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灯魂
2020-05-14孙禹
一双红袖舞纷纷,软似花鼓乱似云。
自是擎身无妙手,肩上掌上有何分。
——(清)孔尚任
花鼓燈是流行在淮河流域的民间舞蹈,是汉民族四大舞种中,集舞蹈、灯歌和锣鼓音乐,以及后场小戏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民间舞种。
说说花鼓灯的舞蹈、灯歌、锣鼓演奏吧。
花鼓灯的舞蹈有独舞、双人舞、三人舞、群舞,有步法、打腿、身段、技巧、扇花、手巾花、拐弯、转身、姿态等400多个舞蹈语汇。花鼓灯舞蹈中包括“大花场”(又称“大场”)“小花场”(又称“小场”)和“盘鼓”。“大花场”是集体表演的情绪舞,“小花场”是“鼓架子”(舞蹈中的男角)和“兰花”(舞蹈中的女角)的双人或三人即兴表演的抒情舞,是花鼓灯舞蹈的核心部分。“盘鼓”是舞蹈、武术、技巧表演相结合又具有造型艺术特征的表演形式,它分为“地盘鼓”“中盘鼓”和“上盘鼓”。地盘鼓(又叫下路鼓),是“鼓架子”和“兰花”地面表演的双人技巧;中盘鼓(又叫中路鼓),一种是“兰花”站在鼓架子腿上做“并蒂莲”“射雁”等舞姿,另一种是两人配合的跟斗技巧,中盘鼓技巧多在“鼓架子”腰腹部进行;上盘鼓(又叫上路鼓)是“兰花”站在鼓架子肩上做各种造型和舞姿。
花鼓灯的歌唱部分,统称“花鼓歌”,属于有打击乐伴奏的乐歌,主要唱调有“慢赶牛”“淮调”“卫调”“败调”,吸收山歌、茶歌素材的小调等十余种,其唱调轻松活泼、委婉悠扬、哀怨深沉、欢快明朗。歌词是七言五句,也有四句或多句的,有描写男女爱情的情歌,也有叙事歌、时政歌,还有奉承歌、岔伞歌等等。
花鼓灯锣鼓演奏,使用的乐器有花鼓、大锣、大镲、小狗锣,包括“番子锣鼓”和“灯场锣鼓”两大类。番子锣鼓是供独立演奏的,传统牌子有“老三番”“小五番”“老五番”“十八番”“闹锦州”“长流水”等。灯场锣鼓是指专为舞蹈伴奏和歌唱伴奏的部分,鼓点是从番子锣鼓中提取出来,由乐手配合演员的表演即兴演奏。伴奏中,能用轻重疏密的鼓点、长短抑扬的声音变化,表现出角色的情感。
6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由安徽舞台剧表演艺术界公认的“安徽第一老太太”程晓金老师领着我,去风台县的花鼓灯艺术团观灯。一群身穿练功服,脚蹬软底练功鞋,显得既土气又淳朴的小丫头和小伙子,在练功厅里的水泥地上,我零距离地领略了“花鼓灯”。
何谓花鼓灯魂?当然,就是这些生命不息、舞灯不止的世代传人。
第一章 灯魂
“田小银子”,是凤台花鼓灯的奠基人。
田振起,艺名“田小银子”,1897年生于双湖乡园艺村大树田家~个贫苦农民家庭。在安徽风台县的中部和南部,提起玩灯的“田小银子”妇孺皆知,但对“田振起”这个大号,人们却不大知道。
田振起小时候家里很穷,十三岁就帮人家割草放牛。当时,凤台县的桂集、袁集一带花鼓灯演出活动非常活跃,田振起看别人玩灯,自己也就一招一式地学着玩,加之他的嗓音纯正、身体灵巧,在老一辈玩友王贤、王老五等人的指点下,表演技艺长进很快,十四岁就包上头巾下场子玩灯了。十六岁时,他和吴纯斋、陈万发、陈忠云、胡振家、龚毛孩六个人用玩花鼓灯的形式,到霍邱县去“要门子”(挨家讨饭)。每到一家门口,就唱一段玩一段,人家随便给点米给点饭就行。在这之后,灯班子就常被人雇去,但收入的钱大部分被雇主侵吞,他与玩友们常负气而归。
1932年间,凤台县乡村中花鼓灯歌舞盛行,田振起被请到许多地方操灯。操灯时,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拜师仪式和教学制度,就是老玩友们带着小青年,让他们在玩灯中学习玩灯。看到小青年们动作做得不如意的地方,他随时给予指点。还有一些人,经常到大树村田家来找田振起学习花鼓灯表演,后来,他带出来的青年有:陈学昌(陈大狗子)、朱文龙(小鹤)、储文龙(小棒子)、朱建铎(同印)、保安、关陋子等。抗日战争胜利后,田振起曾组织起一班花鼓灯,到凤台参加庆祝演出,竟轰动一时,万人空巷。之后,由于患眼疾,家庭生活困难又无钱治疗,田振起几乎失明。从那时起,田振起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灯场子。
新中国成立后,花鼓灯艺人们也觉得越活越年轻了。1953年至1956年,田振起重操旧业,他作为安徽花鼓灯代表队的成员,参加了华东区和全国第一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系全国民舞会演主席团成员之一。他高超的花鼓灯表演技艺得到同行及观众的一致赞扬,中宣部原副部长周扬曾高度称赞他为“花鼓灯艺术大师”。回安徽后,田振起先后被留在安徽省庐剧团、安徽省文化干部训练班工作。1958年11月,调入省文工团(今安徽省歌舞剧院)任花鼓灯教师。经过在艺坛上十年的辛勤耕耘,他的学生遍及全国各地,其中高倩、钱月莲、徐姣媛、杨宜萍、金宇等人,在全国民族民间舞坛上颇有影响。
这,不得不说他表演“兰花”的特技了。
从小,田振起就十分注意观察,并擅于模仿女性的表情和动作。等场子里的人散尽后,他才开始进入“角色”,独自一人垂首端坐,羞答答地顾影自怜,左顾右盼,久而久之演得比女人还女人。后来,他扮演的年轻女性竟可乱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田振起扮演的“兰花”身手麻利,腿的内提劲大,脚下步法轻快、矫健,他的“起步”富有特色,右脚先轻轻点地,再迅速抬起,经过“后勾”(基本上可以踢到臀部)向前迈出,轻巧而有力。他常常使用“起步”表现角色泼辣、顽皮的少女性格。“脚跟梗步”是他受老艺人王老五的影响,练出的独具特色的一个步法,走动起来迅速、矫健,为塑造天真活泼的少女创造了最理想的基本步法。
在扇花上,他拿手的有“抽扇”和“端扇”——抽扇大方有力,端扇轻柔、优美。“抽扇”常用在“小场”中。他扮“兰花”向“鼓架子”递扇子、手巾,递时缓慢而深情,当“鼓架子”伸手欲接的一瞬间,“她”将扇子迅速抽回,表现人物嬉戏逗趣的场面传神到位。他的“回头望郎”极具艺术魅力——“她”以“脚跟梗步”快速走到“鼓架子”跟前,似欲说话,但突然起步回身,侧背向着“鼓架子”,双手抬起(用端扇)探身,从右腋下回眸羞望。妙哉,妙哉!在《抢手巾》中,坐在地下的“鼓架子”要求“兰花”去拉自己,田振起扮演的“兰花”把刚伸出的双手又迅速收回,左手将手巾轻衔口中,以“咯噔步”慢慢后退,同时眼睛微眯左顾右盼,恰到好处地将少女脉脉含情的神态,和怀春怕羞的复杂心理,表达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他在“小场”中扮“兰花”,与“鼓架子”在互相挑逗假装生气时,用“脚跟梗步”快速走到“鼓架子”面前,猛然停住,身段顿成“金鸡独立式”(左腿站立),有力地扬起手中的扇子(即“扛扇”,意思是:你再调皮,看我打你),“鼓架子”却把头一伸,送到“兰花”面前(潜台词:给你打,给你打)。田振起扮演的“兰花”这时右脚及扇子徐缓轻柔地落下,同时用手巾捂嘴,姿态成“三道弯”,慢慢地转身回头。这一快一慢、一强一弱、一“怒”一羞的强烈对比,把一对情人在热恋中的复杂心理状态表现得无以复加。
田振起的“别扇”更独具风格,这种扇花是“兰花”“水中望月”之前的一个跨度动作。双脚丁字步立起,重心在足尖。扇子是双手“别”着举起(一手拿扇子上角、一手持扇子下角)侧身向下前方凝视。田振起做这一系列动作的舞姿,轻盈潇洒,给人以极美的感受。为了增加演出节目,他还与玩友一起编演了许多不同内容的“小场”,如《蛤蟆戏钱》《钟馗捉鬼》等。
田振起是一位花鼓灯表演的多面手,他除扮演“兰花”外,还时常扮演“领伞的”和“小鼓架子”。他扮演“领伞的”时,持岔伞调度有方,能灵活地根据玩友多少,在“大场”中变化出多种图形。跑动时,与玩友碰面他腾躲闪挪,显得十分灵巧自如。舞中,他还边跳边动,边吹口哨以渲染气氛。他的口技十分了得,口哨声不但尖细脆亮,振奋人心,抑扬起伏中似有韵调,同伴还可以从口哨声中听出他的语境。他的“鼓架子”动作敏捷,体态滑稽,尤其与“兰花”对唱时,往往使用“三道弯”与“斜腰扭胯”,面部表情丰富而极擅逗趣。“小场”中每个挑逗回合,他都处理得自然俏皮,令人忍俊不禁。双人舞表演中,与“兰花”随机应变,配合默契,协调流畅,更是他的过人之处。
田振起曾与当时凤台花鼓灯的后起之秀,号称“花鼓灯奇才”的陈敬芝多次搭档,取得了绝妙的艺术效果。他在韭菜王家楼(今颍上鲁口乡)与陈敬芝表演“小花场”。陈敬芝扮“兰花”,表演中无意将手巾失落掉地(这种表演失误,没有经验的玩友是很难适应和处理的),当陈敬芝一个“燕子驶水”动作,准备拾起手巾时,田振起疾步向前,恰到好处地用脚勾住“兰花”的手(意思:我不要你拾)。陈敬芝也身手了得,对玩友田振起的表演意图,神领心會,随即左转一个半圆,田振起与对方同时配合来一个右转,形成一个双人的“二马分鬃”。二人再次会面,“兰花”又欲去拾手巾,田振起迅速地给他来了一个左“扫堂腿”,陈敬芝忽地蹿起,同时用手巾捂住脸颊迅疾躲过,田转身又紧接着一个“右扫”,这迅雷不及掩耳的“连环扫”,竞让陈敬芝都一一跳过。这时,二人表演已达到一个高潮,动作幅度大,情绪激动万分。“兰花”随即转身,用“风摆柳”动作朝反方向走去(潜台词:你不要我拾手巾,俺不理你了,不要手巾了)。田振起见已经把“兰花”逼得跳出这个“表演圈”,并有意给自己出个难题时,他的表演情绪更激动了,便疾步轻轻地追上“兰花”,在其身后猛地“噫”的一声打个招呼,同时一个大的假动作——把脚迅速抬起(意思要跺“兰花”的脚)。“兰花”护脚一个闪身,田振起顺势上前一个托腰,“鼓架子”“兰花”此时已成为一个优美的双人造型。“兰花”羞得调转身,田振起又配合“她”走了一个“二龙吐须”。在走图形的过程中,陈敬芝顺势用扇子遮面,自然地拾起手巾,二人又接着对舞起来。这次,陈敬芝掉手巾一事,由于有田振起天衣无缝的配合,运用多种表演手段,即兴编演出了一系列生动的舞蹈,产生了丰富优美的舞蹈语汇,弥补了同伴的失误,不仅让同行一时间传为佳话,更是在粉丝中被传得神乎其神。
每当陈敬芝回忆此事,总是十分感慨和激动,高度赞扬舞友田振起超强的应变能力,和即兴表演的高超技艺。
田振起的“双环步”,走得更加神奇,脚下有力、动作利索、姿态帅气。“挽腿”(又称“缠丝腿”)时,左脚上前一步,稳而有力。右脚轻松自然地挽个圆圈,踢出去时矫健而又富有弹性。他个头虽小(只穿37码的鞋子),但脚下功力深不可测,“兰花”上肩时,他身体纹丝不动,犹如一炷香。另外,他托“兰花”上肩的技巧与众不同。别的“鼓架子”托“兰花”上肩时,要二人面对面,“兰花”踩“鼓架子”大腿下端的膝盖处,然后转身上肩。由于“兰花”在面前影响“鼓架子”的视线,“兰花”背对观众也不美观。田振起则不同一般,他的做法是:一个转身到“兰花”面前背对着他,两腿形成弓箭步,双手在身后扣紧成一个自然阶梯,“兰花”左脚踩在他手上,他双手向上一托,“兰花”乘此劲右脚踩上肩头,既面朝观众完成亮相,又稳当利索。
田振起前大半生一直生活在农村,灾荒、饥饿、贫穷像影子一样始终不离他左右。因为他性格倔强,对权贵从不拍马逢迎,对社会丑恶现象,往往采取玩世不恭的嘲弄态度。玩灯时,他常在嬉笑怒骂中就把自己的心情倾诉了出来。农闲时,他常提个瓜篮子走街串巷,活跃在茶棚、饭店,在说笑中抨击社会的黑暗,人间的不平。他的“元宝篮子”(瓜篮子呈元宝形状)和他的“自由演说”,在桂集乡一带脍炙人口,相当吸引人。每当他瘦小的身影一出现,周围便像听书似的围满了人。
新中国成立以后,田振起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政治上有了地位,艺术得到了政府及人民的重视。在困难时期,省文化部门一直对他采取保护措施,让他享受特需待遇。杰出的花鼓灯表演艺术家田振起,因患气管炎久治不愈,加之思念故土心切,1965年退休回到园艺村。1968年11月26日10时病故与大树田家。
第二章 灯父
冯国佩这个名字,对于整个花鼓灯史学界来说,如雷贯耳,是一位“灯父”。
冯国佩,生于1914年,卒于2012年。在民间,他以“小金莲”闻名淮河两岸,饮誉江淮大地。在中国学院派舞蹈史上,他是将民间自娱自乐的花鼓灯艺术搬上大舞台,并创编了一系列大型花鼓灯歌舞剧的重要推手和领军人物。他以自己独树一帜的理论,丰厚的实践成果,将花鼓灯艺术传播向世界,并在舞蹈教育史上硕果累累,桃李满天下。今天,活跃在花鼓灯领域的理论精英,一流的舞者与导师,大多都是他的门生故旧。
冯国佩出生于安徽省怀远县一个贫雇农之家,父母在地主家做工,膝下六个孩子,生活极度困苦艰难。冯国佩排行老三,自小随兄弟姐妹放牛、割草、种地。灾荒年景,他们就跟着父母外出讨饭流浪,是彻底的草根。但,从玩灯人的无师自通及家族渊源考证,他的“花鼓灯”悟性,家族的“艺术背景”绝对深厚显赫。冯氏一门,竟有四代灯艺的传人。其曾祖父、祖父、叔父等许多冯氏家族的人,不仅都是当地的玩灯高手,更是花鼓灯几个关键行当里的名家,兰花、伞把子、锣鼓佬、鼓架子中,均代有出类拔萃者,高手迭出更是屡见不鲜。他的二叔,扮“兰花”,以摄人魂魄、潇洒飘逸的舞步著称;他的三叔更是了得,一手锣鼓响器奏得惊泣鬼神,被人们誉为“会说话的锣鼓”。可见,冯氏一門,多出花鼓灯的人杰翘楚,是何等的出神入化,卓尔不群!
