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二题
2020-05-15陈思航
陈思航
寻
导师让我务必去参加一位女士的葬礼。
说是女士,或许用老人这个词才更为贴切。遗像虽然是黑白照,但能看出她银发稀疏,额前的皱纹好像一丘连一丘的山陵挤出来的沟壑。很特别的是,她的眼睛被眼罩遮住了,我心中猜想,或许这位老人有眼疾,不便见光。她的肤色偏黑,哪怕是黑白照也能看出来,黑黝黝的面庞给人一种非洲土著的错觉,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肤色,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我又盯着她的面孔看了许久,心中免不了调侃几句:这位女士怎会连五十都没满,看上去都要和导师的母亲差不多大了。当然,这种话只会在肚子里滚几圈就消停了,毕竟导师始终对我说要做个有礼貌的人。
仪式举行时,我被安排在离遗像位置很近的地方,和一位满面愁容的年轻人并肩站立着,我认为是大家都过于伤心的缘故,否则我与这位女士非亲非故,何德何能站在这只有亲人才能占据的地方。我并没有出声纠正这个错误,就当阴差阳错多了个为她送行的亲人。
这位女士名为李自寻,是我身边这位裹着黑色长裙、胸前戴着一朵白色小雏菊的女人告诉我的。女士的名字很好听,只是不知这自寻,是要寻找自己还是寻找别人。
“是想亲自寻找,却无法寻得的意思。”
我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身边的女人依旧愁容不变,慢慢从不大的手提包里摸出了一包烟,她干脆利落地点烟深吸了一口,在烟雾中倦倦地回答了我的疑问。女人是那位女士的女儿,叫阿泽。阿泽吸着烟,直到它燃尽才缓缓吐气,她低垂的眸子让人忍不住靠近,哪怕我是个女孩子。
导师不是因为忙碌才不参加葬礼的,所以这位女士和导师的关系被我幻想得神秘莫测。直到我不小心在导师的书房翻到了两人的合照,照片已经褪色,但还能在脑海中模拟出当时的场景:穿着白色大褂的年轻小伙低头看着跪在她面前抱着襁褓的长发女人。女人跪在烧毁的木板上,男人陷在一片小废墟里。那个女人的长相像极了阿泽。
“这是二十年前的战争现场。”
导师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吓得把手里的照片慌乱地塞在身后的某一个架子上,只是这些已经是徒劳了。导师没说什么,只是擦了擦架子上的灰,像是讲故事一样回忆起了他最不愿意想起的人生。
二十年前,導师作为无国界医生去了一个还有战争的城市。那时候总会有流星弹落在周遭的地方,落在无辜的老人身上,落在好奇的孩子头上,人们身上迸发的颜色像是玫瑰滋生在白骨之上,惨烈异常。
导师在手术台上遇见了李自寻女士,作为战地记者的她没能幸免被炸伤,滚烫的血液在脸上猖狂地流淌,怀里拼了命护住的长枪短炮却安然无恙。小城市的医疗水平本来就低,加上战乱更是糟糕,伤痛每日都在以龟速愈合,光速恶化。低矮的医院,破烂的楼道,都是小孩稚嫩却撕心裂肺的哭喊,女人发了疯似的尖叫,男人使劲地叫骂。
李自寻的半张脸溃烂了,若不是臭味引起了导师的注意,她的脸早已经跟五官告别了。导师不理解她不合时宜的倔强,到了医院求救却不惜命地想要尽快离开,不知是为了照片还是其他重要的事。他喊来护士给李自寻拿好药物就匆忙投入下一场手术,毕竟只是个过客而已。
他再次想起李自寻时,是流星弹在医院炸开的时候,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小破楼被炸得粉碎。导师在门外吸烟,看着霎时燃起的大火淹没了医生们累累的负担和病人们无尽的绝望。导师竟有些庆幸李自寻走得及时,否则这颗火球也会吞噬了她。
