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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歧义类型的再讨论

2020-05-15刘悦怡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歧义句法语义

刘悦怡, 宫 齐

一、引 言

世界上所有语言,都存在着形式各异且错综复杂的语言歧义现象,而语言学家也从未停止过对语言歧义问题的探究。现代汉语的歧义研究由来已久,研究主题多样,研究视角各异,其中涉及歧义的性质、歧义的类型、歧义的成因、歧义的格式、歧义的划分手段等,这些研究成果在不同的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其中有关歧义类型(1)在中国知网选择“主题”后输入“歧义类型”,有213条结果,其中涉及汉语、藏语、英语、泰语、哈萨克语等多民族多国语言的歧义相关研究;选择“关键词”输入“歧义类型”,有14条结果;选择“篇名”,搜索“歧义类型”,有70条结果。的研究备受语言学家的关注。我们认为,对歧义类型给予明晰的梳理和划分,是实现对歧义现象系统研究的基础,是深入揭示语言歧义现象本质最重要的一步。对歧义类型的研究必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语言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同时也能帮助我们认清歧义产生的根源,找出消解歧义的方法,在实际的语言应用中,根据交际环境的需要利用或避免歧义的产生。

二、研究现状概述

现代汉语中的歧义研究始于赵元任(1959)发表的《汉语中的歧义》一文,(2)Chao, Y.R.(赵元任),石安石译:“Ambiguity in Chinese”, Studia Serica Bernhard Karlgren Dedicata, Copenhagen, 1959. 译文见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论丛》编委会編:《语言学论丛》(第十五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其中探讨了歧义的分类和消解等若干问题。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歧义研究进入了一个较为深化的阶段。这一阶段的研究成果主要分布在歧义的性质、歧义的分类、歧义的格式、歧义分化的方法、歧义指数等具体的分支研究方面。其中有关歧义类型的研究涉及了众多不同的角度,尤其是进入90年代以后,歧义类型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颜迈(1991)(3)颜迈: 《汉语的歧义现象》,《贵州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 年第2 期。根据造成歧义的原因把歧义区分为同音歧义、同形歧义、(4)作者将“同形歧义”进一步分为小类,如“多音多义”、“多义词”、“同形词”,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其中的“多义词”和“同形词”均指同音多义,此处存在区分不明之嫌; 再如将词性差异导致的多义现象归于语法歧义,这与上文的“多义词”之间也存在划分归属不清晰的问题。语法歧义。(5)该段中提到的“语法歧义”均指“句法歧义”。郑文贞(1993)(6)郑文贞: 《歧义句与修辞》,《厦门大学学报》1993 年第3 期。区分了语言歧义和言语歧义,将语言层面静态的歧义称为语言歧义,动态的歧义称为言语歧义。柳广民(1994)(7)柳广民: 《歧义类型研究》,《广西社会科学》1994 年第6 期。将歧义分为语汇歧义、语法歧义和语用歧义,(8)作者将由于语义关系不明或语义指向不明等情况下产生的歧义也划分到语法歧义的范畴; 同时在文末用附注的形式提到“超语段语用歧义与内部语境歧义亦可划入语法歧义范围,这是语法与语用的划界标准问题”,由此在几类歧义的划分上仍存在分界模糊的问题。并且对口头语歧义和书面语歧义给予了讨论。(9)口语歧义和书面语歧义在划分上难免有交叉之处。作者提到“超语段语用歧义,在口头上都有语音体现,因此超语段语用歧义常是书面歧义不是口头歧义”。作者举了“想起来了”的例子,提到语法重音模式不同,意义是不同的,但在口语中靠语音体现并不一定能将两个意义区分开来。对于很多例子来说,重音模式只是可能区分意义的途径之一,并非绝对的方式。邢凯(1997)提出应区分词汇歧义、语法歧义和语境歧义。(10)邢凯: 《歧义现象和语言的不确定性》,《南开学报》1997 年第3 期。俞东明(1997)对语法歧义和语用模糊进行了对比。(11)俞东明: 《语法歧义和语用模糊对比研究》,《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 年第3 期。陈一民(1999)根据语言使用者是否有意为之的标准将歧义分为主动歧义和被动歧义。(12)陈一民: 《歧义与公安实践中的语言表达》,《湖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学报》1999 年第2 期。总的来说,上述分类角度多样,但是相对零散,标准不一,在明确界定歧义类型和描写所给出的歧义类型之间的关系方面尚存在诸多不足。