在这个家族中长大的冯国佩,与花鼓灯的缘分和宿命是由天注定,但冯氏家族却上下左右目不识丁。冯母便说:“叫老三读书识字去吧,别再玩灯了,今后,家里总得有一个会写字的人。”冯国佩就乖乖去学堂上学了,准备成为冯氏一门第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但自垂髫之年,就是个“灯痴”的冯国佩,上课走神,背书错乱,被先生叫起回课,他面壁而吟:“春季里雨打霜,我的锣鼓响叮当……”先生的戒尺,次次抽得他掌心血流如注,但他一面泪流不断,一面仍是歌不绝口。为此,三叔与冯母大吵一架之后,便结束了他的读书生涯。
20世纪上半叶,正是民间花鼓灯艺术发展的鼎盛时期。淮河两岸,身怀绝技的舞灯人层出不穷。冯国佩恰逢其时,16岁正式学习花鼓灯,后又只身闯荡江湖,方圆百里遍访练家高人,集百家之众长,化无门派羁绊之自通,短短几年便露少年俊杰之品相,花鼓灯大家之端倪。当年,名震江淮大地的花鼓灯一代宗师陈华美、蒋石玉等人,都曾点拨过这个后来有口皆碑的花鼓灯“灯父”。
冯国佩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用一盏油灯照明,在牛棚里与灯友切磋技艺,比着自己的影子与伙伴苦练,交流心得。他18岁“下场子”,20岁上下的冯国佩,其“兰花”的神韵与绝活儿,已出落得让人惊叹不已。起初,还有人不服,几场“抵灯”(花鼓灯大竞技)下来,就很少有人来怄气斗狠了。
当年,化了妆的冯国佩一登台亮相,举手投足的须臾之间,回眸一笑的顾盼之中,活脱脱就是一个沉鱼落雁的美少女。冯国佩的艺术成就来自他对生活和人物,日积月累的观察与揣摩,锱铢必较的细节钻研。他的绝技——扭腰、抖肩、急停,正是他长期观察模仿村姑娘、俏媳妇的身姿步态之后,美化升华之余的结晶。他的绝活儿——“老鹰展翅”“野鸡溜”,是他从长期对飞禽鸟类的观察和体味中,获取塑造人物惟妙惟肖的灵感。此外,他亦从武术、杂技和田间劳动中吸取营养,提炼出许多独树一帜的舞蹈语汇。如“三回头”“单拐弯”等。
冯国佩扮演的“兰花”,以其步法的轻盈,舞形的婀娜多姿而著称。旧时的女人,多以小脚为美,强调女子行走要以“风摆杨柳”般的轻盈飘逸,顾盼流兮的妩媚娇羞为风情万种。专工“兰花”的冯国佩,以深厚的生活积淀,细致入微的观察体验,人木三分的表现技巧,准确到位的步法拿捏,将清末民初时的大姑娘、小媳妇的情态步法,刻画得令人拍案叫绝。因此,民间百姓送其一个十分贴合其形象的“雅号”——“小金莲”。苏联的舞蹈大师乌兰诺娃曾如是说:“好的舞蹈,是让音乐通过肢体,自然顺畅地流淌出来。”冯国佩不仅能歌善舞,他的过人之处,是能把歌、舞、表演和角色融为一体,能将歌用舞唱出来,亦能将舞用歌吟到极致。他在台上的每一个飞眉抬眼、举手投足、腾挪盘圜、抖肩急停,都充满韵律,饱含内蕴开合有度。人们这样形容冯国佩的表演:敛时,如蜻蜓点水;放时,如凤凰展翅。狂舞中能戛然而止,委婉中含情脉脉,哀怨时楚楚动人……
那时,冯国佩怀远家乡的粉丝,百看不厌他的拿手好戏《抢扇子》。雪肤月貌的黄花大闺女甫一登场,只消几个动作,其娇俏及微妙的内心活动,就被冯国佩精准细腻的设计和呈现,表达得惟妙惟肖。他先是轻盈柔美地倒退三步,随即一个“风摆柳”舒展的舞姿,将一个少女的青涩与好奇,表现得淋漓尽致。旋即,他又紧上三步,一招“牡丹开放”伏身蹲下之后,须臾即起,斜刺里就是个“大拐弯”,这两个连贯性的动作,活脱脱地就将一个纯真烂漫、好动顽皮的少女天性,诠释得超逸绝尘。紧接着,又见他彩扇一拨,手绢一撩,瞬间将一个少女的娇嗔媚态,表现得栩栩如生,人与角色形同孪生。紧接着,他又在“腾云驾雾”的“颠点步”中,连续数个大转身,忽地抛出几个快意不羁的“小二姐踏球”,随即又是几个蜻蜓点水似的“浪子步”,这一起一落之间,将一个无忧无虑、好动调皮的女孩儿个性表现得令人忍俊不禁。忽地,他蓦然收步,似为刚才的猛浪顿觉几许羞涩,一个俏皮自嘲的偷笑和“小抖肩”之后,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细腻的内心活动,外化得活灵活现。一时间,使台下“观灯”的人们,魂从窍走,大呼过瘾。从此,冯家灯班在怀远所向披靡,远近闻名。一到冯国佩挂牌玩灯时,消息便不胫而走,方圆百里,万人空巷。“小金莲”坐在黄包车上,被众人簇拥着“举步维艰”,欢声雷动,好不风光。多少年后,冯国佩每每忆起当年,难掩欣慰之意。
新中国成立后,冯国佩的艺术生涯及地位大大提高,且更加辉煌。1953年,他和其他艺人将花鼓灯舞进了中南海的怀仁堂。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开国领袖们,都看过他的花鼓灯。据冯国佩回忆:当年在怀仁堂演出,幕还没开,就坐了一半观众。著名舞蹈家戴爱莲,将一朵鲜花插在我头上后,把我拉到台角往台下一看,我立马傻眼了。只见在第一排就座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几乎全部到齐了。我当时激动得小腿肚子直哆嗦……
演出结束后,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接见了全体演职人员,并与他们合影留念。冯国佩每每忆起此事时,恍若昨日。他说:“新中国成立前,玩灯的都是光蛋猴,自娱自乐而已。想不到新中国成立后,光蛋猴竟成了艺术家,给开国的领袖们演出。我到北京去,中央歌舞团的专家同事,当着我的面就说‘第二个梅兰芳来了。”怀仁堂的晋京演出,使他结识了吴晓邦、梅兰芳等一大批享誉世界的中国艺术大师,见识了国家级的艺术高度,这不仅使他醍醐灌顶,也更加坚定了他对花鼓灯改革创新的信念与决心。
以舞者兼编导的身份进入花鼓灯专业艺术团,让冯国佩开始具体思考和尝试花鼓灯的创新和编排。他首先改变了表现旧时女性“三寸金莲”的传统,以及花鼓灯特有的“衬子”模式,可以说这次的改革,堪称大破大立。之前,馮国佩就是以步法踩得过人、“衬子”踏得精绝而得名“小金莲”,如果革了“衬子”的命,“小金莲”不是子虚乌有了吗?然,冯国佩却豪气干云,信心满满。他不拘一格,率先从西方芭蕾的基本步法和把位,带动身体向上伸,尽量打开四肢,并重新设计身体重心,摸索出“平足步”“双环步”“梗步”“筛子步”等全新步法,进而又吸收了戏曲的台步,压花场等步法,使自己原有的步法、动作、表现形式,获得全新的衬托、过渡和充实。不仅如此,他还吸收了朝鲜族舞蹈的疾如旋踵、脚步加速移动的诸多技巧,创造了他的招牌动作“野鸡溜子”,进而又改变了扇花、绢花的一些传统动作,使过去的陈招旧式,在与时俱进的舞动中,更具力量的形式美与顺畅自由的速度美。除此之外,他又将古典舞和戏曲中的“云手”“甩袖”等元素注入花鼓灯,使手、腕、肘、肩的变化,富有立体的层次,终成一种“流动过程中的雕塑感”。
为了适应现代舞台的表现力和时代感,他改编了《大花场》《小花场》《新春游》《扑蝴蝶》等大量传统的花鼓灯作品,还原创了《送郎参军》《接模范》《卖余粮》《柳岸情长》等作品。20世纪60年代,他与年轻一代的编导,共同创作了花鼓灯史上首部歌舞大剧《摸花轿》,这部曾轰动淮河两岸、江淮大地的花鼓灯大剧,不仅好评如潮,更是将冯国佩的艺术生涯推向了巅峰。
冯国佩,一个赤贫农民的后代,一个草根艺术家,一个花鼓灯的“光蛋猴”,用尽一生的努力,燃脂继晷,最终脱颖而出,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为花鼓灯承前启后的领跑者,一位当之无愧并拥有“冯氏花鼓灯理论体系”的当代灯父。
在冯国佩老家的纪念馆里,至今还悬挂着一张冯派花鼓灯传承的谱系表,这更是一张血脉相承的族谱表。从这张表上一路读去,冯派灯班子的组织、结构、行当、成员虽只呈现了四代,但在将来的谱系表中,自然还会有五代、六代,甚至是七代和八代……因为,冯国佩的家乡冯嘴子村头,不仅依旧矗立着他所独创的冯氏“兰花”舞姿——“斜塔”的铜像,而且村里还有一支原生态的花鼓灯班子。这个班子虽是百年老班,名满方圆百里但他们没有工资,不吃皇粮……
2007年,冯国佩被国家文化部评为“国家级花鼓灯传承人”。
第三章 灯线
“千里淮河一条线”,说的就是陈敬芝。
陈孝功,号敬芝。1919年9月生于凤台县王集乡陈巷村,父亲陈志怀,母亲曹氏,祖籍河南省虞城县,是随家人逃荒到陈巷村落户的。陈敬芝兄弟姊妹八人(有两个弟弟早殇),弟兄中他排行老二。陈敬芝一生最大的喜好就是玩灯。三四十年代中,他是凤台花鼓灯承上启下的灯圣。新中国成立后,他的花鼓灯“兰花”表演艺术已炉火纯青,被安徽著名剧作家那沙称为“花鼓灯表演艺术的大师”,民间称其为“天下第一兰花”。
1932年大旱之后,凤台县的瘟疫流行,病尸如山,饿殍遍野,死人不计其数。当时,有一种传说,花鼓灯可以压瘟气。于是,陈巷村也和其他庄子一样“操”起花鼓灯来。这一时期,全县性的花鼓灯“热”,不知引起了多少人的迷恋,使孩童时的陈孝功也着了魔。灯班晚上演出,他总是挤在前面,一看就是半夜,把饥饿和寒冷都忘了个精光。到了白天,12岁的陈孝功同挎草筐的小伙伴们,在野地里、荒滩上学着大人们的架势,拿着自制的“八根柴”(白纸扇),也扭起了花鼓灯。
为了练习翻筋斗,他们把几个草筐垒在地里,一个接一个地从草筐上蹿来跃去。在草地头、干沟里练“靠顶”,也不知摔过多少跤。腿摔疼了,踝子骨摔肿了也全然不顾。陈孝功身体轻巧,在伙伴中动作最为敏捷。一个多月后,“虎跳”“过山”“扫堂”“站肩”等动作,他居然都能做了。盛夏,他们选择有陡坡的水塘,时而后翻入水,时而双人叠罗汉往下跳,像“童子拜观音”“懒老婆裹脚”等高难度技巧,也都是在池塘里练出来的。
当时,族人中有些人认为,玩花鼓灯的壮男扮女,伤风败俗,因而极力反对。联保主任陈金亭把陈孝功的父亲陈志怀找去连打带骂,逼他找回儿子不准他再学玩灯。父亲无奈地对孝功说:“你不能再去玩灯了,族人都不愿跟俺家一个姓了。”母亲却慢声细语地劝解:“那是几个小孩儿在一起闹着玩,人家喜欢看,那有什么?”母亲这话正对孝功的心思。
一天,父亲带着孝福、孝功下地耩黄豆,兄弟俩在前面拉,父亲摇耧。孝功身体瘦弱,晚上玩灯睡得又迟,力气不如哥哥大,耩豆子时向一边歪。父亲联想起族人反对玩灯之事,一时兴起,脱掉草鞋就打。孝功连躲带闪,直向西淝河边跑去。晚上,孝功被大哥从放“鱼焐子”(木制捉鱼工具)的河湾里拖回家。他趴在床上委屈万分,村头上欢腾的锣鼓声,把他的心敲得乱成一团。得想个法子让父亲回心转意,他望着豆油灯的火苗一闪一动,一个“鬼主意”冒了出来。他把火柴放在水碗里蘸了一下,把火柴头剥了一小堆放在面前,母亲走过来,看见了他的举动,慌忙把火柴头扫落在地,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嘴里不住地讲:“孝功啊,你大(指父亲)打你骂你也是为咱家好。叫你玩灯就是了,叫你玩灯就是了。”这时,一家人全围了过来,父亲默默地低垂着头。孝功坐在那儿一声不响,等他们都走开了,他又匆匆跑向灯场。
花鼓灯表演没有严格的师承关系。小孩子们想学玩灯,加入灯班之中和艺人一起“下场子”便是,在玩灯中互相观摩学习、锻炼提高。有时,老艺人对小孩子的表演也做些指点。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前,花鼓灯表演艺术的传播方式一直如此。在西淝河沿岸,这块穷乡僻壤的土地上,历史上盛行着粗犷、质朴的花鼓灯歌舞。在这里,年轻的陈孝功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前辈人的艺术营养,技艺长进很快。为了争取家庭的支持,玩友们主动帮助陈孝功种麦耪地,农活儿做得又快又好,父亲见他对花鼓灯已经走火入魔,久而久之也就不再阻拦了。
在玩灯中,陈孝功是个有心人。别人每一个优美的动作、每一首好听的花鼓歌他都牢记在心,回去后,细心地模仿。如拐弯转身时用手巾捂嘴(刻画女子怕羞的姿态),是受胡家岗老艺人的影响。看了周开国的右脚上转身,他发展成双脚,无论哪只脚先上均能转身。在夏集玩灯,他向刘雁明学会花鼓歌《绣荷花》,在关店他向崔宏宾学会演唱《绣兜兜》。有些动作学会后,他还加以改革。比如老艺人演唱时用扇子遮脸,实践中他觉得这样做,虽表现了古代女子见人羞答答的神态,但是扇子也挡声音,影响与观众的交流。以后,演唱时他就不用扇子遮脸了。另外,其他艺人的“遮脸羞”的明珠很长,齐整整地遮住了脸的上半部。在此基础上,他把中间几串明珠做短些,两边的珠串也不超过鬓角,额头上勒有“假刘海儿”,经过这样一改,既美观又不影响表演。
在丰富表演动作方面,他融百家之长为一炉,化自然界万物形态于舞蹈。看到两只斑鸠的头一伸一点“脉脉含情,卿卿我我”便体会出“兰花”与“鼓架子”那“凤凰三点头”的动作内涵。在春风里,当他看到河边柳丝飞舞,他即能形象地舞出“风摆柳”这一优美的舞蹈动作。看到小燕子飞上飞下,轻盈灵巧地用翅膀尖掠过水面,他就双臂张开,“大撤步”地疾走,创造了“燕子驶水”;双臂后撤,颤步飞旋,创造出“燕子驶风”等形象化的花鼓灯动作。
陈孝功不但忠实地继承了凤台花鼓灯流派和老一辈艺人创造的“上山步”“缠头转身”等步法动作,还有所创新。演出中,花鼓灯“下场锣鼓”那热烈欢腾的情绪,强烈而多变的节奏,及欢快的民间器乐曲牌《游场》,他便创造了“跳步转身”“颤抖步”“颤颠步”“颤点步”“云颤步”等步法,和“贴翻扇”“外八字”等多种扇花。他肩部、腰部、腿部可做波浪形抖动。耸肩时,肩胛可以上下前后颤动,身上其他部位的肌肉都能活动,这些特点逐步形成了他的表演风格。有位陈姓老人曾自豪地说:“你看俺孝功玩灯,哪块肉不动弹,你请拿刀割了它。”1935年,西陈集十月十五日(农历)逢会,陈孝功这班灯应邀在集上玩灯。他那优美的身段、细腻的表演、委婉动听的歌声,引起了同行们的注目。艺人宋廷香别具慧眼,发现了陈孝功是一位非常有前途的“兰花”,便主动上前攀谈,对陈孝功表示了十分友好的兄弟情谊,为他们在以后几十年间的艺术合作中,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陈孝功有几个艺名,分别产生在不同时期。1936年间,他在王集玩灯,与宋廷香一起表演的《推小车》,是最受观众欢迎的剧目之一。陈孝功扮村姑“坐”车,他左手端一盏油灯,右手打一把油纸伞。运用花鼓灯的平足疾步如风,上身纹丝不动,一场灯舞后油不泼,灯不熄。小车“打滑上坡、下坡、过泥窝”等动作,都做得非常地道真实,与宋廷香的表演可谓珠联璧合,天衣无缝。陈孝功演唱的小车灯与花鼓灯,让观众如痴如醉。灯主鲍继罗夸赞道:“陈孝功唱得好,嗓子就跟‘小蜜蜂一样。”有的观众赞叹:“没想到陈巷子,还有个‘叶里藏呢!”从此,王集一带观众称他为“小蜜蜂”或“叶里藏”。
同年,童郢孜的营少斋孩子办满月,他让宋廷香一班灯上四顶山还愿,要求请的“红角”,要盖过凤台有名的“兰花”陈学昌。当时,峡山口附近有三个班灯,陈孝功、宋廷香参加了营姓的灯班。在当地俗称灯班与灯班大竞技的“抵灯”中,营姓的灯班始终占上风。看了陈孝功的表演,观众纷纷议论“这个‘兰花是从哪里请的?玩得就跟油线扯的一样。”宋廷香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凤台县西南方有名的‘兰花,艺名‘一条线。”从此,玩友们就亲昵地喊他为“线子”了。
关于“一条线”的由来,还有一种说法。陈孝功跑“大场”时用的是平足步、大颠步、涛步,行走一条线,疾如一阵风。三步转弯时,动作轻盈妩媚,配合使用的扇花有贴、翻、怀中抱月等。他用手巾轻捂嘴唇,一个妙龄少女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观众面前了。演出中有人议论说:“这孩子(指陈孝功)玩得就跟油线扯着的一样!”其他人也附和着:“是像一条线扯着的一样。”从此,“千里淮河一条线”便成了陈敬芝的艺名。
1937年秋,宋廷香与陈孝功商量要下南乡去“唱门子”(玩“讨饭灯”),据说,那里的日子比这儿强。他俩先到白塘乡胡镇集,在那儿约了李学洪、刘青银、张风彩等玩友,又排练了一些舞蹈节目就上路了。
出门卖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远远看到村庄了,他们便放下行李,头上扎上气球花、架花,穿上玩灯的衣服,打着鼓锣,每到一家门口便唱几首花鼓歌,人家随便给点儿米。灯班辗转来到新店埠、陈家埠一带,这里花鼓灯歌舞、戏曲盛行。戴张集有个名艺人白玉山(艺名“白穗子”,1892-1942)玩灯、唱戏、打锣鼓样样精通,常来插班演出。陈孝功与他一见如故,结成了忘年之交。他们同场演出,同锅拉勺子,一同睡稻草铺。陈孝功十分留心观摩他的表演,向他学唱《观花调》《二姑娘害相思》《拾棉花》等民间小调。以后上演的后场小戏《游春》《拾棉花》等民间小调,以及舞蹈片段“游场”皆受其影响。
白玉山在《渔舟配》一剧里反复演唱的“清音调”,引起了陈孝功等人的极大兴趣,这个小调好听易学,四句一反复,喜怒哀乐,什么情绪的台词皆可填进去唱。陈孝功、宋廷香学会“清音调”后,增加了四个过门,最后把它传给风台艺人梁金传、韩运辉等。陈孝功用这个“清音调”演出了《白海棠割肝救母》《安安送米》《白玉楼讨贤》等许多人们喜闻乐见的戏曲故事,并用它塑造了善良、贤惠的庞三春、白玉楼、白海棠等诸多妇女形象。他就是运用这“清音调”,把风台、颍上、寿县等地的观众迷得如醉如痴。后来,群众称这个调为“一条线调”。这个“清音调”,后经众多艺人反复传唱,丰富发展,形成了以后的“四句推子”。
陈敬芝在霍邱学了“清音调”之后,他们的花鼓灯班子,在演出形式上就有了较大变化。首先,吸收了民间弦管的伴奏,改变了过去单一依靠锣鼓伴奏的形式。另外,为了满足观众对演出时间的要求,上演节目除了花鼓灯舞蹈以外,他们从一些民间鼓词唱本、章回小说中截取章节,分扮角色演绎故事,开始摸索运用一些花鼓灯舞蹈表演方法唱起戏来。
陈敬芝还擅长扮演青衣花旦,在表现剧中人物上场、下场、上楼、下楼、观花、看景、挑水、推磨等情节时,都使用“游场”。他的步履轻盈,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环境选用云步、俏步、涛步及上山步等多种不同的步法。“游场”中他的扇花丰富,已定名的扇花已有30多種。“三指夹”拿扇是他的独创,风台及其他各地艺人均是“虎口拿扇”,扇子舞动起来花团锦簇,如彩蝶纷飞。他的手巾花也非常别致,常从胯的后侧手心朝外,弧形伸出,后抓住手巾瘦面朝外再打出去,连续三次,看上去像三朵盛开的莲花。
他演小花旦翻身拐弯轻快活泼,恰似蜻蜓点水。他嗓音甜润,演唱时运腔婉转,吐字清楚。这些表演方面的技巧,为陈敬芝成功地塑造《游春》中的余香女,《小货郎》中的小姐,《送香茶》中陈秀英、渔姐、白海棠等角色。他们灯班在花鼓灯歌舞后加演小戏,并用“弦子”(民乐拉弦乐器)伴奏,故,人称“弦子灯”。由于陈敬芝、宋廷香、詹乐亭及玩友们经常在风台、寿县、颍上等地农村小集镇演出,“弦子灯”这种艺术表演形式,很快在这些地区流传开去。
一次,玩友们邀他赶四顶山庙会。到山顶后,赶会众闻听“一条线”来了。马上把他们的灯班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动弹不得,要求看“一条线”表演。人拥挤得打不开场子,陈敬芝只好在鼓架肩上即兴唱道:
庙堂庙堂好庙堂
姑嫂二人来降香
大嫂降香求儿女
奴家有话不好讲
众神灵你细想想
保佑我奴家有一个好夫郎
围观的人齐声喝彩。灯班子走下山去,群众跟着下山,走一段,停下来玩一回灯,唱几首歌。下山的路,到凤台不过三十里,他们竞走了一整天都没有走到家。“‘一条线一走,栽到九十九,回头一看,起来一大遍。”“听了‘小蜜蜂,无被管过冬;看了‘一条线,三天不吃饭。”从那时,这些话就众口传开了。
有次,殷家庙逢会。陈敬芝他们的灯班子刚到山下,只见山上万头攒动,摩肩接踵,到处是人的海洋。拉洋片的、打彩套圈的,锣鼓声、卖小吃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上山的路早已被人堵塞,他们只好停在山下打锣鼓。有人发现了陈敬芝,高呼“‘一条线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山上诸多灯班及赶会的人蜂拥下山,把他们围起来。玩友连忙把陈敬芝顶在肩上坐着。拥挤中有人把陈敬芝的一只绿哗叽呢绣花彩鞋(此鞋系夏集一位热心观众赠送)抢在手中,他高兴得如获至宝,高举彩鞋呼喊:“一条线!一条线!”彩鞋在群众中传来传去,最后竞不见了踪影。
1940年,清泉乡丁毓铭等人请陈敬芝他们玩灯,演至半夜后,灯班要散场,观众不愿走,还是要求陈敬芝上台表演。他只好上台致谢,即兴唱道:
俺叫唱歌不费难
舌头打滚嘴动弹
唱到半夜三星落
唱到五更明了天
花鼓歌子没唱完
观众连声叫好,灯班子一直演至天明。
陈敬芝,真是火透了淮河两岸,他一到哪里,就被各类粉丝层层围住,就是不跳不唱,大家只要能看上他一眼,就能过上一把瘾,圆一个亲近“一条线”的梦。于是,但凡邀请他去演出的,不得不动用数个精壮大汉对他贴身保护,那戒备森严的架势,都是防备他不被其他村的粉丝,冷不丁地从他们手中将陈敬芝活活抢走。即便是在他巡回演出的旱地水路往返之间,不仅有保镖形影相随,竟连渡船的船舱,也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但尽管这样,这位在江淮大地、淮水两岸百姓眼中的“天下第一兰花”陈敬芝,还是经常遭到四邻八村的百姓不择手段的“抢劫”。
那日,陈敬芝在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中,来到位于淝水北岸的岔王村闪亮登场大舞其灯时,竟遭到家在南岸许嘴子村人的强抢硬夺。理由是,“一条线”早就答应过许嘴子的人去演出,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兑现。愤怒的许嘴子人不干了,这才用“抢”此等霸王强上弓的下下之策。