再见到李自寻的时候,已经隔了很久。导师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她在废墟上躺着,手里紧攥着一张黑白照,上面好像是她的家人,因为战争太久没有相见。李自寻就这么一直静静地躺着,导师也没有打断她,直到太阳落成了油画,才虚弱地问一句:
“这有病的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啊。”
“快了吧。”
这该死的战争持续了一年也该够了。
或许是上帝听到了来自地面的咒骂,半个月后交战双方达成协议,战争停止。本应该到大街上大声欢呼的人们,却都躺在大通铺上维持着微弱的气息,伤口依旧在无声地溃烂,补给的药品没办法治好血肉模糊的人们。
他们在的这座城市好像成了被丢弃的荒蛮之地,无人关怀,无人问津。三伏天也来得残忍,闷热的天气使一切都开始发酵。像导师预料到的,这座城市也迎来了传染病。或许会像小说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有一位英雄带着自己研制的新型药品拯救这一整座城市。那个人会是导师吗?那个人不是他,导师也不知道是谁,因为导师离开了那里。
当他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衣大褂,走进低矮的临时大通铺伤员区,接连成片的鲜红冲击着他的心灵和大脑,导师心想,这个地方救不了了。病人们似乎和他达成了一致,没有哭喊和哀嚎,甚至不对这个医生进行挽留,大家都不再怜悯这个地方,因为大家都失去了灵魂。
“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老师无力地嗯了一声,这一声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垂头的样子像一只丧家狗。我没有资格去问他为什么不救那座城,他也没有义务去救那座城里苟延残喘的人们,他甚至不能做自己的救世主,他不是个英雄。
导师没有想到还会见到李自寻,这个时候的相遇已经不再是浪漫的代名词了。李自寻身旁站着一个穿着整洁的小女孩,李自寻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导师,然后郑重其事地跪下,祈求导师带走这个小女孩。
“我相信不用我多说什么了,你去问阿泽吧,她全都知道。”
我几乎认定她就是李自寻旁边的小女孩,当我再次找到阿泽时,阿泽还是那副模样,满脸愁容地抽着烟,把自己藏进烟雾里。出乎我意料的是,阿泽并不是李自寻身边的小女孩,她是拿相机记录下这一切的人,也是那个害李自寻的脸被炸掉的人,她要对外宣称她是李自寻的女儿,给这个人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她说那个女孩儿是战乱里的火种,不该在地狱里生长。”
没有人愿意生长在地狱,大家都会拼了命地抓住光明。在那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可以保护这个新生命,就有这么一位善良的人拼了自己的性命和尊严送她出去。
“后来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
“她在我面前,只是刚刚找回过往。”
库斯克邮车
梅小九家对面搭了个马戏团。
每天的傍晚时刻,巨大的宣传喇叭声响彻整个街区,不止有马戏团棚顶那几只特意安装的喇叭,楼下还不间断地开着几辆滚动着字幕和介绍视频的卡车。梅小九也会在这个时候抽出一些时间趴在窗口从楼上望下去看看红黄色相间的大棚,他已经过了喜欢热闹期待马戏的年纪,却依稀记得一个很陌生的词——库斯克邮车。
梅小九是看过马戏的,熟悉动物表演,也知道小丑走钢丝,却从未听过库斯克邮车到底是什么由头。他上网翻找了很多的信息,大概知道了,这是一首很普通的儿歌,却更加增添了几分好奇心:马戏团里为什么要放着一首大家都不熟悉的儿歌?