进入21世纪后,关于现代汉语歧义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研究重心也从句法、语义转向语用。有些学者侧重于对语用歧义、语境歧义(13)“语用歧义”与“语境歧义”在很多情况下被看作是同一种歧义类型,只是称呼上有所不同,二者存在概念模糊的问题。本文第四部分会做相关说明。的分析和阐释(邵长超,2006(14)邵长超: 《论语境歧义》,《语文学刊》(高教版)2006 年第9 期。;冯新宏,2007(15)冯新宏: 《略论语境歧义的产生》,《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S2 期。;王超辉,2007(16)王超辉: 《语境的构成因素及语境歧义分析》,《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07 年第1 期。等);有些则开始关注消解歧义的方法(亢世勇、朱学岚,2000(17)亢世勇、朱学岚: 《语音特征在分化歧义中的作用》,《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0 年第2 期。;陈淑梅、王超,2001(18)陈淑梅、王超: 《汉语句法中“V + 的+ N”结构的歧义现象》,《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1 年第4 期。;刘云,2001(19)刘云: 《歧义的潜在性及其自动消解》,《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 年第3 期。等)。这一趋势促使歧义研究跳出了传统上单纯的语言本体层面,衍生出更多的跨学科研究,例如从认知视角探究语言中的歧义现象(周明强,2006(20)周明强: 《认知在歧义的辨识与消解中的作用》,《修辞学习》2006 年第5 期。;胡晓霞,2016(21)胡晓霞: 《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汉语歧义现象分析》,《语文建设》2016 年第33 期。;张娟,2017(22)张娟: 《“坐下来”类歧义动趋结构的认知功能分析》,《汉语学习》2017 年第2 期。等),结合心理学的实验方法探讨歧义(陈庆荣、谭顶良、邓铸、徐晓东,2010(23)陈庆荣、谭顶良、邓铸、徐晓东: 《句法预测对句子理解影响的眼动实验》,《心理学报》2010 年第6 期。;于秒、闫国利,2015(24)于秒、闫国利: 《内隐韵律与语境影响歧义结构加工的眼动研究》,《天津大学学报》(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版)2015 年第8 期。等),以及将韵律特征引入歧义的研究(姚倩,2011(25)姚倩: 《利用韵律信息解读“都”字句歧义的实验研究——汉语母语者与二语者的对照》,《华文教学与研究》2011 年第4 期。;于秒,2011(26)于秒: 《“V + N1 + 的+ N2”式歧义词组韵律消解作用的实验研究》,《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5 期。;徐以中、孟宏,2015(27)徐以中、孟宏: 《副词“还”的歧义及相关语音问题》,《汉语学报》2015 年第1 期。等)。

然而,在对歧义现象研究不断深入、视角不断丰富的同时,有关歧义类型的关注度却在下降。从历史上歧义分类的研究成果来看,角度多样,众说不一,诸家对歧义的界定不尽相同,因此歧义各类型之间界线模糊,对歧义类型的研究缺乏整体架构方面的梳理。以上所提到的众多研究方面都与歧义的类型研究紧密相关。例如,某类句法格式之所以产生歧义,势必与其句法结构的灵活性或语义层面的内在多义性有关,若清楚了解句法歧义或语义歧义所包含的内容,便可以给出更细致的分析;再如对歧义的消解研究,要解决如何消歧首先要发掘出歧义产生的原因,无论这些原因是语音层面、词汇层面抑或是句法层面的,而原因的发现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清晰的歧义类型划分与描述的基础上;又如歧义研究中韵律特征的引入,而韵律特征中的“停顿”是引发句法歧义的重要诱因之一。

