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你我同在
2020-05-14隆芳
隆芳
在长达六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印度诗人泰戈尔驰骋于文学创作的各个领域,在诗歌、小说、戏剧、散文、文艺理念等方面,创造出不朽的传世之作。仅以他的创作中篇幅最为短小的散文诗而言,就可见其深厚宽广。从数量上看,沉沉十三卷,洋洋近千篇。从内容来说,远自《吠陀》《奥义书》的古奥哲理,近至近代西欧人道主义思想,以及印度遭受殖民统治的满目疮痍和印度人民的不屈抗争,都蕴含其中。特别是绵亘印度几千年的文明史、脉脉不绝的宗教观念,以及泰戈尔本人特色鲜明而又极具代表性的泛神论思想,更是显而易见。
捧读泰戈尔的散文诗,我们能感悟到那深沉广博的爱——这爱,与你我同在。
一、纯洁宁静的童稚之爱
在《新月集》中,泰戈尔以清新淡雅的诗句描写儿童的生活和思想,揭示儿童只能朦胧感受却无法清晰表述的内心秘密。在他的笔下,儿童世界犹如一弯新月,洁白宁静,晶莹秀美。诗人则如摇篮边慈祥的母亲,关爱地俯视着,轻柔地抚摸着,幽婉地吟唱着。那幽微的歌声,饱含深沉关注和热切希望,在静谧的夜空中飘荡。
孩子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是想要乞求妈妈的爱的财富”,他渴望“被妈妈亲爱的手臂拥抱”,因为他知道:“有无穷的快乐藏在妈妈的心的小小一隅里。(《新月集·孩童之道》)”诗中,孩子来到人世的目的,被泰戈尔描述成为了乞求母爱。尽管许多成年人因生活的驱使而终日奔波,早已淡忘了孩提时期的感受,难以像泰戈尔这样体会这童心的纯净,但人们仍然可以随时觉察到儿童需要呵护,需要关爱,孩子的世界,是充满爱的世界。
《新月集》引领我们进入儿童的世界,使我们同孩子一起游戏,一同幻想。我们同孩子一起追问:花儿为什么那样殷红?草儿为什么这般碧绿?为什么潺潺小溪总是往低处流淌?为什么黄灿灿的向日葵老是仰望太阳?大海深处可有人类居住?高山背后是什么模样?我们用细沙修建城堡,让海浪一次次将它们冲毁;我们用枯枝搭筑高楼,任罡风一阵阵把他们卷扬。我们忘却了尘世的烦扰,也忘却了我们自身,不由自主地分享着儿童的快乐,分担着他们的疑惑,伴和着清脆悦耳的童音,在茂密的山林间,在洁净的沙滩上,为今天,为将来,为弥漫在童心世界里那爱的晨雾,无拘无束,放声歌唱。
这是一个童稚的世界,这是一个理想的天国。在这儿,没有尘埃,没有污秽,没有邪恶,没有成人世界的猜忌欺诈、贪婪残暴,惟有质朴和纯真,更有着神奇美丽、稚气盎然的幻想;孩子想象自己是云朵,是波浪,他亲昵地对妈妈说:
我做云,你做月亮。
我用两只手遮盖着你,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
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
我奔流而进,进,进,笑哈哈地撞碎在你的膝盖上。(《新月集·云与波》)
童稚之爱是那么轻盈,像薄雾混和晨曦弥漫在林间;是那么晶莹,似露珠在草尖上闪耀。无边的母爱浸润着稚嫩的爱的心田,绽开了朵朵瞻波伽,凝聚成一片片爱的云。泰戈尔愿融入这欢乐的爱的世界,他由衷地叹息:“我愿我能在我孩子自己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新月集·孩子的世界》)”他更愿世人像他一样,不受雇于帝王,不受雇于富翁,不受雇于美妇。他要世人回到爱的阳光下,弃绝尘世的买卖,弃绝权势、财富和情欲,遨游在爱的海洋里。他要人们遥望“黑沉沉的大地”上“夜晚的灯”,倾听“母亲的心”,凝视“年轻轻的生命”,细心品味母亲和孩子的“满心欢乐”,深刻感悟“这样的欢乐对于世界的价值”。
泰戈尔看到,在成人的世界里,大地凄凉而又荒芜,遍布重重陷阱,社会邪恶而又污浊,浸染着斑斑血泪。但是,他更看到,每一个成年人都经由孩童而长大,他们尽管目睹过人间的惨烈,体验过尘世的喧嚣,早已身心交瘁、伤痕累累,但在心灵深处的一隅,总隐藏着那一份童心。泰戈尔意欲以儿童柔嫩的爱去触动这小小的角落,让它苏醒。他的《新月集》,就是要用新月的清辉播洒这柔美的爱,去温暖成年人逐渐冰凉的心。他谆谆嘱咐着新月般清纯的孩子:
我的孩子,让你的生命到他们当中去,如一线镇定而纯洁之光,使他们愉悦而沉默。
我的孩子,去,去站在他们愤怒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落在它们上面,好像那傍晚的宽宏大量的和平,覆盖着日间的骚扰一样。
