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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炜《九月寓言》的 精神生态重建

2020-05-14史丽娜

当代文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野地张炜重建

史丽娜

摘要:“寻找野地”在张炜的创作中一直代表着一种永不停歇的精神追寻。在他看来,“野地”本身就是一个大的“寓言”,似乎代表着一个绝对的精神自由空间。他渴望“融入野地”,却无法准确地描述它的实质。《九月寓言》中小村年轻男女对野地奔跑的迷恋告诉我们这种至高的精神享受确实是存在的。然而,在工区所代表的现代文明进程中,在小村代表的“野地”自由精神与工区现代物质文明对抗较量中,人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呈现出一种背离生长现状。物质丰裕了,精神却失去了生态平衡,走向荒芜。张炜的九月“野地”寓言就代表了一个业已失去却永远值得追忆的美梦。小说结尾,欢业与棘儿、赶鹦与香碗、肥与挺芳,这群曾经亲历、享受过“野地”精神的年轻人不甘失去,他们虽然永远都处在“奔跑”与“回归”的怪圈中,却毅然踏上精神生态的追寻、重建之旅,“寻找野地”是一辈子的精神寻找,是重建精神生态的努力。

关键词:张炜;野地;精神生态;重建

《九月寓言》是张炜展现其“寻找野地”①这一精神追寻过程的力作。在小说中,他真正地告别逃离了被恣意修改的城市空间,将细腻的笔触伸进一个即将因煤矿开采而塌陷的小村里,为我们展现了小村众生的精神物质生存的境况。描述了他们巧妙地通过“忆苦”这一政策环节来延存自身的精神文化传统;呈现出他们面对采煤工区的现代文明气息带来的物质上、精神认知上的冲击,难以抵制物质诱惑,失去心灵的精神生态平衡,最后幡然醒悟,努力去追寻、重建“野地”精神世界的生存成长历程。从这群祖辈不远千里跋涉迁徙而来的“鱼廷鲅”们身上,我们体会到人自身不甘于平庸、追求卓越却又认可满足于平凡生活的矛盾精神动态。虽然工区带来的现代文明冲击,打破了小村人原有的精神物质生存平衡状态,然而,“黑面肉馅饼”代表的现代工区物质文明只是暂时战胜了小村人“瓜干”“黑煎饼”的传统物质贫乏,物质现代性对精神的戕害和种种弊端随后就暴露出来。小村人在试图接纳现代物质文明的过程中,依然怀恋和渴望重建自身失却的那种自由自在的“野地”精神。“野地”是张炜独有的一个物质精神兼有的空间概念,是人一直在追寻、持有、失去并继续追寻的一种动态的精神生态过程。以美国“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代表思想家大卫·雷·格里芬的话来说,这种坚韧不拔的追寻、重建的精神就是一种“生态时代的精神”②。在《九月寓言》中,“野地”在表面空间上呈现为九月秋天里那无穷无尽连绵到天际的地瓜蔓儿、那一镢头下去刨出的一垄垄火红的地瓜!然而,在整个小说世界里,“野地”一词就是一个大的寓言,它将人与荒野、旷野、自然融为一体,呈现为一种生机勃勃、生生不息的丰盈的精神状态。陈思和认为,张炜是一个“在民间大地上寻求理想”③者,“野地”成就的是一种呈现在民间大地上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力量。这生命力量囊括了人、植物、野物,缺一不可,而人又是这其中最具亮色的一类。在“瓜干烧胃哩”的诠释下,白日里田地劳作间隙的疯闹、干架,夜幕下年轻人野地里的游荡、奔跑,门户里的拔火罐、打老婆,一切劳作所不能耗尽的精力都有了出口,这是他们在“瓜干”饱腹之后简单又丰盈的自由精神生活状态,是他们的最高精神享受,他们乐此不疲。

