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奇侠传

维摩

一

唐朝那会儿，海陆贸易发达，除了买卖丝绸香料，人口黑市也很繁荣。有些商队在非洲海岸停靠，看见那里土地丰饶，巨树摩天，每个人都披着黑丝绒一样的皮肤。他们的腰细长有力，肩膀宽阔得能跑过去一头小鹿。他们不事稼穑，饿了就攀上巨树摘果子吃，渴了就用宽大的树叶卷泉水喝。他们修长的四肢与猱猿类似，上树下树如履平地，如果他们愿意，可以长时间生活在树上，不用下到地面上来。他们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时，甚至不会把腰间遮羞的树叶弄乱。

有一次，商队往船上搬运食水，突然腥风乍起，从半人高的草丛里跳出一只雄狮。也许是因为饿得太久，雄狮来不及讲究吃相，嘎嘣一下就咬掉了一名水手的右臂。队里养的罗威纳犬奋力上前迎战，只一回合，就被雄狮打翻在地，踩在脚下，卑微地吃着尘土。美好的世界突然定格在了这一刻，每个人都像被点了穴一样瘫倒在地，等待命运的血盆大口降临在自己头上。

这时候，披着黑丝绒皮肤的男人走过来了。

他赤手空拳地跳到雄狮跟前，一拳打在它的鼻尖上。雄狮向后一搓，啪嗒一声，嘴里的胳膊就掉落在地上。它鬣鬃倒竖，獠牙狰狞，发出震耳的吼声。那吼声如狂风掠过，令周围的草丛瑟瑟发抖。

披着黑丝绒皮肤的男人呲着雪白的牙齿，也爆发出一声大吼，这吼声让海水不安地摇荡。

雄狮后退两步，收起腥风，转身走了。走出很远，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那条落在草丛里的胳膊。

商队的每个人都喜出望外，除了那个抱着残肢哭泣的水手。他们热情地邀请黑丝绒男人登上大船，用最好的美酒和佳肴招待他。轰趴不用择日，最好的场地就是甲板和船舱。大家轮番给救命恩人敬酒，船长的女儿跳起欢快的舞蹈，很快，黑丝绒男人就醉倒了。等他醒来时，大船已经航行在海洋深处。

黑丝绒男人跳起来，掀翻桌子，砸碎酒杯，跳到了甲板上。那时候海风正劲，帆鼓得像盛满了美酒的大碗，推着船破浪前行。黑丝绒男人抱住桅杆，全身肌肉紧绷，骨关节嘎嘎爆响，——很显然，他想要把它折断。连船舱里的老鼠都感觉到了危险，惊慌失措地大叫。只有商队的首领是镇定的，他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他让船长的女儿给这个暴躁的男人取来水喝，安抚他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坐在甲板上，海风吹动船长女儿的头发，发梢在黑丝绒男人的鼻尖上拂过。他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女人，她的褐色皮肤让他着迷。

商队首领告诉他，作为报答，他们要带他去世界的中心看看。那里有巨大的城，城里的人穿着水一样光滑的绸缎，坐着羽毛一样柔软的轿子，他们的女人簪着华贵的牡丹，说起话来就像夜莺在歌唱。城的正北方住着世间权势最大的皇帝，他的宫殿用金砖铺地，园子里果实累累、奇花遍布，喷泉里涌动的是不竭的美酒。

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留在那里，他们会把你当作珍宝，只有高贵的门第才有资格拥有你，他们叫你“昆仑奴”。

黑丝绒男人听得心驰神往，船长女儿与他并肩坐着，一语不发。

商队首领指了指断臂的水手，示意人们把他扔进大海，然后告诉黑丝绒男人，现在，你可以取代他。

黑丝绒男人就成了黑色的水手。

在长安，黑色的水手成了“昆仑奴”，在崔府过了七八年平淡如水的日子。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见鼻尖开始长青春痘的崔公子形容憔悴，心事重重，就问他怎么回事。

崔公子反问他，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他立刻想起了在海風中航行的那段日子，像是有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心脏。这种痛感让他找到了击溃雄狮的勇气，他说如果你告诉我原委，我一定帮你达成愿望。

“几天前，父亲派我去探望一名抱病的老伯。这位老伯虽然位高权重，但与我父亲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也很喜欢我。那天我们聊得很开心，他就留我吃饭。”

“他府上有很多漂亮的宠姬，能歌善舞，艳冶可人，吃饭的时候，他就让她们出来陪酒。酒宴很热闹，咯咯的笑声就像银钗碰撞一般清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只顾低眉喝酒，不敢抬眼细看。”