我的出席人,让他们望着你的脸,因此能够知道一切事物意义;让他们爱你,因此他们能够相爱。(《新月集·孩子天使》)
用儿童纯洁宁静的爱去唤醒成人沉睡已久的爱心,用和平宁静去覆盖争斗喧哗,这就是《新月集》的真谛之所在。
二、温馨美妙的恋人之爱
如果说,随着岁月的流逝,童年的欢快神奇会渐渐淡忘,只偶尔在成人心中激起一片涟漪,那么,哪怕历经沧桑,爱情的温馨美妙却总能在成年人心中掀起排空巨浪,让人刻骨铭心。在《园丁集》中,泰戈尔以出神入化的诗句描述恋人心灵深处的感受,揭示爱情世界的隐秘,“让爱恋融入记忆”。
在泰戈尔笔下,爱情世界犹如至高无上的女王所拥有的世上最美丽的花园,柔和的春风徐徐吹来,清凉的夜露悄悄落下,繁花盛开,花瓣上露珠滚滚欲坠。泰戈尔本人则委弃女王赐予的宝剑,不再做新的征讨,不企望建树丰功伟绩,只请求当一个辛勤的园丁,用心泉中汩汩涌出的爱的清流,浇灌出姹紫嫣红的奇花异草。
在《园丁集》里,诗人用美轮美奂的诗句纺织成芬芳鲜艳的花环,献给相亲相爱、相思相念的情侣;在霞光映红的村落里,在夜色葱郁的篱笆旁,在月光斑驳的榕树下,在印着汲水姑娘湿漉漉脚印的河岸上,明亮的双眸闪烁着羞怯,妖艳的双唇绽放出妩媚,清脆的脚镯蕴含绵绵情意,丁零的环佩透露脉脉温馨;初恋的羞涩、幽会的颤栗,新婚的喜悦、思念的酸楚,相依相偎的甘甜、相亲相爱的欢娱,欲罢不能而肝肠寸断、生离死别而撕心裂肺……所有这一切,不可能用眼看见,不可能用耳听见,只能用我们的心去体会、去感悟。
《园丁集》描述的爱情是那么质朴,那么纯真。在这里,“没有超越现实的神秘;没有对不可能的事物的强求;没有藏在魅力背后的阴影;也没有在深处的探索”,它决绝了狡黠和欺诈,摒弃了贪婪和占有,放逐了庸俗和情欲。它平凡而又奇妙,温馨而又潔净,“像歌曲一样单纯。(《园丁集·16》)”
《园丁集》歌颂的爱情是那么美好和崇高。在这里,没有猜疑,没有忌恨,不掺杂世俗的利害关系。爱恋的人儿心心相印,奉献出真诚的爱,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奉献出生命:
心就是为了交给别人,伴随着一滴眼泪和一支歌曲,我的爱人。(《园丁集·27》)
让你的爱伴我一生,就像音乐永远伴着竖琴。最终,我将用我的生命,连同你的爱情,奉还给你。(《渡口·55》)
《园丁集》赞美的爱情是那么深沉和隽永。在这里,泰戈尔用饱含哲理、令人悦服的诗句告诉我们:爱情可以改变人生,使生活如艳阳般灿烂,似星空般宁静;爱情可以改造世界,“得到爱情的世界,就像一切森林闻到春天的气息,都披上了鲜花绿叶而欢欣鼓舞。(《渡口·67》)”
三、恬静和谐的自然之爱
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们不能不惊叹大自然对人类的偏爱:给予人类以清泉和食粮,供人类生长繁衍;赐予人类以智慧和思想,使人类成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惋惜人类的以怨报德;自称大地的主人,要做王中之王,肆意攫取,疯狂掠夺,并且仅为一己私利就互相残杀,使生灵涂炭,江河淌血。
泰戈尔“从万物的愁苦中”听见了“永恒母亲的呻吟”。他看到“当人是兽时,他比兽还坏”。出于“因为我爱这片土地”,也出于“世界以它的痛苦和我接吻,而要求歌声做报酬”,泰戈尔创作了《飞鸟集》和《游思集》。他要用他的歌声“如一柄利刃,直刺入市井喧扰的中心”,以警醒世人,引导世人进入“一个蜜蜂嗡鸣、鸟儿啁啾的世界”“这个阳光熙和的绿的世界”。他呼唤人们带着爱去与大自然相会,“看着摇曳的树枝,相念着万物的伟大”,倾听“天空俯身在地平线上,对着大地低声细语”。他深沉地诉说自己面对大自然时的真切感受:
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着,我的心灵接触这目光也唱了起来;我的生命因为偕了万物一同浮泛在空间的蔚蓝、时间的墨黑之中,正在快乐呢。(《飞鸟集·150》)
泰戈尔把大自然奉为与人类同等的具有生命的实体。在他笔下,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溪流,都具有生命,都蕴含灵魂。“阳光亲吻着森林害羞的阴影(《游思集·Ⅱ28》)”“明月和那湖泊的闪烁的宁静在交换眼皮”“群鸟的欢歌在向静谥求爱(《游思集·Ⅱ33》)”狗和小鹿“正在用完全陌生的言语竭力表达爱慕之情(《游思集·Ⅲ20》)”“世界已在早晨敞开了它的光明之心(《飞鸟集·149》)”。他认为,只有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大自然的生命,人才能真正认识生命的本质,才有确切感受生命的节律;只有投身入大自然的怀抱,才能找到通向“无尽际的幸福之海的道路(《爱者之贻·35》)”。