基于此,我们认为,做好现代汉语歧义类型的分析、归类和梳理工作十分重要,因为它是系统研究现代汉语歧义问题的基础,是从多角度、多层面及跨学科视角研究现代汉语歧义问题的前提。

三、歧义类型的界定

在界定歧义类型之前,我们首先需明确“歧义”的概念。众多学者都对歧义的定义做出过相关表述(赵元任,1959(28)Chao,Y. R. (赵元任). “Ambiguity in Chinese”,Studia Serica Bernhard Karlgren Dedicata,Copenhagen,1959.;徐仲华,1979(29)徐仲华: 《汉语书面语言歧义现象举例》,《中国语文》1979 年第5 期。;黄成稳,1982(30)黄成稳: 《说歧义》,《中学语文教学》(北京)1982 年第8 期。;邵敬敏,1987(31)邵敬敏: 《关于歧义结构的探讨》,朱一之,王正刚选編: 《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现状和回顾》,北京: 语文出版社1987 年。等)。我们认为,歧义是在语言表达或言语交际中,词语或是句子可以有两种或两种以上意义,可做两种或两种以上理解的现象。通过对这种现象的梳理,我们认为,可结合语言系统内部要素与外部环境,将现代汉语的歧义类型归为五类:语音歧义、词汇歧义、句法歧义、语义歧义和语用歧义。

什么是语音歧义?Nespor和Vogel(2007)(32)Nespor,Marina and Irene Vogel,Prosodic Phonology: With a New Foreword,Berlin: Mouton de Gruyter,2007.提到歧义与音段的序列有关。作者举了一个意大利语的例子“del lago”和“dell’ago”,二者的意义不同,但发音却完全相同,当听话人在听到[della:go]这个语音形式时,无法断定它的意义对应于哪一个词形。因此我们可以说,语音歧义是指那些无法给特定的语音输出指派具体词形及词义的现象,即同一发音形式对应于不同的词形、意义或概念。因此,在现代汉语中,语音歧义即指“同音异形词歧义”。

词汇歧义,是指由词(字)形相同、意义不同的词(字)所引起的歧义,且此类歧义现象与词汇结构、句法结构的差异无关。词汇歧义又分为两个子类,一是由多音词(字)即同形异音异义现象引发的,我们称其为“多音词歧义”;另一类是由同形同音异义词引起,我们谓之“一词多义歧义”。二者的共同点是都具有“同形异义”的特点,其中“一词多义歧义”又包括词类相同与词类不同两种情况。

句法歧义指句子因结构层次不同或句法成分之间的关系不同而产生的歧义。因此,句法歧义可分为两个子类,即结构层次歧义和结构关系歧义。结构层次歧义,简单来说是指由于句子的层次切分方式不同产生的歧义;而结构关系歧义,则产生于层次划分一致,但成分之间的关系存在差异的句子中。

语义歧义,从整体上来说指因语义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歧义,具体来说是因语义关系、语义指向、语义特征的多样性产生的歧义。因此,我们将语义歧义所含的三个子类分别称为语义关系歧义、语义指向歧义、语义特征歧义。

对于语用歧义,国内学者使用较多的名称还有“语境歧义”和“语用模糊”(黄德玉,1991(33)黄德玉: 《语言中的“歧义”与言语中的“歧解”——三论“歧义”研究中应该划界的几个问题》,《安庆师院社会科学学报》1991年第4 期。;柳广民,1994(34)柳广民: 《歧义类型研究》,《广西社会科学》1994 年第6 期。;俞东明,1997(35)俞东明: 《语法歧义和语用模糊对比研究》,《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 年第3 期。等)。尽管诸家对此类歧义现象给出了各自的描述,但其中仍存在着界定模糊的问题。广义的语用观认为,在一定条件下,说话人会选择具有特定意义的某个结构或话语,听话人也会以某种特定方式去理解意义而不是以什么别的方式。那么从语用角度来看歧义,说话人的意图和听话人的理解都是造成歧义的重要因素。Leech(1981)提到判断一个意义是否属于语用学范畴,需要考虑以下要素:(36)Leech,Geoffrey.Semantics,Harmondsworth: Penguin,1981.

