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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是广东,为何是石涛19世纪广东地区石涛作品鉴藏考略*

2020-05-15

新美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石涛道光广东

引子

民国时期广东顺德人邓实在石涛《山水图册》上有一段题记,是研究石涛作品递藏脉络的重要材料(图1):

石涛上人画,在清初已名重一时。道光间,吾粤藏家争以得石涛名迹相炫耀,故罗天池云:“每岁必倩人携重赀赴大江南北搜罗。”此亦如江南士大夫家以有无倪迂画分清浊,以是石师遗墨,粤中独多。近年海上画风群趋于二石、八大一流。藏家皆竞收方外作品,以为高尚。石师遗墨又由吾粤流归大江之南。余所见者,尽叶氏风满楼、伍氏南雪斋、孔氏岳雪楼之故物也。此册亦叶云谷旧藏,幸而为君璧先生秘笈所有。……其于石师画素具赏音,宝持此册,携以归粤,不啻硕果之仅存矣。

石涛研究专家朱良志先生也指出,在石涛作品的收藏史上,广东收藏家占据了重要的一环:“石涛作品自18世纪初叶以来,多归于吴荣光(1773—1843)、叶梦龙(1775—1832)、潘有为(1744—1821)、潘正炜(1791—1850)父子、吴平斋(1811—1883)、伍元蕙(1834—1865)、孔广陶(1832—1890)、庞元济(1864—1949)、李瑞清、曾熙、张大千等少数收藏家之手。18世纪后期,广东收藏家中有‘石涛热’,除极个别收藏家(如梁廷枏,1796—1861)不喜石涛外,像吴荣光等粤籍收藏家大都热衷收藏石涛作品,今天流传的很多石涛作品多赖他们收藏而得以留存下来。他们对石涛作品有很高的鉴赏力,所入眼的石涛作品多半为精品。”1朱良志著,《传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82页。

广东是清代中后期石涛作品的一个重要集散地,传世石涛作品上的题跋、鉴藏印章以及大量的文献资料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可以据此回顾粤中石涛作品的收藏盛况。在“四王”一统江湖的19世纪,虽然广东内部也有一部分人(如梁廷枏)坚持“四王”正统,但广东收藏家不断接力递藏,使“石涛热”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为何广东会出现这一“石涛热”?乾隆二十二年(1757)以来广州垄断海外贸易所积累的巨大社会财富,广东文人日益增长的地方意识,是我们不可忽视的两大因素。收藏的经济史与鉴赏的趣味史,在此形成有趣的张力。本文拟在前人基础之上,深入探讨石涛作品在广东的传播与接受史,力图揭示收藏风气转换背后的各种成因。

一 最早的传播者:石涛的粤籍友人

石涛平生足迹未曾入粤中一步,但其交游圈不乏粤籍友人,最著名者莫过屈大均、梁佩兰二人。此二人名列“岭南三大家”,为清初广东著名诗人。另一著名诗人陈恭尹,则无法证实曾与石涛交往。屈梁等人为石涛延誉粤中,应是最早把石涛其人其画引介入粤的传播者。

(一)屈大均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广东番禺人,石涛引为平生知己。据朱良志先生考证,屈大均和石涛初识于康熙十八年、十九年间(1679—1680),其时石涛由宣城至金陵,而屈大均也在1679年避乱举家北上,是年在南京住了一年有余。二人都住在雨花台木末亭附近,朝夕相见。2朱良志著,《石涛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52—253页。屈大均曾为石涛题写七言古诗《石公种松图》:

图1 [清]石涛,《山水图册》,故宫博物院,邓实题记

石公好写黄山松,松与石合如胶漆。松为石笋拂天来,石作松柯横水出。泾西新得一山寺,移松远自黄山至。髯猿一个似人长,荷锄种植如师意。师本全州清净禅,湘山湘水别多年。全州古松三百里,直接桂林不见天。湘水北流与潇合,重华此地曾流连。零陵之松更奇绝,师今可忆蛟龙颜。我如女萝无断绝,处处与松相缠绵。九疑松子日盈手,欲种未有白云田。乞师为写潇湘川,我松置在二妃前。我居漓南忆湘北,重瞳孤坟竹㛹娟。湘中之人喜师在,何不归扫苍梧烟。3欧初、王贵忱主编,《屈大均全集·翁山诗外》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32页。

朱良志认为此诗跋当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即二人于金陵相会之时。4同注2,第151页。而汪宗衍则认为诗与画皆作于康熙十三年、十四年间(1674—1675),其时屈大均从吴三桂起兵,军于桂林,故诗云“我居漓南”5汪宗衍撰,〈石涛与广东诗人〉,载《艺文丛谈》,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8年,第81页。。若汪说成立,则屈大均与石涛之初识时间,似应提前。另,屈大均有《从石涛禅师乞花插瓶》十首6同注3,卷十四,第1100页。,则当作于二人金陵相会时期无疑。