晚上,正当陈敬芝在舞台上游龙走凤、羞扇遮面、巧步莲花舞时,台下观众的喊叫声与掌声如淝水的春潮般汹涌,突然有十几条彪形大汉,倏地从密密匝匝的观众中蹿上台去,须臾就将眼前这个花容月貌、俏肩酥骨的“天下第一兰花”生生放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扛上肩去,竟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将其活活夺走。等岔王村的人醒过神来,一路鸟铳砍刀,响器火把急急追至淝河岸边,陈敬芝与那帮强人,早已消失在黑夜的尽头,在水一方了。自然,没了“一条线”陈敬芝的灯班,失魂落魄,落花流水,只能由“鼓架子”守着个空台一通干号胡蹦,任凭锣跳响器一阵胡吹瞎敲,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事后,这两个一衣带水、互有娶嫁、鸡犬声相闻的原始村落竟大闹公堂,舌枪唇剑,拳脚相加,从此结仇。后来,民间又有传说:许嘴子的莽汉真是了得。月黑风高,夜阑人静,扛人至淝水河边,四野茫茫更无渡船,身后又是火把人吼,尾大不掉。于是,许嘴子的精壮后生,竟八人一组将号称“千里淮河一条线”的陈敬芝,稳稳放上肩膀,夜游春寒料峭的大河之水,强渡几百米宽的淝水湍急,硬是将这个花鼓灯的一代宗师,有惊无险地凫送到彼岸。至此,陈敬芝便像个众人的“活神仙”,竟被四乡八村,方圆百里的人既顶礼膜拜又争来抢去,一时间在淮河两岸桴鼓相应,好不热闹。
1945年,为庆祝抗日战争胜利,陈敬芝到县城进行庆祝演出。届时街道上挤满了歌舞灯班和观众。晚上,陈敬芝等人先“踩街”(着装沿街表演),后为县常备自卫大队官兵演出。表演“游场”时,他运用了艺术上的绝活儿,形体上的“三道弯”和颤、颠、抖步法等动作。演唱时他舒展歌喉,润腔自如。看演出的官兵迷得如醉如痴,有个士兵竟忘记了站岗,遭长官处罚。
从抗战胜利到凤台解放这一阶段,陈敬芝曾携家迁居颍上县龚集,并从事经商活动。花鼓灯演出多在龚集一带农村集镇上进行,他很少在凤台露面。50年代初期,他曾因为被划为“工商业兼地主”而被排除艺人行列。在那时,陈敬芝也未忘掉文化艺术工作。他一边经商,一边和原凤台新华书店干部张岚一起整理“弦子灯”传统节目《送香茶》(1957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1953年,因同样的“问题”,使他失去了参加全国第一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的机会。5年后,重登文艺舞台表演花鼓灯歌舞的一天,终于让他盼来了。
1958年,陈敬芝随凤台代表队,到阜阳参加业余文艺会演。中共阜阳地委宣传部副部长钟音,看了他精彩的表演后,明确指示:“凤台县的‘一条线不能埋没,应安排在文化部门工作。”陈敬芝立即关了小店,辞去了县工商联棉布业理事长的职务,真正成了一名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但专业文艺工作者没有文化知识可不行,在工作中陈敬芝深深地认识到这一点。于是,他随身带有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利用搞群众文艺辅导、排练节目的空闲时间,他就掏出来阅读。半年后,他終于认识了一些字,凑合着能看报纸了。在此基础上,他先后与方庆长、丁怀亮、来斌、王西河等人合作,整理了《送香茶》(1981年再版)、《小货郎》《倩女游春》《庞三春》等戏曲剧本,陆续在本省《乡音》等刊物上发表。
1962年8月5日至8月20日,陈敬芝应安徽省文化局的邀请,参加了在岳西县举办的花鼓灯舞蹈研究班。凤台艺人还有田振起、万方启、李学洪以及省内外的舞蹈界人士,专业文艺表演团体及艺术院校也派员参加。这次活动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对花鼓灯歌舞艺术进行系统的研究。陈敬芝就自己所知,把风台县花鼓灯的历史沿革、服装化妆、演出形式、演出节目及“兰花”行当的动作、姿态、步法、唱腔歌词等问题,向专家及同行们做了全面的介绍,为提高凤台花鼓灯,在民族舞坛上的知名度,做了大量的宣传工作。
这次研究活动,也是陈敬芝艺术表演生涯中一次大的转折。从前,他玩花鼓灯可以说全是即兴表演,千百个动作组成无数优美的舞姿。同一个节目,这次这样演,下次可能就与这次不同。玩友互相配合得好,就有好的表演效果,互相配合不协调,演出就不顺手。这样演出时间不固定,艺术上不好反省积累,不利于发展和提高。在研究班上,由于学院(皆是专业舞蹈工作者)解剖式的询问,促使他对自己表演上的一招一式,都进行了系统的回顾。陈敬芝从表演的角度上分析出凤台、怀远、颍上三县花鼓灯风格流派的相同处与不同处,把“兰花”的表演分成步法、姿态、拐弯、转身、扇花手巾等几大部类,把每个具体动作又根据伴奏,分解出从产生到结束的全部过程。
通过这次研究班,他对花鼓灯歌舞艺术有了理性上的认识,个人的表演技艺也基本稳定下来。有次示范表演,他即兴做了个身体倾斜动作,北京舞蹈学院教师刘友兰、马力学等连声赞美。他们共同把这个动作命名为“倒塔”(也称“斜塔”)。教学中,舞蹈家徐淑瑛指着陈敬芝习惯身段说:“大家来看,陈老师形体上有几道弯哪!”大家就把这一姿态命名为“三道弯”。另外,陈敬芝在步法上的“单磋拔泥步”“绣步”、扇花的“外八字扇”“遮阳扇”“反阳扇”、动作的“鹭鸶拿鱼”“燕子驶水”等,都是在这次研究班教学中命名的。
在岳西,陈敬芝也十分注意观摩其他老艺人的示范教学,以便总结经验提高自己。在研究班上,他以李学洪的“波脚转身”为基础,發展成为“单跳转身”“双跳转身”,后又发展为“单双跳拧”。这期研究班结束时,北京舞蹈学院的教师马力学代表全体学员,赠送陈敬芝铜牌一枚,以感谢陈老师的辛勤栽培,感谢他对继承发展花鼓灯事业所做的贡献。
从岳西返回之后,陈敬芝又应安徽省艺术学校的邀请,担任为期两年(1962-1964)的花鼓灯舞蹈教师。陈老师即兴表演了一段“游场”,他走动如同“燕子驶风”,轻快活泼;舞起来像“风摆杨柳”,轻盈妩媚。学生们想模仿陈老师的舞姿,但是,那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一闪即逝,拿着扇子却不知从何学起。一连几堂课,都是这样。陈老师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舞蹈科主任董振亚得知后,马上派来了青年教师高倩帮助他备课。
陈敬芝结合在岳西花鼓灯研究班时的教学方法,进行示范表演,高倩一边询问一边记录,初步整理出适合中等艺术学校学生学习的扇花、手巾、步法、身段四类动作。每类动作又进行细分,形成单一动作。这些单项动作,陈敬芝都让助手高倩、桕发轫,按音乐图分解出来,有的还绘制成动作图。教学时,先把动作的生活来源给学生们进行介绍,然后一招一式,举手投足,按照动作图协调动作。学生们循序渐进,从扇子、手巾的集中拿法,到某种动作要领在哪儿;某身段上身需要旁侧还是右侧;是松胯、出胯,还是需要吸胯、收胯;某些动作是要梗、要僵,还是需要放松、要颤抖……都一一写成教案,边示范、边讲解。通过试教,效果比较明显。
两年中,学生程贤淑、孔焕春、王斐若、陆忠河、郭淑玲、滕莉莉、陈梅梅等几十名学生,都从陈老师那里得到真传,后逐步成长为国内外舞蹈界著名人士。通过教学实践,陈敬芝三十年来的花鼓灯表演技艺逐步系统化、规范化了,自己表演上的风格特点更鲜明突出了。省艺校教学的两年,是他花鼓灯事业上的一个飞跃,对继承发展凤台流派的花鼓灯表演艺术也具有重要意义。
1978年6月9日,刚办完落实政策手续的陈敬芝,回到了阔别了几年的县文化馆。他摸了摸已经花白了的鬓角,心中无限感慨。他惋惜艺术青春白白流逝,深感在事业上自己贡献得太少了。他暗下决心,在自己有生之年多做工作,努力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在此之前,他还根据在“兴修水利”“实现大地园林化”活动中发生的事情为素材,调动了多种花鼓灯传统表现手段,如:三抢(即抢手巾、抢扇子、抢板凳)。“上盘鼓”中的造型技巧,运用生产工具(经过关化)代替女角手中几百年沿用的道具(手巾、扇子),运用“岔伞”替代生活真实中的树木,编排了三人舞《挣锹》,群舞《采种》。《挣锹》这个舞蹈在县、地、省三级专题会演中均获好评,1988年被淮南电视台摄制成电视艺术片。
1983年2月至8月,他应北京舞蹈学院邀请,任舞蹈系特聘教师,向舞蹈家徐淑瑛、方青、刀美兰等传授花鼓灯表演技艺,他们代表中华民族的经典舞蹈出国演出。
经过县委及文化部门领导、群众的一致努力,1984年7月1日,全省第一个花鼓灯艺术培训班成立了。学生年龄较小,陈敬芝早晨喊他们起床,晚上催他们休息,夏天为他们挂蚊帐,冬天为几个小学生穿棉衣。为了能让学生吃上热饭,他帮助食堂批煤、买粮、安排伙食。个别学生受社会上不良风气的影响,学习训练不安心,陈敬芝跑几十里进行家访,配合家长做孩子的思想工作。为了提高教学水平,使学生德、智、体得到全面发展,他主持制订教学计划,开设文化、音乐、舞蹈基础知识、毯子功等多项课程。假期中,他带领艺训班老师到省艺校观摩学习,帮助青年教师备课,向他们讲解花鼓灯歌舞教学的规律与方法。每个阶段的教学任务,他都和老师们进行研究,做出合理的安排或调整,并定期检查教学效果。在教师宿舍未落实的日子里,他风里来雨里去,一天跑六趟,约四十华里,从未误过一分钟、缺过一堂课。
有校舍后,他吃住在艺训班,一年零两个月未回过家,连春节都是在培训班里度过的。辛勤的耕耘,获得了艺坛上的硕果累累。1985年3月,艺训班的学生在淮南市首届花鼓灯艺术节上演出的《踏青》等节目获优秀创作奖、优秀表演奖。
1986年元旦,艺训班学生表演的《大花场》等舞蹈由安徽省电视台摄制成专题片,作为向安徽五千万人民祝贺新年的节目播出。报载评论:“这组节目风格各异,多彩多姿。”“这些少年演员的表演,惹人喜爱,显得生气勃勃。”同年二月,陈敬芝及艺训班的师生参加了电视艺术片《花鼓灯》(安徽电视台摄制)的拍摄工作。记者采访了陈敬芝,艺训班的办学情况通过荧屏传向全省。
陈敬芝虽早已过耄耋之年,但他又为淮南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分别拍摄了花鼓灯电视艺术片《游春》。对他表演艺术的评论,现有方庆长的《兰花赋》为证:“一块罗帕,一把锦扇,织满台虹霓,绣遍天奇葩。莲步轻盈,柳腰玲珑,似飞碟如飘纱。舞悲欢离合,唱酸甜苦辣。百姿千态妙传神,莺声燕韵凝流霞!”为表达对陈敬芝的敬慕,北京舞蹈学院、上海舞蹈学校、广东舞蹈学校、总政歌舞团四个单位,联合向他赠送锦旗一面,文日:一条线委婉再芳华。
这位花鼓灯艺术承上启下的灯圣,却于几年前,在他的家乡溘然长逝。所有热爱这位将全部的生命都献给了花鼓灯的老人的人们,对陈敬芝之死,无不锥心痛惜,唏嘘不止,都说:杨三一死无苏丑,“一条线”断了无敬芝。
第四章 灯班
宋廷香,1905年3月10日生于白塘乡一个农民家庭。三岁患眼疾,因无钱医治,遂使左眼失明,大家喊他“宋瞎子”。
宋廷香的家乡,是凤台县花鼓灯歌舞的盛行地区,历史上出过王贤、陈万发、王老五、田振起等许多著名艺人。宋廷香因受丰占文(艺名“水萝卜”)、陈二麻子等花鼓灯艺人的影响,自己也想下场学玩灯。1918年,他与盛文武、张凤堂每人凑一块银圆,到怀远县买了锣鼓与两件玩灯衣服,开始学玩灯。当时,他主要向顾桥北童郢孜的童傻子(别名“童老侉”),学玩“文伞”“跑大场”。在农闲或阴雨天,宋廷香家里多数只吃两顿饭。就是请人教灯,家里也只能煮个稀饭、贴个秫面馒头,父母心里觉得不过意,就劝他算了吧。宋廷香坚持要学,一次两次上门去求学。童傻子看宋廷香学艺心切,便主动在晚饭后上门来教灯。在稻场上,他俩一练就是大半夜,直到回家睡觉时才感到饥饿与疲劳。宋廷香白天干活儿歇息时,便在水塘边、垡子地里练习翻筋斗,把晚上学的“二马分鬃”“掰莲花”“乌龙摆尾”等十多种图形在老坟滩上操练。老艺人曹开盛,会玩花鼓灯、唱花鼓戏,在岳张集一带颇有名气。宋廷香在盛家楼打长工期间,常请曹开盛前来教灯。他模仿力很强,学谁像谁。一年之后,玩灯、唱花鼓歌,加上《推小车》(民间灯舞)等表演技艺,与一班玩友相比都胜人一筹。在演唱花鼓歌及“領伞的”舞蹈艺术方面,宋廷香还得到过刘集乡艺人刘佩德(别名“刘端公”)的影响和指点。
青年时代的宋廷香嗓子好,声音洪亮。他略通音韵,根据见到的听到的事情,能即兴编词,并会唱很多民间小调和花鼓歌。参与表演“大场”时,他多是担任“领伞的”。无论演员多少,他总能指挥调度得合理,使图形变化得逼真好看。每当转换队列时,他打招呼(呼喊)叫得恰到好处,使玩友不紧不忙。“大场”跑到高潮时,他那几声响亮的口哨声,更增添了场子上热烈红火的气氛。
宋廷香是个有心人,在玩灯的过程中,特别注意从生活中提取素材去创作节目。针对观众在看灯时,经常提出延长演出时间的要求,他与田振起、盛文成、戴小旺子等人,根据农村中小姑娘与男孩子嬉戏玩耍,争坐一条板凳的农家生活,创作演出了儿童三人舞《抢板凳》。这个节目开始的情节比较简单,后经艺人们你加一点儿我添一点儿,逐步形成了独具凤台花鼓灯艺术特色的儿童舞蹈。宋廷香等通过这个舞蹈,开创了花鼓灯情节舞蹈的先河,改变了过去花鼓灯只有情绪舞,演出节目单调的旧格局。
1932年农历二月初二关店逢会,宋廷香带领樊玉虎(艺名“黑丫头”)等一些青少年玩友去赶会玩灯,被潘金德等人的灯班子“抵”得大败,情景十分难堪。
潘金德灯班子里的“鼓架子”童学孔,与宋廷香有朋友之谊,他想从中搭个桥,缓和一下潘金德与宋廷香之间的矛盾。西瓜收获季节,童学孔就让人带了个信让宋廷香到家吃瓜。在童家,宋廷香与先到一步的潘金德会了面。宋廷香虽没上过学,由于经常出门玩灯,客套话也学了一些,进门后便拱手言道:“久仰,久仰!潘金德的大名如雷贯耳,上次灯场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潘金德躺在床上,看着这位瞎了一只眼的青年人,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宋廷香看在眼里,心中有气,由于碍着童学孔的面子,不好发作。童学孔搬来了大西瓜,切开后,忙招呼他俩吃瓜。童学孔讲了几句客气话后,建议互相唱几首花鼓歌,切磋一下技艺。潘金德随口唱了几首《送郎》,推让之后,童学孔接着唱,宋廷香也接着唱。潘金德提议唱《对花名》,宋廷香、童学孔欣然同意。潘金德唱道:“什么弯弯挂天边?什么弯弯水上颠?什么弯弯长街卖?什么弯弯娘面前?”宋廷香不假思索地答道:“月儿弯弯挂天边,船儿弯弯水上颠,镰刀弯弯长街卖,梳子弯弯娘面前。”三人一边吃瓜,一边对歌,情绪上比见面时缓和多了。一会儿,宋廷香提议唱《古人名》,潘金德满口应承。宋廷香唱道:“什么人绣花在闺房?什么人在家苦读文章?什么人风流人人爱?什么人跳舞爱坏郎?什么人打鼓声震三江?”因为这些《古人名》歌(包括《四黑四白》《四哭四孝》《四老四少》等)都是宋廷香“抵灯”失败后,请岳亚坤、岳希平他们编写,词意是固定的,不熟悉前后段的内容是无法对上的。潘金德思索了一会儿,脸涨得通红答不上来。童学孔再想转个弯子,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又变得紧张起来。潘金德大声言道:“宋廷香,你把你那边的‘红角搬齐,明天我们在尚塘集上见。”宋廷香也早窝着一口气在心里,便满口答应下来:“好,明天抵灯!”尚塘集东北角的孙家楼,有个“灯迷”孙老八,他是本集大户樊浩云的姐夫。两家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看灯。潘金德那班玩友属孙老八请的灯,宋廷香等艺人则投奔樊浩云。两班灯在集北头空地上相距不超过50米处扎上了场子,对着面玩起灯来。只见灯友们穿红着绿,“大场”接“小场”,“小场”接“后场”。场子里岔伞高举,唱一阵,舞一阵,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双方灯场子周围挤满了观众,鼓掌声、喝彩声与集上卖吃的、卖玩的吆喝声汇集一起,热闹非凡。当天晚上开锣,一直演到第二天天光大亮,双方才各自收场歇息。
早饭后,潘金德那班灯就抢先开了场子。先是“闲锣鼓”一阵猛敲,花鼓灯“大花场”以后,上来了凤台西部地区最有名气的“鼓架子”左俊竹(别名“左眼皮”)。他武功特别好,身子躺在条桌上,一张大桌子被他用双脚盘得上下翻飞,滴溜溜地乱转。《盘桌子》过后,只见有人把芦席卷成筒子,放在条桌上。左俊竹抬手示意,场子里锣鼓声大作,几个“鼓架子”一齐吹响了口哨,高亢的口哨声震耳膜。左俊竹站立场子一角,运足气力,接连翻了一串“空心跟头”。在距离条桌不远的地方,一个“鲤鱼跳龙门”猛地从芦席筒中蹿了过去。这时,围观的群众连声喝彩,把对面灯场子附近的观众吸引过来一半。
宋廷香这班灯看势不好,连忙调换节目,临时请田振起上场。田振起这天刚到尚塘,他是凤台中部地区群众公认的最优秀的“兰花”之一,歌舞俱佳。田振起穿好服装,脚上“挂垫子”,走起“风摆柳”,腰扭“三道弯”步法轻捷洒脱,与宋廷香合作表演了拿手节目《小场》。只见他二人一招一式,一来一往,互相挑逗,情趣盎然。宋廷香的表演幽默风趣,与田振起轻盈优美的舞姿既矛盾又统一,观众赞不绝口。在两班灯互不相让激烈竞技的同时,双方灯班的支持人也在“幕后”紧张地活动着。孙老八的“军师”是教书先生李吴赣,按照他的意见,孙老八派了两个人,骑马奔怀远请艺人来“助战”。尚塘集头面人物宋维贞,联保主任王歪子支持樊浩云,派人分头去顾桥、岳张集、桂集、颍上龚集等地请玩友。樊浩云这边陆续搬来的有:“鼓架子”——盛文武、高存新、岳三翘、陈良,“兰花”——周开国、丰占文、詹乐亭、张希伯、张希兰、水上漂、小铜锣、凤头、刘大嘴,及一些颍上县花鼓灯艺人。孙老八那边陆续搬来的艺人有:崔宏宾(别名“小欢子”)、鬼火、邵克俊、童学孔、二老标及怀远县的艺人,共有100多位。
双方请来的玩灯艺人多数自成班子,都带有锣鼓及服装道具。接着就一个灯班和一个灯班登台比试,这班灯节目演完下去休息吃饭,另换一个灯班上来表演。这几班灯白天演,那几班灯晚上演,反正歇人不歇台,轮番上场。这样又是整整一天一夜,未分上下。得胜鼓孙老八的妻子见双方“擂台”越擂越高,花费开支越来越大,心里十分焦急,连忙赶到娘家找到弟弟樊浩云,意在言和。心想,看在親戚份儿上,拉个场就算了。哪知樊浩云一口回绝,不同意“休战”。他姐生气而归,与丈夫及李吴赣等人计议后,决心与弟弟那边继续较量,见一个高低。
“抵灯”的第三天,两边的灯班子各自都集中了200多位玩友。为四处邀请艺人日夜兼程来回奔波,孙老八那边接连累死了两匹好马。樊浩云这边也因吃喝、住宿、开销数额惊人,债台高筑。
从第四天起,两边玩灯的都累得不得了,看灯的也熬得坚持不住了,有人在灯场周围随地一躺就睡着了。宋廷香看到这情况,觉得两边艺人实力相当,技艺上各有千秋,就是再“抵”上三天三夜,恐怕也难分出个高低上下。他与丰占文等人计议一下,把自己这边的人员做了一次分工。留下田振起等这十几班灯,轮流“下场子”演出。另外一部分艺人包上了头、穿好服装,顶上“两节杠”“三节杠”,打着锣鼓,高举岔伞、彩旗,吹着口哨,列队从对方灯场前面经过,并派人四处张扬:“樊浩云这边又来新班子了,请的有凤台的‘红角草上飞、白菊花、假貂蝉。”潘金德那边灯场四周的观众,蜂拥至宋廷香这边灯场。潘金德看自己灯场上观众寥寥无几,只好罢场收灯。
历时四天四夜的花鼓灯班子大竞技,在宋廷香、丰占文、田振起等艺人的欢呼声中,在樊浩云等人的锣鼓、鞭炮声中宣告结束。
30年代中期,宋廷香在西陈集玩灯中,结识了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陈敬芝。花鼓灯歌舞艺术把他俩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在以后的玩灯唱戏中,他俩互相帮助,互相配合,结成了莫逆之交。后又与詹乐亭、李学洪等人一起,同时驰名于颍上、寿县、凤台一带。他玩灯时,宋廷香是陈敬芝(扮“兰花”)最亲密的搭档。他俩经常在一起表演“小花场”,宋廷香扮“鼓架子”,他面部表情丰富,擅逗趣,与陈敬芝配合默契。他们合演的《推小车》独具特色。陈敬芝端灯持伞盛装“坐车”,宋廷香双手攥住腰带两头,把腰带扁担似的横担在肩,在陈敬芝身后“推车”。他根据“坐车”的步法上的变化,分别运用花鼓灯“鼓架子”的紧步、碎步、漫步等与其配合。上坡、下坡、过小桥、陷泥窝等动作,都做得既真实又夸张。他唱的《小车歌》词语幽默风趣,常逗得观众捧腹不止。
在生活中,宋廷香则是陈敬芝的兄长。出门玩灯像待亲弟弟一样照顾他。怕草鞋磨脚,帮他打双布草鞋留着赶路;在灯场中,陈敬芝那时玩灯已经很红了,扮个“兰花”围观的人很多,甚至有拥挤现象,宋廷香总是连说带劝,想办法替陈敬芝解围。陈敬芝上场以前喜欢喝茶,宋廷香总是给他准备得好好的,将茶杯送到他手上。在陈敬芝父母的眼里,宋廷香也是他家的成员之一。为解决儿子的婚姻问题,找他来商议。宋廷香大包大揽,一手操办。陈敬芝的婚事简单而又迅速地办妥了,除却了陈敬芝父母的一桩心事。他们为了丰富“清音调”,所组建的“弦子灯”班,也是宋廷香、陈敬芝等在玩灯中的一大创新。
1937年,宋廷香、陈敬芝等人从霍邱学得“清音调”后,宋廷香凭着记忆口授音调,请民间乐手梁金传、韩运辉在自制的板胡上摸音试奏。宋廷香唱一句,他们学着拉一句。不准确的地方,宋廷香随即给予纠正。几天下来,“清音调”终于在部分凤台艺人中传播开来。宋廷香又根据“清音调”的落音规律,每句唱腔后都增添了一个与唱腔落音相同、相呼应的一个过门。有了伴奏和过门,演员演唱有了依托,结构更趋合理,表现力也就更强了。接着,宋廷香与陈敬芝等从《宣讲拾遗》《廿四孝》等书中提取章节、演绎故事、分扮角色,编演了《安安送米》《白海棠割肝救母》《白玉楼讨饭》等剧目。由于这些戏故事情节扣人心弦,具有抑恶扬善的鲜明倾向,他们角色搭配得当,人物形象鲜明,加之“清音调”,便很快在凤台及毗邻的几个县农村中流传开来。
宋廷香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演员,改演“弦子灯”后多演老旦。他平时很注意生活积累,能将自己对社会中,各个阶层中老年妇女的认识和理解搬上舞台,他扮演的角色,着力追求变化人物的内心世界。眼睛虽有残疾,但是他面部表情准确(俗称:脸上有戏),唱腔中常运用停顿、换气表现抽泣,尤其擅长塑造悲剧角色。一次,在寿县茶庵集演出《白海棠割肝救母》,观众被宋廷香等人的表演所倾倒,对剧中的白海棠无限同情。台上台下一片饮泣之声,观众中突然跑出一妇女,冲上台去一拳就把扮演婆婆的宋廷香打倒在地,并哭喊:“白海棠把心肝都割给你吃了,你还要打她,要你这样的人干什么?”通过大家再三解释,那妇女才明白过来这是在演戏。这一观众的“人戏”,使“看了‘宋瞎子,哭了一家子”这句话传开了。