泰戈尔找到了这条道路,他来到无尽际的幸福之海的沙滩上,用他的“心之碗”浸入爱的海洋,使他的心之碗“充满了爱(《飞鸟集·170》)”。他满载而归,欣喜异常,“像一头麝鹿一样在林荫中奔走,为着自己的香气而发狂(《园丁集·15》)”。他把海岸的珍宝带回人间,“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大的礼物,都留给一切的人(《飞鸟集·178》)”。这“大的礼物”,就是爱。
泰戈尔让我们感悟到,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体,大自然无限的生命通过人有限的生命而得以表现,人有限的生命存在于大自然无限的生命之中。与大自然融洽相处,坦然面对,人的心会纯净,会充盈着爱意,会体察到安怡:“展现在我眼前的大千世界是如此的纯朴,在我与这位永恒的陌生人邂逅相遇之际,它使我的心田充满了挚爱和亲切的安怡。(《游思集·Ⅲ2》)”
四、浸透哲理的生命之爱
泰戈尔在散文诗中所抒写的情怀,无论是对新月般纯净的儿童的爱怜,还是对繁花般妖艳的恋人的赞美,以及那如飞鸟眷念山林、游子思归故里般对大自然的迷恋,都是对生命之爱的歌咏。就连他虔诚地奉献给神的《吉檀迦利》,说到底,也是在静寂的冥坐里,面对心中的神所吟唱的“生命的献歌(《吉檀迦利》)”。
泰戈尔对生命之爱的歌咏,凝聚着印度几千年文化的精髓,浸透了深邃而又浅显的哲理。婆罗门教的经典《奥义书》记载了古代印度人民对爱的理解,泰戈尔对此加以阐发,他说:“世界是从爱而生的,是靠爱维系的,是向爱运动的,是进入爱里的。宇宙之创造便是爱,人生之目的也是爱。”由古印度哲人释伽牟尼开创的佛教,其基本要义也是慈悲为怀,普爱众生。泰戈尔出身在宗教意识浓烈的梵社领袖家庭,生活在以宗教意识为特色的印度文化氛围中,从小受宗教意识的熏陶。他说:“这刚强的慈悲已经紧密地交织在我的生命里。(《吉檀迦利·14》)”他畅饮印度宗教文化酿制的醇厚琼浆,陶醉于生命之爱的烈酒,吟唱生命之爱的赞歌:“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园丁集·283》)”
泰戈尔向世人昭示,爱不是虚无,不会凭空产生,“爱,在这光明与黑暗循环的战争舞蹈的中心诞生(《游思集·Ⅱ28》)”。爱需要帮助,需要人们用一切乃至生命去维护。他对神说:“用你的生命把爱的灯点上罢。(《吉檀迦利·27》)”他要我们用生命把爱的灯点亮,用光明驱走黑暗,使爱顺利诞生,茁壮成长,直至扩展到“整个世界和无限的空间(《游思集·Ⅰ27》)”。
在浸濡印度文化精华的同时,泰戈尔也深受西方人道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崇尚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在散文诗中一再地呼唤欧罗巴的God(上帝)。他认为,爱是人生之本,暴力是万恶之源:“上帝的巨大权威是在柔和的轻风里,而不是在狂风暴雨之中。(《飞鸟集·151》)”他反对暴力,宣扬博爱,主张“非暴力抗恶”。因此,他没有投身入如火如荼的抗暴斗争,而宁可用自己饱醮情感的笔墨,泼洒浸透哲理的诗句,以启迪、教诲、劝导世人。他说:“我要从我的心中驱走一切的罪恶,使我的爱开花。(《吉檀迦利·4》)”这被驱走的“一切罪恶”,绝不是隐藏在泰戈尔的心里的,而是蛰伏在世界各个角落。它们透过泰戈尔的眼,直刺泰戈尔的心,使他永远无法平静。而能驱逐这一切的,惟有爱的花朵。他要用自己的爱去唤醒世人的爱心:“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来是相亲相爱的。(《飞鸟集·9》)”
正如泰戈尔所说:“冬天已经过去,白天渐渐变长。(《游思集·Ⅲ200》)”“我的一切幻想会燃烧成快乐的光明,我的一切愿望都将结成爱的果实。(《吉檀迦利·73》)”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飞鸟集·325》)
我们参拜了泰戈尔笔下那博大深远、恬静美丽的爱之圣地,聆听了那爱的福音,终于明了:“生命因为付出了爱,而更为富足。(《飞鸟集·222》)”我们在心中默默地祈祷:愿——这爱,永远与你我同在。
[作者通聯:贵州凯里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