小村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野地”生活被一个煤矿工区的出现打破了,这是现代工业文明与小村传统较量的开始。首先是来自地底下的隆隆炮声,瓜田沉落,使小村人本能地意识到来自“工人拣鸡儿”的威胁,对此他们异常愤懑。继而是来自物质上的冲击和诱惑,是精神认知上的迷惘。“黑面肉馅饼”是一个只有工区才有的吃物。对“瓜干”与“黑煎饼”就代表了天堂的小村人而言,这个一咬一包油的吃物该有多大的吸引力,那是毋庸置疑的。挺芳送给肥的“黑面肉馅饼”一进家门就勾起了卧病不起的母亲的“馋虫”。工区到小村招收采掘工人,即将吃上“黑面肉馅饼”这件事使得年轻人“既满怀喜悦又惶惶不安”④。只有老人觉得惆怅茫然,认为这是祸福难料。再就是工区的“热水池子”。这个代表文明卫生的新鲜物事,引起一场流血的冲突。开始小村男人和女人对此的基本反应都是渴望,但行动的结果却截然相反,男人们是以“红小兵”为代表的断然抵制诱惑;女人们则是以“小豆”为首的欣然前往。实现渴望去泡了澡的女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最该来洗的应当是男人。因为“他们一辈子都是脏的,都是土人”⑤,这土是世世辈辈累积下来的,只有大热水池子才能泡洗下来。可见,“热水池子”在这里不仅仅代表的是卫生问题,它更象征着一种现代性的文明进步,女人们接纳这种文明进步,并且在潜意识希望男人们也能认可这种文明进步。然而,这“热水池子”也是个文明的陷阱,表面漂着白沫儿,底下藏着的是腻臭。表面是看管池子的小驴送给小村女人的福利,底下藏着的是他渴望染指女人们的淫恶用心。文明的泡澡事件,给小村女人带来了血的教训。正如吃了亏的小豆躺在林中领悟反思的那样:她本就是一个土人,这是命中注定的;但她却偏偏要去热水池子,试图洗掉千年的老灰。这本来就是一种“忘本”“思变”的表现。这对固守小村传统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背叛”,是不可原谅的。小豆被自己男人金友毒打后又遭小驴欺辱,这仿佛就是对她敢有“非分之想”的惩罚。而金友伙同牛杆对小驴的暴打,彻底了断了小村女人与热水池子间联系。此后,“热水池子”在小村人的想象里成了“罪恶的渊薮”⑥,这次对抗表面看来,是传统习俗对现代文明的胜利,其实不然,因为所有去泡过澡的女人,仿佛都沾了毒,一辈子无法再去亲近。“热水池子”就是一个导火索,它引导着“鱼廷鲅”女人去追求不该强求的事物,即追逐现代文明。

讓我们觉得惊奇的是,在这次短暂激烈又血腥的泡澡冲突中,涉事的均是已婚女人,赶鹦、肥、香碗等这群年轻姑娘好像本能地嗅到了“热水池子”这个新奇物事潜藏的危险性,这真是一个奇迹。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狡猾的野物也躲不过有耐心的猎人,更遑论是自动去寻找陷阱的蠢物。现代文明表面上打着精神恋爱的幌子,实际上依然靠“物质”去诱惑小村的姑娘们,想引导她们走出去,脱离小村的掌控。秃脑工程师时时带着他的工程图去小村拜访,最终用一条条绒裤子将赶鹦圈进怀里;语言学家则手不离琴弦,唱着忧伤的歌,用一双长筒胶靴和一条黑帆布皮带将三兰子骗进了他的小屋。只有挺芳虽然始终怀里揣着黑面肉馅饼在小村游荡,却只会用痴痴的目光追随着肥。姑娘们同现代文明的纠葛都体现在这情感上了,她们面临的抉择是走向工区文明,还是遵照只嫁本村的传统习俗,老老实实做个鱼廷鲅女人,依然土里刨食?其实,这三个姑娘的情路历程又是不尽相同的。在三段情感纠葛中,只有挺芳与肥,符合上述那种正常的婚恋抉择。而三兰子和赶鹦只能算是陷入了已婚男人的情感陷阱,成为男人们捕获的猎物。三兰子在与语言学家的纠葛中,身心遭受巨创,这成为她悲惨人生的开始。“权势的压迫和传统伦理道德的迷惑是乡村愚昧落后的催化剂”⑦。无子的压力、媳妇熬成婆的传统观念,使得三兰子在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后,面对大脚肥肩的狠毒作践,只能一味地妥协,委曲求全,“俺是鱼廷鲅,离了水不行啊”⑧,小村这种根深蒂固的关于血统的传统思想将三兰子牢牢地绑在了村头家的船上,她固执地认为是自己吃了工区“不干净”的东西,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敢于去追求了一个“鱼廷鲅”不该追求的东西,就应该被惩罚!当男人争年也不理解她时,她最后活的希望也破灭了,唯有以死解脱。赶鹦最初是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落入秃脑工程师恋爱游戏陷阱的,好在地下煤矿世界的一夜惊魂使她一朝醒悟,彻底明白了小村生活与现代工区文明之间的差距。她后来带着香碗一块发誓绝不做小村的“负心嫚儿”。然而这次不幸依然给她落下心灵创伤,使她常常陷入沉默怅惘,再也无法如往昔一般自由自在欢快地“野地”奔跑。

