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去郊外阅世
2020-05-14安黎
安黎
历经冬寒,又遭遇瘟疫,在城里蜷缩憋闷了一个冬季又半个春季的城里人,急欲踏出家门,伸展腰身,出外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也放飞目光,望望蓝天,以及蓝天上的白云和飞雁;瞅瞅大地,以及大地上的草绿与花香。于是或呼朋唤友,或家人相携,成群结队地出城踏青。所谓踏青,并非真的是用脚踩踏青苗,而是暂且远离都市沸腾的喧嚣和飘拂的尘埃,行走于素净的荒郊野外,去欣赏植物的五彩缤纷,去观看动物的激情活力。一溪流水、一星嫩芽、一只飞鸟、一队迁徙的蚂蚁等卑微之物,皆能引发踏青者表情夸张地围观和大呼小叫地惊叹。一株树,若直直而立,很难吸引踏青者驻足的目光;但一株树,若扭曲如游蛇,弯曲似驼峰,却时常会被人视为风景。人对其赞叹之余,还前呼后拥地要与其合影留念——审美的异化,导致审美的颠倒与病态:以曲为雅,以直为俗;以正常为不正常,以不正常为正常。
大自然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其中蕴藏着美,也蕴藏着丑。踏青,究竟想观看什么,想获取什么——对于那些有心人而言,诸如此类,无疑是要预先思忖和琢磨的功课。
大多数人踏青,不过是一次漫无目的地外出游玩:摆拍照相,品尝野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尾随众人的既定路线稀里糊涂地周游一遭,游移飘忽的目光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能看多少就看多少,仅仅如此而已。这样的踏青,可以肯定,是浮光掠影的,是浅尝辄止的,是身至而心未至的,其收获,当然也就极为有限。
我窃以为,要想真正在踏青中俘金获银,最佳的方式,则是把自己化为一个躬身求教的读者,把五月的旷野当作一部厚重博大的典藏,去揭开其封面,鞭辟入里地洞察其中的奥秘、辨析其中的蕴含、触摸其中的律动、汲取其中的养分、感悟其中的真谛——目光若只是满足于在封面上流连忘返,从而误把封面当作书,把酒瓶当作酒,把鸟毛当作鸟,毫无疑问是一种简单化地误判。
随着城市地不断扩容与渐次膨胀,越来越多的人,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就读于城市,就业于城市,在城市里游走,在城市里交谊,久而久之,便也自囚于城市,无论目光与心灵,都无法翻越过城市重重的高墙,以为城市就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也就是城市的样子。在很多城市人看来,果蔬来源于农贸市场,粮油来源于粮油商店,鸡蛋来源于家禽卖场,全然忘却果树、耕地、养鸡场以及蔬菜大棚的存在,更不会意识到每一棵果子,每一颗蔬菜、每一两菜油、每一粒粮食的背后,皆隐匿着农夫忙碌的身影。然而,就事实而言,城市仅为部分人赖以存活的场地和表演的舞台,而远非大千世界的全部要素,更為繁复的世情,更为纷纭的世相,更为真实的生活砖石,更为刺目的精神补丁,也许还不在城墙之内,而是在城墙之外,撂荒于我们的目力无法抵达的远方。
踏青,若以游山玩水为终极指向,未免失之于肤浅,而应让其承载更多的内容,比如亲近一下土地,向给我们提供生命的滋养却从来都不图谋回报的土地,表达我们内心的感恩;比如观察一下庄稼,甚至体验式地亲手干一干农活,了解麦子生长与收割的整个过程,懂得面粉的来历,更体味“汗滴禾下土”的艰辛;比如去农家串门做客,看看农民生活的状态,看看他们那双粗糙的双手,与他们促膝交谈,搞清他们的喜忧,透视他们的爱恨;比如去养牛场和养鸡场转转,与那些将要化为我们餐桌上的可爱动物相视而望,从它们的目光里,也许我们会领悟怜悯的价值……世间有多少我们以为的身外之物,其实都与我们有关,只是目光近视的我们,对其熟视无睹而已。
踏青,不应把自己化为一缕轻云,飘忽而去,飘忽而回,最终虚空无获,而应将其当作一次民情与世态的阅读之旅,在行走中既明察秋毫,又洗耳恭听,以此来读懂山水,读懂花草,读懂气象的变化,读懂气候的轮回,读懂生命的憧憬,读懂人心的所向,并最终读懂自己。