“老伯让一个红衣服的女子给我端甜品吃，我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应对，那女子就用勺子舀了甜品，直接喂在我嘴里。”

“我偷偷看了她一下，发现她也正在看我。她的眼睛像八月的葡萄一样透亮。”

“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了。”

“是的，”崔公子说，“宴会散场时，她远远对着我伸了三根指头，然后又打开手掌，反复三次，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昆仑奴问，你说的这个老伯，应该是一品大人吧。

崔公子不语。

昆仑奴说，那就对了。听说一品家有十院歌姬，红衣女子应该是第三院的。手掌反复三次，三五一十五，那就是让你本月十五去相会。

崔公子说，今天就是十五。

昆仑奴点点头。

崔公子又说，一品家戒备森严，养着一条凶猛的狼狗，听说是从番邦买来的，不亚于野兽。

再凶猛的狗，也只是狗而已。昆仑奴告诉他，你先回去睡会儿，天黑后来找我。

崔公子再次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发现昆仑奴已经站在院子里等他。昆仑奴只穿一条黑色的短裤，黑色的皮肤与浓稠的夜色搅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扔出一条麻袋，示意崔公子钻进去，然后背起麻袋，跳上高墙，就像当年跳上树干一样。

崔公子感觉像是在乘坐航船行驶在大海之上，起伏不定，却又很安心。

昆仑奴告诉他，已经到了一品府上，他需要把他连同麻袋藏在花丛里。片刻之后，昆仑奴返回来，说是猛犬已经被他敲碎了脑袋，可以放心往第三院去了。

第三院里红烛高照，在黑夜里非常显眼。

在那里，崔公子喝了不少酒，了解到红衣女子的身世，决心救她逃出牢笼。

这很容易，昆仑奴说，恰好，我这里还有一条麻袋。

他背着两条麻袋在长安城的屋脊上跳跃的时候，透亮的满月正悬在西北角，棋盘一样的街道空无一人。月光均匀地铺洒在鱼鳞般的瓦上，就像暴风雨止息后的大洋。

做完这件事，昆仑奴就不想再做昆仑奴了。崔公子给他金银，他不收，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讲。

有人曾经在洛阳城见过他，说他在邙山脚下种菜，吃不完的就拿去早市卖，常常因为一两个铜币跟买菜的老婆子争得脸红脖子粗。除此之外，他很少出院子。他的院子是用剑麻围成的。当地人都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植物，有人偷偷挖走试种，也从来没有成功过。也有人站在山坡上往他院子里看，看见他总是坐在院当中的土包旁发呆。

老人们说，那个土包里埋着一支船队，说是暴病而死，埋得很匆忙。

一品大人听说丢了第三院的歌姬，很生气，扣光了当晚值班卫士的工资，让人用板子把他的屁股打开花，又让人在那些开花的屁股上撒盐。在嘶哑的哀求声里，他下令府里所有的男人都立即上街打听消息，又派人通知了长安城的治安官。做完这些，他才想起来那条死于非命的爱犬。那条狗勇猛无敌，曾经对抗过狮子。

他去看了猛犬的死亡现场，沉默了一会儿，命令他的家丁都撤回来，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情。

二

唐朝老汉苏无名从湖州跑到洛阳，也不知是访友还是旅游，反正没有走公款报销的路子。骑的是自家的瘦驴，因为营养不良，时速在5公里以下。有几次老苏晃着心急，自己跳下来朝前走，走累了就找个石头坐下晒太阳、听鸟叫。

甲鸟说，有驴不骑，这老汉脑残。

乙鸟说，身子骨这么好，应该扛着驴走。

苏老汉捡起石子扔过去，啪嗒一下没打着，树枝哗啦啦摇动，两只鸟骂骂咧咧地飞走了。苏老汉耳根清净，心里舒坦，就地打了个盹儿。

一觉醒来，驴才喘着粗气走到跟前，嘴角上白沫横流，眼神里满是幽怨。

驴身上背着干粮水壶，这是长途旅行的必要装备，所以老苏不能贪快，不等驴而独行;驴的职责是为人服务，所以也不会弃老苏而奔诸荒野。一人一驴就这样走了九百多公里，走得泥土染绿、杨柳返青，人烟渐渐稠密。