如果说,三兰子和赶鹦的恋爱事件最终以回归小村结局,那肥与挺芳就是在经历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后决然远离。他们私奔了,但是肥并非欢欣地奔往新生活,而是怀揣着“咱都没能赶上刨出一地瓜儿”⑨的遗憾踏上茫然的前路。

我们能看到,在小村传统习俗与工区现代文明的一次次冲突较量中,小村虽然表面胜利了,但就某种进程而言,它又失败了。它无法再作为一个封闭的野生勃勃的机体活泼泼地前行。它的儿女历受了巨大的精神和肉体折磨,非死即伤,要么逃离。即使在九月“地瓜兒炭火一样红”⑩的野地里,年轻人也欢不起来了。在这个燃烧的九月里,欢业为母复仇,杀死金友,逃向远方的“野地”,去追寻父母经历过的野地自由;肥随着挺芳在瓜儿即将出土的时刻乘车逃亡了;少白头龙眼在知道肥逃离的伤心中跑向“野地”、又在知道自己参与挖塌村庄的绝望下走向死亡;赶鹦也眼泪汪汪地陷入迷惘:“看不到边的野地,我去哪儿啊?……”11肥的私奔和欢业的逃亡,都给小村人造成巨大的精神冲击,他们成为一道离经叛道的符号,成为小村传统垮塌的标志。老人为此唉声叹气,认为他们走错了路。“要知道土人离地不活,野地人离了庄稼棵子就昏头晕脑”12。肥离了瓜儿也就等于离了福分。毁了龙眼也就等于毁灭了她自己。所以,出逃途中煤矿塌方造成的大地震动使肥眼前出现了野地精灵宝驹的幻象,肥陷入迷惘中。这种对小村的留恋,对前路的迷惘也暗示了十年后肥的必然回归。而村里老人也预言:欢业也会像他野够了的爹娘一样,早晚会回村来。

应该说,《九月寓言》是一首悠扬的“野地”赞歌,它凄美婉转又荡气回肠,令人向往。张炜在《融于野地》(代后记)中开篇明言:“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13《九月寓言》就呈现出他这种寻找的努力。在他看来,城市原来也是一种野地的,只不过被人肆意修饰后,失去它的本真,不再生机勃勃。城市是现代文明发展的产物,而城市野地本真性的丧失正是在现代化文明进程中发生的。它反映了从传统里走出来的人们在适应现代化进程中逐渐摆脱了物质贫困,却逐渐走向精神匮乏。小说结尾肥的出走,可以看作小村人挣脱传统束缚走向新生的一个起点,然而小说又以肥十年后的回归开头,是有着别样意味的。肥的人生就是一个怪圈,她出走是为新生,回归依然是在追寻新生,这种精神上的寄托和追寻,只有曾历的“野地”能够给与,然而“野地”已成荒野,“追寻”成为一种永恒在路上的状态。