图3 [清]石涛,《锦带同心图》轴,年代不详,纸本,墨笔,纵40.7厘米,横46.5厘米,上海博物馆

神州国光社影印石涛画《屈翁山诗意册》十二叶,前十一叶,每叶录屈大均五律二句,末叶自题诗跋:“翁山曲子诗如画,枝下陈人尽取之。奇句不将笔墨写,枯肠返令俗肠饥。江山粉本情虽旧,生面全非意所思。十二鱼罾痴且醉,后期朋辈若谁持。冬日坐青莲草阁,微雪初飞,索纸笔作画,无题,随拈《翁山诗外》,随笔拈弄数幅,别有兴趣,戏为记之。”(图2)朱良志根据此跋,认为屈大均去世之后,石涛不忘故人,仍然以其诗意入画7同注2,第151页。。汪宗衍则认为石涛住南京一枝阁,在康熙十九年至二十五年间(1680—1686),屈大均《翁山诗外》恰好刻成于二十五年,“殆得其初印本耶?然观其书画笔墨凡弱,款语亦不类不伦,乃伪作也”8同注5,第83页。。二说孰是,有待进一步考究,但很显然,共同的遗民身份与家国之恨,使二人深相契合。二人以诗画互赠,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二)梁佩兰

梁佩兰(1630—1705),字芝五,号药亭,广东南海人,清初著名诗人,与屈大均、陈恭尹并称“岭南三大家”。梁佩兰虽热衷功名,六次公车北上,至六十岁方考取进士,但其对遗民深表同情,对前朝也怀有一丝故国之思,因而得与石涛交谊甚深。

石涛《写兰册》十二叶,梁佩兰曾题二绝,其一题兰石:“笔墨两不知,作此一拳石。自有天地来,当长几千尺。”其二题水仙兰石:“谷山欲待谁,波心暂留影。美人殊未来,瓣香寄孤冷。”9同注5,第78页。朱良志认为此诗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该年梁氏曾至扬州看望石涛10同注2,第649页。。此说似可商榷,根据吕永光所编《梁佩兰年谱》,梁氏1701年尚居于广州。康熙四十二年(1703),因康熙五十寿辰,特诏在外地的庶吉士回京赴翰林院供职,梁氏于是年以75岁高龄北上入京。9月自京返粤,于扬州“交石涛”11吕永光撰,〈梁佩兰年谱简篇〉,见[清]梁佩兰著、吕永光校注,《六莹堂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81页。。其《赠石涛道人》一诗当作于此次相遇:“闭门长许日相寻,不负神交十载心。乱后王孙成白首,对来风雪况寒林。苍梧八桂天何远,楚水三湘梦独深。得似神仙住人世,丹砂还学铸黄金。”12《六莹堂集》,二集,卷七,第327页。“神交十载”之说,足证二人此前并不相识,结识之时,二人皆已晚景颓然。

上海博物馆藏石涛《锦带同心图》(图3),图绘瓶荷,题跋云:“朱弦抽至琴,锦带结同心。凤女名乡里,檀郎字藁砧。宫梅高髻满,官烛彩盘深。嘉会称良夜,千金拟寸阴。清湘老人拈梁佩兰贺友新婚作。”此诗原题《赠李皋水新婚》,康熙三十年(1691),王隼之女王瑶湘与李仁新婚,梁佩兰于婚宴即席赋诗以贺。13同注12,卷六,第75页。另见其《年谱》,第475页。王隼为遗民王邦畿之子,其女王瑶湘亦善诗。石涛用梁佩兰的旧诗题画,应有别意在焉,同时也说明他对这位岭南友人的推崇。

(三)其他粤籍友人

石涛、梁佩兰有一共同的朋友尚栎山,据朱良志考证,此人生于广东番禺,与梁佩兰为同乡故知14同注2,第305页。。梁佩兰写有《赠尚栎山》长诗,言及尚栎山与之相交数十年,原本生于贵宦之家,后竟落魄成为一名“菜根道人”。15同注12,二集,卷四,第205页。相似的人生遭际,可能是尚栎山与石涛成为好友的原因。梁氏尚有《月夜寄尚栎山》诗,系其北京怀念南方的尚栎山而作16同注12,二集,卷七,第331页。。尚栎山是石涛由宣城至金陵后朝夕相伴的朋友,石涛有数件作品涉及尚栎山17同注2,第306页。。

另有一刘石头,据张长虹考证,此人应是刘小山,也是岭南人,家富收藏,是石涛晚年好友与赞助人之一,石涛为其作画甚多。18张长虹著,《我用我法:石涛艺术与社会接受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第27页。现存石涛《芳兰图》,其上有刘石头诗题(图4),二人之交往,详见朱良志的相关研究。19朱良志撰,〈石涛款“赠刘石头山水图”诸问题考辨:存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系列之八〉,载《荣宝斋》,2015年,第12期,第212—232页。

岭南三大家皆非大富大贵之人,显然无法对石涛提供直接的财力支持。不过,屈大均、梁佩兰都是有相当社会名望的人,通过他们的延誉,可以影响其他人对石涛的观感并产生强大的传播覆盖力。