苏老汉在洛阳游玩了三天，开了眼界。第一天是在龙门，参观了十几个石窟，有北魏的也有本朝的。在禹王池洗脸时，遇到了几个正在干活儿的石匠，海阔天空地闲聊了一会儿。石匠们告诉他，奉先寺那尊最大的像，就是依照女皇陛下的模样凿成的。苏老汉说放屁，你们谁见过女皇陛下？吹牛逼不上税。石匠们要跟他抬杠，他屁股往驴上一放，以5公里的时速离开了。第二天是在白马寺，参观了东汉年间西域高僧攝摩腾、竺法兰的墓地，在焚经台发了一会儿呆，又从村民手里买了一本私刻雕版印刷的《四十二章经》。盗版书纸张不怎么好，油墨也臭，只能凑合着看一看，唬一唬外行，过些日子倒手卖到湖州挣俩小钱。第三天他还不想走，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事儿没有办完。于是就在邙山附近的古玩市场转了转，跟摊主聊了一会儿盗墓故事，淘了几件仿制的青铜方鼎。鼎在尿缸里沤过，刚捞出来没多久，绿锈虽好，无奈味道太冲，染得老驴一身骚气。

一分价钱一分货，就那样吧。

翠云峰就在邙山，听说上面建有玄元皇帝庙，乃是太宗所封，老苏决定上去瞧瞧。

那时候邙山到处是原始森林，玄元皇帝庙——后来改名叫上清宫，周围环境非常清幽。苏老汉还没走进道观，两耳便灌满了婉转的鸟啼声。

观里供奉的是太上老君李神仙。据说这老汉没成仙之前，在洛阳当过国家图书馆馆长，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扔掉铁饭碗，跑到没人的地方隐居修炼。有人在函谷关见过他，说他骑着一头瘦巴巴的青牛，身上衣服破旧，臭不可闻，像是很久没洗过澡。只是嘴皮子特别溜，跟搞过传销似的，在函谷关管理处待了几天，不仅好吃好喝地混着，临走还拐跑了守关的领导。

大约也是求仙去了。

拜完老君，苏老汉在上清宫里信步闲游。听见院里的公孙树下有声音在喊他，他就走过去看。

树枝上立着一只老斑鸠。

老斑鸠像是遭了天大的委屈，没开口就先抹泪。苏老汉说，我不吃这一套，你有话快讲。老斑鸠擤了把鼻涕，告诉苏无名，原来是女皇陛下前些日子来上清宫里玩，来得突然，斑鸠们来不及回避，只好藏在这棵树上。女皇打树下路过，小斑鸠屁股一慌，一泡鸟粪落在了女皇凤冠上。众鸟见势不好，一哄而逃，惊了圣驾，当下就被卫士们捕了三十余只，关进金丝竹笼。说是等清明前后，清气上升，万物皆洁，再一同送进御膳房，做成养气补血的斑鸠宴，给女皇补养身子。

眼下离清明没几天了，老老小小的三十余口都被囚在后殿里，还请苏大人搭救。

苏老汉突然明白了自己为啥要来洛阳，所以他就答应了下来。

答应归答应，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这时候，全洛阳城的捕快正处在一片哀伤的气氛之中，有几个捕头相约去东市买棺材，雇了一辆牛车。牛慢车破，走得人一肚子火。谁知这些天又遇上了上阳宫旧房改造，木材行情看涨，棺材店老板坐地起价。本想买柏木的，结果只买来几口桐木的。

人都要死了，还买不到几根裹身的好木头。

一行人默默无语，走在回程的路上。两边厢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片盛世景象，更衬得几人落寞。这时候牛车突然停了下来，几人上前一看，是被一头瘦驴挡了路，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当街便骂：哪个不长眼的，把自家老爹放在大街上逛游。

看客们哄笑一声，捕头见无人应声，抬脚对着驴屁股就是一下。那驴虽然年老体衰，但也不是善茬，一面尥蹶子，一面啊嗯啊嗯狂叫，搅得街心大乱。

这时候，一个干巴老汉从旁边的汤面摊里跑出来，扯稳驴缰绳，一面抚摸驴脖颈，一面劝慰道：小孩子没礼貌，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立刻激怒了几名捕快。事实证明，当某些人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法律和道德就会失去对他们的约束力。捕快和黑社会看似天差地别，转换起来不过一线之间。那时捕快们抽出佩刀，一拥而上，要把老汉和瘦驴剁成肉酱。

就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老汉闭上双目，叹息一声：难道我苏无名要死在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捕快们扔掉利刃，抱起老汉，把他扛进了衙门。

事情是这样的：女皇陛下宠爱太平公主，赐给她许多珍宝。公主也爱惜宝物，把它们藏在密室中。要是每日把玩，倒也安全，反倒这一藏，就藏出了祸事来。一年之后，密室被盗，宝物尽失。公主不敢隐瞒，立刻上报。女皇闻之大怒，责令洛阳市长三日破案，否则就治他的罪。市长回来以后召见县长，要求两日破案，否则提头来见。可想而知，按照这个逻辑，县长给捕头们的期限只有一天，相当于逼他们去死。