就“野地”的空间意义而言,《九月寓言》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瓜蔓儿连绵到天际,火红的瓜儿堆的一垄一垄,瓜干堆满囤儿的秋季田野,这个季节的野地是庄稼土人的天堂,最为恣意地展现出他们精神生活中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特征。像自然诗人华兹华斯在诗歌中所吟唱的那样,他们是:自由的人们,为自己劳作,自由地选择时间、地点、目标;以自己的需求、自己的享受、天然的职业与操劳为向导,在欢乐中达到个人或社会的目的,而且——虽未去追求,也无意识——一队美德总跟随在后面:朴实、美、必然的天宠。14

他们白天劳作疯闹、干架,夜晚野地里游荡、拔火罐、打老婆,没有人记仇,他们把一切精力旺盛、生机勃勃都幸福地归结为“瓜干烧胃哩……”15这是一群土生土长的土人,他们精力旺盛、精神饱满,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却又愚昧无知。

张炜也从不避讳对他们愚昧一面的展示,但他更注重挖掘对他们“寻找野地”精神的意象刻画。他塑造了一系列含蕴丰富的意象,诸如“瓜干烧胃”“鱼廷鲅”等。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鱼廷鲅”一词。他们是外来迁徙户成村,先祖停步时的一句“停吧”,被当地人误听为“鱼廷鲅”。从此“鱼廷鲅”就成了小村人的集体名字,让他们既骄傲又自卑。骄傲的是先祖这种追求平原富足生活成功的“停吧”迁徙经历是他们“忆苦”的主要内容,这代表着先祖留给他们的坚韧不拔的“追寻”精神,是他们值得骄傲的资本。也正是对这种永不停歇的追寻精神的肯定使他们将出山寻鏊的金祥奉为“西天取经的英雄”16。金祥可以说是张炜最为偏爱的小村人最勇敢的追寻精神的化身。他的一生就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追寻过程。金祥在弥留之际,对自己这停不住脚的一生有一个较为清醒的认识。他终于认出这种一直在后面催逼着他的东西:“在路的尽头处,他终于把它生生逮住,它的名字叫‘饥饿。就是这东西在催逼人的一生,谁也不饶!它让人人都急急飞跑,跑个精疲力竭,气喘不迭。饥饿这东西千变万化,有的盯准你的肚腹,有的盯准你的脑瓜。哪儿被盯住,哪儿就会感到钻心的饥饿。”17

这就是金祥,他出生在先人迁徙平原的路上,又秉承着先人的遗愿,最终落脚到平原上这小村里,吃上平原的瓜儿,他很满意。但没有个老婆又让他焦灼,庆余的出现圆满了金祥的人生。但庆余用破瓦片摊出的煎饼又让他陷入另一种“饥饿”,他渴望能有更美好的生活,于是进山寻鏊,于是“黑煎饼”出现了,它的出现改变了小村传统的食物加工方式。“瓜干烧胃哩”逐渐成为过去式,从此黑煎饼就代替了瓜干,成为小村人力量的源泉。很显然,金祥的“饥饿”,就是一种精神饥饿,是一种永不停歇地前行动力。它推动着人不停地往前,“饥饿”就是金祥的“野地”!他的一生都在寻找的途中。金祥寻鏊正是小村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坚韧不拔、永不停歇的“寻找野地”精神历程的化身。

然而,“停吧”,落脚富饶的平原上,吃上瓜干,先祖们很知足。这种知足某种程度上又成为一种新的束缚,让他们畏惧全新的事物,裹足不前。每当有新的追求失败时,他们就拿“鱼廷鲅”身份来安慰自己也鄙薄自己,将自己封闭起来。肥对挺芳说:“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喜欢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俩的血不一样。我是鱼廷鲅,你知道什么是鱼廷鲅!”18“鱼廷鲅”是海里的一种有毒的鱼,她是如此的卑微又勇敢,一遍遍用“鱼廷鲅”的身份麻醉自己,却又忍不住一次次跨出家门。“停吧”和“奔跑”在《九月寓言》中是一对和谐又对抗的好兄弟。当姑娘们向工区“奔跑”受挫的时候,她们就自我安慰,没关系,我们是“鱼廷鲅”(停吧),本就该土里刨食,不该去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精神上又实不甘心,对未知美好的本能期许又诱惑着她们不能“停吧”,应该去追寻。“没爹没娘的孩儿”这一了无牵挂身份潜意识中鼓励着她要勇敢地去追寻……肥如此,欢业也是如此,张炜将这个两个人物都设定为没爹没娘的“自由人”,他们了无牵挂,也是最有可能挣脱小村传统给他们的束缚,勇敢地接纳现代文明的洗礼的首批小村“现代人”。