马戏团演出的时间在每天晚上七点,每天只有一场,一场要持续两个小时。梅小九仔细看过宣传卡车上的标语,这个马戏团会在他家对面开上小半月的时间,没有特定的原因,也没有赶上什么吉利的时间,就好像和他一样,不会在哪个地方长久停留。
梅小九的父母是商人,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像就一直在搬家。今天搬到山清水秀的南方,明天又要去往白雪飘飘的北方。从小生活很是富裕,却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朋友,更是很难在一个地方找寻什么消遣的去处,总是还没有熟悉一座城市,就又要接纳一个陌生的城市。久而久之,梅小九不喜欢出门,只喜欢趴在窗口望一望外面的世界,好像多看一看相同的景色,就能在这个城市多留下一点记忆。直到遇见了这个马戏团,直到遇见了库斯克邮车,梅小九突然想走进那个马戏团,看一次库斯克邮车。
兴许是一个人独处惯了的缘故,梅小九不想赶上人最多的时候来到這个马戏团,于是他挑了一个还没有开张的时间,迈着带有胆怯和试探性的步子走到了马戏团前面。习惯了远远看着只有一小点大的棚子,而真正站在大棚面前的时候倒显得他无比渺小。进入大棚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一些,梅小九东张西望,好像这个马戏团跟其他的马戏团并没有什么不同。舞台上空无一人,观众席上还留着很多垃圾和果皮,好像在昭告着昨天经历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夜晚。
“什么人?没到演出时间,出去吧。”
一个身形不算很高挑的中年男人发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梅小九,没什么精神地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这个男人看上去很困倦的样子,好像眼皮都已经耷拉下来,在同梅小九说完话的同时还打了个哈欠。可能是男人的态度并没有很严厉,也可能是他对这个马戏团还有最后一丝疑问,梅小九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走近了几分,试探性地开口询问。
这一句话好像一下叫醒了那个男人,不知男人脸上的表情是无奈还是不解。男人瞪大了眼睛,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脸颊。
“现在是不可能表演的,你想看什么,又想问什么?这一片空地总不值得你花一分钱来看吧。”
“库斯克邮车,您给我讲讲库斯克邮车吧。”
听了这话,那个男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
“我还说我们马戏团有什么魅力,原来这么多人都是为了这个来的。”
男人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脖子,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举过头顶,像是在完成什么拉伸动作,然后又在地上压压腿,好像马上要登台表演了一样。梅小九看他这一套动作入了神,他反而停了下来拍拍梅小九的肩膀。
“走吧小伙子,我就是库斯克邮车的表演者。”
大棚的底端是很大一块圆形地面,舞台以及观众席是呈半圆形状的,而另一个半圆就是供给非动物表演的演员训练的场地。角落里堆放着很多的纸壳箱,纸壳箱里有小丑要穿的外衣,有色彩缤纷的假发,还有动物表演需要的部分道具。梅小九紧紧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无心观察这个后台摆放着什么东西,只想知道他心念念的库斯克邮车,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演。
在后台转悠了一阵,男人又恢复了那个懒散的样子,不出言解释,更没拿出什么像样的道具,梅小九在一旁着急得直跺脚。看了梅小九迫切的模样,男人才翻翻找找摸索到一个已经掉了漆的音响,手指颤颤巍巍地按下按钮,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恍惚间,梅小九好像看见那个男人的手心,都是磨破了大块皮肤的伤口。
“绿色的邮车向前跑,不停的马蹄声多清脆嘹亮。”
欢快悠扬的歌声从音响里传出来,虽然带了一些杂音,但怎么听都是让人心情大好的曲调。梅小九也没有了刚刚的急躁,而是仔细思量起了这首歌的歌词,跟着音响默念了几句,忽然面色特别凝重地发问:“库斯克邮车难道没有邮车吗?为什么会响彻马蹄声呢。难道以前送信的人都是用马车?”
“你是不是觉得我找个道具车唱两句就结束了?”