(1)是否考虑了说话人或听话人;

(2)是否考虑了说话人的意图,或听话人的理解;

(3)是否考虑了语境;

(4)是否考虑了通过使用语言或依靠使用语言来实施某种行为。

因此,我们认为,判断某种歧义是否属于语用歧义,亦可使用以上要素加以评估。通过梳理,我们将其归纳为两个标准,第一,是否由于语境知识的差异,听话人对说话人的表达做出了不同的理解;第二,是否由于交际需要,说话人故意制造歧义,旨在向听话人传达特定含义。如果符合这两个标准中的任意一个,我们便可以将它们归为“语用歧义”。语用歧义也可以细分为两种情况, “语境触发性歧义”(本身没有歧义,完全由语境引起的歧义)和“本体性语用歧义”(根源上由语言本体要素引起的歧义)。

四、歧义类型的分析

鉴于上文对歧义类型所做的界定,本节我们将分别来举例详述这五类歧义现象。

1.语音歧义(37)语音歧义通常只在口语中出现,如果落笔成文的话,便不再有歧义了。

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典型的语音歧义产生于同音异形异义词(字),即语音相同,但词(字)形不同。例如:

(1)a. 这东西可以治癌。

这东西可以致癌。

b. 这是一本新闻学的书。

这是一本新文学的书。

在上述例子中,“治癌”与“致癌”、“新闻学”与“新文学”的发音完全相同,当说话人说出上述(1a)、(1b)两组句子时,听话人可能会对词义产生不同的理解。这里说的同音异义词,不仅指词义不同,也包括词形不同。因此现代汉语中的“一词(字)多义”现象,即同形词(字)并不在语音歧义的范围之内,而是属于 “词汇歧义”。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语音歧义一定是建立在相同的语音输出形式这一基础上,因而由声调差异产生的歧义,即多音词(字)歧义也不属于语音歧义范畴。

2.词汇歧义

朱德熙(1980)提到有一种歧义“不牵涉句子的结构,是词汇范围里的事,与语法无关”(38)朱德熙: 《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第170 页。,从而将词汇歧义与语法歧义区分开来。现代汉语词汇歧义包括“多音词(同形异音词)歧义”和“一词多义(同形同音词)歧义”,在“一词多义歧义”中又包括词类相同与词类不同的情况。

(2)a.这头发长(zhǎnɡ)得真怪。(39)词汇歧义中的这种类型即多音词(字)产生的歧义只出现在书面语中,一旦读出来就没有歧义了。本文从语言系统内部要素和外部环境的角度对歧义类型做了划分,关于从语体角度划分的歧义如书面语歧义、口语歧义本文不做过多论述,将放在今后的文章中详细讨论。

这头发长(chánɡ)得真怪。

b.这是一本好书。

c.我和小红挺好的。

d.桌子上放着苹果。

e.菜不热了。

(2a)中由于“长”的多音特征,句子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意思。(2b)、(2c)和(2d)都是一词多义歧义,且属于词类相同的例子。在(2b)中,“好”可以指书的“内容”好,也可以指书本身完好,没有破损。(2c)既可以是说我和小红的状态好,也可以指彼此之间的关系密切。(2d)中的“苹果”作为科技发展的时代产物,经常被人们用于指代该品牌(苹果手机或电脑)的产品,因此“苹果”一词有了多指向性,从而产生了歧义。(2e)属于一词多义中词类不同的情况,“热”在句中既可以作为形容词,指“菜凉了”,也可以作动词用,作动词用法时指“菜不加热了”。

f.你给我看看*。

(2f)中的“给”具有多种含义,其中包括“使对方得到某些东西”、“交付,送予”、“替,为”、“被”等。(2f)可以理解为让对方把物件传递或交付给我,是“我”看,也可以理解为请对方帮忙,让对方替我看,是“你”看。从这个角度看,(2f)是因“给”的多义而产生了歧义。但进一步分析发现,当“给”作“交付”义时,用作动词;而当“替,为”义时,则为介词。当“给”作动词时,“给我看看”构成了一个兼语结构,在整个句子中作谓语。而“给”作介词时,介宾短语修饰后面的谓词“看看”,给出了帮助的对象。因此“给”在两种意义下,其句子结构并不相同,所以该例不属于本文所说的词汇歧义,应纳入句法歧义的范畴。