我们看到,张炜描述的这群曾经生活在野地里的人,他们土里刨食,以瓜干为天,以黑煎饼为圣物,不洗澡、不讲卫生,重男轻女打老婆。物质上乏善可陈,然而精神上却是自由的,富足的。“忆苦”这一意象,含韵丰富,能够提升他们的阶级荣誉感(仇视地主),认可自身的艰苦耐劳的品质。苦难,特别是自身经历过的、成功度过去的苦难,在他们的精神认知世界中,是一块自身精神丰碑的磨砺石。所以这群人虽然经历物质苦难,却拥有战胜物质苦难的精神韧性。“忆苦”之所以能代表他們最高的精神生活境界,正是因为它记录着他们生命中一个个精神富有战胜物质贫乏的时刻。

《九月寓言》开篇,秃脑工程师曾反复诱惑大脚肥肩:“你重物质吗?”19大脚肥肩的反应是收了钱后用剪刀震慑秃脑:我重物质,但是我更重精神。这可以说是物质与精神在小说中第一次正面交锋!然而,秃脑工程师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他本人也正是这样的一个“重精神”的人物,当现代文明带来的物质丰富满足了他的生存需求后,他就越发地认识到自己身上精神力量的匮乏。他开始从精神上“寻找野地”,只不过是他选错了路。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野地里那一个个生机勃勃的少女身上。小说的末篇,有一段秃脑工程师与他的四川小妻子的对话,这段话基本总结了他一生的猎艳所为。秃脑感叹:“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美好的事物,回味无穷)!”20妻子问他:“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呢?……为什么?”21其实没有人比妻子更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因为妻子曾经就是秃脑猎艳过的“村姑”,他们也曾牵手游荡过野地,以夜幕为帐,以茅草为床,品尝过热恋的幸福。秃脑的精神追寻就是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迷恋。而在他眼里,一切美好里最美好的事物就是“田野上茂盛的庄稼、一望无际的绿野,到处都蓬蓬勃勃,少女们展翅飞翔”22。少女就是野地里的精灵,在她们身上蕴含着着无穷的生机与活力,“这正是我们身上所欠缺的,我们需要同她们结合”23。在这里,秃脑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虽有为其一生的花心滥情蒙上了一层遮羞布的嫌疑,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看到了现代人精神上的匮乏与荒芜,并且尝试去寻找和重建这种生机勃勃的精神力量。但他走错了方向。他确实终身都在从野地少女身上汲取那种生命勃勃生机的活力,而这只有生活在“野地”里的少女身上才有,所以他说:“我喜欢村姑……”24赶鹦在经历了与秃脑的情事后,也洞悉了这点奥秘,她夸香碗:“还是老姊妹说得好!我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找个外村人,不能找个工区人……他们把咱年轻时候的水灵气吸走,转身就跑。谁没有个老了的时候。”25当然,她这段话在情感认知上是对错参半,存有偏见的,并非所有不对等的情感结合都是始乱终弃的。而肥十年后归村时,挺芳依然尾随而来就是明证。肥也是张炜特别偏爱的一个人物。在他笔下,肥本身就是一个野地姑娘,她善良,纯真,安分,拥有小村姑娘身上最美好的品质,这是一个连大脚肥肩都真正渴望过的儿媳妇人选。他以她离村十几年后的返村追寻追忆开始着笔,又以她十年前离乡时眼前“绿蔓宝驹”的幻象寓言收尾,将整篇小说组成一个巧妙的循环往复的环形结构。从而将“寻找野地”的寓意蕴含其中,“寻找”本身就是一个永无止境,循环往复的过程。而肥的“寻找野地”从十年前离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绿蔓宝驹”,瓜儿燃烧的激情九月是她心底无法割舍的精神世界。从她背弃小村,坐上汽车奔向城市文明,不再像先祖那样“赤脚穿过野地”26的那刻起,她的精神世界就开始荒芜了,于是物质地“出走”就预示着必然的精神回归,只有“野地”才是精神世界的源头活水。