苏无名是当今有名的神探，连狄仁杰都嫉妒他的办案天分。捕快们听说了他的名字，知道自己不会掉脑袋了。

女皇立刻召见了苏无名，为了表示她的宽怀，没有追究苏老汉擅离职守之罪。

苏无名说，天子不爱惜臣子性命，臣子自然不会为天子卖命。

女皇沉吟了一会儿，那就暂且留下捕快们的项上人头。

苏无名说，四海之内皆为王土，王土之上皆是子民，除了人，鸟兽虫鱼也是。

女皇笑了，说老苏你这弯子绕得有些大。

苏无名说，天后仁慈，鸟虽微贱，亦会感念恩德。

你这么跟我谈条件，置天子威仪于何地？

如一个月之内破不了案，请赐臣死。

行啊，倔老头，就这么定了。

这事儿定下来以后，处在哀伤气氛里的就只有苏无名一个人了。捕快们开心地跑过来对他说，大人，请给我们下任务吧。他总是摆摆手，说什么也不用做。

一个月的限期眼看就要过完，苏老汉也写好了发往湖州家里的诀别信。只是身边的老驴不好处理，犹豫再三，决定把它带到邙山放生。

老驴说，就我这身子骨，恐怕在荒郊野外也支持不了多久。

苏老汉说，留在城里拉不得磨，怕是要进汤锅。

老驴无话，一人一驴上得翠云峰，抱头痛哭了一会儿，约定各奔东西。这时候一片哗啦啦声响，降下来一群斑鸠，为首的高喊苏老汉的名字：

大人，还记得我吗？

苏无名苦笑道，要不是为救你们这三十多口，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大人不必烦恼，我们今天就是为此事而来。我们虽然不知盗贼是何人，但是能把近些日子可疑的人和事讲给你听，供您参详。

苏无名坐在山坡上听了一下午的故事，晚上他回到衙门，连夜布置工作。

第二天是清明节，城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出门扫墓。晌午，捕快来报，果然有一队胡人到邙山扫墓，全程笑談无悲戚之色。苏无名说，赃物必在他们去过的坟墓之内，你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抓人，一路去取赃。

案子破了以后，女皇重赏苏无名，并问及破案的经过。苏老汉伸出两根手指说，运气，全靠运气。

三

我听说的最后一个大侠故事，是在乔山山嘴里。那个大侠就是他爷爷。

我当然不信。

我自幼熟读《射雕英雄传》，金古卧温梁羽生，各个门派的套路我了然于胸。按常理，大侠最起码武功高强。这家伙虽然经常拦路抢低年级同学的钱，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再者说，大侠这种高级货怎么会出生在这种小流氓家中？据我所知，乔山山他爸是油泵油嘴厂有名的懒汉工人。最擅长偷零件换酒喝，常年不懈开展家庭暴力，练就了他妈一副叫醒全厂的好嗓门。要是他爸学得他爷爷一招半式，还能有他妈的活路吗？

平日里，像乔同学这样的小流氓通常都是群体活动，有一回偏偏他落了单。那时候已经是下午放学，校园里人流散尽，他还蹲在花池边吸烟。从校外突然走进五个生面孔，一进来就把大门关上了。胖保安见势不妙，转身躲进了门卫室，把抹布样的灰蓝色窗帘刷地拉上了。

乔山山预感不好，立刻朝教学楼跑去。五个人散开要包围他，他利用地形优势与之周旋，包围圈迟迟不能形成。他腿脚快，校外来的小坏蛋们总是追不上他，他时而疾奔上楼梯，时而从二楼翻身跃下，时而绕着花池跑圈，一旦追赶他的小坏蛋们拉开距离，他就转身打倒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如是者再三，五个小坏蛋全被他整翻在地。

我在楼顶看到了全过程，开始有点相信他爷爷的事儿了。

他爷爷叫萧峰。萧峰少年那会儿，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吃不饱饭，就把他过继给乔家，改了姓。乔家也不是什么大户，勉强度日而已，过几年乔家有了自己的儿子，更显得乔峰多余。那会儿邙山上的住家户都是地坑院，西厢没人，他就自己动手挖一孔窑。老话说“邙山无卧牛之地”，他这一挖就跟别家的老坟挖通了。他也不怕，晚上靠着朽棺白骨睡觉。别人都怕恶鬼索命，他偏偏盼着鬼把自己带走。