在风台叶家荒演出期间,小学校长董振风赠他银牌一块,上嵌文字“如同春雪”,称赞他的演唱音调清脆圆润,表演技巧高超。另外,宋廷香在扮演彩旦行角色的表演中也颇见功力。《白玉楼讨饭》中的李三姐,他演得风骚、险恶;《安安送米》中的婆母他演得愚昧、狠毒;《游春》中的王干妈他演得泼辣、诙谐。每个人物都表现得性格鲜明,绝无干人一面之嫌。一次,在武集演出《白玉楼讨饭》,他扮演的李三姐正与奸夫周大来吃酒调笑,暗地庆贺陷害侄媳白玉楼已得手的时候,台下突然闯上一人,持枪扯住“李三姐”,一直把“她”拖下舞台,准备将“她”一枪打死。观众顿时哗然,齐围上去劝阻:“人家这是在演戏呀!”“他是玩灯的宋廷香!”直到此时,持枪人方才恍然大悟,连忙向宋廷香赔礼道歉。
由于“弦子灯”的出现和流行,一些著名的花鼓灯艺人如:刘传山(艺名“盖淝河”)、冯金辉(艺名“白菜心”)、“小铜锣”“白菊花”“假貂蝉”等都逐渐偃旗息鼓,退了下来。“一条线”“宋瞎子”“盖九江”等几位艺人随即异峰突起,名声大振。
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县文化馆的领导下,以西淝河南北岸的两个“弦子灯”班合并一起,成立了“弦子灯”专业演出团体,即凤台县地方戏大众剧团。宋廷香、詹乐亭、苏秀礼等任剧团负责人。他们那时演出的住宿、生活各方面条件都很差,经济上自负盈亏。三个铜板一张票,每天两场戏,收入二至三元。散戏后几个人合盖一条被子,睡在芦席棚子下面的土台子上。演职员二十来人,有走有来,人数还不能固定。当时就有一首顺口溜,生动形象地反映了他们的窘况:
弦子灯 真可怜
大褂当作蟒袍穿
头上戴顶破礼帽
身披红布当大官
破锣烂鼓敲不响
竹竿根子当鼓板
一共不会十台戏
还有几处不管演
要是演个武打戏
杈把扫帚扬场掀
像这样的演員阵容、经济状况、演出设备,当个剧团的领导有多难,可想而知。但宋廷香是个犟种,工作认真负责,且能吃苦耐劳。为了解决演职员的吃饭问题,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水和泥做土坯卖,以补贴职员菜金。他常在后台放个烟匾,发动小演员在池座里,拾烟头留给有烟瘾的演员下场后吸(而他却一辈子不吸烟)。剧团流动到八公山,雇了一艘小船坐人装道具,为了争取时间节约开支,他带头脱掉鞋在雪地里背绳拉纤。每天早晨,他烧好洗脸水再喊演职员们起来练功练唱,上午还带领他们参加区里组织的政治学习。宋廷香根据当时的形势,随时做演职员的思想工作,鼓励他们眼光要放远,不要叫家里二亩地缠住腿,要团结起来渡过暂时的困难。
1951年8月,宋廷香代表这个新生的剧种,参加在省会合肥召开的皖北戏曲研究会。他演唱的“清音调”,被工作人员高光照、朱禹、梅薇等人取名为“四句推子”。
由于眼睛残疾等问题,宋廷香50年代中调入商业部门。1986年间,年逾八十高龄的宋廷香与老玩友陈敬芝、詹乐亭,应安徽省民间舞蹈集成办公室的邀请,拍摄了他们的保留节目,花鼓灯歌舞的后场小戏《游春》。在这个节目里“戏里有舞、舞里有戏”,既能“闻”到花鼓灯的气息,又能看到推剧的雏形,为研究民间歌舞与戏曲的关系、探讨地方戏的起源与发展,以及它的艺术特色与规律,提供了珍贵材料。鉴于宋廷香在民族民间舞蹈方面的突出贡献,1987年,中国舞蹈家协会民间舞蹈研究会发展他为会员。
詹志祖,号乐亭,1912年生于刘集乡山口村,自幼学花鼓灯,17岁时开始扮“兰花”,下场子。为了在社会创造影响,他与原凤台东北部地区著名的花鼓灯艺人刘传昌(艺名“盖三江”)“抵灯”抗衡取胜,故起艺名“盖九江”。他酷爱花鼓灯艺术,好玩好唱,他的花鼓灯表演技艺,受王贤、储洪玉、孑L斜子、胡从善、宋廷香的影响较深。
1937年起,詹乐亭加入了宋廷香、陈敬芝等人的花鼓灯班,经常在凤台、寿县、颍上、霍邱等地的农村集镇巡演。按照传统习惯,他们在花鼓灯歌舞之后加演“后场小戏”。詹乐亭在“后场小戏”《游春》中扮演小生(当时称“公子”)的王明高,在《拾棉花》中扮演大妈,在“推剧”《送香茶》中扮演张宝童,在《安安送米》中扮姜诗(皆“小生”行当)。他们灯班的演出,除锣鼓外增加了民间弦管伴奏,有情节的生活小戏,十分符合农村庄稼汉们的欣赏习惯。灯班每到一处,深得群众欢迎。随着上演的剧目逐步增多,他又扮演彩旦、老旦,与陈敬芝、宋廷香三人同时驰名风靡于颍上、寿县、风台一带。
1950年底,詹乐亭参与了“风台县地方戏大众剧团”(县推剧团前身)的建团筹备工作。在当时演员行当不齐,集体经济拮据的困难时期里,他与宋廷香、苏秀礼、李兆叶、朱冠江等带领十几个人一边坚持演出,一边坚持劳动生产,以副业收入补助演员的生活,使得“推剧”这个唯一的专业表演团体逐步发展壮大起来。
1953年3月,詹乐亭作为安徽省代表团的一名成员,参加了华东区及全国第一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在电影《民间歌舞》中扮演“领伞的”。会演期间,他曾多次应驻京的专业舞蹈团体邀请,前去传授花鼓灯舞蹈表演技艺。五一国际劳动节期间,加入了首都文艺大军的游行队伍,接受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朱德等同志的检阅。会演结束后至1965年,詹乐亭一直在凤台推剧团担任演员工作。1976年,詹乐亭参加了家乡山口村组织的文艺宣传队。他充分运用花鼓灯歌舞艺术,编排了配合形势教育的活报剧——《打倒四人帮》。在剧中,他扮演姚文元一角,行走时,运用“矮子步”等技巧,把姚文元瞒上欺下的丑恶嘴脸表演得淋漓尽致,在刘集一带传为佳话。
詹乐亭在后场小戏《拾棉花》《游春》中扮老旦、彩旦的表演片段“游春”,是他花鼓灯舞蹈表演艺术上的一手绝活儿。表演中,他多采用小颤步、花梆步、半十字步、大泼步等花鼓灯步法。表现角色越走越快时,他还经常使用“大风摆柳”及“小风摆柳”的步法,使角色更加传神。正疾步前进时他突然停下,上身前俯后仰(足下原地未动),双腿有节奏地一弯一曲,手中的道具(破芭蕉叶扇子)放在右胯前,左肩油然自如地随着音乐节拍上下颤动,动作洒脱大方,表情幽默风趣。这时,角色虽在舞台上没有走动,但形体动作,始终让观众感觉他在疾步前进。
詹乐亭扮演的老旦及彩旦的“游场”舞蹈,在观众中享有极大的声誉,深受舞蹈界专家们的青睐,已被收入安徽省艺术研究所高倩编著的《安徽花鼓灯》一书。1979年8月,安徽省文化部门又把他的“游场”舞蹈拍摄成资料片,现为安徽省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办公室保存。
第五章 灯流
淮河是一条位于长江、黄河之间的第三大母亲河,民间有“淮河丰,天下足”“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之说。什么是千里淮河母子连心,两岸厚重的民俗民情,千年淮河文化的地域特征?那就怎么也无法绕开与淮河共存的花鼓灯。
宋、元时期,花鼓灯艺术破土而出,其形式我们只能通过花鼓灯的歌词,隐约窥见一斑。明朝的花鼓灯亦仅有歌词流传:“人人都说玩灯孬,我把玩灯表一表。永乐皇帝打着伞,三宫六院把头包。你说玩灯有什么孬?”这首歌词形象地表现出,明永乐年间花鼓灯的规模,和人们对花鼓灯的迷恋程度,居然连皇帝和三宫六院的嫔妃都玩起了花鼓灯!看来,花鼓灯艺术自宋、元诞生后,直至明、清,已有了长足进步。至于清朝,尤其是清朝中叶,花鼓灯艺术的发展就更有据可查了。
凤台县花鼓灯老艺人田振起生前回忆,在他拜师从艺之前,他的老师王老五,早已是小有名气的花鼓灯艺人。另一位花鼓灯老艺人宋廷香生前也曾说,他的师傅在光绪年间玩灯就深受观众欢迎,而且,那时候的花鼓灯,锣鼓、舞蹈和表演,都有了一定套路。
花鼓灯自明清以后,其流行区域逐步扩展,形成以安徽蚌埠、淮南、阜阳、毫州为中心,辐射淮河中游的安徽、河南、山东、江苏4省20多个县、市。在江淮民间不断原创、深化、成熟的《游春》《抢扇子》《抢板凳》等一系列艺术节目,加上20世纪30年代后,陆续出现像冯国佩(艺名“小金莲”)、陈敬芝(艺名“一条线”)、田振起(艺名“小银子”)、郑九如(艺名“小白鞋”)、常春利(艺名“老蛤蟆”)、石金礼(艺名“石猴子”)等名家的演出,形成了花鼓灯的鼎盛时期。特别是在安徽蚌埠怀远县禹会区,淮南风台县,阜阳颍上县,农民祖祖辈辈、男女老少都玩灯,乡乡村村都有灯班,可谓“千班锣鼓,百班灯”。
当时在淮河中游,每个乡镇至少都有两个以上的花鼓灯班子,有的达三四个之多,形成了“万众齐舞花鼓灯”的空前盛况。可以说,花鼓灯艺术较完整地保存了淮河流域人民生活、劳动、情趣、性格、民俗、风情的记忆,记载了不同时期淮河流域社会经济文化变迁,体现了淮河流域人民独特的文化观念、审美情趣、民风民俗的变化等。这种民间自然状态传衍的文化,更接近人性本真,蕴含着深层次的人文价值。现有的资料证明,花鼓灯这种艺术形式,大致形成于宋、元,发展于清代。根据《中国戏曲志》所载:在花鼓灯后场小戏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卫调花鼓戏,距今已有160年的历史。这时期,正是清朝的“康乾盛世”之后,封建社会制度即将崩溃的前夕。一部分歌舞艺术,为了便于表现这种复杂的生活内容,开始逐渐向戏曲转化发展。
清末的抗清斗争异常激烈,沿淮一带的民间的“帮会”,如白莲教、红枪会、大刀会等抗清的地下组织,常常利用民间歌舞作为掩护,进行抗清斗争。花鼓灯演员的服饰,就留有当年义军的痕迹,如“鼓架子”的头巾与义军头巾极其相似。封建统治阶级害怕人民“聚众造反”,为了压制反抗思潮,巩固封建统治,严重束缚人们的思想行为,特别是对妇女的桎梏,使妇女无法参加艺术和文娱活动,所以,戏曲中出现了女角色由男演员反串的状况。
五四运动以后,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花鼓灯有了较为明显的发展。一是,涌现出一批有代表性的花鼓灯民间艺人,如怀远的傅金云、石万美,凤台的田振起、丰占文,颍上的唐子清、黄华山,凤阳的陈广仁等。怀远的“鼓架子”傅金云(艺名“小金子”)、“兰花”石万美(艺名“大银子”),曾一度被饮誉为花鼓灯的“金鼓银锣”。二是,出现了花鼓灯艺人较为集中的“灯窝子”,其中以凤台和怀远较为集中。
花鼓灯的区域性,对花鼓灯流派的形成至关重要。由于花鼓灯吸收了各地民间歌舞的精华,不断丰富,不断完善,加之受到当地民风民俗的影响,逐渐形成了各自的独特风格,進而产生了不同的流派和新的品种,如:凤台陈敬芝的《游场》,吸收了安徽琴书(俗称扬琴)的音乐;怀远杨在先的《王婆骂鸡》,则吸收了淮北花鼓戏的唱腔。
30年代以后至抗日战争期间,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农民生活极其困苦。花鼓灯艺人为了糊口,农忙务农,农闲则自发组合灯班,在沿淮一带农村乡镇奔波演出,形成了半职业性花鼓灯班子,花鼓灯艺术活动达到一定的高潮,大批优秀的花鼓灯艺人,就是在这个时期成长起来的。
王考千,艺名“一阵雾”,1931年12月18日生于凤台县高皇区(今安徽省淮南市潘集区夹沟乡王嘴村),小时家贫,仅读四年私塾后辍学,帮本村王希照家放牛。他的家乡泥河之滨是花鼓灯歌舞盛行地区,艺人辈出,世代相传。在放牛时,他常和小伙伴们模仿大人的架势扭花鼓灯。王考千小时聪颖好学,听到的歌、看过的舞一学便会。由于他坚持勤学苦练,十二岁就能下场子和大人们一起玩灯了。经常在一起的玩友有:赵登昌、陈广美(别名“盖三县”)、武佩选(艺名“气死猴”)、王建坤等。新中国成立后,王考千曾多次参加凤台县、阜阳地区和全省的文艺会演。1953年,他赴上海,在华东区的民间音乐舞蹈会演大会上演出,载誉而归。
王考千玩花鼓灯是个多面手,能歌善舞。他年轻时扮演“兰花”,有时也兼演“鼓架子”。扮演“兰花”时常用的动作与步法有“端针匾”“风摆柳步”等。即兴编写演唱花鼓歌,是王考千独具的艺术特长,他能见到什么唱什么,唱词信手拈来,却也开合有度,合辙押韵,且使用的都是老百姓的口头语,抒发的都是百姓大众的肺腑之情。针对旧社会瞧不起玩灯艺人的世俗观念,他唱道:“人人都说玩灯孬,我把玩灯表一遭,永乐皇帝当灯头,三宫六院把头包,文武大臣把锣敲,小朝廷挎鼓不算孬。”
为反映农村中轻视妇女、虐待童养媳的现象,他以众多反映妇女生活的传统花鼓歌为基础,编演了男女对唱《小圆房》,经凤台县文化馆丁怀亮等加工整理后,1957年元月,在安徽省首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大会上,《小圆房》获优秀创作奖,王考千荣获表演特等奖。同年三月,他与郭廷英扮“兰花”合作,在全国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中,花鼓歌对唱《小圆房》荣获优秀创作和表演一等奖。
在京期间,党和国家领导人朱德、周恩来、宋庆龄等亲切地接见了他们,并合影留念。《小圆房》这个节目先后在《大家演唱》《扫盲专号》等刊物上发表。广大观众评论王考千等演唱的花鼓歌对唱《小圆房》:“语言通俗,百听不厌。”为响应党中央“根治淮河”的号召,王考千唱道:“毛主席号召修淮堤,老百姓心里都欢喜,俺决心要把淮河来修好,你可记得50年来大水欺……”针对农村中娶媳妇大要彩礼的旧俗,王考千编演了《新事新办歌》,深刻地批评了拜金主义的落后现象。而他的《统购统销歌》《土地到户歌》等,既热情地讴歌了党的政策及农村中的新变化,又充分地表现了他的聪明才智。
演奏花鼓灯锣鼓,王考千更是个行家,鼓、锣、钹等他样样皆通,尤其以演奏大锣最为出众。他打锣鼓的速度节奏掌握得快而不赶,慢而不散,强弱起伏,对比分明。他以锣领奏时,锣鼓点变化多端,不掉锤子不嚓音,轻重缓急似撒土不漏。演奏中,他边击锣边做动作,锣锤时而高举过头顶,时而与同伴指戳戏耍,整个气氛让他渲染得热烈非凡,无以复加。
王考千一面务农,一面玩灯。先后在潘集区夹沟乡文艺宣传队、风台县高皇区文工团、王嘴村宣传队、夹沟乡花鼓灯艺术团等从事花鼓灯演出、创作与传承工作,历任演员、副团长、团长、教练等。改革开放以来,王考千花鼓灯艺术生涯春暖花开,炊金馔玉。20世纪80年代,花甲之年的王千考,专心致力于对花鼓灯后代的培养和传承工作。他发动全家人,利用自家的庭院和器材,竟办起了免费的“家庭作坊”似的花鼓灯培训班。有时还管24个门徒的食宿和生活日用品。儿子带锣鼓班,老伴儿带“兰花”班,他自己带“鼓架子”班。用胶织袋装上稻草当地毯,用自家的堂屋、院子、晒场当练功排演场地。不出几年,他的门生中,有不少成为了当地专业花鼓灯艺术团的台柱子和业务骨干。1994年,他事业的左膀右臂——他的老伴儿和唯一的儿媳妇,不幸相继去世,一如塌了半边天的他,却咬牙强忍住巨大的悲伤和哀痛,不顾年事已高,以更多的爱和更大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培养花鼓灯新人的理想当中,先后在王嘴、新集、老庙等村镇,连续举办了三期花鼓灯培训班,学员最多的一期竟达210人。为了学员们每个人都有上台实践的机会,他又自掏腰包,创办了夹沟乡少年花鼓灯艺术团,自任团长和教练。
2006年,花鼓灯艺术被首批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再次燃起了已是耄耋之年的王考千那历尽沧桑,不改初心的花鼓灯激情。他不顾年老体弱多病,再次重整旗鼓,拉起了一支花鼓灯班,巡演于田间晒场、大街小巷、城镇乡村,有时竟能每天演出10场之多。2007年,王考千被安徽省文化厅命名为“首批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2007年年底,王考千带着终身对花鼓灯艺术的忠诚与挚爱,无怨无悔地静静地离开了人间。就在他离开他心爱的花鼓灯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家乡被国家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之乡”。他带出的灯班,不久又荣获“中国鼓乡淮南市花鼓灯大赛”最高奖——“金花鼓奖”。
王考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更是一位对花鼓灯艺术的发展与传承有大贡献的民间艺术大家。
李兆叶,艺名“猫春”,1926年4月4日生于焦岗乡满台孜的一个农民家庭。他的家乡盛行花鼓灯歌舞,这个坐落在焦岗湖岸边不到二百人的小村庄,清宣统年间就有三班花鼓灯。当时,乡村中文化生活太贫乏,人们精神生活没有寄托,庄稼汉们对玩灯有着深厚的感情。李兆叶14岁时,就和本庄的李兆富学玩灯。他生性聪颖,悟性高,模仿力极强,想象力又非常丰富,经常能将白天下地干活儿时,看见天上飞过的鸟类鹰隼,村头野地干活儿的男女老少,年龄不一、形象迥异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是庄里的牛羊骡马、猪驴鸡狗的动作形态,在小伙伴们面前学得惟妙惟肖,鲜活生动。他在暗中一边偷学花鼓灯时,一边下大功夫勤奋琢磨。久而久之,任何动作刚刚上手,他就比别人有模有样。一些与他同时起步的同龄孩子,在他面前总是相形见绌。
经过几个月的勤学苦练,细心揣摩,他便可以“下场子”玩灯了。当然,李兆叶日后在花鼓灯上杰出的艺术造诣,和他的三奶奶(李洪国母亲),这个方圆百里闻名的老灯主,随时的点拨和潜移默化,绝对是分不开的。起初,三奶奶嫌他精力太过旺盛,调皮捣蛋又有多动症,说他既不靠谱又是“吵家”(意思是他因玩灯吵得全家不得安宁)。但是,日子长了,三奶奶发现他的那些缺点,竟都是表象。李兆叶只要一下场玩灯,那平素里的毛毛躁躁、粗枝大叶竟在瞬间皆化为乌有,立马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双目炯炯,玉树临风,跟头把式,举手投足还有点高手的品相。三奶奶从此对他另眼相看,不仅暗中支着,更是常常点拨。有点儿什么好吃的,专为他悄悄留着。其实,三奶奶作为远近闻名的花鼓灯高人、民间艺术的资深练家、极具权威性的班主,自己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性格刚烈直爽的“吵家”,强势霸道,既疾恶如仇又乐意承担班里的全部义务,古道热肠,常助人为乐,又爱多管闲事。主动为玩灯的端茶倒水,联系组织演出,调解邻里纠纷,说和婆媳关系,似已经成了她的责任和生活。李兆叶玩灯不到一年,三奶奶便一言九鼎,力排众议让他登台压轴舞灯。这在当时同道的眼里,不仅是坏了规矩,更是匪夷所思。从此,弱冠之年的李兆叶更加苦练不辍。
李兆叶自14岁时跟本庄李兆富(别名“一条绳”)学玩灯,一年之后就变得深沉且谋定而动了。生性聪颖的他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多是听别人唱歌,看别人跳舞,一如既往地暗中留意揣摩和学习。时间长了,同班学玩灯的年轻人,李兆如(鼓架子)、李洪宣(大兰花)、李洪坤、李兆春、李洪本等,就根本追不上他了。操练几个月之后,他就“下场子”玩灯了。最初在本庄玩,后陆续到邻庄及毛集、刘集、肖庙、夏集、西成集、董刚、史集、曹集等地玩灯。他16岁开始出远门玩灯,先后到过双桥、窖口集、堰口集、石集、保义、隐贤集、众兴集等地。
李兆叶玩灯时扮演“兰花”,头上用撒包头(农村妇女的头巾)一围,上插球花(有时后边还安“架花”),上身着水红或水绿青年布大襟褂,下系插花缎裙子,这身打扮配上他匀称的身材,灵活优美的舞姿,当时令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自愧不如。
只要上了灯场,锣鼓家什一响,顿时他就精神十足,步法轻盈,动作敏捷,与平时生活中老实巴交的“猫春”判若两人。《小花场》是他经常表演的舞蹈,姿态表情富于美感,扇花、手巾花丰富多彩。他常用的扇花有单花、双花,以及很多说不出名字的单项动作。他舞灯有一个体会:只要玩的对手配合默契,乐队的锣鼓能敲到点上,他的动作就多,手巾花、扇子花就用不完。他的表演深受当地观众喜爱,桥口集的冯常春、保义集的常东升先后送给他两块“银牌”(特制的一种银质饰物,有链子可系胸前,下安有穗子和铃铛),三角寺的热心观众送给他两条裙子、一副“头面”(女人頭上饰物),以表达他们的敬慕之情。
李兆叶在玩灯的过程中,逐渐受陈敬芝等人影响,后改演“推剧”(当时还叫“清音”),常演的剧目有《白海棠割肝救母》《白玉楼讨饭》《安安送米》《贤媳孝公》《王林休妻》等。后又跟本族唱庐剧(旧称“倒七戏”)的五叔演《送香茶》,此剧让他传唱各地,使他名声大噪,妇孺皆知。
李兆叶嗓音高亢明亮,真假声结合得非常自然。在演唱“清音调”的过程中,他勤于钻研,广采众长,唱腔旋律丰富多变,虚字衬词顺其自然,他还能根据人物性格设计出多种性格化的唱腔。他所唱的“清音调”,每句前两小节大都能在高音区活动,自成一派,独具特色,在毛集一带,被人们誉为“猫春调”。从玩灯逐渐变成唱戏的过程中,李兆叶坚持在戏中运用花鼓灯艺术。他担任“花旦”上场时,仍手持扇子、手巾,上场、下场、上楼、下楼、观花走路、担水、划船等都用“游场”(叫“踩弦子”)。伴奏的打击乐器仍使用花鼓灯锣鼓,运用花鼓灯锣鼓曲牌。
1949年,李兆叶带领刘殿香、刘殿尧、刘国米、赵忠寺、冯春光等艺人到蚌埠演出。当时,戏报上还写着“弦子灯”,西大众剧场的负责人建议把剧种名改为“红灯四句梆”。1951年初,按照凤台县文化部门的意见,以万方启、朱冠江、苏秀礼为首的“弦子灯”班与李兆叶所领的一班艺人,合并成立“凤台县地方戏大众剧团”(县推剧团前身)。从此,经过众多艺人长期艰苦的探索创造,在花鼓灯歌舞的基础上进行丰富演变,产生了一种新的艺术表演形式——推剧。此外,建立了一个集体所有制的专业表演团体,李兆叶担任了剧团第二届的副团长。