二 乾隆年间收藏石涛作品的广东文人

进入乾隆年间,热衷收藏石涛作品的广东文人群体可谓方兴未艾,其中以张锦芳最为出名。张锦芳(1747—1792),字粲夫,号药亭,广东顺德人,乾隆三十年进士,工诗,善书画,尤长于写兰竹。他多次到扬州收购石涛作品,如《扬州购得大涤子画松》(自题云若翁以香皮广纸索画,知大涤子素喜此纸,人皆不知云云)一诗所记:“不闻歌吹见垂杨,杨叶沧隄又隐樯。看竹名园随处改,担花初日满城香。王孙墨賸沧桑后,词客牋遗瘴海旁。广纸却恁广人识,松风谡谡送归程。”20[清]张锦芳撰,〈逃虚阁诗集〉,卷六,见《广州大典》,第447册,广州出版社,2014年,第541页。他在扬州购得一件石涛画作,该画作于广东出产的皮纸之上,因此颇以广人得之而自豪。又《大涤子淮扬洁秋之图》一诗中自称:“归途泊维扬,端为石涛迹。”21同注20,第549页。为了购卖石涛的作品,他专程绕道扬州甚至住上一段时间。

张锦芳《寄影诗为李正夫作》自序:“石涛山水大轴为李慎菴作者,今归李君正夫。图中人凭阑读书,李君乐之,以其肖己也,即以自寓其影,属作长句。”22同注20,第543页。此诗记录了一则有趣的韵事,后世粤中文人屡屡提及,如谢兰生《常惺惺斋书画题跋》所记:

往者番禺李正夫得清湘大轴山水,实天下之名笔。正夫谓画中挟书者,形黑瘦类己,目曰“寄影图”。张药房先生为赋长歌,一时传作美谈。23[清]谢兰生撰,〈常惺惺斋书画题跋〉,卷上“题十二画禅册”,收入谢兰生著、李若晴等整理,《常惺惺斋日记》(外四种),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91页。

图4 [清]石涛,《芳兰图》轴,年代不详,纸本,墨笔,纵43厘米,横29.4厘米,南京博物院

图5 [清]石涛,《疏果图册》,年代不详,纵24.5厘米,横30厘米,上海博物馆

嘉道年间粤籍藏家手中的石涛作品,有不少即是张锦芳的旧藏之物,据谢兰生《常惺惺斋日记》记载,他就看过两件:

借得伍春岚清湘册,是药房先生旧物,凡八页,每幅俱有论画语,是一奇作,然价亦太昂矣。24《常惺惺斋日记》(外四种),道光三年(1823)六月初十日条,第120页。

从南溟借得清湘画册大小二本,皆药房先生所藏,大册尤胜。25同注24,道光三年(1823)七月廿二日条,第124页。

今上海博物馆所藏石涛《蔬果图册》,如“百合”一开(图5),左下角钤“江村珍藏”(朱文)、右下角钤“张锦芳印”(白文),可知曾经高士奇、张锦芳递藏。

当时学习石涛笔法的粤中画家也有不少,如黎简(字二樵)、郭适(字乐郊),据谢兰生《常惺惺斋书画题跋》所记:

老辈评画者,推郭山人乐郊为博洽。山人尤爱苦瓜和尚画,樵翁中年亦绝嗜之,肆力摹仿此幅,竟无一笔不似。均删道人亦好奇之士,使与樵翁并时,又不知获几许溪山也。26同注23,卷下“题二樵山水”,第413页。

正是前代这一文人群体对石涛作品的誉扬,为嘉道年间广东收藏界的“石涛热”奠定了基础。

三 谢兰生:石涛作品收藏的鼓吹者

嘉道年间广东收藏界之所以能形成“石涛热”,谢兰生是一个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限于财力,谢兰生虽非石涛作品的收藏者,但却是大力鼓吹者,因而在这股“石涛热”中扮演重要角色。谢兰生(1760—1831),字佩士,号澧浦、里甫,广东南海人。嘉庆七年(1802)进士,先后任粤秀、越华、羊城书院山长,曾任《广东通志》总纂,为广东著名学者、画家、诗人。他与叶梦龙、潘正炜等大收藏家相从甚密,具有非凡的鉴赏眼力与权威,实乃左右广东鉴藏风气者。罗天池就说,石涛作品本与徐渭、陈洪绶同价,自从谢兰生大力鼓吹后,身价骤涨,广东藏家纷纷至各地购买:

清湘画入逸品,变化无穷,或细极豪芒,或放之寻丈,概以墨气神韵取胜。粤中藏家每置诸陈老莲、徐文长之列。自谢里甫庶常拈出,好事者争相炫耀,每岁必倩人携重赀赴大江南北搜罗之矣。27汪兆镛编,《岭南画征略》,卷六“谢兰生”,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1961年,第11页。

谢兰生盛赞石涛有天外逸才:

石涛子画以湿墨见长,间有用干笔而入妙至于不可思议者。此翁天分高,故无所不可。此幅学其用干笔,似更难工,未下笔不省也。28同注23,卷下,第417页。

此公一落墨,便有天外奇境飞上笔端。此幅亦不知是何洞府,而融演迤,味之不尽。坡诗云:“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吾于此画亦云。——题清湘山水。29同注23,卷上,第395页。

落落数笔,天空海阔,不得以其简略少之,须于形骸之外索之。——题清湘画。30同注23,卷下,第405页。

他认为石涛胜于四僧中的石谿:

近人多以石谿画比石涛,谓之“二石”,其实迥别。石谿墨椀尚未洗得净,眼界尚未打得开,岂若石涛深究元微,驰骤今古,无畦径而有畦径,无矩而有矩乎?又石谿画固不可为法,即石涛亦不可学,但心领石涛妙处,伸纸直摅己见,便飞行绝迹矣。31同注23,卷下,第417页。