3.句法歧义

根据句法切分方式、句子成分间的关系特点,我们将句法歧义分为“结构层次歧义”和“结构关系歧义”。

(3)a. 三个孩子的/妈妈

三个/孩子的妈妈

b. 小王/和小张的同学

小王和小张的/同学

(3a)和(3b)均是非常典型的由句子结构层次不同而导致的歧义。由于层次切分的差异,(3a)可能强调的是孩子的数量,即“三个孩子”,至于妈妈的数量,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两个或是三个;也可能强调的是妈妈,即“三个妈妈”,孩子的数量可能是三个也可能是很多个;(3b)同样由于切分不同,句子产生了两种理解方式。

c.学习文件

d.翻译小说

e.我们父母多么不容易。

(3c)、(3d)和(3e)都有两种理解,而两种理解下的短语和句子都具有相同的结构层次,不同的是各成分之间的关系,因此称之为结构关系歧义。这主要是因为汉语的词类没有明显的形态标志和变化。(3c)和(3d)两句的层次切分都是“学习/文件”、“翻译/小说”,不同的是“学习”与“文件”、“翻译”与“小说”之间的关系,既可以是偏正结构,也可以是动宾结构。(3e)中的“我们父母”既可以理解为同位结构,又可以当作偏正结构。

4.语义歧义

因语义关系、语义指向、语义特征的多样性产生的歧义,属于语义层面的歧义。

语义关系,是指词语与词语之间形成的词汇意义以外的一种关系。它不同于上文所说的句法结构关系,主要是指语义成分之间的关系,例如表明某一成分是施事还是受事,是表工具还是处所,是指动作行为还是性质状态等。语义关系歧义指的是当上述语义成分间的关系不明晰而产生的歧义。

(4)a.鸡不吃了。

b.这是鲁迅的书。

c.小刘去上课了。

(4a)是歧义研究中的经典例句,在该句中“鸡”既可以是“吃”这个行为的施事,又可以是行为的受事。所以我们既可以将(4a)理解为“鸡不吃饲料了”,也可以理解为 “人不吃鸡了”。(4b)由于“鲁迅的书”既可以指鲁迅写的书,即鲁迅是书的作者;又可以指该书归鲁迅所有,作者是谁未提及。(4c)同样是施事与受事不明产生的歧义,仅通过句子我们无法得知“小刘”到底是老师还是学生。

语义指向,指的是句法结构的某一成分在语义上和其他成分相匹配的可能性。简单来说,是词语在句子的语义层面上支配或说明的方向,而语义指向歧义则是因为匹配不明确而导致的。

(5)a.老张有个女儿很骄傲。

b.他在树上摘花。

c.两个人就吃了三碗。

(5a)、(5b)、(5c)三个句子都属于语义指向歧义。在(5a)中,“骄傲”可以指向主语“老张”,即“老张骄傲是因为他有个女儿”,同时,“骄傲”又可以指向“老张的女儿”,即“老张的女儿是个骄傲的人”,此时“骄傲”是“看不起别人、自满”的意思。(5b)中“在树上”作为状语,既可以指向主语“他”,表明“他”所处的位置是树上,又可以指向“花”,说明“花”的位置是在树上。再看(5c),句子既可以理解为两个人吃得很多,也可以是相反的意思即两个人吃得很少。当然通过改变句子的重音,我们可以清楚地区分两个不同的意义,但从语义层面我们会发现“就”的匹配对象不是唯一的,既可以指向“两个人”,此时表明人少吃得多,又可以指向“三碗”,表示“三碗”分量少。因此不同的语义指向会使人对句子产生完全不同的理解。

d.谁是你们班长?

e.他来做什么?