万方启是凤台县花鼓灯“小鼓架子”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更是一位划时代的民间幽默喜剧大师。为了不让他卓尔不群、独一无二的“丑角”艺术失传,1981年至1982年,出版《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安徽卷》的编辑部,连同安徽省电视台,调集专家学者、人力物力和医疗器材,对这位耄耋之年的民间艺术泰斗,那既无参照性,又无可比性的艺术文存和成就,进行了一次抢救性的收集。当时,已过耄耋之年的万方启,因体质太弱,又长期被哮喘病折磨,工作人员在现场为他准备了氧气瓶、急救针,以防他在表演其独门绝活“二起腿”“挽腿”“抓空”“双点肩”和“小起步”的录像时,会突然晕厥。这位坚强的老人,一步三喘,颤颤巍巍,竭尽全力将所有动作认真完成后,竟一下昏迷了过去。
1987年7月2日,这位江淮大地上的“名丑”,病故于原籍。
朱冠香,艺名“缠丝腿”,1920年生于凤台县朱大圩孜桂集区彭圩乡彭武村,殁于2008年。家乡地处西淝河北岸,花鼓灯歌舞盛行之地。他15岁起就学玩花鼓灯,经常“泡”在灯场,受侯义陶、朱冠好等艺人的影响极深,后与李学洪、李孟杰、朱冠辉、段廷芝等艺人一起组班玩灯。他擅长扮演“小鼓架子”,动作灵巧敏捷,身段大方健美。具有凤台流派鼓架子特点的动作有:挽腿(即缠丝腿)、飞脚二踢腿、前后扫腿、单腿后轱轳毛等。其腰腿的功力,雄浑遒劲的肢体语言,跟头把式的出神人化,硬软武功的力量型特征和戏剧性的表现张力,尚武气质的刚烈,在静动之间扑面而来的冲击力,简直让人血脉贲张。
朱冠香是一位沉默寡言,性情敦厚的人,做事非常认真,责任心极强。无论是新中国成立前忙灯班子里的杂事,还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完成上级交给他的演出任务,在教学工作中,他都十分注重职业道德。领导分配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任劳任怨,从不挑肥拣瘦,斤斤计较。无论大事小事,他说到做到,并力争做到最好。在颍上县陈桥公社工作期间,文教部门抽调他到杨湖镇文化站,去培养当地的人才办花鼓灯培训班,他二话不说,打起行李,立即赶到了杨湖镇去走马上任。两个多月的时间,他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手把手地辅导学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对鼓架子技巧的积累、感悟和经验,全部传授给新一代的演员。
转眼到了冬天,由于他临行时匆忙,去后的教学又投入专注,竟忘记回家去拿过冬的棉衣,这时,就有人问他冷不冷,他总是乐呵呵地说:“咋不冷!但只要锣鼓声一响,浑身一下子就热乎了!”后来,还是老伴儿心疼他,不仅为他做好新棉衣,还打发儿子专门给他送到杨湖镇的花鼓灯培训班。
朱冠香经年累月地忙于花鼓灯教学,组织花鼓灯演出。家里的农活儿以及抚养四个子女的责任,他根本就顾不上。他在北京参加全国民族舞蹈会演时,老母病重,他在西安讲学时,老母去世,他也没有请假回去奔丧,直到忙完了之后,他回到家乡,跪在母亲的坟前,哭得几次晕厥过去……
多少年过去,每当谈起此事,已是耄耋老人的朱冠香,都为母亲撒手人寰之时,自己不能最后再看母亲一眼,为老人家送终而泪流满面。他虽常常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亲人,但面对花鼓灯的传承,完成公家的事,他觉得忠孝不能两全。个人的事毕竟是私事,只有育人和公家的事,事比天大,责无旁贷。一想到这些,这个憨厚朴实、沉默寡言、身怀绝技的农民的儿子,以“缠丝腿”闻名大河上下、江淮大地的花鼓灯民间艺术大师,这才在心里平静了许多。
1951年初,朱冠香與万方启、苏秀礼、朱冠江等人参加风台县地方戏大众剧团(县推剧团的前身),改演“推剧”,后担任管理服装的工作。他的花鼓灯“小鼓架子”表演艺术在凤台、寿县、六安、霍邱皆有名气。作为凤台艺人的代表,他曾四次参加阜阳地区会演,三次参加省级会演,节目与表演均获好评,风靡一时。
1953年春天,他与李学洪、李兆叶合作表演的花鼓灯儿童三人舞《抢板凳》被华东代表团选中,作为赴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节目。舞中,他扮演男孩儿,表演天真活泼,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因会演中大获好评,他们三人随即应邀在北京、西安等地专业艺术表演团体任教。
1956年,他又应中央歌舞团邀请,与著名花鼓灯表演艺术家田振起、常春利(花鼓灯锣鼓演奏名手,怀远人)一起在京教学半年。教学中,他热情、认真,深得领导和学员的敬爱。凤台流派的花鼓灯鼓架子艺术通过他传播到了全国各地。
1964年,风台县为了参加“安徽省花鼓灯展演”筹备节目,当时正值艺术鼎盛时期,以专工鼓架子而名满两淮的朱冠香,竟被组织上抽调去负责食堂工作。一般人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他仍旧乐呵呵的。白天,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用那点儿紧巴巴的伙食费,为搞好几十个人的伙食而上下操劳,搔首踟蹰。晚上,他不顾一日三餐当“伙头军”的操心劳累,主动去参加花鼓灯节目筹备的排练。他每次的排练,不仅力求完美传神,而且看到所排节目有不如意的地方,动作不理想的地方,他都主动上场积极示范,认真纠正。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常帮助领导做一些认为花鼓灯太土、轻视花鼓灯的人的思想工作……
1979年8月间,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凤台第一鼓架子”,杰出的民间艺术大师,受到了安徽省文化部门的邀请,与陈敬芝、李兆叶一起表演了《抢板凳》,演出被摄制成花鼓灯歌舞纪录影片,终于达到了他穷其一生所追求的艺术高峰。
常和龙,艺名“一根筋”,生于1919年,逝于1983年,是淮河两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鼓架子”。他是安徽省怀远县常坟镇孙大巷村老大门庄人,是明代开国元勋常遇春第十八世孙。新中国成立初期,他是代表安徽省花鼓灯进京献艺的民间艺术家之一。常和龙生前的花鼓灯艺术成就和造诣,足以与“安徽省花鼓灯十大老艺人”比肩。他独创的《下盘鼓》“大后宝”跟头,《小花场》等鼓架子高难度动作,被视为花鼓灯男主角的高峰,至今无人可及。他曾受到著名舞蹈家吴晓邦的高度赞赏。他和常春利(艺名“老蛤蟆”)等人,携手创立了花鼓灯的“常坟流派”,为花鼓灯的发展与传承,奉献了毕生的精力。
生长于淮河流域、号称“八百里长淮灯窝子”的常和龙,孩提时代就跟着父母四处逃荒要饭,风餐露宿的生存艰辛,倒是练就了他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好胆气,倒头便睡的好习惯,吃嘛嘛香的好身板。而淮河流域似有铁律,大灾之后必是丰年。于是,方圆百里,四乡八村的沿淮农民,几乎家家弄花鼓,户户玩舞灯。
怀远与其他花鼓灯集散地的灯班子,虽本质上大同小异,却在风格上各有不同,仅从怀远花鼓灯人用的道具和顺口溜中,就窥一斑可见全豹,比如“尿壶子灯”(用灌上菜油插上稔子的尿憋子燃亮当灯)高高挑将起来、敲锣打鼓翻跟头、玩灯玩到“两头红”(即灯稔不灭至太阳初升)等等。怀远这个淮河流域最大的花鼓灯集散地上,有无数个灯窝子、灯班子,玩灯人在方圆百里的普及与密度极高。史上,整个安徽省公认的“十大”花鼓灯泰斗级人物中,仅怀远县就占了五名。
常和龙自幼就被耳濡目染的花鼓灯迷住魂窍,爹娘的叫骂体罚,苦劝硬拽,他一律不顾,整天“泡”在灯场里,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鼓贴子”“灯混子”。十岁左右,常和龙便模仿本村所有武艺高强的“鼓架子”动作,不分门派,见奇就学,常摔得鼻青脸肿,像泥猴一样。父母见他“走火人魔”,就吓唬他说:“玩灯的都是败家子,到头还是个光蛋猴,再玩就打断你的狗腿!”但深陷“魔症”的常和龙,早已“执迷不悟”。任何邻村和南来北往的灯班子,一旦被他黏住,任凭班主恫吓打骂,怎么也甩不掉他。一次,三官庙会上,他村的老大门庄灯班与邻村灯班一言不合,便以“抵灯”一决雌雄。那日,老大门庄灯班的台柱鼓架子,正“抵”得豹头环眼之际,忽地一个跟头不慎扭坏了腰椎。常和龙眼见自家庄上的灯班子就要败北丢场,便纵身一个“燕子探海”,从台下翻上灯场,并在震天动地的锣鼓声中,一连串的“鲤鱼大脊背”“蝎子爬墙”“旱地拔葱”“犀牛望月”等跟头把式,让人眼花缭乱。其动作之洒脱,架子之大气,不仅让乡亲们顿时看傻了眼,而且在众人的口哨和狂欢中,一举拯救了自庄的灯班,使父老乡亲扬眉吐气。从此,乡亲们对这个平时总没机会,却在关键时刻毛遂自遂、力挽狂澜的花鼓灯后生刮目相看。一战成名后,跟头绝伦的常和龙,被他的对手编成了顺口溜,在坊间广为流传:
锣鼓点子敲地响叮咚
最伤心的还是常和龙
打断狗腿都要来玩灯
庄家“抵灯”正要败
斜刺蹿出个“鼓架子”
从此号称“一根筋”
事后,十三岁怒闯灯场,一炮走红的常和龙,便以花鼓灯“大鼓架子”行走江湖,并以“一根筋”的艺名,在淮河流域、江淮大地上扬名立万,成了当地“千班锣鼓,百班灯”中,年龄最小的“大鼓架子”,但他并没有止步于他的一战成名,反而玩灯亦加魔怔,更加疯狂地勤学苦练,寻窍悟道。为了给本庄灯班争气,他练起跟头功来一如拼命。夏秋之季,他将庄前村后的水塘当练功场,立于塘岸的最高点,背朝水面翻腾180。后,一遍又一遍地扎入水中。冬春之际,他爬上坟地最高的坟头,朝后仰身大跳翻跟头落地。长年累月的苦练钻研,使他的胆子越练越大,功夫越练越精。直至后来,他的跟头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常当着乡亲父老的面,从三四米的房梁上、草垛上,一个空中仰面“倒栽葱”似的“鹞子翻身”之后,竟能稳稳落地纹丝不动,常将观者吓得捂眼不及,惊叫不断。他还给这个高危动作,技巧难度极高的后空翻,起了个既形象又贴切的名字——“大后宝”。
经常被他的“大后宝”惊得目瞪口呆的乡亲们,看着常和龙练功如玩命,就群起劝止,但他只是微微一笑之后,继续他的“倒栽葱”和“大后宝”。转眼三年过去,他的“大后宝”后空翻,已练得炉火纯青,不仅身手迅疾利落,而且姿态优美潇洒,竟能从一個一米八的大个子头顶上,一下飞跃而过,之后,又轻盈落地而气定神闲。久而久之,“一根筋”常和龙的“大鼓架子”跟头绝技,已经成了沿淮流域无人能出其右的绝活儿,以至观众每每看灯时,绝不会放过他这个压大轴的节目。当时,有一首盛行一时的灯歌这样唱道:
“小白鞋”的浪
“郎对当”的唱
“老蛤蟆”的花鼓盖三江
“大鼓架”的跟头撵不上
这首灯歌非常生动而准确地将常和龙的跟头绝技,与“安徽省十大花鼓灯老艺人”之一的“小白鞋”郑九如、号称鼓神“老蛤蟆”的常春利,以及“望风说柳”出口成章的著名灯歌手“郎对当”孙为章等人相提并论。
常和龙成名之后,并不自满,且从不摆架子,亦加潜心研究各流派灯班的特色与绝活儿。凡遇沿淮流域的大型灯会,他逢演必到,认真揣摩,并虚心诚恳地向大名鼎鼎的前辈——傅金云、田振起、石万美、廖思标等人求教。在那个时代,想让人家将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传授于人,谈何容易!但号称“一根筋”的常和龙,在向前辈求教学艺时从不一根筋,不仅不方枘圆凿,更是灵活变通。如遇保守者,他便察言观色,暗中偷学,细心体味,反复琢磨。不管任何一个流派的“兰花”和“鼓架子”,都能成为他捕捉的“猎物”。他的记忆力超强,悟性及模仿力过人,凡经过他对不同风格灯艺博采众长过后的独创,皆能及时地运用到自身的演出之中。于是,他经常演出的“中盘鼓”“下盘鼓”“小花场”“三花场”等鼓架子动作,优雅好看,与众不同,自成体系。尤其是他在“下盘鼓”中的“大后宝”跟头,翻得高、速度快,无人企及。他的姿态刚健,动作干净利索,令人叹为观止。他在《抢手绢》《抢扇子》,直至《抢板凳》中的角色诠释和表演准确,面部表情丰富细腻,眼神顾盼流兮变化多端,时而虎视鹰瞵,时而藏锋敛锷,更是叫人拍案叫绝。他虽专工武生,却也试“兰花”“大伞架”“小鼓架”“大鼓架子”和“小伞架”,连同生旦净末和丑角活宝,凡是花鼓灯中的角色行当,他一律通吃,且个个演得神似形似,无不活灵活现。因此,十里八乡的同行,一提起这个无所不能的“一根筋”,竟众口一词,说他是个“成了精的灯油子”。
生性淳朴、聪敏、刚烈的常和龙,在淮河中游地区,是一条敢恨敢爱的玩灯汉子。乡亲百姓请他玩灯,他随叫随到,从不摆架子,也不计较酬劳。凭借自己一米八的大个头,灵巧扎实的基本功,刚劲矫健、粗犷风趣的跟头,激情似火的表演,被当地老百姓视为“活宝”,深受广大群众的喜爱。但常和龙对土豪恶霸却不屑一顾,任凭你重金诱惑,软硬兼施,他概不赏脸。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民族气节了得。抗战期间,他发誓决不给日本鬼子玩灯,面对鬼子的刺刀和杀头的威胁,也不改初衷。日军侵占常家坟六年期间,他说到做到,宁愿三餐无计讨荒要饭,也没给小鬼子玩过一次花鼓灯。
新中国成立后,常和龙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土改、抗美援朝和治淮的宣传工作中。
1953年,他和冯国佩、常春利、石金利等怀远人,连同兄弟县的花鼓灯艺人,组成了安徽省花鼓灯代表队,进京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会演期间的一天晚上,他们接到上级通知,要进中南海怀仁堂为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出。演出中,饰“小兰花”的演员,因过于激动和紧张,不慎失手将掌中的彩扇舞掉,台上所有的艺人,一刹那紧张得屏住呼吸。说时迟,那时快,常和龙递给大鼓手常春利一个救场的眼神,“常蛤蟆”瞬间加快了鼓点的节奏,只见常和龙几个“大后宝”跟头,不偏不倚地落在舞台中心的扇子上,一个“燕子含泥”叼起花扇之后,从容谢幕。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完美救场。后来,一首在他家乡流传了很久的灯歌这样唱道:
大鼓架子常和龙
玩灯玩进北京城
跟头救场三丈高
乐了中央领导人
常和龙一生刻苦学艺,武功盖世,绝活儿无双。花甲之年后,更是奖掖后代,全力传灯,结出了丰硕果实,且桃李满江淮,门生遍及淮河流域,曾荣获全国性的民间舞蹈大奖十次之多。
1983年,年仅64岁的常和龙,因为下乡传艺的一次车祸,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由于他去世得较早,并未进入后来评选出的“安徽省花鼓灯十大老艺人”之列。
常春利,安徽省怀远县常家坟人。1911年生,1992年去世,是当地妇孺皆知的传奇性花鼓灯鼓手。他与“一根筋”大鼓架子常和龙,同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手下的“战神”常遇春的后裔。常春利十五岁时,就练就了一身超逸绝尘、令人血脉贲张的鼓技绝活儿。如果说“千班锣鼓,百班灯”还不能说透锣鼓是花鼓灯的命门,那么千里淮河流域,那八百里灯窝子中的俗话:锣鼓声一响,脚底板就痒。仅此一句,便能将锣鼓在花鼓灯艺术中的地位和重要性说得剥肤椎髓,无以复加。鼓,这种人类万物最原始的节奏载体,被现代科学认为是宇宙间一种节奏普遍性的推手,生命自然的协调性,人类的呼吸和脉搏跳动节奏外化的原动力。史书记载:鼓,不仅被唐玄宗李隆基称为“八音之领袖”,更让这位大唐天子曾击鼓成瘾,不理朝政,竟到了玩物丧志的地步。唐人宋景形容李隆基击鼓时的状态时,曾说他:“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
而常春利的鼓瘾鼓痴,一点儿都不比当年的唐玄宗逊色。他学鼓击鼓时的坚忍和激情,台上台下手舞足蹈时的陶醉,魂从窍走时的双眼发直,手一沾鼓后的疯狂和忘我,简直让人以为神鬼附体。他四肢粗短,肚圆囊厚,身材敦实,一俟击鼓,眼如牛卵,嘴大如盆,呼吸带声,蹦蹬如蛙。加之他早年人穷无鼓,常用双手敲击肚皮为器,故,人们给他起了个极为形象的诨号:“老蛤蟆”。
贵为明代开国元勋常遇春后人的常春利家族,原本是当地富甲一方,远近闻名的钟鸣鼎食人家,但数代之后,因长辈经营不善,后辈挥金如土,加之淮河两岸灾难频仍,匪盗丛生,绑票杀人吃大户的强人比比皆是,于是到了他爷爷这辈,常家便家道中落了。原来的锦衣玉食、昔日的门庭若市、以往的良田万顷,已沦落到了坐吃山空、田亩卖尽、衣食无着的地步。赤贫的生活,长期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艰辛,又在骨血里流淌着一代名将之后的傲气,使常春利具备了既有鸿皓之志,又有坚韧不拔、吃苦耐劳与深思熟虑的少年老成。他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都是靠他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给大户人家做脚夫,到码头上给船家卖苦力、搬石头、挑水泥挣下的。如此重不负载的苦难岁月,既让他倍受煎熬,又刻骨铭心。他发誓,等他熬出头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重拾常家往昔的荣耀,重振常家的雄风。
如同古往今来的花鼓灯翘楚一样,常春利生活的环境,自然也是花鼓灯盛行的渊薮之地。从早到晚耳濡目染,博洽多闻的几乎全是花鼓灯。他的家乡怀远县,不仅是安徽省著名的花鼓灯集散地之一,他们村更是历史悠久,淮河流域极负盛名的大灯窝子。在怀远县所有玩灯人的眼里,穷人玩灯纯粹是一种精神的愉悦和享受,也是一种变相的精神解脱和放松。常春利爱玩灯成癖,自然是受当地风行的花鼓灯传统潜移默化的影响,但他与众不同,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欣赏和观看,而是深入潜心揣摩各家灯班的区别和独到之处。每当农闲,他白天放牛割草,晚上钻进灯场,就像一副狗皮膏药,紧紧贴住那些灯班子里的人和锣鼓响器,让人撕都撕不掉,竟一看就是通宵达旦。久而久之,在对花鼓灯艺术各个行当逐一推敲,反复琢磨,又根据自己的身材外貌、力量劲道等综合考量之后,最终决定,他将以能使他血脉贲张、激情燃烧、大呼过瘾的“鼓”,作为自己终生不二的抉择。当他被自己这种终生无怨无悔的抉择,激动得泪流满面的时刻,他并不知道,花鼓灯的起源,竟然是先有“鼓”再有“锣”,后才有“乐舞”和“灯歌”的。当然,那时还是个“半拉橛子”的常春利,更不知怀远的花鼓灯形成,竟是始于上古时代“蛟龙会”的神话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他家不远处淮河边上的荆山里,深藏着一条巨蛟。每到农历三月十五,它就会猛然蹿出洞穴,向人们索要牛羊猪狗。巨蛟在吃饱喝足之后仍不愿罢休,还要村里的童男童女以补元气,人们若是不给,便要吃尽所有活人,荡平两岸村落。但是,这个力大无穷的巨兽也有软肋,就是惧怕响器的震天动地。于是,人们在忍无可忍之下,于每年农历的三月十五日,齐聚大河岸边的荆山脚下,将用牛羊皮面做成的皮鼓,外加铜锣大镲、锅碗瓢盆,敲得震天动地,以此来恫吓这巨蛟,使其不敢出洞来祸害人间。久而久之,有人就将这一年一度约定俗成的“惊蛟会”,用上了锣、鼓、镲、跋等专用响器,再编上歌词,弄出舞蹈,形成盛会。史书记载,这便是怀远花鼓灯的原始雏形。而“老蛤蟆”常春利,对于花灯鼓给予他的启蒙与破窍,以及生命不息、击鼓不止的痴鼓,到底是天赋神赐,还是命中注定?看来只有天知地知了。
如同他同族的“一根筋”大鼓架子常和龙,他学灯鼓也是靠:偷、粘、跟、貼、磨、问,混合死缠烂打,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每当村里有南来北往的灯班子献艺,他总是早到多时,端着个板凳抢占有利地形和最近的位置,好在灯班演出时,能看清每一个演员的动作细节,捕捉每一个鼓佬和锣手的技术特征和节奏变化的起承转合,全神贯注地观察体味着各路打击乐手的动作、风格,以及鼓点轻重和音乐处理的微妙之处。直到灯班子打烊收摊离去了很久,他仍丢了魂似的蹲在原地,依依不舍,久久不愿离去……
常春利小小年纪,痴鼓已成魔怔。但他家实在太穷,一日三餐尚不能为计,父母虽可怜这个早已在骨子里做下“鼓病”的孩子,但却高低拿不出钱来为儿子买鼓,更不同意他将来以鼓为生,安身立命,因为他们深知“玩灯的都是光蛋猴”这句俗话的分量,更知在江淮大地淮河流域,经年流传的“好男不玩灯,好女不玩春”这千古遗训的内蕴。他们虽是农民,却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死理。他们的梦想和所有的希望,就是在有生之年,看到儿子体体面面地做个上等人,替曾是如雷贯耳、威风八面的明代开国元勋常遇春宗族,重塑昔日的富贵荣华和光耀门楣。
但天生就是个犟种鼓痴的常春利,岂是他的父母打骂体罚,连唬带吓就能拗得过的。随着日月的流逝,体能和内心的强壮,他对鼓的悟性和激情与日俱增。他练鼓的想象力和认真,方式和内容,竟让他的父母、乡亲近邻匪夷所思。没钱买鼓,他就以肚皮当鼓;没有鼓槌,他就上树断干折枝自制工具;没有鼓点响动和节奏律动,他就以嘴仿音,以嗓促声。他遍访淮河两岸,方圆百里的鼓艺高人,绝不放过各路过往灯班的鼓技精活绝艺。他躺在树下打,蹚在水里敲,他仰在坟头上击。村头野地静态中的猪骡牛羊,他盯牢了瞅;邻里婆媳吵架骂街,他撵着看;屠夫劁驴骟狗,他目不错珠。淮水两岸的渔人船家、屁孩儿浑球泥塘里的互掐潜逃、水畔荷花芦苇叶上的落鸟蜻蜓、水中的游鱼青蛇、天上掠过的雁阵飞禽,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和悟性,全都化作他日后在肚皮上那轻重缓急、拍子节奏错落有致的敲击之中,直到将肚皮击打得青紫淤血,胀疼难忍时这才罢手。久而久之,他的肚皮上,竟被他自己击打出了一大块厚厚的老茧。这种闻所未闻的“练鼓击肚”方式,纵使访遍人间,恐怕也只有他常春利独此一家!
