音乐GRM①GRM： GRM Tools是由建立在法国巴黎的法国国家视听研究院“音乐研究所”(Groupe de Recherches Musicales)企划,并由数多电子音乐家、作曲家和声音设计师经过五十多年的实验和尝试而最终研发成形的一款声音设计软件。变形出很多倒转的音色，烘托出朦胧睡梦之中各种景象纷至沓来的画面意向。

主题在中部及后部出现。音乐的动态范围增大，给人以宽广、迷幻、磅礴大气之感。音响效果较第一部分“蝶念”比例增大。

古琴以泛音双音的上下句进行镜像对称排列，象征蝴蝶扇动双翅上下翻飞。

谱例4.蝴蝶飞舞，第166-182 小节

“梦涌”部分的电子音乐作者赵珍在《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在电子音乐创作中的体现与融合研究》中提到，把古琴单一的旋律元素改变成有生命的对话，主要是声像的打开，好似有几张古琴在呼应、在进行对话交流。蝴蝶的声音效果也把声像铺开，一会儿飞到你的眼前，一会儿飞到你的后方，让蝴蝶活灵活现地飞舞在听众的耳朵里。各种声音是从不同方位、不同的层次进行交相辉映。通过低频上的Pad 音②Pad音：电子音乐创作的一种手段。多用于铺底音群，效果类似于弦乐组演奏和弦，做背景以烘托气氛、氛围的音色。处理，使得整个空间有厚度感，并描绘出梦涌中的“涌”一词的意向，而音色的淡入淡出，也含蓄地表达了情绪内在的涌动。

（三）第三部分：营营何所求

梦醒，音乐性不同于前两部的舒缓、优美的形态，虚实结合增添了戏剧性的张力色彩与冲突，由情景描述上升为音乐性哲理描述，形成音乐的高潮。此处古琴弹奏力度强烈，并连续运用了“挥弦”指法，与后半部分的轻柔空灵形成张力对比。

谱例5.思考，感慨意味，并推向高潮，第197-222 小节

谱例6.物我两忘之境，第224-249 小节

相对于前两个部分的平缓，这里电子音乐继续运用GRM 和PAD 强化“营营何所求”这一主题。

音乐在高潮后回归宁静，古琴泛音在各音区连续运用了音程组、分解和弦以及上下行对称的泛音旋律，以描述蝴蝶幻化意象后，主题重现，和第一部分首尾应和。

这一部分的核心思想旨在庄周与蝴蝶两个不同客体的身份可以相互转化,取消了物我差异与对立,否定了事物之间质的区别性。庄周梦蝶故事阐明了事物之间是相互发展转化的观点,提出对世界的重新观看与思考,不再以自我为中心,打破内心成见,不执着于外在形态,将万物视为平等的个体：我可化蝶,蝶亦可化为我。

结 语

综上所述，这是一部采用了与电子音乐手段相结合的古琴作品，在当代古琴原创领域，它属于非常新颖和前沿的音乐表现形式。值得注意的是，电子音乐部分并未运用先锋派以往常出现的怪异表现手法，而是让技术为整首作品的传统内涵理念服务；依据古代典故浪漫奇绝的风格脉络，忠实塑造了一个优美浪漫的梦蝶之境，引发听众进入背后的深层哲思。电子音乐自西方传入后，如何在中国落地生根，与中国传统文化符号融合，成为属于中国独具特色的音乐类型，登上世界电子音乐的舞台？而古琴在今日乃至未来，又将产生多少艺术生态上的多样性与可能性？《庄周·梦蝶》这首作品或许可以提供一个借鉴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