又认为石涛远胜于四王:

清湘老人精于《易》,其论画自开天一画说起,谓纵横皆一画,一分为万,万仍归一,能一画即能画。此论似奇而实确也。《觚剩》有云:“石涛道行超畯,妙绘绝伦。王麓台尝云: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皆有所未逮。”观而言,则麓台倾倒至矣。予谓此公,纵笔所为,不无荒野过甚处,及其诣极,则麓台、石谷诚难梦见矣。32同注23,卷上,第399页。

据谢兰生《日记》所见,收藏石涛作品在当日士林十分普遍:

在邻船上会温九兄,颜状老矣。据云有清湘画册甚佳,在麦君观光处。33同注24,嘉庆廿五年(1820)七月十七日条,第40页。

流风所及,连缁林也不例外:

晤楷屏,饭后同至长寿寺访智度师,适卢仁兄在座,观新得清湘画册,并候即岸、端明两师。34同注24,嘉庆廿四年(1819)十月初四日条,第19页。

洋商也随风跟进,大量收藏石涛作品。无论是潘家,还是伍家,好事而有力者大有人在:

过河入研北会东坪昆仲,观南洲所藏清湘画。早饭后与楷屏入海幢,性公请写扇,即以清湘笔法为之。35同注24,嘉庆廿五年(1820)八月十七日条,第42页。

伍春岚送重装清湘册子来,又送至麓台《仿赵大年江乡清夏》大幅山水,极秀润宜人,此幅作于辛未夏五,秀公所得一幅亦仿大年,作于甲午九秋,二幅皆是妙品。36同注24,道光三年(1823)七月十一日条,第123页。

过研北晤春岚,纵观所藏画。借石谷小卷,唐子畏长条,王渊花卉册,清湘苏小妹图。37同注24,道光四年(1824)七月初九日条,第152页。

东坪即伍秉镛,南洲即伍秉珍,春岚即伍元华,皆伍氏怡和行洋商,他们常请谢兰生为其藏品品题:

题清湘画册,春岚所藏,内有论画语,极佳。38同注24,道光三年(1823)八月初七日条,第125页。

伍春岚送来清湘横轴,是真笔而不甚佳。39同注24,道光三年(1823)十月初二日条,第131页。

画商也纷纷以石涛作品前来求售或者出借:

卢英圃与秘珍同来,携到清湘册子一本,内有三四幅佳者,不及春岚所藏本也。40同注24,道光三年(1823)七月廿一日条,第124页。

英圃同至道师来谈画,英圃携到清湘《焦山图》及文衡山《寒山欲雪》大幅,俱妙。41同注24,道光三年(1823)八月十三日条,第126页。

连青嵎送到字画扇面廿三页,内多佳者。清湘山水及陈秋涛、邝湛若字尤佳。大画二轴,文衡山一幅佳。42同注24,道光四年(1824)二月十七日条,第140页。

吉祥刘君以清湘画册二本来阅,有一本八幅者佳。43同注24,道光五年(1825)十一月十二日条,第192页。

晚南坪来,携清湘画册见示,是真本而不为佳。44同注24,道光六年(1826)一月十二日条,第200页。

往晤卢英圃,借得清湘画一轴,尚有可观。45同注24,道光八年(1828)四月廿三日条,第245页。

到金寿生斋看画无数,佳者颇少。借得清湘梅册、董香光山水二卷、南田山水一卷。46同注24,道光八年(1828)七月初一日条,第253页。

谢兰生经常临摹或仿石涛笔意创作画作:

出镇江口遥望海门,浮天无际,中间深绿一点,焦山也。未易摹写,此从清湘老人稿本脱出。47同注23,卷下,第416页。

此幅水墨之法,有数处极得清湘子妙用者,是此中人自能领取,不足为外人道。又通幅不着一点,细看实不必点也。48同注23,卷下,第417页。

晚落墨绢本山水一幅,着色各画,一绢本《萧疏远岫》为湖南聂竹泉作,一香皮纸《仿大涤子》为勉亭作。49同注24,道光八年(1828)三月廿二日条,第242页。

“虚檐昨夜下轻霜,十月暄暄正小阳。欲问题诗何处好?故园红叶照山堂。”缩临清湘老人山水并録其自题句。此翁画笔奇极,其源实自大痴出,第小变其面目,故阅者不觉耳。50同注23,卷上,第399页。

近代写梅,惟陈老莲及清湘老人最得高韵,以两公胸次洒落与梅相近,故能于煮石山农之外,自辟畦径。而老莲长于花蕊,清湘妙写枝干,安得合两公画法以与暗香疎影传神,则妙绝天下矣。手生笔钝,言之益增惭怍。51同注23,卷上,第400页。

当时还有很多人学习石涛,如李秉绶(芸圃):

云谷以李芸圃画兰属题,诗云:“大涤洞中移一壑,千花万叶带云来。腕中有此淋漓笔,更抱何愁遣不开。”以此画似大涤子故也。52同注24,道光九年(1829)四月十七日条,第280页。