孩子走火人魔地痴鼓,“以肚为鼓”的日久弥深,举手投足之间的鼓韵神采,卓异鼓手的品相初见端倪,常让父母热泪盈眶,又让他们犹豫不决。随着儿子的“肚皮鼓痴”亦加“病入膏肓”,终于使他父母早年的一言九鼎,在某一个时辰訇然崩塌。父母决定,让儿子拜自己的嫡亲三叔,本村名满江淮大地的泰斗级鼓手“三老望”为师学鼓。然,鼓手无鼓,一如战士无枪……
旧时的穷鼓手,大多都视鼓为命。再沾亲带故的鼓手之间,彼此关系再好的灯班子,无论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借人可以,借整个灯班子救场也成,就是不借响器。这个古老的习俗,不仅传代,更在千里淮河的八百里灯窝子里,似已成不必言明的约定俗成。有时,鼓手对“人鼓合一”的贴身爱物,已到了比老婆更重要的地步。鼓,除了鼓手自己,谁都不能碰。鼓手认定和迷信,鼓有灵性,别人碰了会有晦气。鼓若生气和不爽,它就没了精气神。在鼓手眼里,鼓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是确保全场演出成败的命根子,是花鼓灯演员“锣鼓提神,舞得带劲,锣鼓打焉,全都白玩”的命门。因此,大名鼎鼎、德高望重的大鼓手“老三望”,虽是常春利的亲三叔,常春利又是对他九叩三拜的关门弟子,但无论传艺还是带他演出,就是碰也不让他碰一下自己的宝贝花鼓。但,常春利是什么人呵?十里八乡有名的“狗皮膏药”,方圆百里响当当的“甩不掉”!最后,老爷子在这个“老蛤蟆”小侄的软泡硬磨、死打烂缠之下,又加上自己年事已高,就不得不破例让他背鼓随同了。这下可乐坏了常春利,简直就把三叔“老三望”的鼓当作圣物,能为他心目中的“鼓神”背鼓,紧随其后到处演出,既能亲近花鼓,又能零距离观察老艺人击鼓,不啻是他人生中的一件极大幸事。从此之后,他不仅学艺更加刻苦,且时常将这鼓擦得纤尘不染,锃亮发光,随后又央求他娘省出口粮,咬紧牙关破费去县城扯回丝绒,为鼓缝上了人见人爱的紫红色鼓套……
但痴鼓之人,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花鼓,诚如一个花痴对情人的暗恋,千言万语无从说出口;恰似一个骑术卓异的猛士,没有一匹独自拥有的千里坐骑,还怎样驰骋草原决胜千里?于是,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的常春利,突一日,作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太肯定的决定:“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尽快有一面属于自己的花鼓。”但,怎样才能拥有一面被他视为生命的鼓呢?那时,他不得而知。只是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一面他梦寐以求的鼓。
那日,他的母亲让他挑一担白面粉,到蚌埠的市集上去换钱买米,等他担米回家下锅做饭。当他走到城里一个卖鼓的摊子前,就再也走不动了。他几乎没有问价,便用一整担的白面,从那卖鼓人手里换了一面他盼望已久的鼓和一双鼓槌。一路上,他像一个刚把新娘盖头掀起来的新郎官,一边打鼓,一路看鼓,一面亲吻鼓面,一边紧紧搂住鼓身,仿佛只要一松手,这面从此属于他的新鼓,便会一下子插翅飞丢。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换鼓的那担白面,竟是他们全家几个月的口粮。回到家中,他被气疯了的父亲按在地上,一顿牛鞭棍棒地好揍,揍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父亲揍他的时候,他哪儿都不护,只是蜷成一团,将那只崭新漂亮的鼓,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有半点闪失。父亲看他护鼓连命都不顾了,喊叫着要将他的鼓砸碎,扔进灶里烧掉。这时,他母亲一把抱牢他父亲,并叫他快去他二舅家避难,这才救了他和那鼓的性命。几天之后,他家断顿,母亲背着全家,去当铺当了祖传的镯子,这才将这个伤未痊愈的儿子带回家来。一进门,他就冲着他父亲“扑通”一声跪下说:“爹,我往后再犯错,您尽管揍我,可就是不要砸我的鼓啊,它就是我的命。”常春利的父亲听完儿子的这番话后,一直沉默着……
有了属于自己的鼓,常春利一如“拔羽去喙”后再生的雄鹰,长山赵子龙喜得千里追风神驹,霍去病接过统领雄兵百万驱匈奴杀鞑子的虎符,袁崇焕拥有“红衣大炮”,炸死努尔哈赤,打退他的虎狼之师……总之,常春利像蛟龙人海,如虎添翼,精神焕发。他除了吃饭干活儿,终日击鼓不辍。他的鼓打得神采飞扬,激情四射。他的鼓点与节奏与众不同,注重事物的特点,击打中的线条和乐感。他的鼓点在轻重缓急中,又极具形象思维。刚烈狂暴之中不失温柔缱绻,绵稠婉约中又饱含韧性与劲道。凡是在他脑海里记忆中过往的迥异人物、飞禽走獸的千姿百态、花草虫鱼的静动游移,他都能依照各自不同的形态性格,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象力,形象鲜明的节奏鼓点,伴以出类拔萃的仿声口技,将事物的本质与特色,刻画得入木三分,描绘得精绝极致。鼓槌敲打不过瘾时,他就用双手击鼓。有时,将手指打破流血,也在所不惜。累了乏了,他就双眼发直,下劲琢磨技法、节奏和鼓点模式的创新,以及思考如何弥补演员在台上不慎失手,突发事故情况下救场时的即性鼓点等等。
在常春利长期对花鼓灯艺术的“灵魂”——鼓的钻研和演出实践中,不仅曲牌丰富,节奏鲜明干净,而且变化多端,韵味十足,创新性强,技术难度极高,如《老鸹洗澡》《老牛吸水》《老十番》《小五番》等,无不证明他嗜鼓成性,业精于勤的厚积薄发。在《蛤蟆跳井》总共170个小节,34个鼓点中,他以17个原创鼓点子的纪录,不仅早已成为花鼓灯史上的经典,更是以他的闷、压、跳三套在鼓面上的技法绝活儿,终使他技压群雄,不仅打出了沉、亮、脆、柔等多种不同层次的音色,而且敲出了夏日里不堪炎热的蛤蟆,那快速地吐舌,持续地大喘气,连声地鼓噪大叫,伴上自己那惟妙惟肖的模仿,画龙点睛的肢体动作,神似声真的嗓音,硬是把观众虽看不见,却笃信无疑的蛤蟆逼得跳了真井……怨不得怀远的“兰花”之“斜塔”舞姿的发明者,大河上下一代花鼓灯的教父冯国佩,每次提起这个艺名“老蛤蟆”的著名鼓手,都赞不绝口:“常春利和我玩灯几十年,就从没见他失过手。有他在,你就尽兴舞吧,越舞越带劲。我跳到哪里,他就敲到哪里,他的鼓点呵,槌槌打在你的步点上。”
常春利好喝酒,而且是个“酒腻子”。一餐不喝就没劲打鼓,一日不喝就全身乏力,却从不因喝酒误事。他和三叔“三老望”学鼓不到半年,便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所以成名很早。任何一家灯班子若有大事,能请到这个“灵魂人物”,皆为一大幸事。但他只要有酒,酬劳多寡不计。只要几两下肚,他一如借尸还魂,双目如炬,浑身赤红。那鼓打得岂止是“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更是“身比龙虎狂,气势山河抖”。有时,他通宵达旦击鼓竟毫无倦意。故,人称其“鼓疯子”,百姓谓之“鼓神”。“小金莲”的舞、“老蛤蟆”的鼓、“小白鞋”的簸箕步、“石猴子”的鼓架子,为怀远花鼓灯的“四绝”。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为了表彰他的人品操守,育人传艺,鼓技绝活儿的艺术成就,多次派他进京,向党和国家领导人表演花鼓灯。对全国各地来邀其教学传艺的单位和个人,他更是大开绿灯,坚决支持。安徽电影制片厂还为常春利拍摄了专题纪录片《蛤蟆跳井》……
1992年,这位一生充满了传奇故事的“鼓神老蛤蟆”,因患骨癌,在他的家乡溘然长逝。乡亲们为了满足老人生前的愿望,将他终生挚爱的花鼓和鼓槌,安放于他的胸前,一同下葬。
写罢以凤台县为主的灯魂人物系列,我深觉遗憾又感慨万千。遗憾的是,此次的书写,我只能基本锁定风台流派花鼓灯的俊杰翘楚。怀远的,我只写了现代花鼓灯的灯父冯国佩、久负盛名的“大鼓架子”常和龙,以及号称“老蛤蟆”的传奇鼓手常春利。作为花鼓灯艺术灵魂的“锣鼓”,常春利不仅是名满江淮的大鼓手,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和常和龙,竟都是辅佐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打下江山的“战神”常遇春之后……
让我感慨的是,如果我要将淮河流域,大河上下,八百里灯窝子中四个标志性的集散地:蚌埠、怀远、凤台和颍上,那些史上最著名的鼓乡和民间大师,由着性子一气写完,本文将逾百万字。即便这样,我文中所涉及到的花鼓灯传人,竟有四代之多百人不止。甚至,我连颍上闻名遐迩的“一条绳”王传先,荣列“安徽花鼓灯十大老艺人”的“万人迷”管应鹏,大名鼎鼎号称“小白鞋”的郑九如,以及如雷贯耳的颍上“黄猴子”黄西城,等等,一个都没敢碰触。
不是说我不想写,而是花鼓灯艺术不仅博大精深,更是一部凝聚了汉民族所有文化特征的乐舞史诗。
第六章 灯窝子
千里淮河八百里灯窝子,是以蚌埠、凤台、怀远和颍上这四处,为标志性的花鼓灯集散地。这几个大灯窝子中出现过影响力最大、名号最响亮、艺术造诣最高、堪称民间艺术大师最多的地方,当属凤台县了。凤台县花鼓灯,作为安徽花鼓灯的重要一支,自清末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早就在淮河流域的数县十分有名了。
凤台县,民称“灯窝子”,古称“中川咽喉,江南屏障”,不仅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地杰人灵,而且被学者专家公认为花鼓灯艺术的发源地之一,多次被国家有关部门确认为“花鼓灯之乡”。
从安徽省版图上看去,风台县的地图形状,恰似一张扑克牌中的“老K”,在它底部的左下颌,是绵绵流淌的淮河。适中的地理位置,便捷的交通条件,使北方的粗犷豪放,南方的婉约细腻得以在凤台交融,形成了凤台花鼓灯舞蹈的主要风格。人们常用“千班锣鼓百班灯”来形容花鼓灯在凤台自新中国成立至今的普及程度。在风台,有乡镇就有花鼓灯班子,有单位或村落就有花鼓灯锣鼓队,其中的刘集、白塘、大山、新集、毛集、李冲、丁集、桂集、顾桥、尚塘、高皇、架河、潘集、展沟等,每个乡镇农民自发组建的花鼓灯班子达四五个之多。逢年过节姑且不论,即便不年不节,不管何时,不管哪里,不管有事没事,只要有快乐,只要百姓兴趣所致,必有锣鼓响起,必有花鼓灯表演。锣鼓一响,就有人不由自主地随着锣鼓點子扭动身体;心情一高兴,必有花鼓歌脱口而出。孩子自幼便在泥巴地上翻跟头、竖蜻蜓,日复一日刻苦习练。
但凡凤台人,鲜见不擅花鼓灯者。花鼓灯已成为古城凤台一道靓丽的人文景观,其分布之广,参与人员之众,影响之深,即便是在沿淮的花鼓灯流行区域也实属罕见。
清末民初,花鼓灯在凤台有四五个分布区,组合了数以百计的花鼓灯班社。每逢春会、庙会,花鼓灯班社便集结在茅仙洞、四顶山、赵家古堆等春会、庙会的举办地,热热闹闹地表演好几天,烘托节会期间的欢乐气氛,彼此进行艺术交流。
除春会、庙会外,风台于近代还举办过三次大规模的花鼓灯艺术活动。一是,辛亥革命胜利,神州沸腾,举国欢庆。淮上军队张榜告示,要求各地集会以示庆祝。凤台县的花鼓灯班社全部汇集在了县城和较大的集市上。花鼓灯艺人翩翩起舞,引吭高歌。欢腾的锣鼓响彻大地,数天之内绵绵不绝。二是,在1932年,凤台县西部的尚塘集开展“抵灯”活动。活动由民间举办,初始规模一般,未曾料到会惊动周围数县。凤台县的花鼓灯班,各自披挂上阵自不待说,连颍上、怀远的花鼓灯班社也闻风而动,纷纷发兵而来。一时间,四十多个花鼓灯班社,四百多名花鼓灯艺人,浩浩荡荡,聚会尚塘,整整竞技四天四夜,观众成千上万,可谓盛况空前!三是,1945年8月,抗战胜利,普天同庆,人民自发举行盛大庆祝活动。著名花鼓灯老艺人田振起、陈敬芝、宋廷香等率花鼓灯班社汇人欢乐的人海之中,连演三天三夜。
频频举办花鼓灯艺术活动,为凤台的花鼓灯艺人不断提供宝贵的交流机会。他们切磋技艺,取长补短,促进了花鼓灯艺术的发展,对凤台流派花鼓灯艺术风格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上世纪30年代末,凤台的花鼓灯艺人将候场小戏以民间弦乐伴奏,丰富了花鼓灯艺术的表现领域。其中,陈敬芝先生创作并演出的《游春》,曲调动听,舞姿优美,深受人民喜爱。观众以陈敬芝先生艺名“一条线”,据此将花鼓灯的候场小戏称为“一条线”调,将花鼓灯班社称为“弦子灯”,“一条线”调后来派生出凤台特有剧种“四句推子”,“弦子灯”成为凤台花鼓灯流派的重要风格。
新中国成立后,花鼓灯艺人由“光蛋猴”变成了民间艺术家,旧时只在街头庙会耍弄的花鼓灯,就此登上了高雅的艺术殿堂,被誉为“汉族舞蹈的典型代表”。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中央和安徽省人民政府即派员专程冒雪来到凤台,了解花鼓灯艺术和花鼓灯艺人的状况,广大花鼓灯艺人备受鼓舞和振奋。
1951年,凤台县组建了以表演花鼓灯剧目为主的大众剧团。1953年,在第一届华东地区,第一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期间,中国新闻电影制片厂将凤台县表演的传统花鼓灯剧目《小场》《大场》摄制成舞台艺术影片。花鼓灯艺术开始走出淮河流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老艺人田振起以其精湛的表演荣获个人一等奖,安徽仅田振起一人获此殊荣,周扬同志称他是“花鼓灯表演艺术大师”。带着未曾有过的喜悦,艺术家们在土改和治淮工地上创作出一大批花鼓灯节目,以歌颂崭新的生活,只可惜,“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花鼓灯艺术受到空前的摧残,步人低潮。
粉碎“四人帮”后,花鼓灯艺术也得到正名。1984年,针对花鼓灯艺术人才青黄不接的现象,凤台县委、县政府作出决定:“抢救花鼓灯,开办花鼓灯及推剧的艺术培训班。”同时,抽调一批花鼓灯和推剧专业人员和老艺人一起整理编写花鼓灯、推剧资料,为办班作好准备。同年,县文化局根据县委县政府的意见,租用场地,在全县招收了32名学生,培养了一批花鼓灯新秀,为凤台花鼓灯后来的繁荣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1988年,县文化局审时度势,决定将花鼓灯培训工作引向基层,扩大受众面,在先行试点基础上,进而在全县各乡镇全面铺开。大批花鼓灯工作者和老艺人不计报酬,不辞辛苦,忍受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深入到乡镇村进行培训辅导,三年共培训学员近千人,为花鼓灯艺校的开办打下良好的生源基础。
1992年3月,县花鼓灯推剧艺术表演人才培训班挂牌成立。租用教室,练功房是自己用石棉瓦搭建的,只能挡点雨和太阳,在不能遮风的棚子里,把杆用竹竿代替,地毯用薄胶皮,条件十分简陋。
1992年9月15日,安徽省举办第二届花鼓灯会演,当时的县文化局领导,就想在这次会演中展示一下半年来的培训成果,在省内邀请了一位编导,经过几个月的强化训练,创作排练出了6个花鼓灯舞蹈节目。谁也没想到这6个节目全部获奖,而且其中几个节目还获得了省花鼓灯会演的一等奖。当时的文化局领导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花鼓灯培训班继续办下去。经过县文化局多方面的努力,当时的安徽省艺术学校,将风台花鼓灯培训班设为校外班,三年结业后发安徽省艺术学校的毕业证。自1992年学生进校至1995年毕业,当时出出进进的最多时竟有60人,最后毕业的也有39人。但这批花鼓灯新秀,他们的出路在哪里?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当时的凤台花鼓灯,虽在很多大型活动和比赛中引人注目,受到好评,但真正一下解决几十个孩子的工作问题和吃饭问题,除了政府,谁也没有这个能力。
1996年10月,凤台县政府常务会议研究决定成立“凤台县花鼓灯艺术团”。艺术团组建初期,单位性质和级别没有明确,当时凤台县刚刚甩掉贫困县的帽子,还没有建煤矿,县财政非常困难,国家公务员工资有时都不能按时发放,所以,县财政也没有能力为一个新成立的演出团体拨款解决他们的工资问题。为了艺术团的生存发展,当时的文化局从自身挤出少量经费,同时,通过社会赞助和联系少量的演出挣点收人为演员发工资。尽管这样,每位演员每月也就150元到200元不等,部分演员嫌待遇低,便走向社会自谋生路去了。
1997年,县委决定将原县委招待所交给县文化局,以解决县艺校办学一直没有固定场所的问题。艺术团也从租用的民房中搬迁到县委招待所。当时艺术团只有一间办公用房,演员全部住在招待所外面几间破旧的瓦房里,有的五人一间,有的房间住得更多。这已经比租住民房的条件又好了一些。然而好景不长,因县委招待所(别名“望淮楼”)建于淮河岸边的一处高地,每年汛期都会影响泄洪,淮河水利委员会决定将县委招待所及周邊建筑全部拆除,以利泄洪。县艺校和艺术团又将面临无家可归的局面和窘迫。
宋忠洋于1997年担任艺术团业务副团长,2002年接任团长后,当时演员每月工资虽增加到300元至380元不等,又有一部分骨干演员因嫌待遇低离开艺术团。怎么办?为了继续保住来之不易的艺术团,宋忠洋团长带着留下来的部分主要演员,从艺校招收了十几名学生,经过几个月连天加夜的训练和补排节目,总算是保住了这个班底。然,世事难料,2003年的“非典”,使全国各个演出场所停演。失去了演出创收的艺术团,只能全靠当时文化局的一点经费和少许的赞助发工资了。为了稳定人心,宋团长不得不找老演员谈心,当时老演员的工资才三百多块钱,没有了演出,新团员们没有工资怎么生活?为了留住他们,宋团长和老演员商议,决定把老演员的工资减去一半给新团员开工资,这样一来全团演员平均每月就只能拿到150元左右。这种情况肯定维持时间不长,艺术团非散伙不可。文化局也很着急,多次找县政府反映情况,在这种危急关头,县政府同意将艺术团定位副科级事业单位,自收自支,财政每年给予适当补贴。2003年、2004年,县财政每年补贴团里10万元。艺术团人员工资比以往有了很大的提高,随着“非典”疫情的散去,艺术团又能外出演出了,有了演出创收,演员还有了一些演出补助,人心趋于稳定,很多的原创作品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大型比赛中又连连获奖,为县委县政府挣得了很多的荣誉。
2005年县财政又追加补助5万元,共15万元。2006年,凤台县成功举办安徽省第七届花鼓灯会,演员队伍壮大,县长姚多咏到艺术团调研之后,决定在原来每年15万的基础上,县财政另追加补助25万元,每年财政补助达40万元。但自2006年以来,物价飞涨,特别是房价的涨幅更是惊人,许多骨干演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买不起房子,收入的增加赶不上物价的涨幅,他们仍然面临新一轮的生存压力。
2006年4月,艺术团在杭州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商业演出。当时,省文化厅将安徽省第七届花鼓灯会的承办权交给了凤台县。县文化局将参演任务给了“两团一校”,其中艺术团的任务最重,不仅要完成开幕式的演出任务,还要拿出新节目参加全省的“抵燈”比赛。接到任务后,艺术团白天忙演出,晚上宋团长和几位骨干演员在一起琢磨新节目,并利用演出空当,将刚刚琢磨出的节目坯子让演员排练,他们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一口气创编了三个新节目。节目小样出来后,又遇到了新难题。都说“音乐是舞蹈的灵魂”,由于是原创的舞蹈,没有现成的音乐,没有音乐怎么参赛?必须找一个对花鼓灯音乐有一定研究、能写曲子的专家为这几个作品作曲。到哪儿找这个人呢?经多方打听,宋团长最后想到了安徽省宿州市原泗州戏剧团的作曲家晨见老师。但他与晨见仅有一面之交,找他作曲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设法找到了晨见的电话号码,冒昧地给晨见老师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找他作曲的想法。晨见老师当时已调到蚌埠市文化局,他正在为即将参赛的蚌埠市花鼓灯歌舞团作曲,就很礼貌地婉拒了宋团长的要求。宋团长没有死心,每天给晨见老师发一条信息,一连发了一个星期的信息,真诚邀请他到正在杭州演出的团里,来看看他的团队。晨见老师被宋团长的执着和真诚所感动,答应去杭州看看。
在杭州,看到这帮生龙活虎的鼓架子和风华正茂的俏兰花后,晨见老师大为惊讶。特别是看到宋团长他们初排的几个舞蹈节目的小样后,激动万分。他被这个团队的精神所感动,当即决定不仅写一首,而且承诺三个节目的曲子都由他写。他很快进入创作状态,顺利完成了三个节目的音乐创作。这三支曲子名称分别是:《瞧这帮鼓架子》《鼓乡俏媳妇》(又名《兰花嫂》)和《恋》。在2006年安徽省第七届花鼓灯会的比赛中,凤台县花鼓灯艺术团技压群芳,大放异彩。所有参赛作品全部获奖,由晨见老师作曲的三个节目全部夺得一等奖。特别是花鼓灯男群舞《瞧这帮鼓架子》,2007年摘得第六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全国民族民间舞蹈大赛表演银奖和大地之舞奖,2010年获第十五届全国“群星奖”舞蹈比赛最高奖“群星奖”,这也是社会文化的政府最高奖,并受文化部委派参加全国巡演活动;而花鼓灯女群舞《鼓乡俏媳妇》,2008年获华东六省一市专业舞蹈比赛创作一等奖,2009年获第七届“荷花奖”全国舞蹈比赛铜奖、中央电视台第五届CCTV全国舞蹈大赛优秀表演奖。
风台县花鼓灯这样一个“大国草民小团”,风雨兼程十六年,这里面有心酸的泪、幸福的泪。
第七章 灯痴
“她的名字叫兰花。我指的不是花鼓灯中女角的名字,在生活中,她真的就叫兰花。我们从淮北花鼓灯剧院代培班毕业后,不知为什么,她作为我们这一拨最刻苦、最优秀的学员,不管剧院怎么挽留,她都死活不干。临走时,我送她去火车站,火车快开的时候,她这才告诉我,在颍上她老家的花鼓灯班子,有一个和她一起长大的‘鼓哥,等着她回去一块儿玩灯。”
灯妞讲到此处,稍作停顿后又继续下去:“其实,在我们的培训班快结束的时候,她在一次演出后,认识了一个比她大五六岁,说是什么从美国纽约专门来我们学校研究东方舞蹈,尤其是调研淮河花鼓灯艺术的华裔青年学者。这个人我见过,浓眉大眼,至少有一米八五的个子。他很懂礼貌,每次在我们演出后,请我们下馆子吃饭时,次次都给我们摆椅子、挂衣服什么的,可绅士了。
“他的名字叫麦克,但他更喜欢我们叫他‘灯痴。不到26岁,他就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了一个法学博士学位,他本来可以接他父母律师事务所的班,有一个很好很稳定的收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看过兰花随中国民间艺术团访美的花鼓灯演出后,就疯了,不顾一切地迷上花鼓灯……
“说白了,也就是迷上了跳花鼓灯的兰花。据说,兰花于全美巡回演出十几个城市,三十多场,麦克场场必到,每晚献花。艺术团在旧金山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时,麦克竟把自己的父母都带来了。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同意他要娶兰花当老婆……”
“他的父母同意了吗?”