当然,张炜之所以将精神追寻的寓意赋予“野地”一词,完全是源于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他在《昨日历程》里说过,“大自然早已化为爱慕和倾诉的对象,也是生命的依偎和托靠。”27他认为,人在孤独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去寻觅自然。而九月里的野地,是一年里大地寄养人类的丰收时刻,能给人带来无穷的希望,所以,张炜就将人这一生的精神饥饿与希望赋予“野地”。“野地”就此成为一个大的精神寓言,它代表着人一生的精神饥饿、希望、努力与追寻。“寻找野地”成为一个维系精神生态的动态寻觅过程,让人至死方休。

张炜是一个非常关注现代人精神生存状态的作家。他敏锐地觉察到,在社会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人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裕,精神生活却在走向荒芜。人们在喧闹的城市中忍受着现代社会特有的“孤独”与“平庸”。惊悚逃离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将目光转向乡村,选择“寻找野地”。摩罗曾评说张炜早期的作品“被一种虚的观念所左右,这种虚的观念规定了他只能说美好、幸福、快乐之类……实际上这一切全是空的”28。也有学者认为“张炜站立的是绝望的、向后的农业文化立场,所表现的是一种守旧的、没落的文化对于现代文明发展的绝望与诅咒”29。这些批评是有些苛刻的,实际上张炜的创作本身就是在寻找那些逝去的美好,而文学的意义也恰在于能为我们留住那些难忘的诗意。这也是张炜创作的九月浪漫主义“寓言”的寓意所在。其根本就“在于‘爱力,爱自然,爱大地,及其生发的美好人性”30。他也在其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致力于重建现代人的精神生态。

无疑,张炜以“返魅”的方式去“融入野地”、亲近自然。“世界的返魅”,是美国后现代思想家们提出的,用以对抗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成果,他们站定宗教立场,提出要使一切的事物都具有神圣性的“世界返魅”,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以期为自然取得独立的“内在价值”。当然,我们在这里用的“返魅”一词有别于后现代思想家们倡导的回到宗教时代的“万物有灵论”。以张炜的话来说,就是“用幻想和谜语旁敲侧击”31,更富于动物寓言的性质,在想象中增添一抹将世界“返魅”的色彩。这里取它的将自然本身的价值内在化,从而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加的和谐亲密之意。小说中,有一段弯口跟少白头龙眼讲述他年轻时跟野地里野物交往的情景:“你当只有你、只有小村子的人活着吗?这地上的活物多了,它们趁着月亮天,趁着大好时光在忙事情哩!”……“和小村里人一样,忙着找吃食、养小孩、打架,还忙着造酒、成亲哩!……”“夜里我一个人什么都经了。我跟地上的活物们拉呱儿,说些故事。”……我只跟有血有肉,摸一把发热,按住脉口突突跳那些实在东西交往……它们当中有的像小媳妇一样俊,我年轻那时候和它们亲嘴儿,它们的小嘴儿粉红、干净。32

实际上,这是一种人与自然间的无间交流,其中藏了多少意趣和欢乐,这种和谐的认知与相处会让人发出真切的微笑和向往。在这里,自然是一个活生生意趣横生的世界,人物融入其中,与之一体。这是个令现在去田野里几乎连个蚂蚱也难以寻觅到的现代人神往的世界。