四 19世纪广东地区的石涛作品鉴藏

明代之前的广东相对中原地区,还是一个偏远之区,入明之后,文化方始兴盛。在书画收藏方面,广东真正可与江南并提,是在清代嘉道年间,随着富贾潘正炜、名流吴荣光、叶梦龙等收藏家的崛起,广东最终成为中国又一书画集中之地。而石涛作品在嘉道年间的广东鉴藏界也达到收藏高潮,并对当时粤籍画家的创作产生极大影响。

(一)吴荣光

图6 [清]石涛,《十六罗汉》卷,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吴荣光题跋

图7 [清]石涛,《丹崖巨壑图》罗天池题跋,故宫博物院

吴荣光(1773—1843),字殿垣,又字伯荣,号荷屋,南海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为嘉道间粤籍重要官员、鉴藏家。其《辛丑销夏记》下限止于明代,而未曾记录本朝画家作品,其文集《石云山人文集》也无提及石涛藏品。但石涛《十六罗汉卷》(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有其道光十六年(1836)的题跋(图6)。他有一首词《清平乐·题清湘老人十景册》,提及曾看过石涛一本册页:

繁华无限,都付云烟眼,一老江头春晼晚,写到旧时台馆。

可怜剩水残霞,瞢腾鸥梦渔家。名士美人何处,六朝芳草天涯。53[清]吴荣光撰,〈石云山人集〉,卷二十三,见《广州大典》,第231册,第452页。

今存石涛款《金陵十景图册》,共十开,每开各写南京一景,并题《清平乐》词一首。朱良志认为这套册页或者即是吴荣光曾经过眼的《清湘老人十景册》,他以同样的词牌、同样的历史感伤来表达他读此册的感受54同注1,第253页。。另外,道光二十七年(1847),罗天池在石涛《丹崖巨壑图》的题跋中(图7),说此图“盖平生第一得意笔也”,曾为吴荣光收藏:

此轴曾为吴荷屋中丞秘藏之宝。道光乙未携入都门,悬之吉见斋中,余每过从,为之心醉。一时鉴家争先快睹,有欲以名迹易者,中丞掀髯笑曰:“此余得之里人陈君琇谷者,与余同处三楚,再赴七闽,四抵燕都,一归粤海,寝食与俱,未尝暂离。虽连城之璧不易也。”闻者悚然。余维清湘真迹遗流尚多,何以中丞秘惜若是。及游中州、山左、淮扬、闽浙、楚黔,大江南北,历观诸藏家所收清湘各迹,无是轴之神妙者。始叹中丞之秘惜为不谬也。今中丞已归道山,而是轴仍为琇谷所得,何异延津剑返,合浦珠还邪?55同注2,第290页。

可知吴荣光对石涛作品的钟爱,在其身后,筠清馆藏品逐渐流出,大多落入粤籍藏家手中。

(二)叶梦龙、叶梦草

图8 [清]石涛,《江山揽胜图》卷王季迁旧藏,潘正炜二跋(一)

图9 [清]石涛,《奇峰图扇》,纸本,设色纵17.5厘米,横49厘米,故宫博物院

图10 [清]石涛,《梅花图扇》,纸本,墨笔纵18.3厘米,横53.8厘米,故宫博物院

叶梦龙(1775—1832),字仲山,号云谷,先世籍福建,后迁广东南海,曾官户部郎中,居京师日,结交皆一时胜流,著有《风满楼书画录》。叶梦龙从弟叶梦草,字春塘,号庶田,也好书画鉴藏。叶梦龙逝后,风满楼藏品一度由其接掌。与吴荣光一样,叶梦龙也是矜持自负,好古过甚,《风满楼书画录》只记录明代之前的藏品,本朝作品一概未收,所以我们无从知道他到底收藏了多少件石涛作品,不过,从现存石涛作品的鉴藏印章来看,叶氏兄弟收藏了不少石涛作品。潘正炜于《江山揽胜图卷》的题跋中,记录了叶氏兄弟对石涛作品的喜爱(图8):

叶蔗田农部喜藏清湘道人山水,余曾以拙藏卷轴持赠。满拟良朋聚首,诗酒文字之会,同话水天。不意去夏蔗翁竟归道山矣。今秋有人携此卷求售,始知其即蔗翁故物。画为清湘生平杰作,不惜重价购之。展玩之余,益增蒹葭秋水之感。道光戊申八月雨窗,潘正炜书。

此卷曾为叶梦龙所藏,叶梦龙身后,又归叶梦草收藏。1847年,叶梦草去世,风满楼藏品逐渐流出,此卷遂为潘正炜所得。关于此图的收藏经历,详见朱良志的相关研究。56同注1,第273—296页。谢兰生的《日记》中,就记录常常向叶氏借石涛作品观赏:

还斋过海幢,会议建杨子宅及学海堂事。借云谷所藏大涤子淡墨二册,复看佳者仅半耳。57同注24,道光四年(1824)七月廿八日条,第156页。

借得云谷清湘大册山水二本卅二幅,佳者绝少。58同注24,道光元年(1821)八月二十日,第71页。

送还清湘二册与云谷。59同注24,道光元年(1821)八月廿三日,第71页。

(三)潘正炜

图11 [清]石涛,《江山揽胜图》卷王季迁旧藏,潘正炜二跋(二)