“先是怎么也不同意。因为,麦克的父母也是从小在安徽颍上农民家庭中长大,后考上北大,毕业后出国的。他们经常告诉麦克,在他们老家有这么一句话,叫作‘男不玩灯,女不看灯。”
“为什么?”
“唉,老话这么说,不就是那个意思:男的玩灯没出息,没文化又吃不饱饭,不会有什么好前程的。”
“那么,女的看灯,又犯什么忌了?”
“我们祖祖辈辈,在淮北农村的农民家庭,不仅保守,而且规矩多,怕女的看灯看得走火人魔,不学好。”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事?”
“说来您不相信,在我们那里,早先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看灯玩灯,看着看着就上了瘾,跟鼓架子跑了的有的是!”
我说:“这也不奇怪,连在美国长大的麦克,不也走火人魔,追着人家兰花满美国地跑啊,道理都是一样!”
“后来,麦克的父母同意了?”
“麦克和父母闹了整整半年的别扭。最后,威胁父母说,假如他们再不同意,就去中国找份工作,再也不回美国了。”
“他父母妥协了?”
“那又能咋办?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碰上这么个灯痴,又能拿他咋着?”
“就在麦克快乐地一路飞机、火车赶到颍上兰花的老家,掏出10克拉的订婚戒指准备交给兰花时,兰花告诉他,她已经早有未婚夫了。他们从小一块儿玩灯,双方订的是‘娃娃亲。直到今天,在我们老家,凡订过‘娃娃亲的,哪一方要想退亲,得花大钱赔礼不说,一辈子是要被人家戳脊梁骨的。”
“后来呢?”
“麦克在兰花家好一顿哭,把兰花的爹娘都给吓坏了。就在那天晚上,兰花的对象鼓哥喝高了,带着一帮子花鼓灯里的好兄弟,把住在县宾馆里的麦克揍得半天起不来床。”
“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犯法吗?况且,人家麦克只是向兰花求婚,又没有将她怎样。”
“鼓哥被公安带走关了两个星期。要不是人家麦克替他向县公安局的警察求情,无故殴打一个美国籍的华人,是要重判的。鼓哥从拘留所出来后,在麦克临走前,和兰花全家在县宾馆餐厅摆了一桌酒席,算是给麦克赔礼道歉吧。”
“这还差不多!”
“但您万万想不到,麦克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冲着兰花和鼓哥咬着后牙槽子说:‘我痴迷花鼓灯,更痴迷兰花。我今生非她不娶!说完,用手一指鼓哥说:‘除非你活活把我打死!”
“后来咋样了?”我急问道。
“还能咋?鼓哥将一桌酒菜,一下子掀了个底朝天。”
我不禁脱口而出:“不愧是一条皖北汉子!”
“鼓哥可不是一般的人。身板好,长相俊。他的跟头蹦得高,翻得帅。打小练武功,身轻如燕,‘鼓架子的动作干净利落,在台上从没失过手。在他们家乡方圆百里名气大着呢,多少姑娘都瞅着兰花眼红心急。但鼓哥就是性子急,脾气暴,大男子主义,还动手打过兰花……
“但他是个大孝子,不光对他爹娘好,还对兰花的爹娘孝顺。他知道兰花的娘得了晚期尿毒症,要用大钱治,就偷偷去卖了几次血。但,兰花娘得的病,是需要换腰子的病,几十万一个人腰子,那是鼓哥能办得到的吗?但他毕竟尽力了。”
灯妞讲的故事,让我有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我是既同情那个有些中世纪骑士遗风的麦克,又可怜那个在内心挣扎着,又不知该怎么办,往何处去的兰花,更对鼓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其实,像兰花母亲身患绝症,又无钱可治的大国草民,在今天的农村,不仍旧比比皆是吗!
“后来,兰花母亲的病有人出钱帮她去治了吗?”
“几个月以后,兰花的父母突然收到一大笔钱。寄钱的人没留姓名,但寄钱的主人指定,这笔钱是给兰花母亲换肾专用的。”
“钱是谁寄的?”
“兰花的父母托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查到,这笔钱汇自美国纽约,但寄钱的人是谁,无从查找。直到几个月之后,兰花的母亲可以下地走路了,麦克才从美国打电话问兰花,她母亲的身体康复了没有。这时,不用说,兰花和她的爹娘也能猜到这钱是谁寄的了。从此,在兰花和她爹娘眼里,就把麦克当成救命的恩人了。后来,麦克多次来颍上,和兰花一家相处得非常融洽,但他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那鼓哥呢?”
“鼓哥知道这件事后的当晚,杀了一条野狗,剥皮炖了,叫上所有兄弟喝了一夜。第二天,发誓不再理兰花了。从那以后,百里十村的燈迷,就再也看不到鼓哥和兰花,那天地绝配的一对儿,在台上玩灯了。打那以后,鼓哥的脾气越变越怪,经常在台上和新的‘兰花配合时失手。直到有一次从‘大场子上,一不小心翻下台来,摔坏了脚筋,住了院。
“麦克还是每隔几个月,从美国飞到北京之后,一刻也不耽误地坐火车和长途汽车,来颍上兰花家里,和她一家人相处。每次来,不仅给兰花带来许多她从没见过的各种礼物,还给她的父母送了许多老人的营养保健品、生活的必需品。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亲自陪同兰花母亲去县医院检查身体。不仅如此,他还给村里家庭贫困的学生、花鼓灯班子捐钱捐物……唉,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谁能不动心?况且,假如没有麦克,兰花的娘也许活不到今天。”
“这时的鼓哥呢?”
“其实,鼓哥怎么会放得下兰花?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啊!只不过是那小子太倔,太自信太骄傲。兰花去医院看过他几次,都让他给骂出来了。可人走了吧,他又背地里流泪……其实,麦克背着兰花去看过几次鼓哥,也是被他轰了出来。
“鼓哥伤愈出院时去交费窗口结账,医院里的人告诉他,有一个个子很高、长得很俊的年轻男人,半个月前就将他的医药费、医疗费和住院费都结清了。鼓哥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听到这里,眼眶竟也不禁潮湿起来。我下意识地说:“麦克如愿以偿了?”
“也没那么容易。当麦克第一次向兰花提出要带她去美国时,却被她当场拒绝了。麦克急得直问她:‘为什么?兰花只是说:‘不知道。”‘
“这不符合逻辑。”
“唉,一个乡下玩灯的女孩儿,除了轴,死心眼儿,还什么逻辑不逻辑的……后来啊,灯班子里的老师劝,村里的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大爷大娘说,兰花的爹娘恨不得给她跪下求,都说不动她。可是,刚刚过了一个月后,一天晚上,兰花突然当着她爹娘和麦克的面说,她同意和麦克去美国,并在一年之后要嫁给他。”
我从胸中长长嘘出一口气来,喃喃自语:“功夫不负有心人!麦克追得也太不容易了……”
这时,我发现灯妞并不开心,两滴泪水从她那双丹凤眼中慢慢滑落。我忙问:“你……你怎么啦?”
灯妞竟嗫嚅了好一会儿,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擦干了眼睛后,缓慢地道来:“直到兰花要去美国的前夜,她才跟我说了实话。鼓哥在出院不久后,就约了兰花在县里一家酒吧里见面,他跟她说:‘我已经有了新的相好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结婚了……”
“我想,现在的麦克和兰花,在美国早已结婚生子了吧?”
灯妞半天没有应答,她的脸色颇显沉重。
“兰花到美国旧金山后,先从攻读英文开始,每天在课程结束后,就由麦克开车去中国城华人开的舞馆,天天教孩子们跳舞。麦克为了她能尽快适应美国的生活,辞去了以前的几个兼职工作,专门陪着兰花到处转转看看。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但她总是觉得,对麦克没有像对鼓哥那样的感觉。加上麦克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们全家又住在一起,难免兰花和未来的婆婆有锅碰碗、碗碰勺子的时候。
“唉,我们这些80年代末出生的孩子,虽然父母都是农民,又都在农村长大,但毕竟都是独子,在灯班里又都是角儿,总是被爹娘惯着,被乡亲们和观众捧着,看起来是土里吧唧的,其实是受不得什么委屈的。有一次,麦克带兰花去看中国侨联的一个‘亲情中华慰问华侨的艺术团演出,当她看到台上有个女孩儿在跳花鼓灯,跳得很烂,却赢得全场华侨疯狂的追捧、喝彩。在回家的路上,兰花一句话都不和麦克说,是一路哭着回到家里的……”
我说:“刚到美国,所有的人都是很难适应的,那种滋味既说不出来,又难受得很,想家想得厉害。”
灯妞根本没有理会我的絮叨,一路自说自话:“兰花在麦克家住了有小一年后,不仅学会了开车,也逐渐能张口说英语了。这时,她就在麦克的恳求下,在麦克父母的强硬要求下,去旧金山市政厅办了结婚手续。麦克的父母在旧金山的港湾渔人码头最有名的海鲜中餐馆里,订好了几十桌酒席,准备选一个中国人认为的黄道吉日,先去教堂举行大婚仪式后,再去餐馆与亲朋好友,喝他们儿子儿媳妇的大婚喜酒。”
“这不是一件让人人都羡慕到家了的大喜事吗?俊男美女,殷实的家业,有地位的公公婆婆。将来再生个大胖小子,兰花再将自己父母从颍上农村往美国这么一接,美!”
“可是兰花就是没有这个命!”
“又怎么啦?”
“就在麦克和兰花就要到教堂去办喜事的前一个月,兰花告诉麦克自己怀孕三个多月了,通过B超检查,是个儿子……麦克当即就屁颠颠地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父母,他的父母简直都快乐疯了。因为,麦克父亲他们家是三代单传啊。”
“这真是个让人羡慕的美满家庭!”
“但不知咋啦,兰花跟中了邪似的,竟然在全家欢天喜地的第二天,自己一个人开车去医院,将孩子打掉了。”
“我的天啊!”灯妞的话,竟让我惊诧出声。
“麦克听到这个消息后,在回家的路上,连闯红灯,最后出了車祸,车被撞得稀烂,还好,人没出什么大事。麦克母亲的心脏本来就不好,有心跳过速的毛病,一听到这个消息,只说了一声‘扫帚星后,当场昏了过去,被急救车送到附近的医院进行抢救。麦克父亲,一夜之间,急得白了头。”
我听到这里,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随即胸腔也窒闷得要紧,嗫嚅地说道:“一个原本那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在一瞬间不复存在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灯妞长长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至今,我也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那后来呢?”
“几个月后,麦克的母亲康复出了院,他的父亲也逐渐平息了下来。而麦克因受打击太大,一个人默默地给家里留了张字条后,开车去了别的州,几个礼拜不见人影。”
“那兰花岂不是在他家再也待不下去了吗?”
“兰花在几天后,买了一张从旧金山直飞上海的机票,独自一人飞回中国。当她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候,她的父母和全村的人都傻眼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兰花回来后,在家里养了一段时间,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又开始从早到晚地练起了花鼓灯。”
“一个月后,当她听说鼓哥根本就没什么相好的,娶媳妇的事也是个‘咩咩空。没事的时候,就对着他和兰花合影的花鼓灯演出剧照呆看傻笑,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于是,兰花就去找他,苦苦哀求他,让他再和她搭档跳花鼓灯。”
“鼓哥最后同意了吗?”
“你想,鼓哥能回心转意吗?
“那一段时间,我经常专门抽出空,从蚌埠去颍上看兰花。有一次,亲眼看到鼓哥当着同村的父老乡亲们的面,猛抽兰花的耳光,打得她满嘴满鼻子淌血。我不顾一切冲了上去,但鼓哥就站在那里,任我抓挠,就不推挡,也不还手,他的脸和手被我抓得一道一痕地直流血。我想,那时兰花的精神上肯定是坐下了病了。”
“半年之后,兰花的病看上去好多了,就是经常还有些双眼发直,别人跟她打招呼,她半天转不过神来……临近的灯班子,开始请她去玩灯跳兰花了。听人家说,兰花一上台,天啊,跟换了个人似的,双眼发光,精神抖擞,动作、步法、手帕和扇子,一随她舞起来,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麦克呢?”
“一般人以为,麦克是个受到过极大伤害的人,为了能把兰花追到手,他也什么都做了,连兰花的初恋情人把他揍得那么狠,他都不计较,还花钱给鼓哥治伤,目的,只想感动兰花。可是,结果呢?一个被伤透了心的人,我想是绝不可能再回来找她的了。可是,您猜怎么着?”
“难道?麦克他……”
“是的。半年之后,麦克又找到了颍上,走进了兰花的家。”
“这太不可思议了!”
“就在麦克刚到她家的第二天晚上,兰花又像是中了邪似的跑到鼓哥的住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求他别再和那个新兰花搭档了,不然,她就永远跪着不起来。”
“鼓哥最后还是同意啦?”
“那晚,鼓哥本来就喝了不少酒。他先是劝,后是拖,兰花就是不起来。最后,鼓哥急了,给了兰花几耳刮子,打掉了兰花几颗牙。说来也巧了,正好被冲进屋里的麦克撞上。麦克这个平时总是把‘Thank you‘I'm sorry挂在嘴边的绅士,顿时就疯了。这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据说还在加利福尼亚州拳击比赛中得过青少年拳击冠军的人,把喝高了的鼓哥堵在小屋里一通臭揍。”
“鼓哥难道就没还手?”
“不还手?鼓哥的武功还了得,快三十岁的人了,平时都是他揍别人,恐怕一辈子没挨过别人这样的打。连拉架的兰花,和后来冲进去想拧住他们两个人的几个壮汉,都被他俩打得口鼻流血,跌出门外。兰花因为在打斗中,紧紧抱住了麦克一条腿,才没被甩出门去,但她满脸是血,脖子手臂全是瘀紫青块。”
“当时,有人打电话去村里找治安和县里的警察了吗?”
“怎么没有?好几个人立刻就给县里的警察打了电话。但几十里路,警察一时半会儿赶不到哇!就在麦克打断了鼓哥几根肋骨之后,鼓哥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劲,一脚将麦克踹倒在地,回身从床上的枕头下,抽出一把尺把长的刺刀,朝麦克猛扑过去……”
我听到此处大惊失色:“扎到了吗?”
灯妞说到此处,伴着嘤嘤的抽搐,泪水夺眶而出。我连忙站起,为她抽出纸巾递给她,又将那罐她一动未动过的王老吉递了过去。灯妞一边用纸巾擦拭着泪水,一边用另一只手挡住我向她送去的饮料,全身抖动着,不停地抽搐着,过了好半天,才使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鼓哥的刀刺向麦克的时候,被兰花的身体突然挡在了半道上。这时的麦克和鼓哥,同时一声大叫‘兰花……”
鼓哥的匕首仿佛不是扎进了兰花的身体,而是直着刺进了我的腹部。我的手腕下意识地撞翻了一只茶杯,杯盖顺着地毯滚向门去。然而,我们俩谁都没有兴趣将它捡回原位。
“后来呢?”
“兰花为麦克挡住了鼓哥刺向他的刀子,却插进兰花的肚子里,流了一地的血,这才让两个杀红了眼的男人,立马傻了似的呆在原地不动。最后,还是麦克早些醒了过来,他扑了过去,一把把兰花抱在怀里,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放声大哭。鼓哥像是被魇住了,就在那里呆站着,双眼发直,过了电似的……
“后来听他们村里的人说,兰花躺在麦克怀里昏迷之前,对着鼓哥和麦克说:‘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罪有应得……”
“那么,此事的善后处理呢?”
“兰花被警察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几个警察立即封锁了现场,赶走仍聚在现场围观的人群,只留下几个证人后,将麦克带到另一间房间去问话。据说,当时就没收了他身上的护照……过了一会儿,麦克和鼓哥也被公安戴上手铐,押上警车带走了。听说,兰花她娘知道此事后,立马昏了过去。”
“最后判决结果呢?”