男人从裤兜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就好像他此时皱巴巴没有生气的样子,指尖连根香烟都捏不稳,用打火机打了几次火都没能成功点燃。梅小九脑中联想到了各种吸毒后遗症的表现,却还是从男人手中拿过火机,替他点燃了一支味道很难闻的烟。透过烟雾看着男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一点星火,忽明忽暗。
梅小九听了这个询问重重地点点头,又不太肯定地摇摇头,对面的人看到梅小九这个反应,只得自顾自说了下去。
“马戏团不比什么电影或是电视剧,天天能够换着花样地逗人开心,现在的人又看不了动物挨打,不折腾动物了,就只能折腾我们这些没正经工作的人了。”
男人吸烟时,每次都要深吸一口气,烟草燃烧得极快,地上掉落一点烟灰,就被他用脚碾平。
“库斯克邮车,是个匈牙利杂技项目的名称,五匹马在舞台上绕圈奔跑,表演者需要换上绿色的演出服,站在两匹马的身上,还要牵着三匹马,马鞍也会做成绿色的,远远的看上去就好像一个绿色的火车车头在台上行驶。这种杂技还有一个特别的歌曲,就是刚刚我播放的那首,里面的马蹄声以及向前跑说的都是这个杂技才会有的状态。做库斯克邮车表演的演员,在舞台上就只能一直绕圈,每天一如既往,哪怕底下的观众一茬又一茬,我们也看不清,只局限在一个舞台的世界。等马戏团从这个地方搬走,我们继续在下一个地方奔跑,没有变化和意外,我和这些马都只能见到一个马戏团而已。”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从一见面就有的疲倦感好像更严重了。他寻了一处空地,毫不介意地瘫坐在地上,揉揉自己的小腿,又捶捶自己的肩膀,手上根本没什么力气的样子,最后把一双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手掌展开在梅小九面前。
“小伙子,你看。我必须要紧紧地抓牢缰绳,如果我不抓紧,我就会掉下去,甚至被马撕裂,表演不成功也没有了工钱,还会丢了命。我拼命地抓紧,手掌就被缰绳磨损得严重。我每天都很疲惫,困得睁不开眼,没有办法拿起什么重物,甚至连点烟这种小事都要找人帮忙。这就是你要听的库斯克邮车,还满意吗?”
梅小九不忍再听这样充斥着无可奈何的讲述,便把视线从那人的手掌上移开,飘忽不定地看向马戏团的各个地方。他的耳边好像突然出现了马戏训练的惨痛叫声,眼前也都是因为彩排失误而流下的鲜血,小丑狰狞笑脸的眼角留下的眼泪,还有马蹄下奄奄一息的生命。那个男人好像还跟他说了什么,大概的内容都是那辆残忍的库斯克邮车。他匆匆忙忙掏出了钱包,拿了两百块钱一把塞进了男人手里,没要求那个男人找给他什么零钱。他跌跌撞撞跑出了马戏棚,跑回了家,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小窗口。
再次望向马戏团的时候,本来连气儿都没有喘匀的梅小九忽然愣怔在了原地。那个令他记忆深刻的窗外的景色,还有他日思夜想的库斯克邮车以及红黄相间的大帐篷,都成了他此时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原本他以为,他会在马戏团里看到。绿色的小火车快乐四溢地为观众带来笑容,他会听到清脆的汽笛声,这个窗口会因为库斯克邮车成为他最不愿割舍的存在,他甚至想过不再同父母搬家,而是守着他和库斯克邮车的回忆。如今却连通往外界的最后一扇窗也被他自己亲手关上了。
梅小九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直到傍晚的喇叭声再次响起,直到马戏团又一次的表演结束。梅小九坐在地上熬到了凌晨,听到锁孔转动声,大概是父母回来了,好像一瞬间得到了救赎。
“小九啊,怎么还没睡呢?在地上坐着干什么?妈妈跟你说,你最近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啊,过两天要搬到杭州去了,你爸爸接了个特别好的生意。”
这几句话好像成了梅小九这一天里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连父母都觉得奇怪,原来厌恶搬家的梅小九,现在却跑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整理衣物。
梅小九要到下一个城市了,不,他只是坐上了自己的库斯克邮车,只能在房间里一直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