(5d)和(5e)仍然属于语义指向歧义。这两句中的疑问代词都有虚指的可能性。(5d)中的“谁”可以是问具体的某个人,也可以虚指从而表示否定,意思是“我不是你们的班长”。(5e)中的“什么”既可以实指要做的某件事,也可以虚指,表示没想到或是不希望“他来”。这样的例子在疑问代词的用法中还有很多,例如“哪里”、“怎么”都可能由于指向的不同使句子产生歧义。

语义特征,是指某个词所特有的,能对其所在句法格式起制约作用的并能区别于其他词的语义要素。语义特征歧义便是指由于句子中的某个词具有不止一种语义要素而产生的歧义现象。

(6)a.她借我一本书。

b.这张画挂了三天了。

(6a)中的“借”既包含“借出”的意思,也有“借入”的意思。因此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她借给我一本书”,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我借给她一本书”。(6b)中“挂”含有“持续”和“完成”这两种语义要素,因此仅通过句子我们无法判断,是因为没有挂画用的工具或是高度过高等原因,画始终没有挂成功;还是画已经挂在某个地方,并且保持“挂完成”的状态已经三天了。因此若是我们明确了句子中各个词蕴含的具体语义要素,歧义现象便会消失。

5.语用歧义

“语用”并不等同于“语境”的概念,语用歧义涉及语境、听话人的理解、说话人的意图等多方面的因素,因此我们认为使用“语用歧义”这个称谓比“语境歧义”更加合适。同时,考虑到造成交际双方在表达上、理解上产生多义的原因是多样的,可能是语音层面的,或是词汇层面的,也可能是句法层面或语义层面的;也有可能是从语音、词汇、句法、语义层面看都不存在任何歧义,但若结合具体的语境如上下文语境、文化语境等,便产生了歧义,因此我们将语用歧义分为“本体性语用歧义”和“语境触发性歧义”。

(7)a.(课堂上)

老师:请大家看我发给你们的文件,都xià到了吗?

学生:老师,我们都xià到了。

在这段对话中,学生若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课堂上,便能判断出老师说的是“下到了”,即问大家文件有没有下载下来;若是缺乏对话之前的语境知识,便可能第一时间反应到的是“吓到了”。在(7a)这个例子中,由于语境知识的缺乏,听话人在句子理解上产生歧义,但追根溯源,我们会发现这是由同音异义词引起的歧义,即根本上是语音歧义。

b.中国学生:你方便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外国学生:为什么方便的时候要给你打电话?(内心活动:方便是上厕所的意思。)

在(7b)这个例子中,中国学生的话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存在歧义,但对于外国学生来说,由于母语文化的差异,他无法准确判断“方便”这个词的意义,结果闹出了笑话。这个例子从根本上来说是一词多义现象造成的歧义。

著名音系学家Irene Vogel教授曾经提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在一场饭局上,她问身边一位年轻的同事“Do you want a [de|t]?”她的面前有一盘枣椰,所以这里[de|t]是指枣椰这种食物。而对方却理解成了“约会”的[de|t],于是兴致勃勃地问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个例子属于语用歧义的范畴,听话人由于和说话人语境知识的差异,误解了说话人的话,但从根本上来说是由于“date[de|t]”含有多种含义,即由一词多义造成的词汇歧义。

c.我国民间有个很有名的故事,是说有位书生到亲戚家串门,顷刻间外面就下起雨来,这时天色已晚,他只得打算住下来。但这位亲戚却不乐意,于是就在纸上写了一句话:

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书生看了,即刻明白亲戚的意思,却又不好明说,干脆加了几个标点:

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在(7c)这个例子中,主人的原意是“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而书生给这句话加上标点,除了语气的变化之外,就是停顿的变化,也可以说是句法层次的变化。这个例子可以说是交际中的一方通过句法层次、语气等变化有意制造歧义,从而达到特定的表达效果。虽然这符合语用歧义的范畴,但根本上仍是由句法层次差异引起的。

d. 顾客:“大妈,您这豆腐怎么卖呀?”

大妈:“一块两块!”