图12 [清]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故宫博物院藏,潘正炜题跋

潘正炜(1791—1850),字榆庭,号季彤,为著名洋商,建“听颿楼”储书画,极宏富,著有《听颿楼书画记》。《听颿楼书画记》中记录他曾收藏《大涤子山水诗册》《大涤子山水花果册》《大涤子花卉诗册》,其收藏价格与四王相当60[清]潘正炜撰,〈听帆楼书画记〉,载黄宾虹、邓实编,《中华美术丛书》,四集19,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他的藏品自然不止这三件,如石涛《奇峰图扇》左下角钤“听颿楼藏”(白文)鉴藏印(图9),《梅花图扇》左下角钤“季彤心赏”(白文)、“听颿楼书画印”(朱文)鉴藏印(图10),可知此二件作品曾经潘氏收藏。道光二十八年(1848)与二十九年(1849)两年间,他更是一口气收得石涛两件巨作,一为被视为石涛平生第一杰作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另为上述曾经叶氏兄弟收藏的《江山揽胜图卷》。

潘正炜的鉴赏趣味深受谢兰生影响,因此对石涛的作品极重清奇之气,如他在《江山揽胜图卷》的题跋所示(图11):

胸中无奇气,不可以作画,然矜奇便是使气,亦不足以言画。此清湘卷可谓奇矣,然奇中仍归平澹。云烟树石,祖述方壶;叠嶂层峰,力追王蒙。画之气韵,实从读书养气得来。清湘一生以帝胄而高尚其志,占尽人间清福,故发之毫端者,自不食人间烟火,画理至至,殆神品而兼逸品耳。道光已酉四月久雨得晴,正炜又题。61同注1,第294页。

潘正炜于《搜尽奇峰打草稿》题跋,也同样突出一个“奇”。此一奇字,正是其最为深切的体会,也是嘉道年间广东收藏家对于石涛作品的最直接感受(图12):

此画开卷如宝剑出匣,令观者为之心惊魄动,真奇笔也。寓奇思于奇笔,以奇笔绘峰奇。石涛子,洵不愧为一代奇人己。道光己酉大寒日听帆楼主人呵冻书于南园。

潘正炜写下以上两则题跋之时,正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即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后的第九年。这说明在鸦片战争结束之后,虽然中国的外贸中心开始向上海转移,广州洋商的经济大受影响,但其书画收藏并未马上跌入低谷,仍然有财力与精力来收藏石涛的精品力作,不过这毕竟是落日余晖了。

(四)伍元蕙与孔广陶

吴、叶、潘诸人之后,伍元蕙与孔广陶则是广东最为重要的石涛作品收藏家。伍元蕙(1834—1865),广东南海人,一名葆恒,字良谋,号俪荃,以海外贸易成为巨富。广东收藏家有相赠或出让藏品的习惯,如《山水四段图》第一段(图13),鉴藏印有“听颿楼藏”(朱文)、“伍元蕙俪荃甫评书读画印”(朱文),说明此图曾经潘正炜收藏,其后转入伍元蕙收藏。

图13 [清]石涛,《山水四段图卷》卷,之一 ,纸本,设色纵23.2厘米,横637厘米,故宫博物院

孔广陶(1832—1890),广东南海人,字鸿昌,一字怀民,号少唐。其父孔继勋有“岳雪楼”,为粤中著名藏书家。孔广陶继承了家藏,又精于鉴赏书画。上海博物馆藏《烟云山色图》(图14),钤有“听颿楼藏”“少唐心赏”“孔氏图书记”等鉴藏印,可知此图曾经潘正炜、孔广陶递藏。石涛《诗画册》(广州艺术博物院藏)共14开,对页有孔广陶及广东名士张维屏、熊景星、陈其焜等人题书(图15),可知道咸间曾为岳雪楼藏品。

(五)赝品横行

“石涛热”固然使石涛作品大量集中到了粤中,但赝品也如影随形,纷至沓来。从道光三年开始,谢兰生发现石涛赝品开始出现:

昨日秀公送到王麓台画,极佳,是仿赵大年,此公难得之笔也。此幅亦是墨池旧藏之物,清湘纸本山水,似是赝笔。62同注24,道光三年(1823)六月廿九日条,第122页。

伍春岚以伪清湘画六幅来阅,甚劣。63同注24,道光六年(1826)六月十三日条,第213页。

南坪以赝本清湘画来阅,未晤。64同注24,道光六年(1826)十月初六日条,第225页。

而到了道光六年,赝品开始流行,短短几年间出现泛滥成灾的局面,他接连看到好几张伪石涛:

图14 [清]石涛,《烟云山色图》,年代不详 ,扇纸,上海博物馆

图15 [清]石涛,《诗画册》,对页,广州艺术博物院藏,张维屏题书

图16 (伪)石涛,《山水图》轴纸本,墨笔,纵365.5厘米,横145厘米

晚南坪来看写画,并以伪清湘、南田大画来看。65同注24,道光六年(1826)十一月初四日条,第227页。

衢尊自乡间还,晚同阅大痴横卷,颇有可疑,又昨自英圃处携还清湘长幅,亦非真笔。66同注24,道光八年(1828)四月廿六日条,第245页。

刘载之以清湘画来阅,不真。67同注24,道光八年(1828)八月廿七日条,第259页。

卢英圃以大幅石田画来阅,不真且不佳,清湘松竹佳而未必真。68同注24,道光八年(1828)九月二十日条,第261页。

刘东老以清湘卷来阅,不真。69同注24,道光八年(1828)十一月廿三日条,第267页。

题南田画四幅方就,英圃适来,又携到董文敏山水、陈老莲芝草萱花,请题二物,极妙。又清湘山水一幅,未必真。70同注24,道光九年(1829)五月廿一日条,第284页。