“过了两个星期,兰花的伤情稳定了下来后,作为当事人,可以出庭作证了。面对两个站在被告席上,都曾深爱过她的大男人,她一口咬定,鼓哥是酒后正当防卫才误伤自己的。而面对麦克,她连声说:‘是我害了这个美籍华人,我对他是有罪的。我们全家欠他的太多了,我只有等下辈子做牛做马去偿还他了。说完,她在法庭上瘋了似的狂抓头发,放声大哭……
“一个星期过去,在双方的律师经过法庭当庭辩护后,法庭作出以下判决:(美籍华人)麦克张,虽与证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兰花仍有跨国婚约,但尚不具备完备的中国的法律公证手续和证明,又经证人兰花提出申请,双方同意后,并经法庭核准,自动解除婚约关系,即日生效。但由于当事人麦克张,在这场恶性的暴力伤人事件中,曾主动袭击他人,间接导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兰花重伤,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法条例》,除交纳5万元人民币罚款外,刑事拘留后,劝其尽快离境。
“本名谷戈(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艺名‘鼓哥,因酒后与当事人麦克张发生口角之争,在随即发生的肢体冲撞中,虽持刀正当防卫,却无意中刺伤证人兰花,但由于证人兰花免于对其起诉,又在多位证人出示的确凿证据之后,经法庭逐一核准,宣判如下:当庭释放,并向被误伤者兰花赔偿医疗费3万元人民币。”
将灯妞送到她的住地后,已是凌晨一点,我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现在,兰花的一切都好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半年前,兰花去了山西五台山的尼姑庵,出家做了尼姑。据说,她在庵里,还一心想教别的尼姑跳花鼓灯呢!看来她是得了很严重的精神病。可这种病,哪是在尼姑庵那个清静之地就能不治而愈的?听说她一犯起病来,三五个尼姑根本就按不住她。”
“那咋办呐?”
“没过多久,兰花就被尼姑庵的住持,送进了省城的精神病院。经过一个阶段的心理、药物及物理的各种治疗,兰花的病情好多了。但就是不能看见跟鼓哥长得像的男人,一见,准犯病,一犯病就扯头发撕衣服尖叫乱闹,就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医生一齐上阵,都收拾不了她。”
“就真的没招啦?”
“您别急呵!后来不知哪位医生想了个绝招,刻了一张花鼓灯的音乐碟,放进一个手提播放机里随时备着,只要兰花一犯病,医护人员就按下按钮,发癫发狂的兰花就立刻静了下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随着花鼓灯的音乐节奏,兰花手舞足蹈、身轻如燕、光彩照人,又是一个千人羡万人迷的花鼓灯女神。”
我听到此处,忽地一下从椅上直着立起身来,一是被灯妞的精彩叙述激得血涌心跳,二是为兰花这个与生俱来,就早已被花鼓灯的“魔症”附体人魂的灯神,惊诧不已。
少顷,我整理一下情绪之后接着又问:“那么现在的鼓哥呢?”
“还在当他的鼓架子啊。都娶妻生子了。”
“还有那个麦克,现在的一切都好吗?”
“听说他并没有急着回国。有人看见他在霍邱和怀远一带,扛着一架摄像机,跟在好几家灯班子后面,屁颠屁颠地走村串乡呐!说是他一定要写一本有关淮河花鼓灯的英文大书,把他眼里看到的花鼓灯艺术和玩灯的人,介绍给美国和世界的读者。”
就在我们的交谈就要结束时,灯妞的最后一句话,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您还不知道吧?那个灯痴灯呆子麦克,竟说动了父母,将兰花三年的住院和医疗等杂费,一气付完。”
那一夜,我回到宾馆房间,躺下后,竟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洗漱之后,这才发现灯妞塞进门缝的字条,上面赫然写道:“尊敬的孙老师,其实,您也是个灯痴。”
第八章 灯神
就在我来去凤台数月,采访及深人生活临近尾声的时候,李白月局长向我讲述了一个数年前,由凤台县花鼓灯剧团的一位演员,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举办的“国际民间舞蹈展演联欢节”上,发生的一个维护国家尊严的真实事件。如不是他想方设法让我见到了几个当事人,又找来了当时带团的小王副局长,将事情原委又复述一遍之后,我很难相信他不是在杜撰。这个故事的一号主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刚二十出头的“鼓架子”,此人不仅胆识过人,且身轻如燕,攀援如猿。
可是,当我几次向李白月局长提出想当面采访这位为国争光、技艺超群的“鼓架子”时,此人总是躲着不见,并以各种无可辩驳的理由逃避。最后,他被领导逼急便捎过话来说:“我只不过做了一件团里任何一个‘鼓架子都会做的事,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和觉悟。只是我当时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手脚比别人快了一点儿而已。如果这位作家真想帮助我们,帮助花鼓灯,就为我们多找一些演出机会吧……”听完这位鼓架子的话,我百感交集,竟长久无语。
那时,李白月局长对“鼓架子”在纽约“展开国旗”的壮举娓娓道来,朴实无华,平铺直叙:
“那天上午约莫十点,天上下着小雨,时时刮来的阵风怕也有四五级。国际民间舞蹈展演联欢节开幕式,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大楼前正式开始。全世界几十个顶尖级的舞蹈团,全部身着本国最有代表性的民族服装,在自己国家的国旗前列队站齐。铺着红地毯的大楼前,联合国的高官,各国的驻美大使,各个国家舞蹈界的学者、名流、专家们,在红地毯上站成一排。当开幕式的主持人宣布联欢节正式开始之后,按大会程序,在升所有国家的国旗时要演奏各国国歌。
“说来也怪,等到奏中国国歌、升中国国旗的仪式刚一开始,冷不防一阵强风就刮将过来,一下就把中国的国旗紧紧地刮卷在百米高的旗杆顶上,怎么也就展不开了。你想啊,国歌的音乐就那么几分钟,这样的事故是你防都没办法防的。一个世界性的民间舞蹈节的盛大开幕式上,一个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会国的国旗竟然打不不开了,这太让我们中国人没面子了。这时,所有中国代表团的成员都傻眼了。旗杆一百多米高,加上小雨把不锈钢的旗杆打得透湿,国旗又紧紧缠在杆头的几个落地的铁丝绳头上,这叫人可咋办啊?就在这时,那个排在队伍最前头,一米八六的大个儿并举着‘中国代表团牌子的‘鼓架子,飞快将牌子交给身后的‘兰花,一把扯下脖上的丝巾,撕成两截后将两只手缠满,像个毛猴一样蹦上湿滑的旗杆,一路向顶端连蹬带蹦地飞快爬去。其间,由于旗杆太滑,他几次险些直着滑摔下来,惊得许多代表团的团员连声尖叫。
“当鼓架子爬到旗杆顶端,将国旗飞快地从杆头铁绳上仔细展开之后,双手已被割开了几道血口,腕部韧带严重拉伤。回来后,竟半年不能上台舞灯。”
听到此处,我呼吸急促,若不是强忍着,定会泪流满面。
这时,沉默良久的李局长仿佛自言自语:“正是在那次国际性的民间舞蹈展演的联欢节上,我们的花鼓灯团,一气拿下所有奖杯的一半!”
下午近两点,县文化局的王安超副局长风风火火地赶到宾馆,告诉我说李白月局长,已在省文化厅开完了会,这会儿正飞车快马急着往家里赶,并在电话里一再嘱咐,要他无论如何把我“扣”下等见面后再走。我心里一阵感动。在我生平的采访生涯中,还没有任何一个当地政府的文化官员,不管级别多高多低,竟对一个写文章的人如此的重视与珍惜,如此的在乎和急迫。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无论是名记者大作家,小编辑小报人,只要是来凤台了解花鼓灯,写花鼓灯,宣传花鼓灯的,不管是谁,李白月局长一律热情真诚接待。
李白月局长的急切和热情,让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花鼓灯在淮南市和风台地区,从市里最高领导层面,直到县里主持工作的负责人,甚至是除了文化局领导之外的各机关科室中,都有不少人在关注关心对花鼓灯的保护、传承和弘扬。
我与学农业出身,酷爱文学诗词、音乐和戏曲的李白月局长一见如故。
当晚,李局长特为我组织了由他编剧的花鼓灯舞剧《凤凰台》专场演出。甫一到场,我就被凤台县推剧剧场内那个年久失修,四壁黑黢黢,但千余座位却早被满坑满谷的观众占满而震惊。简直不可思议,这个破旧不堪的剧场内,竟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可见,号称“灯窝子”的风台县真不是浪得虚名啊!瞧那针扎不进,水泼不浸的架势,就是港台巨星来了也不过如此。但遗憾的是,号称花鼓灯舞剧的《凤凰台》,在我眼里,却只有歌舞与灯鼓片段,竟剧无故事,戏无人物,更让我对“舞剧”二字一头雾水。任何一个编剧都有常识,不管你是什么式样的艺术形式,一剧之窍在于:凤头、猪肚、豹尾,而失去了全剧主线人物的贯穿,矛盾冲突的环环相扣,中心事件的明确凸显,悬念迭出的故事情节等等元素,难以成剧……
尽管我对舞剧《凤凰台》大失所望,但台上那些年轻演员们精彩的艺术呈现,花鼓灯的特色与表征,仍让我欲罢不能,兴趣盎然。尤其是那一路从唐代西域的羯鼓,演进变化而来的花鼓灯的锣鼓响器,让我热血沸腾。我在那一瞬间里,真正碰触到了什么才是坊间老百姓口头禅中的“锣鼓声一响,脚底板就痒”的感受,真切意识到了花鼓灯作曲家口中常念叨的“半台锣鼓,半台灯”。可见,花鼓灯歌舞中的锣鼓响器,占有怎样的比例?是多么的重要?假如说舞灯人就是花鼓灯的灯魂,那么锣鼓响器与灯歌,就是花鼓灯的旋律和肢体,骨骼与大筋。然,花鼓灯若是失去了花鼓、大锣、唢呐、大镲、小铛、大鼓、小镲等响器组成的打击乐队的情绪刺激与伴奏,你还让玩灯人咋扭?兰花、鼓哥咋跳?故,玩灯人常说:“锣鼓给劲,舞得来神。锣鼓打蔫,脚底没劲。”
事實上,花鼓灯舞剧《凤凰台》开幕伊始,我这个从少年时代痴迷,中年时代关注,壮年时代渴望,海归后研究和书写花鼓灯灯魂的人,一下子就能从深层看懂编导的用心,以及他们运用了大量陈敬芝、王考千这些花鼓灯泰斗们所独创的那些经典节目的元素。
正是这次的演出观摩,加之我对花鼓灯音乐大量史料的细读,以及亲历了那些散落在凤台与蚌埠、怀远和颍上的民间灯艺绝活儿,才使我彻底地明白了“千班锣鼓,百班灯”的深刻含义。那是由一代又一代老艺人们从生活里、劳动中体验和细心观察得来的灵感与创造力,是对劳动中的割麦、采棉、撒种、插秧、放牧、打场、织布,对大自然里的白云舒卷、暴风骤雨、潺潺流水,对生活中驴叫马欢、猪拱骡趵、鸡飞狗跳等等,那一切原生态的生命感悟与艺术升华。
当我完全放下《凤凰台》是不是舞剧的困扰与纠结之后,那一个个在我眼前精彩纷呈的花鼓灯节目,就亦加疾如旋踵、桴鼓相应。我刚看到“雁落沙滩,老鹰磨云”的旷远与刚劲,瞬间,那“灯场锣鼓”便疾如狂风;我眼前才是“燕子掠水,风摆荷花”的澹泊清远的意境,那激荡不止的“动性锣鼓”,又将我搡人“浪子踢球,犀牛望月”那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之中;我仍在“霸王甩鞭,迎面接桃”的动感之中,倏地,又被抑扬顿挫的鼓点摧入“兔子蹬鹰,狮子卷帘”的狂野之中;刚被“补点锣鼓”敲醒,又被拽进“黑狗钻裆,四门扑虎”凶险激灵中;我还来不及承受“情绪锣鼓”的燃烧,又在唢呐劲吹的雨幔雾霭中,与“鸡禽游鱼,林中猛兽”共舞。目不暇接的鸭子凫水,风摆柳动,拔泥脚、单扑蝶、轧花布、挎篮子、抖俏肩、上山步、下山足、三道弯,还有那射雁、甩泥、走膝、搅柱,更有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扇技伞舞——打扇、绣扣、哭坟、娶亲、遮阳、抛扇、乞天、避雨、听雷、观雨、羞扇看人、哥妹同伞、新娘翻船……生生将一个舞台闹得风生水起,五彩缤纷。活活把花鼓灯的灵肉筋骨,精髓魂窍融人:单句锣镲、复合鼓点、动慢节奏、鼓番神韵、动静关联、韵律主导、歌赋唱和的水乳交融之中……整晚的演出,将花鼓灯的包罗万象,肢体语言特殊叙事的表征,动静之间的起承转合,宣泄得异峰突起、淋漓尽致,直叫人叹为观止、血脉贲张。
演出结束后,全场的喝彩声一如黄河壶口瀑布,钱塘江大潮。当李局长在仍亢奋的观众中,为我努力避道,并邀请我上台接见演职员时,我这个走州过府的艺术达人,就像踩在一团棉花上挪步——心慌、气短、腿软,还有些獐头鼠目的怪异。一瞬间里,我彻底地明白了什么才叫“接地气”,接地气又是个啥动静?风台花鼓灯的“人气”一如井喷,气足得能吓死个人。
路上,李局长问我:“咋样?”
我答:“除了不是舞剧,样样都是花鼓灯。”
他又说:“啥问题?”
我说:“如果说音乐是舞剧的灵魂,那么旋律就是音乐的灵魂。而今天我听到的花鼓灯音乐,除了急风似的锣鼓鼓点,震耳欲聋的响器吹打,很难找到慢节奏的大抒情线条,流畅的音乐旋律律动。这就是传统花鼓灯音乐的死穴。太满、太响、太快、没有起承转合,更让人难以放松!”
他说:“那你说咋办?”
我说:“传统花鼓灯的音乐和舞剧的思维,必须彻底革命,必须交响化、戏剧化。否则,就没有对高潮的烘托和戏剧的张力。舞剧是什么?就是肢体语言的歌剧。一切花鼓灯的传统元素、技巧、表现手段,必须为塑造人物服务,这既是核心也是艺术规律。但花鼓灯的基因不能变,特色不能改,在原汤原汁的花鼓灯歌舞的特点上海纳百川,只有这样,才能让花鼓灯从小家碧玉,变成大家闺秀,才是花鼓灯能舞过淮河,走向世界的根本!”
他说:“我的个乖乖,你还真不瓤!”
我说:“看《大河灯魂》的吧,那才是真正的现代花鼓灯舞剧。我敢肯定《大河灯魂》之后,在整个中国舞蹈界,将会有一个全新的美学观念横空出世,那就是花鼓灯的‘舞剧思维,不信?咱们走着瞧!”
几经辗转,数月过去。
当我从凤台县再度回到北京的寓所,在一盏孤灯之下,翻开有关淮河上下的史籍典故,远古的诸神传说,花鼓灯传承的秦汉宋元之争,春秋古今的纵论宏议,每一次都让我被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的神秘大河,湍流深处的史海钩沉,两岸之畔所藏匿着的各种故事,大禹治水的丰功伟绩,激励得寝食难安、心潮汹涌。那些史书上记载的文字,一如盘古开天辟地,剜目为日月,割脉为大河的经天纬地,竟在我漫无边际的想象中狼奔豕突……
昔盘古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
——梁任防《述异记》
上古时代的某一时期,由于天降大雨,导致江河暴涨,洪水泛滥而引发了地震,山崩以及山崖大规模滑坡。鲧奉命治水,但他单纯采用筑堤放水的办法,结果使水路不通,导致了山崩或滑坡,使洪水灾害更加厉害。鲧因治水失败而死。死后其子大禹继承了他的事业。大禹以十三年的时间考察水路,疏浚水道,修筑堤坝,终于排干了许多地方的积水,引导开挖了使长江黄河顺利东行的新水道。这个故事,当是大禹治水的事迹。
——《诸神的起源》
盘古之死,剜下自己的双眼,为人类当作日月,阴阳嬗变,光明轮回;割开自己的血脉,流尽一腔热血,化为淮河,丰泽千里江淮大地,滋润芸芸苍生,亿万子民。而我父亲为一圆书写中国水利的春秋大梦,来去穿梭淮河两岸的无意之间于我的生命符号“禹”字,带着他永远都难以参透的“禅”意,我走过洪荒,走过秦汉,也走进一个东方民族的文化觉醒与复兴,开始了灵魂史上的愚公移山。
人之初,传说是由两条大鱼变成的两只猿。而这两只猿,就是“阴阳之始”的盘古夫妇。盘古崇敬祖先,因而就有了盘古怀抱二鱼,以示崇敬之说。再后来,抱鱼之说,就形象地演化成了道家的“太极图”。迄今为止,桐柏民间仍习惯在门头、窗上、院落人口的影壁墙上悬挂“太极图”以示吉利,以祈求苍天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婚丧嫁娶,传宗接代,邻里和睦,消灾、祛病、赐福等等。千里淮河,不仅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夫妻,用一腔热血注成的一条滋润养育着中原人民的生命大河,更是一条孕育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明,两岸民俗文化底蕴的,花鼓灯艺术的母亲河。而浸透着大河之魂的花鼓灯艺术,深受江淮大地民间百姓的喜爱与痴迷,在淮河两岸世代相传、历久不衰。每逢春播秋收、婚丧嫁娶,民间所有喜怒哀乐时,花鼓灯都绝不会缺席。它既是两岸亿万农民的精神家园和心灵图腾,又是深深蕴藏在淮河上下,皇天后土中的一座博大精深、永不枯竭的民俗文化煤海和金矿。
花鼓燈的神话故事的源头更早。
夏代,在涂山脚下,大禹会共工的地方。大禹娶了涂山氏的女儿——女娇为妻。新婚宴尔,大禹便被四面八方的水患告急,离妻别子去为天下人治水。大禹这一去,便是整整十三个年头,其间,竟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因思念大禹忧虑成疾,神志恍惚,终日抱着幼小的儿“启”站在山顶上向远方痴痴眺望,祈盼丈夫早日治好水患,归来骨肉团聚。由于女娇盼夫心切,久而久之,竟化成一块矗立于山顶之上的巨石。后人便称这块巨石为“望夫石”和“启母石”,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为了纪念大禹,在许多地方自发地盖起了禹王庙。
每年在农历三月二十八日的赶庙会盛大节日中,人们打起锣鼓,跳起舞蹈,作为压轴戏出现。这就是花鼓灯艺术的雏形。孕育和哺养了花鼓灯艺术,日夜千里奔流不息的淮河,秉性、脾气和性情多变,甚至会骤然翻脸,在一瞬间掠去万物生灵生存的权利和空间,如同盘古流血成河、怒阴喜晴那深不可测的天机,花鼓灯艺术在千百年传承与嬗变中也是盛衰多舛。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千里淮河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那时,我刚一出生,父亲便加于我“大禹”的命名,竟让我在未来的人生中,无论走到哪一个地方,只要见到江河湖海,总是怀揣一种莫名的敬畏和神秘,充满了对水的好奇与向往。当时,淮河的旱涝污染灾情,也牵动着我那已是上海作家父亲的心。在他赶到治淮工地上的时候,没过多久,就见到了许多即便是在上海,都难得一见的名家大腕:梅兰芳、赵丹、丁玲、茅盾、周扬、常香玉、侯宝林、红线女,还有齐白石、刘海粟、裘盛戎、盖叫天、严凤英、徐悲鸿……后来,当那位终日为新中国建设殚精竭虑,住在中南海菊香书屋的开国领袖毛泽东,向全中国人民发出号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之后,千里治淮的大堤上,更是人山人海,口号震天,彩旗飘舞,众志成城。那阵势,绝不亚于若干年前,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那场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后来,听频繁往来我家,当年将青春和汗水留在治淮工地上的老人们说,那时的治淮工地上,有个演出精彩、人强马壮、无畏艰难的“治淮文工团”。如今文工团员都已是耄耋之年,但就是不知他们当年的琴瑟歌舞、艺压群芳的演出中,有没有“千里长淮一条线”的花鼓灯?
半个世纪过去,当我再次问起当时治淮的见证人,已过八旬的老父亲有没有看過“千里淮河一条线”陈敬芝的花鼓灯绝技时,他的回答简单明了:“没有。但伙食办得不错,中午有鸡汤喝。”听完后,我不禁哑然失笑。淮河啊淮河,你何以曾让开国领袖彻夜难眠?何以让全国人民捐钱出力,万众一心,义无反顾?然而,倘若从共和国的版图上,剔去这条河,那么流传了千年的花鼓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淮河之流,不仅滋润了沿淮两岸千里沃野,更是芸芸众生赖以活命的天赐。但在今天,还有多少人,仍在感念它的恩泽与悲情?
尾声
人类的赓续,常是文化的赓续。
今天,当我们这些游子唱罢“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之后,又款款深情地再吟“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皖人,在自娱自乐之后,不应该为本土的文化复兴做点什么吗?因为人类的进化和繁衍,民族的强大与祥瑞,人性的净化与升华,小我的幸福与安康,众生的幸福指数与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哪一桩不是受传统文化的滋润,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厚德载物。我们的根,炎黄的民族魂,不正是在这漫漫的文化进化之中,才有理由不被淘汰?
我不是小鸟,但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为花鼓灯的一息尚存泣血高唱。我不是雄鹰,但我渴望用鹰的双翅与利爪,化作一对坚韧的双足,为花鼓灯走向世界蹴鞠,奋力踢出最后的临门一脚。用我们那传承着千古东方文明的双手,用我们饱浸着世代祖先们精血和期望的双臂,在淮水的大河上下,在万里的长江之畔,在辽阔的黄河之滨,在旷远而广袤的祖国母亲的大地上,高高地擎起,牢牢地擎住那盏红光灿烂、光华普照华夏千秋万代的“大河灯魂”吧!
我在愈加激烈沸腾的花鼓灯的锣鼓点中,仿佛看到了一条线、盖九江、小金莲、赛貂蝉、小银子、小油壶、一根筋、蹿条鱼、大萝卜、万人迷、假大万、豌豆花、气死猴、大傻子、水上漂、黑丫头、白牡丹、小金腔及小和尚们,还看到了兰花和鼓哥、麦克和灯妞,以及数不清的灯迷灯痴们。还有,那个让我至今不知姓名,却俯仰无愧的“鼓架子”。
正是你,在美国纽约那劲吹不止的狂风中,高高地攀上百米旗杆的顶端,用血流如注的双手,展开的不仅仅是一面被狂风紧紧卷住的中国国旗,更是一个民族的尊严。
作者简介:孙禹,著名歌唱家,作家,歌剧编剧,导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悲剧英雄》《黑蝴蝶》《课泊英雄》,剧本《杨靖宇将军》等。
其作品获台湾《联合文学》首届全球华语文学征奖首奖,中国作协与煤矿作协联袂举办的中国“乌金”长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