顾客:“是一块两块还是两块一块呀?”

大妈:“两块一块!

在(7d)中,出现了多次的“块”其实有两种含义,“一块钱”的“块”和“一块豆腐”的“块”。由于交际双方对“块”后面搭配名词的省略,使得“块”的语义指向变得不明确,而导致了歧义的产生。因此,虽然该例涉及说话人、听话人以及语境,并且由于对对方话语中语境知识的缺失产生了理解上的问题,属于语用歧义的范畴,但进一步分析则会发现该例是由于语义指向不明确引起的歧义。

通过上述(7a)~(7d)4个例子,我们发现,语用歧义中的“本体性语用歧义”,从根源上来说仍是由语音、词汇、句法、语义层面的歧义引起的,它可以是双方在交际中无意识产生的,也可以是为了达到特定交际目的有意制造的。同时,语用歧义还包括另一类,我们谓之“语境触发性歧义”,即并非由语音、词汇、句法或语义层面的歧义引起,句子本身不存在任何歧义,而是因不同语境或是交际者拥有不同的语境知识产生的歧义。

e. 儿子:爸爸我爱你。

爸爸1:儿子我也爱你。

爸爸2:说吧,有什么要求?

爸爸3:你又犯什么错误了!?

(7e)的“爸爸我爱你”这句话本身没有任何歧义,但却得到了三种不同的回答。为何爸爸对儿子的话产生了如此不同的理解,原因在于三种不同理解下的语境知识存在差异。双方对话时的情境、爸爸与儿子之间日常的相处模式等都会引起语境知识的差异,从而导致理解上的不同。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用下图来表示歧义的类型以及各类型之间的关系:

歧义类型与类型之间的关系图(40)从语言内部要素的角度来看,包括语音歧义、词汇歧义、句法歧义和语义歧义,若结合语言外部环境,则有语用歧义。除语音歧义只存在同音异义歧义外,其他四类歧义都可再细化为不同的小类(用a/ b/ c)表示。语用歧义下的b 类与a 类不同,b 类歧义从根本上来说是语音、词汇、句法、语义层面的歧义,因此图中从语用歧义的b 类出发用箭头指向语音、词汇、句法、语义四类歧义。

上图清楚地表述了现代汉语歧义类型的整体架构,语音歧义、词汇歧义、句法歧义、语义歧义、语用歧义共五大类,每个大类再分为若干子类,除语音歧义只发生在“同音异形异义”的情况下,其他各类型歧义又各自包含不同的子类。其中语用歧义包括两类,一类完全由语境触发,一类追根溯源是由语音、词汇、句法、语义层面的歧义引起。

五、结语

本文结合语言的内部要素和外部环境,从语音、词汇、句法、语义和语用的层面梳理出歧义的五种类型,并打破了以往类型间模糊的界线,对各类型歧义进行了明确的界定。如历史上由“多音字/词”引起的歧义往往被划分到语音歧义的行列,但本文明确指出,语音歧义是无法给特定的语音输出指派具体词形及词义的现象,即必须要符合“同音异形异义”的条件。此外,文章对各类型歧义下包含的子类也做了详细的举例与分析。其中,在谈及语用歧义时,文章指出在语用层面包含两种歧义,一种为“本体性语用歧义”,另一种为“语境触发性歧义”,对此应区别对待。

希望通过对歧义类型的整体架构进行梳理,我们能够进一步明确现代汉语中各类歧义的定义,对各类型歧义有清晰的认识并予以区分。希望通过本文的分析与陈述,为汉语歧义的理论研究与应用打好基础,为多角度多层面跨学科研究汉语歧义问题提供一定的帮助。今后,我们会在本文研究的基础上,从歧义类型出发,进一步探索消解不同类型歧义的方法,并且我们期望能够在二语习得等领域进一步发掘该研究的应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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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教学及生活情境中的歧义现象
句法二题
《空间句法在中国》段进、比尔?希列尔等(著)
诗词联句句法梳理
基于关联理论的歧义消除研究
汉语依凭介词的语义范畴
英语中的歧义浅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