从现存作品来看,叶梦龙、潘正炜等人有不少“打眼”的时候。朱良志就认为上述《江山揽胜卷》是伪托之作,其作伪时间当在1800年之前71同注1,第273—296页。。因需求量极大,除了北京、江南等传统石涛作伪产地外,广东本土也开始大量伪造石涛作品,广州艺术博物院所藏《山居图》(图16)即是此类伪作72朱良志撰,〈画史上流传石涛伪作分类考略〉,载《美术研究》,2005年,第4期,第49页。,此图劳继雄认定为伪迹,并作按语“此为广东造石涛,大至丈二匹,风格与张大千所做不同。”73劳继雄著,《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第八卷,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第3744页。杨仁恺也认为此图乃“广东古伪”74杨仁恺著,《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216页。。

五 不同的声音:梁廷枏的不屑

相较于前辈藏家对石涛的推崇备至,新一代的收藏家梁廷枏则对石涛很是鄙夷不屑,梁廷枏(1796—1861),字章冉,号藤花亭主人,广东顺德人。曾任澄海县教谕,学海堂学长,越华、粤秀书院监院。他宣称“予生平绝不喜清湘画,顾其合作,则往往在酸咸之外。兰竹尤为惯家能事,尚存正轨,此尤其能中之能者。盖纸短而画密,故交搭处往往见心思。花之亭亭秀出,犹余事也。他卷则行草旁缀,画与字杂乱无章,令人对之作十日恶矣。”75[清]梁廷枬撰,《藤花亭书画跋》卷二,“僧清湘画兰卷”条,顺德龙氏中和园印,1934年,第36页。

又对石涛《僧清湘自书诗册》批评道:

坡老题林处士诗卷,谓无孟郊寒气,自是孤山诗隐增价人间。苦瓜和上[尚]诗去岛瘦郊寒尚远,称画僧犹或可当之。此册尚属空门别派,借吟咏写其孤愤,而未能心契夫超妙幽旷之旨。行法之剑拔弩张,是其故态,乃忽杂以精细小楷,咄咄怪事,与所作工笔美人同一喷饭。76同注75,卷三,“僧清湘自画诗册”条,第36页。

就连石涛画一灵芝,也被他嘲笑为渴望成仙,白日做梦:

为图者,意盖恨其不及见也,是有羡慕得仙之意在乎笔先,即此已非学佛者境界,况满纸有蔬笋气,而绝无仙气耶,就画论画可矣。77同注75,卷四,“僧清湘芝横轴”条,第58页。

在表扬梅清的同时,仍不忘贬斥石涛一笔,对石涛的不屑可谓不遗余力:

画境之以空旷取胜,淡险示奇者,其失之也疏。盖去古人茂密深醇之义远也。瞿山境界绝似清湘,而奇峭中具见和泽,则其胸有邱壑,不徒取办于纵横驰骋,专恃险怪,为英雄欺人具也。78同注75,卷三,“僧梅清山水册”条,第45页。

在他心目中,四王才是真正的一流画家,如他赞扬王翚:

耕烟散人深思有得,妙造自然,十丈长卷,层递如一笔画。盈仞巨帧,精深作十日想,不以粗豪为苍莽,不以疏率为雄奇,大观若决江河,细处殆同毫发,层层点缀,无实非空,节节精神,到头不懈,且嫣红妩紫,羽翠瓜青,如入金碧楼台,不减将军父子,可谓细意熨贴,雅韵抑扬矣。然就其往复回环之妙,以窥其谋篇运局之奇,难有叠嶂千岩,犹是名山一角。无他,以大藏小,以简御繁,势得建瓴,笔能挈领,以此为文章宗匠,尚可以诱掖群才,况其在艺事,名家安得不压倒庸史哉。79同注75,卷四,“王石谷画青绿山水大轴”条。

即使是小品,也令其赞赏不已:

以石谷至巨至小之幅,两两相较,遂足以尽其生平能事。其巨者处处见绳墨规矩,无虑人物树石,自近及远,无一笔不中尺度,愈豪纵愈见精思。其小者能放笔所之,毫无缚束,收千里于尺寸中,愈细致愈得天趣。世但以资学与南田分其伯仲。似矣,

然而画之为道,确有不能舍资论学者。观此益信。80同注75,卷四,“王石谷小轴”条。

他对恽寿平也推崇备至:

以清和婉约之墨,写细筋入骨之姿。薄染轻描,穿插奇异,如对姑射仙子,令人心目中摆尽俗尘,非天予清才,冰壶濯笔,安能有此,洵为此翁观止之作。81同注75,卷四,“恽南田芍药中”条。

即使恽寿平的临摹作品,也备加赞赏:

云林原作,不可得见。此则自近至远,自浓至淡,自疏至密,自大至小,层叠整斜,借烟而隐,得风而声,结构之工,穿插之妙,是有天工焉。若夫条干之短长,枝叶之向背,则惟善于写生者,得体物之细,故天然意趣,流动幅外。云林不工花卉,意远近浓淡疏密大小间,得其意焉而已。是图与人偶相合而杰出矣。82同注75,卷四,“抚倪高士本”条。

朱良志分析梁廷枏之所以对石涛作此劣评,乃是其多见赝品所得的结论83同注1,第725页。,似有回护之嫌。以梁的地位,不可能看不到真迹,而且其书画收藏“盖昉于舍人族祖”84[清]龙官崇撰,〈重印《藤花亭书画跋》序〉。,历经三代,多有珍品。只能说当时确实有一部分人对石涛啧有烦言,从江南到岭南都有。

六 余论:为何是广东,为何是石涛?

石涛作品由广东向江南地区回流,并非晚至民国时期,从方浚颐的《梦园书画录》所透露的信息来看,随着洋商财力衰退,广州让位于上海,粤籍藏家包括石涛作品在内的藏品纷纷流出。方浚颐(1815—1888),字饮苕,号梦园,安徽定远人,曾任两广盐运使兼署广东布政使,后退出政界,到扬州开设书局。他自称:

自宦游岭南,五羊城中,珊瑚翡翠、琥珀玳瑁、火齐木难、珍珠玭西之类,充牣于市,光怪陆离,不可名状。予视之漠然也。诗癖而外性独耆古,且禄入较丰,因一意搜罗延访,颇得筠清馆、风满楼、南雪斋中物数十种,譬之贫儿骤富,堪傲陆贾。归装重以品题,既久眼福日增而眼力亦足,俗吏能雅,用以自豪。及来扬州,所收更夥。而高要何氏昆仲复航海先后踵至,投予所好,不惜重资购之。金薤琳琅,满厨满屋,遂居然成赏鉴家矣。中间复有度岭之役,勾留数月,评书读画,又过冯崧湖宫詹,余镜波刺吏从臾之,倾囊倒箧,载宝而回。85[清]方浚颐撰,《梦园书画录》自序,见《广州大典》第47册,第126页。

可知方浚颐接收了吴荣光、叶梦龙、伍元蕙等人的大量藏品后,回到扬州,而广东捐客何氏兄弟二人不断从岭外给他带去字画,他本人还曾回广州再次搜罗广东藏家手中的藏品。《梦园书画录》记有《石涛丹荔图中堂》一件,并注明“下钤阮元观陈□□之珍赏、世恩堂珍藏书画之私印、龙山老樵温汝适珍赏、云谷曾藏识者宝之等印”86同注85,529页。。虽然他只带回一件石涛作品,远不如他对四王的喜爱,但似乎预示着石涛作品从岭南回流江南,却是收藏界一种不可改变的新动向。

先从江南转入广东,再由广东回流江南,19世纪石涛作品的递藏轨迹大致如此。于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何广东是19世纪石涛作品收藏最重要的区域?又为何是石涛作品深受粤籍收藏家热捧?当然,我们可以从经济学的角度来分析,比如洋商的崛起,广州社会经济的极度繁荣等等。不过我更愿意从区域文化竞争来理解这一现象。首先,广东鉴藏家绝不是从市场牟利的立场来考虑问题,鉴赏在当时更多的是彰显文化品味,区分雅俗,因而他们没有投机意识,不存在人弃我取、另起炉灶的经营之道。其次,他们也不是盲目地追随江南的风气,要知道,当时还是四王一统江湖的时代,石涛的作品恰恰是四王的对立面。私意以为,以谢兰生、吴荣光等人为代表的嘉道年间广东士大夫,之所以要标新立异,“拈出”石涛,乃在一种地方意识的觉醒。应该看到,自从晚明以来,广东经济文化的取得了极大发展,尤其是乾隆年间的一口通商,更为广州积聚了大量的社会财富,使得原本被视为南蛮的广东士人不仅平视邻省甚至带有自得之语。黄培芳在公车北上途中,就认为江西的物产“无一不逊于粤”87[清]黄培芳撰,《北行日记》手稿,嘉庆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条,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即使是广东士人心目中的文化圣地江南,他也以一种各有千秋的态度平视之:“岭北多京广并称,杭盛苏广并称。”88同注87,嘉庆二十三年十二月廿九日条。黄培芳的感受并非个别现象,应能代表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前广州全盛时期士大夫的普遍心态。正是在这种文化自信的鼓舞下,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塑造了广东文人的新形象,这是一种源自唐代张九龄以来以“雄直”著称于世的文化形象,诗歌创作如此,在艺术鉴藏与创作方面也是如此。

与江南、中原地区的收藏品味不同,粤人似乎特别推崇一些雄奇新颖的作品,如民国时期赞助黄宾虹的也多是粤人。赞助文化本身很正常,但赞助何种文化则能说明一些心态问题。石涛和黄宾虹在各自的时代,都不算主流正统。无独有偶,相较于江南的核心地区,徽州和广州都是文化后进地区,明代中后期方才崛起,两地文人却都是石涛、黄宾虹一类非主流画家的最主要的赞助人,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后进地区赶超先进地区的一种文化策略?目前我们还无法完整解答这个问题,姑且提出于此,以俟将来更深入全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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