《九月寓言》中有多处这样的“返魅”情景。印象深刻的就是结尾处,精灵宝驹在火海里奔驰的景象。这是肥即将踏上新征程前见到的幻象。我们可以说这是她对未来满怀希望,幻想自身为宝驹即将去闯荡新世界时惊心动魄的内心世界的呈现,也可以看作是她对即将失去往昔美好生活的惊悸之情。绿蔓成火海,宝驹奔驰其中,像朝阳,充满了生机勃勃的野性魅力。然而,不管是何种诠释,他们关注的都是动荡的内在精神世界。精神生态失衡,也正是“寻找野地”的前提和起点。有时候,这种“返魅”还可能成为一种精神与希望的支撑,成为诱人前行的动力。正如独眼义士那只被剜下的眼睛,竟然变成一只青蛙精灵逃跑了!于是,独眼义士就像最初追逐“负心嫚儿”一样开始“满怀激动”地追逐他的精灵眼睛,认为它可以给自己指引前路。

这种“返魅”的方式,从写作手法上来诠释,就是一种隐喻和象征,给读者一种神秘化和陌生化的阅读体验。但是张炜在《难忘的诗意和真实》中却说这是客观的回忆,呈现的是登州海角真实的历史和现实。但这种地域化的真实呈现造就的陌生化阅读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文学大众化刻意诱导所致的人们内心精神生态失衡状态加以重建的努力?

张炜说,“寻找野地”是“一辈子的寻找”33。“野地”在别处,他曾以“太阳”和“狐狸”意象来解释过它。这是一个能确定真实存在,只能无限靠近但却无法达到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即,你逼近它就后退,但又在前方诱惑着你,所以人只能不停地走,前行,去寻找。如此才有了小说中人物的种种“寻找”的努力。

这些,都是张炜赋予的精神重建这一努力的化身。虽然,他描摹的这种种“寻找”的方式可能存在诸多问题,但它们不失为一条条路径。姑娘肥十年后的回归与“寻找”,“谁见过这样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地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34这是呈现在返村的肥面前的荒芜的野地景象,一切还是那么的生机盎然,虽然当年的小村已经消失无踪,但肥却从面前的“荒野”中汲取到了精神力量,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35。这是自然赋予她的精神生机,是她继续前行的动力,却不是终点。欢业杀人后,逃往远方的“野地”,然而,后来内心又渴望着与棘儿一起回归小村……可以预见,奔逃与回归就是他前行的怪圈,他也无法停下追寻的脚步。所以,张炜认为现代人是很难体悟到孤独之美的,因为“孤独”之于现代人来说,始终都是一种被迫的境地。“现代人之所以形单影只,还因为有一个不断生长的‘精神”36。所以要截除这种对孤独的恐惧是不可能的,因为只要人还活着,精神就必然存在。人就会像“金祥”那样,终生都在路上,后面脑瓜“饥饿”催逼着,要不断地奔跑、追寻……奔向“野地”。

这种“一辈子的寻找”状态,不同于现代人在工具理性压迫下产生的那种焦虑、焦灼、无所适从的心灵状态。它是主动的、积极的、昂扬的,有对新事物的好奇与警惕,也有批判地接纳新生事物的勇气。它是对精神“饥饿”的一种回应,是一种不甘于平庸,积极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一种内在驱动力。所以,现代人面对经济科技飞速发展、新媒体日新月异轮番改变心灵生态的现状,要掌握自身的舵,坚守“一辈子的寻找”的心灵生态,维护心灵、思想源泉的清洁。

注释:

①④⑤⑥⑧⑨⑩11121315161718192021222324252632343536张炜:《九月寓言》,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69页,第26页,第50页,第55页,第140页,第249页,第256页,第250页,第248页,第257页,第6页,第44页,第69页,第23页,第17页,第246页,第246页,第247页,第247页,第247页,第242页,第256页,第110页,第1页,第3页,第263页。

②[美]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精神》,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

③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74页。

⑦孟丽莎:《李佩甫小说创作的现代性反思》,广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8年,第24页。

14[英]华兹华斯:《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丁宏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206页。

28摩罗:《灵魂搏斗的抛物线——张炜小说的编年史研究》,《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5期。

273133黄轶编选:《张炜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第13页,第12页。

29贺仲明:《否定中的溃退与背离:八十年代精神之一种嬗变——以张炜为例》,《文藝争鸣》2000年第3期。

30房伟:《从启蒙思者到自然之子——张炜90年代小说与当代文学史》,《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生态美学文献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6ZDA111)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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