有一天乔峰醒得早，眼看院里闪过一条影子，他以为是鬼，翻身起来就追。影影绰绰追出去很远，听见有鸡叫声，天忽地就亮了。

是个三岔路口。乔峰正犹豫间，看见薄雾里走出来一个老道。乔峰看老道面善，就尾随在后面，走出去一里多地。老道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没家，又不吭声跟出去一里多地。老道说，我去老集赶会，傍黑回来，如果还能遇上你，就算有缘。说完脚下加力，三五下就消失在远处。

乔峰回到三岔路口等了一天，太阳偏西，老道回来了。看到乔峰，老道笑盈盈地递给他一块冰糖。

乔峰在道观里吃了一顿饱饭。一锅玉米糁汤，老道只喝了半碗，剩下的全进了乔峰的肚子。看他意犹未尽地舔碗，老道就把自己碗里的汤也倒进了乔峰的碗里。

乔峰勤快，内外的杂活儿很快全都接了手，老道很满意。

有天晚上，乔峰被尿憋醒，急急拉开门，外面的月亮很白，老道在月光下打着拳。

乔峰看呆了。

老道问，看懂了？

乔峰点点头，又摇摇头。

看来还真是缘分注定。老道说，从今晚起，你就跟我学拳吧。

老道姓修，主持上清宫庙务。说是主持，其实也就他一个人，耕种自养，每个月下山一次，买些油盐。上清宫自古秘传一套拳法，相传乃是全真七子之一的谭处端所创，代代单传，秘不示人，所以百姓从不知道观里有武林高手。这套拳传到修老道这辈，时局动荡，民生凋零，老道多年收不到徒弟，夙夜兴叹，怕是把绝技断送在自己手上。这次遇到乔峰，真是机缘巧合。

乔峰在上清宫学拳，学到两个多月时，乔家四处打听，终于找上门来，修老道也不好挽留，只能放乔峰回家，约定每晚五更天，他到乔家附近，继续教乔峰拳法。几年后，日本人攻破了宛平城，各家摊丁入伍，乔峰顶了他爹的名。临走前去上清宫磕头，修老道半晌没有言语，最后附着他耳朵说了一句话：

“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路口送知人。”

从此以后，师徒俩再也没见过。

乔家人也没了乔峰的音讯，说是他的部队被打散了好几次，到过中条山，到过太原，还去过郑州，再后来就没后来了。

武庭麟守洛阳时，附庸风雅，收了不少珍品孤本，听说上清宫有一本宋版《玉皇经》，便派人索要，修老道顶不住，只得双手奉上。谁知第二天一早，武就派人将书送还。据说是当晚有人潜入武的内室，在他胸口用浓墨写了个“经”字。

1944年5月，日本人进逼洛阳，武庭麟带15军和94师全体官兵与日军死战，外无援军，困守老城。日军司令官内山英太郎以“避免洛阳古城毁于战火”为由逼迫白马寺僧人给中国守军送去一纸劝降书，被武当场拒绝。当日战斗全面展开，日军一天之内向城区发炮约8000余发，飞机向城内抛洒传单。当日夜晚，敌人攻城兵力已增至3.5万余人，战车400余辆，野山重炮、机械炮120门。次日城破，敌战车经北大街进至十字街口，守军各级指挥系统被逐段隔绝，陷入巷战。武庭麟身边警卫多有死伤，日军主力逼近，急得老武要吞枪自尽。这时，从街巷里杀出个神秘人物，护卫老武得以突围。

修老道听到消息，说，乔峰没有死。

乔峰再回来已经是解放后的事，三十大几的人还没有结婚，谁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十几年经历过什么。他也寡言少语，从不跟人多谈。上清宫还在，修老道却已经羽化登仙，现在庙里的主持是组织上根据宗教政策新派来的。乔峰上去过一次，只是去看了看修老道的坟。空着手去，空着手回。

乔山山他爸早年要學拳，老爷子直摇头，问原因，翻过来掉过去就一句话：

“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路口送知人。”

直到咽气那天，也没遇到知人，老头算是把“千两黄金”带到骨灰盒里了。

乔山山那时还小，晚上起夜，偶尔能看见老头子练拳，记下了三招两式，也略懂得“拳打卧牛之地”的道理，所以在同龄人里，算个小霸王。

这小霸王没当多久。那几年赶上“严打”，他掀女生裙子，抢别人钱，还有在街头抄米皮刀砍人的事儿都被抖了出来，判了十年。

大侠的故事，总算是翻了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